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地六十米乃魔道
内蕴各色恶鬼
可降灾厄于人世
一
从前,于某邑里,有一慈悲为怀、刚正不阿的代官[125]大人,极受当地民众仰慕、依赖与崇拜。此官年约四十出头,神态和蔼亲切,面容圆润有福相,待人恭谦,对民众至为厚爱,为体恤民心的清官。不论是收取年贡,抑或分配劳役,均不忘力求公正。见百姓有难,必两肋插刀,积极相助。不论遭逢什么样的对手,均不忘尽其所能守护民众。
不过,此官有一烦恼。此烦恼即为其夫人。不知基于何种因果,此官夫人极度沉溺肉欲,人犹在世便如坠入色道地狱,境况堪怜。每逢入夜,夫人激情洋溢的躯体便难以按捺沸腾的情欲。为此,只得命家仆每夜为其召来邑里男子做伴。代官为此苦恼不已。
不过,某日,有一法相庄严的法师行经此邑里。此法师的加持与祈祷颇为灵验,据传不仅能治愈各种疑难杂症,人格亦颇为高洁,任谁见了都不禁想合掌膜拜,颇为人们敬重。民众见代官深为夫人所苦,处境堪怜,纷纷央请法师助夫人摆脱形同无间地狱的欲海折腾。因此,法师便亲赴代官宅邸。
不过,祈祷尚未开始,法师的庄严法相便让夫人为之倾倒。夫人亟欲与法师亲热,为此几乎是茶不思饭不想,并坚称倘若无法如愿,不惜以死殉情。法师则认为此乃己身之不德、修行之不足所致,为此甚感羞愧。代官为此苦恼至极。最终,竟诛杀了这位法师。
法师本无罪,但代官大人出于对夫人的怜爱,竟不惜愤而诛之。代官大人自此坠入无间地狱,终沦为丧智狂人。
最后,失心丧智的代官大人与夫人终遭天谴神罚,同为天降烈火所噬。
二
摄津国高槻庄二阶堂村常有怪火出现,自三月持续至六七月。此火约一尺,停驻于房屋或树梢。细加检视,可见其上眼耳口鼻依稀可辨,有如人面。若未造成灾害,人民对其多无所惧。
昔日,曾有一名叫日光坊的山伏[126],于此地修法、助人。村长之妻一度卧病在床,经日光坊入其房祈祷加持十七日,重症即告痊愈。其后,村长怀疑山伏与其妻私通,不仅未感谢治病之恩,还将其杀害。此二恨遂化为妄火,夜夜飞至其宅,终将村长折磨致死。故人称日光坊之火为二恨坊之火。
朗读完毕后,矢作剑之进抬头环视众人。
虽然生得一张白皙瓜子脸,怎么看都像个娃娃,他的脸上却蓄着一撮活像是粘上去的胡子,看着极不协调。或许蓄胡子就是为了彰显自己身为东京警视厅一等巡查的威严,但看起来却像是恶作剧的孩童用煤块画上去的。若少了这撮胡子,说不定反而能有那么点威严。
笹村与次郎将指尖伸向自己的嘴边,蹭了几回。与次郎没蓄胡子,即使蓄了,也仅能生出些日晒不足的豆芽般的细毛,因此只得剃个精光。谁知刚剃了胡子,身边的人似乎都开始蓄起了胡子,教与次郎甚是尴尬。大概是为了代替胡子吧,他试着将脑门上的毛发拉到鼻子下,但似乎没有任何帮助。这么一来,更让人觉得剑之进的胡子仿佛是粘上去的。
简直就是粘在脸上的异物。就在他直盯着剑之进瞧的当头,剑之进突然向他问道:你应该能理解吧?理解什么?与次郎反问。仰靠在剑之进身旁的涩谷惣兵卫立刻豪迈地笑了起来。
惣兵卫有着一脸浓密的胡子,而且毛质刚硬,看起来极为粗野。
“与次郎都厌烦了。剑之进,难道你以为这种活像狐狸提灯的故事,如今能吓得了谁?真让人难以相信你还曾经是个武士。若是坚称世上真有神佛也就算了,但瞧你为这等妖怪故事着迷成这副德行,未免也太愧对你这一等巡查的头衔了吧?”
