魏晋风流十讲-清谈之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坐而论道

    清谈祖师

    三国曹魏正始六年,也就是公元245年的一天,吏部尚书何晏的府邸里,高朋满座,谈笑风生,十分热闹。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次聚会的客人很特别,《世说新语》称呼他们用了一个以前很少见的词——“谈客”。也就是说,这次聚会不是为了国家大事,也不是为了吃吃喝喝,而是为了——清谈。而且不是两三个“谈客”坐在那里闲扯,而是“谈客盈坐”,满屋子都是席地而坐、坐而论道的“谈客”。这真是“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这样的场面,让我想起现在每年一度的“国际大专辩论会”。不用说,这次聚会的东道主,即辩论会主席当然非何晏莫属。

    何晏这个人,我前面介绍过,他是曹操的养子,三国时着名的美男,差不多是魏晋男性美容之风的开启者。我们还知道,何晏好色,喜欢服食一种叫做“五石散”的生猛剧毒之药,并且为之大作广告,弄得天下名士也都争相服用,开启了魏晋服药之风,所以被鲁迅先生称为“吃药的祖师”。但是,美容也好,服药也好,都还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个何晏还是一个着名的玄学家,是学术界公认的清谈的祖师爷——这就有点让人肃然起敬了。

    说到玄学家,就不得不解释一下什么是玄学。所谓玄学,就是三国、两晋时期兴起的、以调和道家和儒家思想学说为主的一种哲学思潮,代表了魏晋一代之学,通常也称之为“魏晋玄学”。我们知道,西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被定于一尊,于是两汉三四百年间,最主要学术思潮就是“经学”。所谓经学,也就是对儒家经典的注疏、阐释之学。两汉经学应该说是很有成就的,大师辈出,成果丰硕。但是,汉代的经学到后来越来越僵化,越来越腐朽,经学家们注释经典,常常旁征博引,漫无边际,主要目的似乎已经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渊博。《颜氏家训》记载了一个很好玩的谚语说:“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颜氏家训·勉学》)说一个经学博士去买驴,写了一张买卖文书,写得还挺长,但是前三页都看完了,还没有出现一个“驴”字!你说好笑不好笑?这样“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学术肯定是要被淘汰的。所以,到了汉末魏晋时期,试图调和儒家和道家的玄学思潮应运而生,开始取代两汉经学,成为魏晋时代学术思想的主流了。

    何谓清谈?

    为什么何晏会成为当时清谈的一代宗师呢?主要原因有三个:第一,何晏长得好。第二,何晏地位高。第三,何晏能清谈。这三个原因中,最关键的还是能清谈。

    那么,到底什么是清谈呢?我们提供一个现成的定义。台湾学者唐翼明认为,所谓魏晋清谈,“指的是魏晋时代的贵族和知识分子,以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为主要内容,以讲究修辞技巧的谈说论辩为基本方式而进行的一种学术社交活动。”(唐翼明《魏晋清谈》)应该说,这个定义还是比较符合实际情况的。打个比方,清谈就好比是一道智慧和语言的盛宴,令天下名士乐此不疲,倾情投入。

    说到清谈,往往有一种误解,就是把清谈和清议混为一谈。其实,清议与清谈,虽然一字之差,却是两个概念。二者既有联系,又有本质的区别。清议是一种士大夫参政议政的政治诉求。内容主要有两个:一是批评政治,鞭挞腐败。二是臧否人物,砥砺士气。归根到底,清议是一种以道德评价为主的政治活动。清谈则是一种贵族阶层喜爱的探讨抽象哲理、具有很强思辨性和哲学品味的一种纯学术的讨论。清谈的内容往往都是学术课题,虽然跟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这种联系是间接的,隐蔽的。归根结底,清谈是一种探讨学理的学术活动。为什么会出现清谈之风呢?那是因为汉末的清议之风被两次党锢之祸所打压,知识分子不敢再议论政治,于是就开始了谈玄说理、坐而论道的清谈。

