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有些惶恐,口中只称罪。绣春到了小皇帝的榻前,俯身下去查看。
一番仔细检查下来后,除了林奇描述过的那些表征,绣春发现小皇帝眼白微微发黄,如同黄疸。他也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但面对她的一些问询,反应淡漠。试着握住他手的时候,发觉他手腕微微下垂,不觉握力,这是肌体无力的表征。
到底是什么病?会导致这样的一系列症状?
她沉吟了片刻,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小皇帝的表征,无法与任何她能想得到的普通疾病相对应。假设确实不是自己诊断有误,他的病情不是出于自身疾病,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来自外力,也就是说——慢性中毒。看他的样子,确实也更符合慢性中毒的表现。只是这里没有直观的验血等手段,而世上毒物万千,他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她想起方才林奇最后与自己说的那句话,愈发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以林奇的医道,遇到这样的怪病,百药无效,莫非他也已经怀疑到了这上头?只是不敢肯定,更不能就这样贸然说出来。
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应该知道,倘若病因真的起源于某种毒物的话,这绝对是件惊天的大事。即便说,也必须是在确定的情况下,才可开口。
她立刻抬眼,看向了林奇。见他正望着自己,神情有些古怪。
傅太后见她一直不开口,哼了声,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大的本事,不过尔尔!不能医治的话,趁早自己明说,免得耽误了我皇儿的病情。”
绣春仍是不作声。萧琅眉头略皱,到近前俯身下去,探摸了下侄儿的体温,随即起身,冷冰冰道:“医道艰深,世上病症也繁复多变,何来包治百病的神医?医者作为,也就是尽其能,探究病理真相而已。本王方才过来,听太后斥责林大人在先,又迁怒在后,虽是出于焦心,于陛下病情却丝毫无补,反令人心惶恐不定。我听闻太后身子也有些不妥,近来常召御医。倘若是焦心陛下以致过于疲累所致,何妨先回去歇息?”
魏王向来温和,下属及官员即便犯错,也从不会疾言厉色呵斥。此刻却因傅太后斥责林奇和这金药堂的陈绣春二人而这样开口。语调虽未带厉色,但绵里藏针,不悦之情,却是显露无疑。
他是监国亲王,手握实权,这样在众人面前反驳傅太后,无疑就是公开狠狠打了傅家一个耳光,顿时,人人惊呆,寝殿里一时鸦雀无声。
傅太后一张原本有些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傅友德一张老脸也禁不住发热,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傅宛平觉察到了他目光里的阴鸷和不满,知道自己惹他不快了,心头一颤,低下了头。
萧琅神色淡然,看向绣春,语气转缓,“你与林大人他们先下去吧。”
绣春低低应了声是,正要随林奇和另几个太医退出去,一道过来的左院判王元忽然道:“二位殿下,二位阁老,对于陛下的病情,下官倒有个想法,不知可不可说?”
林奇停了脚步,绣春也停了下来,两人对望一眼,齐齐看了过去。
傅友德的脸色已经恢复了过来,唔了声,“说吧。”
王元眼睛盯着地,小心翼翼地道:“下官竭尽全力医治陛下,不想药石无效,陛下病情愈发严重,心中万分自责,连日来冥思苦想,终于有所顿悟,只是……”
他停了下来,头垂得更低,十分惶恐的样子。
萧琅目光微微一动,萧曜脸色渐渐笼上了一丝寒色,只他两人都没开口,倒是欧阳善,见这王元话说一半,不快地道:“陛下到底什么病,你说出来就是。”
“是,是……”王元飞快瞟了眼萧曜,小声道,“下官翻遍医典,觉着陛下这病,实则非病,可能是中毒所致……”
他的话声消了下来,寝殿里的空气却像是凝固了,无人开腔。
林奇惊诧地看着自己的这个下属。绣春没想到王元竟会这样开口,望向萧琅,他立着没动,目光落到榻上的小皇帝身上,神色间难掩惊怒。边上的唐王萧曜,脸色却越发冰寒。
“你说什么?”