惣兵卫是个理性主义者。但从他的语气听来,脑子里似乎也不尽然是近代的理性思考。他的道理中其实还有着浓浓的儒教味,证明他其实不是什么思想新颖的人物,而是从幕府时代起就已经是这副德行了。
“总之,你的剑术实在太差劲了。”惣兵卫离题道,“即便我上你那儿指导武艺,你也只是一脸神气地仰靠一角,轻松观赏着后进挨打,从未真正下场比画过。如此德行,哪有办法指导后进?”
“这与故事何干?”
“怎么无关?瞧这种愚蠢至极的怪谈也能把你吓得一身寒战,不正代表你这人意志不坚?还什么二恨坊之火呢,你这窝囊废根本连根萝卜都砍不下手。”
胆敢骂我窝囊废?剑之进气得倏然起身,与次郎连忙安抚道:“少安毋躁,剑之进。还有惣兵卫,你也别老说这种激怒人的话,咱们可不是为了吵架才上这儿来的。这回聚首,不正是为了听听一等巡查大人的意见吗?总之,惣兵卫,你和我同为北林藩出身,应该也听说过天狗御灯[127]的传说吧?”
我可没亲眼瞧见过,惣兵卫说道。
“但家父曾看见过。难不成你要说家父也是个傻子?”
“噢,我可没这么说。或许有些时候真有自然起火的现象,但这家伙陈述的可是遗恨成火呢。这种吓唬娃娃的传闻怎么可能是真的?”
“不,这二恨坊的故事,我也曾听说过。剑之进,你方才读的书叫什么来着?”
被与次郎一问,剑之进立刻回答是菊冈沾凉的《诸国里人谈》。
“沾凉?不就是那博学多闻、著有《江户砂子》的俳人?”
“想不到与次郎竟然连这都晓得。我任职于奉行所时,所里有个酷爱俳句的公事方[128],目前隐居于仲町,这本书就是他的。你也曾读过?”
“我并没有读过。”
与次郎读过的是另一本书。
“这本书是何年付梓的?”
“让我瞧瞧,”剑之进旋即翻起书来,“上头印着,宽保三癸亥正月。”
“是吗?我读过的那本叫作《宿直草》,记得是延宝年间付梓的,这本比我读过的那本早了约六十年。我记得很清楚,后来又读过一本《御伽物语》,虽然书名有别,内容却完全一致,里面称这种火叫仁光坊之火。”
是不同的东西吧,惣兵卫说道。
“不,我记得地点是相同的。那也是津国的故事,正是摄州。而且内容大纲也完全一致。”与次郎继续说道,“此火起于天将降雨之夜。时大时小,四处飞蹿。大小如绣球,若趋近观之,可见其状似和尚脑袋。”
“脑袋?脑袋也会自己烧起来?”惣兵卫不服地说道,“又不是煤球。脑袋若是自己烧起来,岂不马上就烧成灰了?”
“不不,书上写的是那脑袋每呼吸一回,吐出来的气就会化为火焰。上面写着曾有位祈祷法师投靠某国领主门下,地名我不记得了,这位法师是个相貌美得让人叹为观止的美男子,让领主之妻倾倒不已。”
是破戒僧吗?惣兵卫问。
“不,倘若他是个破戒僧,那么这件事就可说是自作自受了。不过这位法师似乎是个品行端正、严守戒律的僧侣。领主夫人多有妄想,他却毫不理睬,让夫人愤恨难当,遂向其夫做了不实密告。听闻妻子遭法师调戏,领主没确认是否真有此事,径行逮捕了仁光坊并斩首。”
“真是不讲道理呀。”
一直默不作声、静观事态变化的仓田正马,终于忍不住开口叹道。或许是为了炫耀自己曾经留过洋,他今天穿着一身洋装,却和他那纯然日本人的相貌显得十分不协调。
“这法师根本未与女人私通。领主该惩罚的,应是他自己那迷恋上其他男人的妻子才对吧?”