    何晏这个人,不仅擅长清谈,而且热爱清谈,把发展玄学、推动清谈当做自己的一种事业。他经常在他的府邸,主持和召集清谈沙龙活动。我们所讲的这次清谈聚会就是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一次。为什么说这次清谈聚会最值得注意呢?因为在这次聚会中,出现了一位清谈的后起之秀,天才少年!《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了这次清谈的盛况,我们逐层解读一番:

    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

    这是一个大致的背景交代。说何晏任吏部尚书的时候,既有权位又有名望,当时他的家里经常是谈客满座。接下来,引出一个人来。谁呢?我们往下看:

    王弼未弱冠,往见之。

    有个叫王弼的年轻人,“未弱冠”就是还不到二十岁,就慕名前来拜见何晏。王弼是三国时首屈一指的玄学家,和比他大三十多岁的何晏齐名,史称“何王”。为什么说他是一位天才少年呢?因为王弼太短命,只活了24岁,却在中国思想史、哲学史上占据了重要的地位。王弼的家世也十分显赫。他的曾外祖父,是汉末割据一方的荆州牧刘表。他的祖父我们也讲过,就是“建安七子”中最有才华的王粲。但王粲只是他名义上的祖父,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知道,王粲因为长得丑,刘表没有把女儿嫁给他,而是嫁给了王粲的族兄王凯。因为王凯长得仪表堂堂,很有风貌。王凯生了个儿子叫王业,王业就是王弼的父亲。由于王业后来过继给了晚年无后的王粲为继子,这样一来,王弼也就成了王粲的继孙了。

    因为家学渊源,王弼自幼饱读经书,十来岁就能谈《老子》《周易》,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少年。顺便说一句:为什么我们现在的教育培养不出大师了?我个人以为原因有三:首先一个原因,就是传统的私学和家学消亡了。孔子办的就是私学,古代许多学问大师都是家学渊源,将个性化的思想和学术发扬光大。第二个原因,就是经典教育断裂了。经典教育最大的好处起点高,教材过硬,蒙学读物也好,四书五经也好,都是文化含量很高、且自成系统的经典,这和东拼西凑编成的教材简直有天壤之别。这些经典都是古代青少年滚瓜烂熟的东西,今天的大学生研究生都还需要补课,这无形之中造成了最佳教育时机的滞后和教育成本的浪费。第三个原因,就是学校教育的格式化、单一化,考试制度的标准化、功利化,大大败坏了学生的求学热情,限制了那些极有天赋的学生的发展,使他们没有可能像王弼那样,进行自己感兴趣的学术实践,“全面发展”的结果是“全无发展”,最后他们当然是“泯然众人矣”。

    这是年轻的玄学大师王弼的成才之路,带给我们的思考。

    正始之音

    现在,不到20岁的天才少年王弼来到了清谈宗主何晏的府邸,他会有怎样的表现呢?我们继续往下看:

    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理极,可得复难不?”

    何晏早就听说王弼的大名,有心要试探他一下。就把平时自己谈的最精彩的几个论点,分条陈述给王弼听,说完以后,他胸有成竹地对王弼说:“这些道理,我以为已经达到了真理的极致了,不知你能不能加以反驳啊?”

    何晏的话里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就是清谈的内容,关键在于一个“理”字,所以清谈也有另一个说法,叫做“理中之谈”。就是所谈论的内容一定要“合理”,“在理”,最精彩的、在清谈中获胜的道理被称作“胜理”。何晏和王弼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以往的“胜理”拿出来陈述一番,这等于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体现了他对这个年轻人的重视。

    第二,就是那个“难”字。这里的“难”,是清谈常用的术语,意思是“驳难”、“辩难”。如果说阐述道理的一方的阐述叫做“论”的话,那么反驳的一方就叫做“难”。所以整个清谈过程,无论有多少人参加,一定都包含着两个内容:一个是“论”,一个是“难”。所以,辩论在古代也叫做“论难”。