欧阳善勃然大怒,猛地看向林奇,“林大人,这到底怎么说的?王元之话,可属实?”
林奇后背已经出了汗,只能硬着头皮,勉强应道:“王院判之说,下官也曾想过。只是不敢妄下结论,还需慎重……”
“桓儿!我可怜的皇儿——到底是谁,竟敢这样谋害于你——”
傅太后仿佛终于回过了神,一下跌坐到了榻上,握住小皇帝的手,悲泣了起来。
傅友德一脸顿悟之色,激愤难当,“王院判之说,也未尝不无可能。否则陛下小小年纪,怎的竟会患上此等恶疾,以致久病不愈?”他扫了眼萧曜,然后看向萧琅,语气转为悲愤,“二位殿下,倘若查证属实,陛下确实是被人暗中投毒所致,该当如何?”
唐王微微眯了下眼睛,冷冷不语。
萧琅沉吟片刻,面上起先的惊怒之色渐渐消去。
“事情还无定论,先不要忙于各持己见。先这样吧,不必在此争论,让陛下先歇了!”他看向林奇和王元,“林大人,王大人,你们随我去紫光阁问话,”他最后看向绣春,朝她微微点头,“你也来。”
79、第 79 章
79、第 79 章
紫光阁里,面对魏王殿下的询问,林奇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虑,最后道:“下官百思不解,也是最近这半个月,才忽然想到了这种可能,只又不敢肯定,故而不敢冒昧出口,还望殿下恕罪。”
萧琅看向王元,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陛下中毒的?”
王元顿了下,道:“下官和林院使差不多,也是那会儿才开始生出这疑虑的。只是……”他瞥了眼林奇,“只是下官觉着,此事干系重大,断不能因了考虑保全自身周全而有所隐瞒,故而今日才大胆说了出来。”
林奇不作声,看了眼王元。
这个太医院的二把手,向来与自己不合,对自己坐了太医院的首张椅子,背地里也多不服。趁了现在这个机会打压自己一把,也是理所当然。
“倘若中毒,陛下中的是何毒?可有解法?”萧琅继续问道。
王元一下停住,说不出来了,最后讪讪道:“下官也只是揣测而已。世间毒物,种类纷繁,一时说不好……”
萧琅看向林奇:“林大人,你可有见解?”
林奇道:“殿下,下官无能,也想不出会是何种毒物。只推测,应与日常饮食有关。”
萧琅沉吟了下,示意他二人下去,里头只剩绣春了,他方才一直端着的一张脸便松了下来,抬手揉了下自己的两边太阳穴,看向她,默默朝她伸过来手。
绣春抿嘴一笑,到了他近旁,他握住她手,将她要往自己膝上带,绣春摇头,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道:“这里可是紫光阁!”
“这是我的处所,便是阁老,进来也要先通报。”
嗯,他的私人办公室……
绣春打量了四周一眼,再看向他的双膝,还是摇头,老老实实道:“你的腿,我不敢坐。我还是站着回你的话好了。”
殿下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好看的眉皱了起来,强行把她按在了自己腿上,“我让你坐,你就坐。”
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变得这么蛮横了?
绣春最后决定还是顺着他一下,免得继续打击他的男人尊严,挨着半边臀坐到了他没受过伤的右腿上。萧琅抱住她的腰肢,把脸埋在她颈窝里,轻轻蹭了下,闭上眼叹了口气:“好像许久没见着你一样了……一回来,就累死我了……”
“不是才一夜么。”绣春嘀咕了声,伸手过去,接着替他揉两边太阳穴。
他抬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绣春摸了下自己两边胳膊,抚平再次冒出来的鸡皮小颗粒。
殿下视而不见,只是神色渐渐转为严肃。
“太医们的话,你怎么看?”