“正是因为如此,这法师也恼火了。据说仁光坊被斩首时,脑袋飞得老远,化为一团火球。”
“真是愚蠢至极呀。”惣兵卫揶揄道,“没错,色道的确能蛊惑人心,女人的怨念有时真能害男人丧命。但这件事可就不大一样了。即便死时再怎么怀恨在心,被斩下来的脑袋也不可能飞得老远,口吐烈焰吧?若是如此,上野的山峦岂不都要被烧得精光了?倘若放任彰义队到处吐火飞蹿,新政府怎么有法子高枕无忧?”
“我可没说这种事是真的,”与次郎说,“把这当个故事听听就成了。惣兵卫呀,重要的是,我读过的那本延宝年间付梓的书,上面也记载了同样的故事。”
“这哪里重要了?”
“别心急。我的意思是根据某人所言,这二恨坊的故事,不仅之后元禄年间付梓的《本朝故事因缘集》中有记载,还被收录在剑之进方才朗读的这本书中,至少代表了摄津一带可能曾发生过这等怪事。如此而已。”
“管他是摄津还是陆奥,被斩下来的首级不可能四处飞蹿。脑袋一被砍下,就只会在地上滚而已。”
“四处飞蹿的并非首级。”
惣兵卫脑袋并不傻。只是每回同惣兵卫交谈,与次郎都不禁纳闷所谓理性主义是否等同于毫不柔软的思考方式。若要讲求理性,不是应该相反吗?
“而是火,”与次郎说道,“该怎么说呢。与其说是火,或许该说是火球吧。若依这些记述想象,应该是个巨大的萤火般的东西才是。我想说的不过是,这种东西四处飞蹿的现象,或许还真是事实。若非如此,哪可能被持续谈论了六七十年?”
“倘若是事实,有这么些不同的说法,岂不奇怪?”惣兵卫摩挲起粗硬的胡子。
与次郎也搓起了没有胡子的下巴。“传闻原本就是牵强附会的。这种事,噢,虽不知剑之进怎么想,我个人是无法相信真有怨念或愤恨化为飞火这等事。但惣兵卫,光就火球飞蹿这种现象而言,或许还真有可能发生啊。”
“你的意思是,这类故事是虚构的?”剑之进一脸复杂的神情。
“还不知这些故事是否是虚构的。或许真的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也说不定。虽然故事不尽相同,但现象的记述不都是大同小异?或许是因为某些附会,故事才会随着时代有所变化。”
“难得看到笹村如此坚持呢,”正马揶揄道,“你平时不都没什么意见?”
“我不过是认为像惣兵卫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会不会反而是更为盲目罢了。”
“胆敢说我不分青红皂白?”惣兵卫拍腿回嘴道,“狐火、鬼火、人魂、天狗御灯什么的,从江户时代起,就没有任何节操之士会相信真有这些妖物。这些东西若不是草双纸的戏作作家为了吓唬小孩写的,就是一些胆小鬼看到灯笼火光或月影,因惊骇误认为妖物罢了。”
“或许并不尽然呢。”
出人意料地,这句话竟然出自正马口中。正马一身异国文化习气,对剑之进这等酷好迷信之人总是嗤之以鼻,认为这等人性喜找理由牵强附会,比只懂得执拗否定的惣兵卫还难讲道理。
鬼火这种东西国外也有,正马说道。
“又牵扯到国外了?你这假洋鬼子。国外也有胆小鬼吧?”
“涩谷,瞧你这副德行,笹村对你的形容果然没错。若是认为像你这般逞英雄就能厘清世间道理,可就证明你比任何人都蠢了。这类的火球,其实是一种依循自然界道理而产生的现象。”
是吗?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
“没错,就如同刮风下雨。这种东西,该说是火球吗?其实是一种雷。”
“雷?”惣兵卫一脸不悦地说道,“我不信。”
“为何不信?”剑之进面带揶揄道,“惣兵卫,难不成你认为这是菅公发怒,还是哪个妖兽抛下来的?你该不会认为真有什么鬼怪会披着虎皮,背着大鼓前来取你的肚脐眼吧?瞧你一张脸生得像熊似的,一听见打雷还不是吓得立刻躲进蚊帐里。”剑之进摸摸胡子高声大笑。
“别以为我和你一个样,”惣兵卫气得朝自己膝盖上又是一拳,“雷必是从天下落下来的。但雷仅能发出稍纵即逝的光,怎可能忽明忽灭四处飞蹿,甚至停驻在屋宇之上?”