    我们用踢足球打个比方的话,现在,何晏把球“盘带”了一会儿,踢给了天才少年王弼。王弼怎么接招呢?我们再往下看:

    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

    王弼便开始对何晏的观点逐一驳难,我估计他一定是不卑不亢,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简直帅呆了!等他驳难完毕,“一坐人便以为屈”。这里又要解释一个清谈的术语了,就是这个“屈”字。“屈”和“胜”是相对的,“胜理”是获胜之理,“屈理”当然就是屈服之理,落败之理。当何晏和王弼在论难的时候,满座的谈客都成了观众,忙着聆听、欣赏和理解,当他们的论难结束的时候,满座的观众便又有了新的角色了——他们又成了打分的裁判。“一坐人便以为屈”,以为谁“屈”了呢?根据上下文的意思,可以推断,大家都认为不是王弼,而是何晏理屈词穷了!

    这就是清谈的场面。在清谈的论辩过程中,大家的地位是平等的,没有尊卑、高低、贵贱之分。这叫什么?这叫“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清谈之风之所以让人流连忘返,就因为在清谈活动中,每个人都专注于真理之“理”,而可以忽略礼法之“礼”。无论论难的双方,还是观战的看客,大家心里都有一个准绳,这个准绳不是礼法教条,不是人际关系,而是让人流连忘返的“理”。所以,裁判们打分,就绝不会打“关系分”、“人情分”、“印象分”,而只会打“道理分”、“语言分”、“表现分”。清谈还有一个别称叫“雅谈”,为什么?就因为在清谈过程中,大家都抛弃了俗念,进入到了一种高雅脱俗的境界!

    更令人大跌眼镜的还在后面:

    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

    这里又要介绍两个清谈的术语。一个是“客主”。客主也就是清谈的双方,首先阐发观点的一方是“主”,驳论的一方是“客”,好比辩论赛上的“正方”和“反方”。在这次清谈中,何晏是“主”,王弼是“客”。经过一番论难之后,大家得出结论:王弼胜,何晏屈。按说第一轮辩论已经结束,但是王弼少年气盛,还没过够瘾,于是又发动第二轮的攻势。只不过这次形式有些特别——“自为客主数番”,就是自己做客主双方,自问自答,“番”就是一个往返,一个回合。“数番”就是就不同问题自问自答了好几个回合。也是把看家的绝活儿都拿出来了。结果怎么样呢?“皆一坐所不及”。王弼阐发的道理,研究的问题,无论广度深度,还是语言技巧,都是满座的那些谈客们无法企及的。可见王弼不仅玄学造诣高,清谈的水平也是“超一流”的,简直是辩才无碍,所向无敌。

    这是何晏和王弼这两位玄学大师的第一次会面,也是他们的第一次交锋,结果是,在名士圈中公认的清谈宗师何晏败在了不满20岁的天才少年王弼手下。但是,何晏对这位后起之秀,不仅没有打击报复,反而心服口服,对王弼赞美不已。有一次,何晏和王弼谈完《道德经》后,十分感叹地说:“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何劭《王弼传》)意思是:当年孔子他老人家曾说过“后生可畏”这句话,真是不错!只有像王弼这样才智超群的人,才可以和他探讨天道和人事、自然与人类社会之间的关系这样深奥的道理啊!

    要知道论年龄威望,论社会地位,两人相差实在太远。何晏是学界泰斗,王弼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用现在的话说是个“待业青年”。但何晏对年少才高的王弼不仅没有嫉贤妒能,反而不吝赞美,提携呵护,不遗余力。这说明,清谈活动的确有十分高雅脱俗的一面,因为清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自由了,平等了,融洽了。何晏和王弼的学术交往成了中国哲学史上的一段佳话。因为他们的学术交往大多发生在正始年间,所以后人提起两人共同开启的玄学思潮和清谈盛况的时候,就美其名曰——“正始之音”。