绣春也收了玩笑,正色道:“确实类似慢性中毒的迹象,但是中的是什么毒,我现在也还没什么头绪。回去后,我再仔细想想。但有一点,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慢性中毒,可能是被人故意投毒,但也存在另种自然摄入的可能。”
她说完,见他眉头紧锁,半晌不语,轻轻扯了下他衣袖。萧琅终于回过了神,点了下头:“我明白了。先前收到欧阳阁老的信,说殿□患重疾,昨日我回来,召见林奇时,他也没说实话,我以为桓儿真的只是患了重症。现在既然知道了……”
他看向她,“我会处置的。你回家后也不必多想了。前些时日路上赶路辛苦,你好好休息吧。等我手头的事告一段落,我就去你家提亲。”
绣春想起陈振的态度,呃了一声。
“你怎么了?”他眉头微挑,问道。
“殿下,傅阁老要见您,人就在议事堂里。”外头忽然传来宫人的话声。
“没什么,你先忙你的事吧。别太累了。我先走了。”
她摇了摇头,拿开他箍住自己腰身的手,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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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琅命人送她出宫回家,自己到了议事堂,傅友德一见到他,立刻道:“殿下,陛下病体难愈,老臣一直焦心如焚,恨不能以身代病。不想今日才知晓,竟然是被人暗中投毒所致。到底何人,胆敢做出这等弑君之事?老臣细思此逆臣贼子的背后图谋,心中惶恐至极!望殿下彻查此事,务必早日将奸人肃清,否则国无宁日,邦不得安!”
他越说越激动,两颧微微泛赤,面上尽是激愤之色。
萧琅神色平和,“以阁老之见,会是何人?”
傅友德道:“陛下若是不测,谁能渔利,谁便可疑!老臣方才与欧阳善和二殿下商议此事,二殿下没说几句,竟拂袖而去……”他面上浮出一丝冷笑,“看二殿下的意思,竟似反对此事,也不知他到底作何想。他去了后,老臣与欧阳善达商议,觉着从陛□边的近身之人开始清查为好,只要有人动过手脚,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殿下觉得如何?”
萧琅微微点头。傅友德立刻道:“如此,老臣这就去安排。”
“傅阁老!”他告退,转身要走时,忽然听见魏王叫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先帝临终之前,曾托我好生照看陛下,我也于先帝病榻前应承了下来。不想竟出这样的意外,我难辞其咎,有愧先帝重托。”
傅友德急忙道:“殿下不必自责。奸佞匿于暗处,防不胜防。如今第一要紧,就是先将那图谋不轨之人绳之以法,如此才可断绝后患!”
“傅阁老,”萧琅望着他,神色平静地道,“除奸自然要紧。只是有一话,我也不得不说。阁老应还记得几十年前朝廷办蜀王案时的情景吧?朝纲不振,忠奸难辨,各色人等粉墨登场,更有人借此机会打压诬陷平日与自己政见不合之人,令许多无辜之人蒙冤受屈。那些仍活着的,几十年后终得昭雪。但那些已经死去了的,地下若是有知,魂灵安能安息?”
傅友德听他忽然提这个,面露微微不自然之色,口中诺诺了两声。
萧琅继续道:“今日之事,堪比这桩旧案。方才阁老提及,但凡谁能渔利,谁便可疑。话未免过激了些。照阁老这话,本王也可能是投毒者……”
傅友德慌忙道:“殿下千万莫误会,老臣绝无此意!”
萧琅略微牵了下唇角,“我不过举例而已,阁老也不必上心,”他的语调蓦然转微寒,“陛下到底为何中毒,必定是要查清的。只是,在没有确切证据的前提下,我也不希望看到朝廷之人因了此事而遭随意揣测、甚至被有意打压污蔑。倘若人人自危,于朝纲绝非幸事。我身为监国亲王,只要在位一天,就绝不容许的这样事在我手中再次发生!”