“你还真是没学问哪。”正马耸耸肩说道,“这种东西,叫作电。”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那又是什么东西?”
“电就是电呀。你难道不曾听说静电的原理?”
“哼。”惣兵卫仿佛踩到蛤蟆似的愤愤喊道,接着又不屑地补上一句:我哪懂这种南蛮魔法?
“魔法?这可是一门技术呀,技术。不不,与其说是技术,应说是自然界的原理。”
“原理?听说这不是靠摩擦什么的吗?不过是一种幻术杂耍吧?”
“可不能把它当杂耍。虽然详细原理我并不清楚,但借摩擦发生的电就叫作静电。因此,这并非什么幻术,而是一种自然现象。猫身上的毛在暗处发光,就是微弱的静电造成的。电似乎有正负两种气,通常正负是均衡的。但当带负气的云在大气中涌现,天上的负气便朝地上的正气落下雷光。而当大气的状态不安定时,雷光便可能碰上某种力量的抵抗,并在这种抵抗之下化为球状。”
“球状?”惣兵卫刻意高声大喊,“闪电像条线似的,从天上接到地上。你难道没见过?雷电分明像一条线,哪可能变成球状?”
“当然可能。而且非但呈球状,还能四处翻飞移动,甚至飘进屋宇之内。在国外所谓的鬼火,其实指的正是这种东西。绝不可与死人亡魂或狐狸顶着人头骷髅点灯这类无稽之说混为一谈。”
“不过,这……真有可能如此?”惣兵卫歪着脑袋纳闷,“火球通常只会在死了人的家里或墓地出现吧?即便真有这种绣球般大小的雷,而且还是亡魂或鬼火,不就代表雷会选择地方落下?难不成雷仅落在墓地或死了人的民宅上?这么说未免也太愚蠢了吧。况且,落雷可是会起火的,就连木头铜铁尚且会被烧得焦黑,落在人身上就更不用说了。若是如此,刚死了人的民宅或寺庙岂不成天要起火了?与次郎,你说是不是?你应该也知道北林城后面那座巨岩,那不是教落雷劈落的吗?”
与次郎也是如此听说的。根据传说,那座巨岩自古便矗立于山腹,因遭强烈雷击而朝城内坠落。那块岩石的确硕大无朋,难以想象如此巨大的东西竟然也会松动。不过,此事与次郎也仅是听说,虽然无法想象大自然真有可能如此威猛,但无须举这种破天荒的例子,也不难想象落雷真有劈裂巨木、焚毁民宅的威力。
“落雷的威力就是如此惊人。不管它是圆的还是方的,这种威力是绝不可能消失的。我可没听说过被鬼火烧死的亡魂会把民宅烧得精光。看来,这一切不过是被鬼神之说吓破了胆的孬种看见的幻觉罢了。不可将一切混为一谈,”正马说道,“你这种对自己的蛮横不以为忤的家伙还真是让人困扰。性子再蛮横,也总该有个限度。矢作,你对迷信如此深信不疑,应该较为清楚吧?这种可能是亡魂化成的火球,和狐火鬼火什么的是否为同样的东西?”
听不出对方这番话对自己是褒奖还是揶揄,剑之进神情复杂地朝与次郎瞥了一眼。“噢。”他伸手梳理起仿佛粘在脸上的胡子,接着语带戏谑地回答,“既然你问到了,就让我好好为大家就民间传承的种种鬼火迷信逐一解释一番吧……”
“若是为数众多,大可不必每个都解释。”正马蹙眉说道。
剑之进皱了皱鼻头,开始解释:“其实,诚如正马所言,亡魂与狐火的确有别。亡魂多呈球状,据说后面还拖着一道尾巴。至于宗源火或姥之火等源自死者生前遗恨的,火中多半有张脸。所谓鬼火、妖火等,大致上就属于此类。而名叫钓瓶坠火的、自树上落下的怪火,有时里面也可能带张脸。”
哼,惣兵卫嗤鼻说道:“火中怎么可能有张脸?”