    清谈话题

    说到这里,大家要问了:清谈到底谈些什么啊?简单说,有三部书是必谈的,就是《老子》、《庄子》、《周易》,总称“三玄”。这三部经典既有儒家的,也有道家的,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涉及到了抽象哲学的命题,思辨性很强,很深奥。除了“三玄”,清谈还有哪些有趣的话题呢?我们结合西晋时候的清谈状况来讲一讲。

    比如西晋有个名士叫阮修,他是竹林七贤的领袖阮籍的侄子,是着名的清谈家,喜好《周易》《老子》,善于清谈。也就是说,清谈的“三玄”,他精通至少两玄。除此之外,阮修还有个清谈的强项,就是着名的“无鬼论”。

    阮宣子论鬼神有无者。或以人死有鬼,宣子独以为无,曰:“今见鬼者,云着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复有鬼邪?”

    有无鬼神的问题,也是魏晋清谈中的一个常见的话题,其中也包含了人类对于生命自何处来、又往何处去的深层思考。有一次,阮修同一些人讨论是否有鬼神的问题。有人认为人死之后便会有鬼,只有阮修认为没有。人家问他理由何在。他说:“现在那些自称见过鬼的人,都说鬼穿的是活着时的衣服,如果人死之后真有鬼,难道衣服也会有鬼吗?”阮修的这个质疑是很有说服力的,因为我们一般人联想到鬼的时候,没有一个鬼是不穿衣服的。

    还有一次,西晋的清谈大师王衍来找阮修清谈,先谈了一通《周易》,谈得非常默契。然后话题一转,王衍又问了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老庄与圣教同异?”这里的“圣教”就是“名教”,其实也就是儒家的以名位为中心的礼教;“老庄”呢,就是老子和庄子的自然无为之道。这也是魏晋清谈一个非常重大的命题,一般称之为“名教与自然之辨”。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关系到名士的立身处世的选择问题。一般而言,崇尚名教的往往不排斥仕途经济,崇尚自然的则向往归隐山林,远离功名利禄。比如何晏、王弼是从政的,他们就主张“名教出于自然”,认为万物都“以无为本”,自然是“无”,名教是“有”,无中生有,有从无来。这种观点是为了调和当时儒家和道家的紧张关系。而嵇康和阮籍鄙薄富贵荣利,则把老庄自然之道和儒家名教对立起来,比如嵇康就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只要自然不要名教,因为就当时的情况看,名教实在太过虚伪,已经有名无实了。

    作为阮籍的侄子,阮修又是怎么回答的呢?他只说了三个字:“将无同。”什么意思呢?“将无”是个表示委婉语气的副词,相当于莫非、大概。这三个字的意思是“名教与自然这两个东西,大概相同吧?”这种思想恰恰和魏晋玄学调和儒道关系的大方向是一致的,比何晏王弼更进一层,即认为“名教同于自然”。王衍当时正是朝廷高官,位至三公,但是他在其位不谋其政,每天谈玄论道,祖尚浮虚,思想与行为自相矛盾,严重脱节,估计也正苦于无法自圆其说呢,一听阮修如此言简意赅地把这个复杂的问题解决了,真是喜出望外。于是立马征召阮修到自己的幕府中做属官。属官一般又叫做“掾”,所以当时的人都称阮修为“三语掾”,意思是阮修仅凭三个字就做了官。

    当时还有一个清谈大师,名叫乐广。乐广很擅长清谈,他的清谈风格很特别,叫“言约而旨达”,善于用简洁的语言表达出深刻的意思。有一次,王衍和乐广清谈,过后他感叹道:“我和别人清谈,语言已经很简明扼要了,可是等到我和乐广清谈之后,便觉得我的语言还是很罗嗦。”

    乐广的清谈到底有多简约呢?我们来看《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给它起了个名,叫做“梦的解析”:

    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即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