傅友德看向魏王,见他神色仍然平静,望向自己的目光却带了隐隐的肃杀之意,仿似能看透自己的心底之事,不禁微微一凛。
他的外孙萧桓身患奇症,越来越严重,一开始,他自然也心焦,渐渐地,从几个太医露出的口风来看,似乎是无药可医,往后只怕凶多吉少,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萧桓身系傅家的荣华和权势。一旦小皇帝出了意外,傅家颓败,指日可见。他心焦如焚之下,终于想出了个一石二鸟之策。
既然连太医也说不出小皇帝的病因,那就归之于被人投毒。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将矛头直接指向唐王萧曜。此人素来阴沉,也具野心和能力,朝中早就暗传过他有夺位之心的流言,先帝也对这个兄弟有些忌讳。现在指向他,合情合理。一旦坐实了他谋害皇帝侄儿的罪名,魏王和欧阳善绝不会善罢甘休。借此机会把他拉下马,除去自己的心头之忌,这是第一鸟。
这第二鸟,就是帝位的继承人。倘若到了最后,小皇帝真的不治而死,即便由魏王坐了,也比让唐王上位好。倘若魏王不做,帝位继承的的唯一合理途径,就是让自己的女儿傅太后从宗亲中过继人选。到那时候,本来最有希望承位的萧羚儿自然失去资格。选另一个能受自己操控的小皇帝,自然不是件难事。
傅友德慎重考虑过后,最后决定出手。但唐王势厚,现如今,倘若没有魏王的支持,光凭自己和那个因了小皇帝的立场而与自己勉强与站同一战线的欧阳善,恐怕没有必胜的把握,一着不慎,说不定还会被对方反噬。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今早才授意王元开口的原因。正巧的是,太医院院使林奇竟恰有此怀疑。两相对照,他一下便认定是唐王所为,行事愈发理直气壮了。
一切都在他的预算中,甚至可以说,比他想得更顺利。唯一没想到的是,现在魏王忽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傅友德压下心中的不安,面上现出郑重之色:“殿下所言,正是老臣所想。殿下放心便是。”
萧琅不置可否,只微微笑了下,“傅阁老堪称朝廷砥柱,本王自然是信得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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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回家之后,随意编造了个病情,在陈振面前混了过去。很快,七八天就过去了,萧琅一直没现身,但陈家收到了宫里送来的御赐之赏,说前次造药,对灵州战事功不可没,魏王殿下亲自书写了嘉奖令。当日,这些东西被宫人送至金药堂的时候,引了整条街的人围观,无不艳羡。陈振面上欢喜,等送走宫人之后,心里那疙瘩却愈发大了,时刻提防魏王过来抢人,整日的长吁短叹,惹得陈家上下疑惑万分,不知道老太爷到底在愁什么。
林奇今天出宫的时候,顺道也过来了一趟,叫了绣春过去说小皇帝的病情,愁眉不展。就这几天的时间里,他已经发了两次的痫症,人晕厥过去,经极力抢救才回了神。太医院众御医对小皇帝到底中了何毒,该如何解,迄今还是一筹莫展。
送走了林奇之后,绣春回房,坐在桌边,无心做事,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萧琅让她不必再管这件事了。但出于医生的天性,她这些天,吃饭睡觉,都在想着小皇帝的病情。
倘若是中毒,到底是什么毒物,会引发这样的肌体反应?从小皇帝现在的情况看,毒素已经侵害到脑部神经。倘若再找不出源头,恐怕小命难保。
“大小姐,宫里赐下的这对花瓶,真好看。”
丫头在边上收拾屋子的时候,拿鸡毛掸小心翼翼地拂擦花瓶的瓶身,生怕不小心打破。
这是一对水晶玻璃瓶,通体剔透,光亮无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时人眼中,这是非常珍贵的稀罕之物。看这花瓶的造型花纹,还带了异域风格,可能是别国的贡物,被魏王殿下拿来讨她的开心。
绣春笑了下。
“大小姐,唐王世子来了!”
院子里响起另个丫头的声音,话音还没落,便见萧羚儿一头钻了进
80、第 80 章
80、第 80 章
俩月没见,萧羚儿的个子便似拔高了不少。他一进来,丫头们都诚惶诚恐地跟了上来要下跪,被他不耐烦地给轰走了,自己一屁股坐到了绣春对面的一张椅上,打量了她几眼,嚷道:“你可算回来了!把我闷死了。”
绣春见他神色里带了些郁郁,笑着逗道:“怎么了?是不是功课做不出了?是被太傅责罚了,还是被你父王责骂了?”