“传闻真是这么说的,”剑之进说道,“至于妖兽起的火,可就属于另外一类了。例如鸟火或狐火,多半是在远方明灭,有时也会四处飘移,或群列成行。而在坟地或荒野出现的火,即墓火或野宿火等,火光大多呈蓝白色,飘浮于离地约一尺处。”
那是磷燃烧所致,正马说道。
“嗯,这说法我也听过。”惣兵卫答道,“人骨中带磷,渗出来便可能燃烧成火,记得曾在哪本书上读到过。”
“你也会读书?”正马揶揄道。
“当然,哪像你,老爱吹嘘自己只读洋文,却连假名都看不懂。武士原本就该是文武双全,我的知识比起我的剑术,保证毫不逊色。”
“你只懂得读《论语》吧?”正马笑道,“孔夫子曾云,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的面相怪,唯一可取之处是蛮力,而且饮酒必乱,还老爱谈论神佛妖怪。看来是一点也不受教呢。”
“想怎么说是你的事。我指的是孩提时读过的一册以心学道话为基础的修养书籍。书中有张狐狸衔着人骨起火的图画。此外,对了,在《和汉三才图绘》中,也提到逢小雨暗夜、四下俱无人声时,可能出现磷火。”
“好吧,姑且依你的。如此看来,矢作稍早提及的怪火中,起于坟地的鬼火、呈蓝白色静静燃烧的火,悉数可归纳为磷火。这类火不会移动,很快便燃烧殆尽。这些东西,只要条件具备,可说是随处可见。只要地下有可能产生磷的东西,例如埋有尸体什么的,再加上大气湿度或温度适中,挥发的磷便可能渗出地上起火燃烧,原理与点瓦斯灯可谓如出一辙。只是这种火很快便烧尽。至于狐火,不仅会移动,还可能聚列成行,因此衍生出狐狸娶亲的传说。但这种现象,只有在下雨时才会发生。”剑之进说道,“总之,狐火不仅不会马上烧尽,还会四处移动,而且大抵都在小雨的夜晚出现。这种火起于地形或其他条件的作用,是一种自然现象。”
“据说不知火也属于此等现象。”与次郎附和。闻言,正马捶了下手,旋即以右手指向与次郎说道:“说得好。笹村,我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那种火的确是某种海市蜃楼,因海面与大气的温差导致空气产生乱流,光线遭扭曲所致。”
怎么可能一切都用同样的狗屁道理解释?剑之进不服地抗议道。
“同样的道理?这些解释哪儿相同了?球状的雷、磷、大气的状态,每一个道理不是都不一样吗?至于你最初提及的什么坊之火的,其实也就是雷。”
“你说那火球是雷?那么,难道亡魂也是雷?”
“没错。”
“但二恨坊之火的形状,和亡魂可是不同的。”
“反正同样是四处飞蹿的火球不是?拖在后面的尾巴,应该就是移动时在人眼中留下的残影吧。不过是发现之处的条件不同,看起来也会有所出入罢了。”
“噢。”剑之进不再反驳,双手抱胸,安静了下来,“那么,这球状雷可会发烫?”
正马点头回答:“既然同样是雷,应该就和其他妖火不同,会发烫。人若碰触到了,应该会想闪躲,也会被烧伤吧。”
哼,一等巡查使劲抗议。
你这是怎么了?眼见剑之进这一脸不服的暧昧态度,惣兵卫摇了摇他的膝盖。“还真是想不透。你把大伙儿找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
仔细想想,与次郎至今尚未从剑之进那儿听到本次聚会的用意。这次聚会因剑之进表示想听听大伙儿的意见,四人才依例聚于与次郎的住所。剑之进率先抵达,却一直默不作声,待大伙儿到齐时,才开始朗读起那个二恨坊之火的故事。众人如此率性直言地争辩良久,他却不说明本意,大伙儿怎么会服气。
“其实——”剑之进以指尖捻着胡子说道。
如此难以启齿?惣兵卫问道。这位生性豪放的剑术师父朝一等巡查剑之进的后背猛力拍了三下。
“你在做什么?”