    西晋着名的美男、清谈家卫玠小的时候,曾问乐广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会做梦?”这是个很抽象的问题,涉及到人的深层心理的问题,后来奥地利精神病医生弗洛伊德专门研究梦,开创了一个学派,叫“精神分析学派”。但是在弗洛伊德之前一千六百多年,一个中国小孩子便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想想这个卫玠真的很了不起。面对这个很深奥甚至很神秘的问题,乐广怎么回答的呢?他只说了两个字:“是想。”意思是,因为心有所想。和我们俗话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差不多。但这话也有漏洞。比方说你从来没有被追杀过,但梦中可能会梦到被追杀的场面,而且很逼真,这又怎么解释呢?卫玠何等聪明,他马上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反驳说:“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身体和精神都没有接触过的事物也能梦见,难道也是心有所想吗?针对这个反驳,乐广又回答两个字:“因也。”意思是:梦都是有因由的,至少与你经历过或看到过的事有关。他看小卫玠似懂非懂,就又举例解释说:“人们总不会梦见自己坐车钻进老鼠洞,或者捣碎姜蒜去喂一根铁棒吧?这都是因为没有想过,也没有因由经历的缘故。”卫玠是个很有抽象思维天赋的人,但他有个毛病,就是太执着,于是他就整天思考“梦”与“因”的关系,百思不得其解,竟然积劳成疾。乐广听说后,特意命人驾车前去给他分析这个问题,大概这次乐广说得比较详尽透彻,卫玠豁然开朗,病情也就好转了。乐广感慨地说:“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这孩子有了问题非要弄清楚不可,心里藏不住事,想来一定不会患上什么不治之症吧!因为实在太喜欢这个孩子,乐广后来就把女儿嫁给了他。但是乐广这句话却没说准,卫玠因为体弱多病,又爱好清谈,27岁就被“看杀”了。

    不过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卫玠不是被看死的,而是清谈了一个通宵后一命呜呼的,也就是卫玠是清谈“谈死”的!可想而知,清谈这种高雅的辩论活动,是多么紧张激烈了。

    唇枪舌剑

    那么,清谈到底有多激烈呢?我们先来打个比方。清谈活动很像体育运动中的乒乓球运动:论辩双方就是参赛选手,发起人就是裁判,其他人则做观众或拉拉队员,有发球权的一方是“主”,接发球反击的一方是“客”,攻守随时发生转换。阐述一个道理,就是“论”或者“道”,好比是乒乓球的发球;“问”或者“难”呢,就是接发球。一个回合叫做一“番”或一“交”,多个回合叫做“往返”或“数番”。发了一个好球或进攻得分叫“名通”或“名论”,回了一个好球或防守得分叫“名对”。打得不好叫做“乱”,或者“受困”,打得好就叫“可通”,打输了就叫“屈”。打得好,取得了清谈的胜利,你所持的观点就叫做“胜理”。这时候,观众群情激昂,手舞足蹈,气氛达到了高潮。

    这样一比方,大家就会明白,清谈论辩就像是一场关乎荣誉的战斗,主客双方要调动极大的智力和体能才能应战,对于旁观者而言,只要你进入情境,并带有一定的倾向性,就像球迷拥有自己支持的球队一样,一定是狂热无比的。

    因为很激烈,所以在清谈的记载中,经常会看到一些军事术语。这里我们要介绍一位东晋着名的清谈家,他的名字叫殷浩。殷浩在东晋可以说是位清谈大师,而且他有一个绝活儿,就是“才性四本论”。“才性四本论”是魏晋玄学的一大命题,就是探讨人的才干与性格之间的复杂关系的一门学问,这个学问是三国时的玄学家最擅长的,当时谈才性关系有四大流派,分别主张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这就是所谓“才性四本”。到了东晋,谈才性四本的人少了,殷浩就成了首屈一指的“四本论”专家。只要一谈及这个论题,殷浩便好像一座“汤池铁城”,固若金汤,坚不可摧。这个“汤池铁城”就是一个军事术语。

    殷浩在清谈中有个特点,就是十分“好斗”,绝不给对手留下任何机会。

    刘真长与殷渊源谈,刘理如小屈,殷曰:“恶卿不欲作将善云梯仰攻?”