萧羚儿撇了下嘴,“功课才难不倒我!再说了,我父王这几天忙着呢,哪有空管我!”
绣春笑了下,萧羚儿叹口气,神色一变,已经咬牙切齿地道:“你还不知道吧?可把我气死了!萧桓生病,太医说中毒,现在竟有人怀疑到我父王头上!朝廷里那帮人背后都在议论!前天,羽林军的人还在校场里为这个起了打斗,昨天就有人上折参我父王。我父王怎么会干这种事!一定都是傅家那个老狗在背后捣的鬼!”
绣春这几天都在家,林奇过来时,除了与她说小皇帝的病情,别的也没提,现在乍听萧羚儿这样抱怨,也是略微一惊。
当初林奇虽然有了疑心,但不敢贸然上报,顾虑的,大约就是会引发今日这样的局面,虽然还没查清病源,但倘若有人要拿这个做文章的话,水就深了。
涉及朝堂敏感之事,对面又是当事人之一的孩子,绣春没多说,只安抚地拍了下他的手。自己去院子里洗了手,取了把小刀,亲自破了几个新橙,剥了皮请他吃的时候,见他手上正拿了个水晶瓶在翻来覆去,抬头道:“你这里也有这个?”
绣春点头:“前几天宫里赏赐下来的。瞧着还不错,拿了出来,过两天等菊花开了,插菊花用。”
萧羚儿哦了一声,“这东西还挺稀罕的。早几年西菻国曾进贡了几次。我记得有一整套的物件,这瓶子大概就是那拨东西里的……”他把瓶随手放了回去,不屑地道,“刚开始那会儿,当宝贝似的,宫里的娘娘都想要,最后全给皇后弄去了。上次我去看皇兄,仿似他那里还用这个大琉璃罐子装蜂蜜呢……”
绣春笑吟吟听他掰扯皇宫里的旧闻。
物以稀为贵。黄金之所以昂贵,是因为储量稀少。这会儿没怎么见过这样的水晶物件,偶尔得到进贡之物,自然当宝了。傅太后那会儿是皇后,用这种旁人没的精致东西来彰显自己的特殊身份,也是正常。只是听到这一截时,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点事。
萧羚儿继续往下掰了几句,见绣春似乎发怔,并没留意自己说话,哎了一声,伸手到她眼前,不满地晃了几下。
绣春回过了神,立刻追问道:“世子,你刚才说什么?小皇帝那里用这种罐子装蜂蜜?”
萧羚儿点了下头:“是啊。我皇兄他自小身子就有点弱,他那个太后娘听御医说蜂蜜对他身子好,就让御医调制了啥蜂蜜芙蓉膏的,装在这琉璃大罐子里,瞧着还挺好看的,早晚挖一点出来冲化了吃。我有回过去,我皇兄叫我和他一块吃,正好被他太后娘过来瞧见了,她还不大乐意的样子。切,谁稀罕吃那个玩意儿,甜腻腻的……”
“他吃这个,有多久了?”