“剑之进呀,别这么扭扭捏捏的。咱们全是你的哥们儿,哪儿有什么好害臊的?噢,原来如此。看来你是看到了什么亡魂,被吓破了胆子吧?担心会有损你这一等巡查的尊严,才想证明这种怪火真的存在……”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剑之进挺起胸膛回嘴道,“在下,不,本人没有看见什么亡魂,即使看到了,也不会被吓破胆子。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那么,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
“都叫你别害臊了。唉,或许你会有点愤愤不平吧,但方才这个假洋鬼子大少爷不也卖力解释过了?这种东西绝不是什么离奇的妖怪。既然如此,你即使看见了,也没什么好害臊的不是?唉,虽然被吓破胆出了糗,说来的确是有点难堪……”
再这么胡乱臆测下去,我可要逮捕你了!剑之进怒斥道。
“瞧你吼个什么劲?有种就说来听听。”
没错,与次郎也附和道。剑之进这才一脸沉痛地开始解释道:“好,我就说吧。前些时候,两国一带接连发生了几起原因不明的火灾,大伙儿应该都听说过吧?”
“噢,你可是指那一连串的小火灾?”正马毫不在乎地回应。剑之进神情严峻地反驳道:“谁说是小火灾了?大前天卖油的根本屋整栋都烧光了,幸好没出人命。事后调查发现,根本屋老板的后妻涉嫌重大。先前几场火,极可能也是这女人放的。不过……”
“怎么了?”
“这个后妻坚称自己清白,指称火其实是前妻放的。但这前妻,早在五年前就过世了。”
噢,这可就奇了,正马说道:“人都死了,竟然还能放火?”
“没错。这后妻坚称有颗带前妻脸孔的火球从窗外飞入屋内,直追着她丈夫跑。屋子就这样起火了……”剑之进又一脸无奈地再度捻起了胡子。
三
“噢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药研堀老隐士一白翁搔着剃得短短的白发说道,“这名叫二恨坊之火的怪火,应是真的存在。”老人蜷着背,和蔼地点头说道。
这日,众人齐聚老隐士位于九十九庵内的一栋小屋。
一如往常,完全聊不出头绪的与次郎一行人,再度前来造访这位学识渊博、过着清心寡欲的隐居生活的老人。深谙古今东西奇闻怪谈的一白翁,如今虽已是个身材矮小的和蔼老人,但昔日似乎也曾为搜集诸藩的奇闻异事云游四海。
“老隐士。”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如此说来,难道您曾亲眼见过这二恨坊之火?”
老人开怀地笑着回道:“老夫的确是一把岁数了,但如此久远的事还真没见过。延宝要比元禄距今更久,若老夫曾见过,如今岂不是已有两百岁了?”
的确有理。只是不管是五十年前还是两百年前,对与次郎而言似乎同样久远。因此,与次郎才会有这种错觉,曾亲眼见过五十年前的事的一白翁,应该也曾见过两百年前的事。老人虽见多识广,但许多事也仅止于有所听闻,并不代表曾亲眼见过或亲耳听过。
“关于此怪火,除了各位读到的几册书以外亦有记述。例如山冈元恕编纂的《古今百物语评判》中便有记载。该书付梓时间为贞享年间,应是晚于《宿直草》,早于《本朝故事因缘集》。书名虽称百物语,体裁却并非搜集普通怪谈加以编纂,而是记述编者之父,即一名叫山冈元邻的学者召集门生,讲述古今怪事,再逐一加以评论的过程。”
“加以评论?”
“是的,此则纯属捏造,此则纯属诳骗,此则乃基于某种缘由……一如各位常举行的怪谈议论。不过,本书毕竟撰于往昔,在此文明开化之时读来,部分评论已显得颇为粗杂,但仍有部分评论颇有见地,令人对著者之慧眼赞叹不已。可惜本书并非戏作,读来少了那么点趣味便是了。”
“亦即本书对怪谈持否定态度?”正马问道。
“并非全盘否定。”老人回答,“元邻并未顽固否定一切,只表示世上绝无无中生有之事,谎言即为谎言,误判即为误判。遇有不纯然为虚构者,便试图阐明此类不可解之现象乃因何而起,可谓极为理性。可惜著者为一儒学家,因此文中不时有八股说教之处,实属遗憾。”
哇哈哈,即便是两百年前的儒学家,都要比你明理呢,正马朝惣兵卫笑道。
“那么,该书中记述的是什么样的内容?”与次郎问。
“大抵与《宿直草》大同小异。”老人回答,“舟幽灵的章节内,曾提及丹波的姥之火与津国的仁光坊。”
听来果然还是被否定了呢,惣兵卫洋洋得意地说道:“著者若是儒学家,哪可能相信世上真有此等愚蠢至极的怪事。”
“不不。”老人挥了挥瘦如枯枝的手说道,“元邻并未否定怪火存在,仅认为水上若起怪火,亦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可就令人费解了,惣兵卫纳闷地说道。
“何处令人费解?”