    有一次,他和另一位叫刘惔的名士清谈,谈到尾声的时候,刘惔的道理有些站不住脚了,这时候殷浩有些得理不饶人地说:“你为什么不去弄一只好的云梯来仰攻啊?”意思是,你这个道理已经不堪一击了,再去好好休整一下再来进攻我吧?“仰攻”,也是一个军事术语。

    其实,这个刘惔也是东晋一流的清谈大师,这次失利很可能是“客场作战”所致。过了不久,殷浩到刘惔家里来清谈,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辩论了好久,殷浩渐渐处于下风,就东一句西一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刘惔胜券在握,对他那些毫无质量的言辞也就不屑理睬了。殷浩走后,刘惔就对其他观战的客人说:“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意思是:这个乡巴佬儿,非要勉强学人家说这些看似高深的话!这一次,刘惔利用“主场优势”取得胜利,也趁机把殷浩奚落一番。当时清谈的激烈程度以及对人心情的影响,于此可见一斑。

    不过,殷浩和刘惔的两场清谈还不算激烈,历史上最激烈的一场清谈大战,是在殷浩与另一位清谈家之间进行的。这位清谈家是谁呢?他的名字叫孙盛。孙盛(约302-374)是西晋名士孙楚的孙子,文才学问都很好,名气很大,在当时能和殷浩对抗的只有孙盛一人。二人的一次惊心动魄的“清谈大战”记录在《世说新语·文学》篇中:

    孙安国(孙盛)往殷中军(殷浩)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

    说有一天,孙盛到殷浩府上与他共同讨论,殷浩是“主场”,孙盛是“客场”,但孙盛当仁不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辩论得非常激烈,弄到后来,早已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谁在攻,谁在守,彼此呈现一种“胶着”状态。然后——

    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暮忘食。

    这个细节很有意思,说明这次清谈是在饭桌上发生的一场遭遇战,两人激战正酣,完全忘记了吃饭,饭菜冷了被人拿去热好再端上来,如此反复多次。双方谈到兴头上,完全不顾礼节了,竟然把清谈的风流道具麈尾当作“助攻”的武器,而且不是潇洒地挥舞,而是“彼我奋掷”,就是彼此用力地挥动麈尾,弄得麈尾的毛都纷纷脱落在杯盘之中。而且这次清谈时间也挺长,直到天黑了大家也没顾上吃饭。这幅画面,多像是乒乓比赛中的“对攻”战,高雅的清谈论辩本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现在却已进入到了短兵相接、赤膊上阵的“白热化”阶段。更好笑的是,两个人一边挥舞麈尾,一边嘴巴也没闲着:

    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牛鼻,人当穿卿颊!”

    殷浩说:“你不要做强口马,小心我穿你的鼻子!”孙盛回答得更妙:“穿鼻子算什么?难道你没见过挣脱鼻环逃跑的牛么?对你这号人,要穿就穿你的脸颊,让你挣都挣不脱!”到了这里,清谈已经升级成为口水仗,搞起“人身攻击”了。

    西方有个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是,当人类开始思考一些只有上帝才能解答的问题,并且为此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的时候,人类又是多么可爱啊!

    清谈作为一种学术活动,它推动了中国思辨哲学的进步,为中国思想和文化注入了新的精神。我以为,清谈的精神包括了科学的精神,自由的精神,平等的精神和艺术的精神,在这几种精神的共同影响之下,才形成了我们所说的精彩纷呈的“魏晋风度”。

    关于清谈,历史上有一种否定性的评价,就是着名的“清谈误国”论。我以为,这种观点凝结着历史的沉痛教训,值得重视,特别是西晋的败亡,像王衍这样位高权重却又“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清谈家的确应负主要责任。但是,事物都不是绝对的,西晋败亡的主要原因在于王族自相残杀、用人不当,以及统治阶层的奢侈和腐败,根子不在清谈。

    那么,西晋的奢侈之风究竟如何?为什么说西晋亡国与奢侈腐败之风大有关系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