绣春打断了他的抱怨,立刻追问。
萧羚儿皱眉想了下,“好像……有两三年了吧……”
绣春定住了。
她好像已经有点头绪了。
萧桓的慢性中毒,并不是什么人为投毒,而是铅中毒。
普通的玻璃成品,色泽暗淡,手感差,而这种玻璃制品,色泽光亮,做工考究,看上去如同水晶一般,这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后者中添加了铅的成分,在一定比例内,含量越高,成品越精美。进贡了这些水晶器皿的那个西菻国,应该是掌握了这种冶炼技巧,所以造出了这样晶莹剔透的物件,当成珍宝进贡到了这里。
这种含铅量极高的水晶器皿,用来装水或日常食物,并不会对人体造成多大危害,但若是遇到酸性液体,就会发生反应,化合出醋酸铅,继而被人体摄入,沉积在骨髓与血液中。
铅对儿童的毒害作用尤为严重。有史学家认为,不败罗马帝国的衰亡,就与铅中毒有关系。考古发现,皇室贵族喜欢将葡萄酒贮存于铅制器皿,甚至连密布城市地下的引水管道,也是用铅与陶瓷共同做成的,久而久之,妇女流产、死胎或不育,即使生了孩子,也是低能儿居多。在后世的医院里,中毒科重金属中毒检查的尿铅检查里,从来也不用玻璃容器盛装尿液,就是怕玻璃中的铅成分影响检查结果。
按照萧羚儿的说法,如果小皇帝在长达两三年的时间里,持续不断地摄入装在这种水晶容器里的蜂蜜制品,现在在他体内沉积下来的重金属铅应该已经非常浓了。照前次的病症看,神经系统也已经受到了侵害……
她一下站了起来。
“你干嘛?”
萧羚儿嘴巴里还叼着半瓣橙肉,瞪着她含糊问了句。
“你三皇叔在哪里?”她飞快问道。
“宫……宫中吧……”
“快带我去找他!”
绣春催促道。见他还坐着不起身,过去一把将他从椅上扯了下来。
“哎——”萧羚儿抓了几瓣剩下的橙,跟着她飞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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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皇宫的紫光阁里,结束了政务后,在场的大臣们并没像平日那样陆续离开,而是默默围观一场发难。发难的源头,便是片刻之前,傅太后突然现身,带来了一个被捆绑起来的宫人。在众人惊诧无比的目光注视之下,这宫人涕泪交加地指认,说给小皇帝下毒的正是自己,毒物他是年初时趁人不备混入小皇帝饮食中的,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而指使他这么做的,正是羽林军亲卫队一品录事景阳。
景阳是唐王一脉的人,谁都知道。前日在校场发生冲突,其中一方便是景阳的属下,后虽被他及时赶到制止,但昨天的奏折里,弹劾此事的便有五六封之多。唐王勃然大怒,以景阳管教手下不力为由,廷杖他二十,今日带伤在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竟又出了这样的事。
这宫人话一说完,全场哗然。太后凤目扫过众人一圈,冷冷道:“此处是众卿家论议朝政之处。哀家身为女流,本不该出现在此,只是皇儿病体缠绵至今,折磨哀家极甚。今日纵欲审出这个阉贼,得知如此的惊人消息,心中悲愤交加,这才闯了来,替我的皇儿要一个公道。二位亲王殿下,二位顾命阁老,还有诸位卿家,尔等都是先帝托孤之臣,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该当如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唐王萧曜。
萧曜仍端坐不动,斜睨众人,面上带了丝冷笑。
欧阳善惊诧过后,踌躇了下,起身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凭这阉人一句话便下论断。带去刑部好生讯问。”
傅太后道:“这是自然!只是那个景阳,不过区区一个羽林军录事,何以竟敢指使人对陛下下手毒害?背后必定另有他人!他既然脱不了干系,必须一并唤来对质。哀家不想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也绝不容许奸佞之人逃脱……”她睨了唐王一眼,“倘若被逃脱,往后恐怕就再无对证之人!”
欧阳善皱眉,看了眼另三人,见傅友德一语不发,仿佛置身事外,魏王面色沉静如水,唐王虽仍面带冷笑,目光中却已经带出了怒色。见仍是无人开口,想了下,便缓缓点头:“也好,立即着人去召景元。”
一阵难耐的静默之后,被派去召人的宫人匆匆赶了回来,面带惊慌地道:“不好了,景录事死了!”
“什么?”欧阳善吃了一惊。
那宫人慌忙下跪,继续回禀道:“方才奴婢去羽林所传唤,却被告知景录事今日不在。去了他住的地儿,才发现他已经悬梁自尽……”
众人再次哗然,比之方才更甚。议论不断。傅太后冷冷道:“这便是所谓的畏罪自杀么?原本还未必能肯定,既然自尽,想必就是确定无疑了。只是不晓得,那个背后指使他的人到底是谁!”