“当然令人费解了。堂堂一位儒学家,为何要谈鬼论神?”
“此人并未谈鬼论神。若不谙世间原理,便指其为不可解之妖物,即为谈鬼论神。但若能成功解释某事乃因某种原理而起,便不再是谈鬼论神了。元邻将起于汪洋之上的火推论为水中阴火。一如高山顶峰能有水,水中亦能有火。凡曾有多人丧生、遗下强烈执着怨念之处,均可能出现此类怪火,并举姥之火、仁光坊之火为例。即便于唐书中,亦不乏此类遗恨之火的记述。”
“水中阴火?”
没错,老人颔首说道:“元邻的主张,乃盈天地间皆有阴阳五行之理。例如其他章节中曾提及的钓瓶坠火,便可用木生火来解释。凡树木均散发状似火球的精气,白昼因阳光照射而不可见,入夜后便可于树下暗处见之。如此而已。”
“树木真有精气?”正马惊呼道。老人以安抚的语气回答:“其意应为,所谓精气,绝非不可思议之妖物,不过是众生生息之证据。”
“不过,”正马惊讶地说道,“倘若树木起火符合自然原理,为何并非每株树下均可见此火?”
老人再度开怀笑道:“有理有理。不过元邻亦云,阴阳之变与五行相生,均与四季推移相似。此火不见于幼木,一如春去夏来、秋去冬来,乃初始之气尚未盈满,无可产生后续之气使然。初生小树虽也符合木生火的道理,但因木气未满使得火气难生。此种解释,的确有些许牵强之嫌。”
闻言,正马与惣兵卫大笑不已,而与次郎似乎视此解释为理所当然。
“元邻进一步推论,世间之火可分为三类。星精飞火、龙火、雷火为天火;燃木击石所生之火为地火;心火或生命之火则为人火。此三类火,又可分为阴火与阳火。”
“阴火与阳火?”
“阳火可燃物,阴火则不可。阳火遇阴气则熄,阴火遇水不能熄。总而言之,此等现象或许真符合自然之道。”
“这,或许可归纳为物理?”正马抬高下巴说道。虽留洋仅区区数年,不知究竟学到了多少,但正马的确拥有不少此类知识。
“某些火不可燃物。若雷可解释为阴气与阳气碰撞所生,那么阴阳五行之说,或许与西洋自然科学亦属吻合。”
“当然当然。”老人说道,“物本有其形,不论自外或自内观之,均为同物。一个碟子自侧面观之呈扁平,自上方观之呈圆形。扁形与圆形大不相同,但毕竟是同样一个碟子。东洋与西洋之别,仅在于观察点之不同。例如这只茶碗……”老人指着方才端来的茶具问,“在洋文中如何称呼?”
Cup,正马回答。
“Cup?噢,读法截然不同,但指的不都是茶碗?可见阴阳五行与西洋学问,叙述方法有别,结论仍是殊途同归。”
原来如此,这说法也不无道理,与次郎心想。
“如此说来,”剑之进耸了耸肩,向前探出身子说道,“稍早正马曾言,亡魂亦属雷一类。依老隐士方才的解释,可归类为天火。不过,亡魂亦可以生命之火视之,如此一来,岂不应归类为人火?”
“有理有理。”
“那么,究竟应属何类?”
老人脑袋微倾,回答道:“首先,宜先探讨人火是否为人眼实际可见。人有生命,心中可能有火燃烧,亦可能有气散发,故生命常以火喻之。但这生命,是否真可以双目可见之形出现?”