“砰!”一声,一直坐着不动的唐王忽然猛地起身,撞翻了身下座椅,面带怒容,大步往外而去。
“二殿下,你这是要去哪里?”
傅太后质问。
萧曜停下,盯着她,微微眯了下眼,“本王要去哪里,还轮不到太后你来指教。”
傅太后哼了声,“二殿下,景阳是你的人,人尽皆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有什么话可说?”
萧曜冷冷道:“无话可说。”说罢继续往外而去。
“来人!”
傅太后大叫,紫光阁议事堂外立刻涌进来几十个身执刀甲的羽林卫,顿时将出口堵住,严阵以待。
傅太后看向前头三人,“三殿下,二位阁老,方才哀家过来,乃是得了陛下的口谕,凡一切可疑之人,都不可放过。哀家便有话直说了。景阳既然是二殿下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也只能委屈一下二殿下,暂时不能走了!”
萧曜缓缓抽出腰间佩刀,傲然道:“我欲走则走,谁若拦我,找死!”
鸦雀无声中,他持刀一步步往堂外而去,拦截在堂口的众多羽林军竟不敢上前,随了他的逼势,一步步后退。
傅太后脸色微变,看了眼傅友德,傅友德咳嗽一声,大臣里便有人惊声高呼:“二殿下,万万不可一错再错!何妨留下,等事情审断清楚了,自然会还您一个清白!如此行径,乃是大逆!”
欧阳善也是气得脸色发白,起身道:“二殿下!你若无辜,何妨止步?”
“都退下,让他走!”
正此时,忽然有人开腔,这样说了一声,众人望去,见先前一直没开口的魏王萧琅已经缓缓起身,朗声道,“北庭有要务,我二皇兄须得赶去处置。本王已就此与二皇兄议定,他过些时日便动身。这个涉嫌投毒的宫人交给我……”他瞟了眼脸色已经大变的傅太后,继续道,“由本王亲自讯问。至于景阳之死……”他转向刑部尚书,“安大人,本王要你亲审此案,务必查明悬梁真相!”
安尚书急忙领命。
萧琅说完,环顾一周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的周遭人,“若无别事,今日就此先散了!”
傅友德忽然摇头,道:“殿下,您虽是监国亲王,老臣却也是先帝临终前亲手托孤的顾命,今日这事,殿下这般处置,恐怕难以服众。”
“哦,”萧琅淡淡一笑,“傅阁老觉着该如何?”
傅友德一时踌躇了。
千算万算,他万万没想到,原本该站在小皇帝立场的萧琅竟似与萧曜事先达成了一致。倘若就此让萧曜毫发无伤地离京,去往他的势力之地北庭,则自己先前的全部苦心布局都将毁于一旦,不仅如此,从今往后,也就意味着与对方的彻底对立,真正后患无穷。但是看现在这架势,又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正此时,外头飞快跑进来一个传话宫人,口中道:“殿下,太医院林院使求见。说他已经想到了陛下的病因!”
众人惊讶,萧琅也是神色一变,立刻道:“让他进来!”
林奇入内,施礼过后,道:“殿下,诸位大人,对于陛下的病情,下官终于有所顿悟,不敢耽误,立刻过来回报。”
欧阳善道:“到底怎么回事?”
林奇回忆了一遍方才与绣春的叙话内容,小心地道:“陛下确系中毒,却非人为所致,而是器物中毒。这器物,不是别物,乃是从前西菻国进贡而来的琉璃器具。此种器具,为了外观精美,在铸造之时,便会添加铅粉。铅粉乃是有害之物,弱人体质。平日用来盛放一般食物,也无大碍。但是性酸之物,却万万不能盛放。蜂蜜便是其中之一。不幸的是,陛下每日早晚饮用的蜂蜜芙蓉膏却一直被放置其中。蜂蜜中的酸味腐蚀琉璃,放出了内里的毒素,时日长久,陛下这才患此怪病,以致久治不愈!”
此话一出,紫光阁里第三次哗然,发出的声浪便似菜市场。
傅太后脸色惨白,一双眼睛睁得滚圆,怒道:“林奇,你竟敢信口雌黄!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事!”
林奇急忙道:“回太后的话,下官不敢妄言。如今救治陛下要紧。第一要务就是撤去这琉璃器皿,再不可让陛下继续服用。”
傅太后身子摇摇欲坠,忽然双眼泛白,晕厥了过去,边上宫人慌忙七手八脚扶住,场面一时乱了阵脚。
“送太后回去救治,诸位臣工都散了去,林大人,你留下!”
欧阳善最后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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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紫光阁恢复了往昔的平静。里头只剩下了两王和两个顾命阁老,只是脸色各自不同而已。
欧阳善道:“林奇,你既然知道进贡来的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陛下已经用了两三年了,为何迟迟不提,直到酿成今日惨状,这才说了出来?”
“这便罢了,”傅友德哼声,加了一句,“单凭你空口白话,如何叫人信服?可有凭证?”
林奇擦了把额头的汗。
方才他在太医院,绣春忽然被唐王世子带了来,说了方才那一番话,世子大约是已经晓得了紫光阁里的冲突,催促他立刻赶去说明真相,来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只好便赶了来。现在说完了知道的事儿,被这样单独留下问话,一时便接不出来。踌躇了下,只好道:“实不相瞒,下官对此知之不多。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一事,乃是金药堂的陈绣春告知下官的。”说完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她此刻应还在太医院。”
萧琅还未开口,边上的唐王已经飞快道:“去把她唤来!”
萧琅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绣春被宫人带了过来。听了傅友德的质问,想了下,应道:“琉璃器具中的所谓铅,被酸物析离出后,人眼不可见。阁老要我拿凭证,老实说,我拿不出什么直接凭证。但我有一方法可证明我并非空口白话。可取同一酸涩葡萄酒放置于两容器,一为寻常木桶,二为琉璃器皿,数月之后,再去品尝酒味,两种味道原本相同的酒就会发生变化。木桶里的酒还是原味,而琉璃器皿里的酒,不但味道变得甜美香醇,色泽也更晶莹剔透。原因就是琉璃里的铅被酒液析离了出来。酒味美,实则穿肠毒物,若长久引用,必定病发。”
一阵静默过后,萧琅看向她,问道:“陛下之病,如今可有消解之法?”
小皇帝体里的铅,长年累月摄入,如今病入膏肓,这里也没特效的解剂或精提出来的可以与铅结合的酸根离子,往后能做的,也就是靠摄入驱铅食物来改善症状并促进生理功能恢复了。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说不好,便把实情说了一遍,最后道:“民女可与林大人一道,再替陛下诊看一下,过后再仔细定出针疗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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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太后想是方才晕厥了,此刻绣春与林奇一道再去往小皇帝寝宫时,并未见到她。仔细再看了小皇帝的病,见他躺那里恹恹的,心中同情不已。可叹他生母傅太后,做的这一番事,原本也是出于爱护儿子之心,不想却酿成了这样的惨剧。往后她若思及此事,不知可否追悔一生?
绣春回了太医院,与林奇商议许久,最后定下了诊疗及食疗方案,大半天后终于忙完。从太医院出来时,已是傍晚了,一眼看到一个颀长身影正立在道旁。可不就是那个魏王么?
“绣春……”他到了她面前,低头望着她,低声道:“明日一早,我就去你家,向你祖父提亲。”
绣春抬眼望着他。
秋日白天的最后一道夕阳光此刻斜斜照在了他的面庞之上,他说完了话,凝望着她,目光温暖而宁静。
绣春双手背在后,咳了声,“殿下,我之前忘了跟你说件事……”
什么?
他眉头微微扬了下,看起来不大在意的样子。
绣春看了下四周,低声道:“我祖父……他好像不大喜欢你,不肯把我嫁给你呢!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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