听您这语气,似乎是不可见?正马回应道。
“不,遗憾的是,老夫已活到这般岁数,至今仍未见过此类物体自临终人体脱出。但也不可因此便全盘否定。即便此物的确存在,譬如,倘若真有自人体脱离的火球,而正马提及的球状电光亦的确存在,此类雷火便可能被误判为亡魂。”
“即两者难以区别?”
“大致上均可谓远观而非近观。此火球究竟为何,均是依观者自行判断。观者要做出何种结论,可能依观时心情而异。许多时候便可能是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
“对对。”剑之进对老人这套说法更是信服了。
“如此说来,噢,剑之进,你曾提及的出现在两国卖油店的火球像雷,是吗?”
但它怎会引起火灾呢?剑之进问道。
“当然会。那不就是老隐士说的阳火?这火是热的,碰上纸或木头当然会燃烧。”
“有理。不过老隐士,即便这东西是一种电光,其中是否可能带张人脸?”
“人脸?”
“是的。根据仆役、邻人的证言,怪火出现一事应是不假。不论此火究竟为何物,有个火球自屋外侵入店内引发火灾,似乎是事实。该店老板的后妻表示,火球乃其夫前妻的怨念,火中清晰可见前妻面孔。此外,还表示火球紧追老板不放,导致其受伤送医,至今尚未恢复意识。”
“噢。”老人双眼圆睁,津津有味地听着。看来他不仅年轻时酷爱奇闻怪谈,至今对此类故事依然难以忘情。
“不过,想必老隐士也略有所闻,两国一带接连发生了几起原因不明的小火灾,而且数度有人目击这位后妻出现在火灾现场。这位后妻名叫美代,似乎不乏纵火嫌疑。否则,未免也太凑巧了。”
整栋店铺都烧了?老人问道。
“烧得一干二净。尤其碰巧是卖油店,烧起来可旺了。未殃及其他民宅,也没出人命,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没出人命,是因为仆役等人眼见火球飘入屋内,纷纷惊慌失措直往屋外逃。邻人于火势向外蔓延前,便已通报消防单位。再加上当夜降雨,而且是在消防员镇火时降的,火势才没殃及周遭。倘若当夜天干物燥,想必烧掉个五六栋也轻而易举。火是从屋内开始烧的,因此仅有老板逃生不及,惨遭烈焰灼伤。”
“火球紧追着老板不放?”惣兵卫惊讶地吊起双眉说道,“听来甚是有一番因果,着实让人难以采信。”
“姑且不论是否值得采信,但亲眼看见火球者为数甚众。当然,这火球是否为妖物,可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看来这东西该称为雷球吧?否则,灵魂哪会四处飘移?”正马问道。
“诚如老隐士所言,无人能断定此火球是否为亡魂。不过,若真为亡魂,在下认为理应不致引发火灾。毕竟从未听闻亡魂可能引火。由此推论,应是有人刻意纵火,故姑且逮捕了这位后妻。但此女一味否认涉案,坚称不论其他,哪有人会干放火烧掉自家店这种傻事。此言的确不失道理,为此,在下方思或许可自古代文献中搜得线索。”
“纵火的亡魂……”
“不,与其说是亡魂,或许该说是妒火。循此推论,在下找出了二恨坊之火的故事。虽不至于引火燃烧,却同样出现于小雨之日,火中也同样带张人脸。因此,才打算向各位征询意见。”
“你可真会拐弯抹角呀。”惣兵卫高声笑道,“将这女人绳之以法不就解决了?”
“哪可能如此简单?就连那几场火是否是她放的,也缺乏确切证据。起火的不是空地、坟地,就是河岸,均为人迹罕至的地点,无人目击火是她放的。或许美代不过是碰巧去到现场附近罢了。”
“这就够可疑的了。否则一个商家老板娘,为何要上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而且还是在夜里。”惣兵卫一脸恼怒地说道。
“话是没错,但你仔细想想,在那样的地方纵火,哪会有什么意义?而且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店内放火,岂不是太疯狂了?”
“想必她是患了什么心病吧。”惣兵卫冷冷地说,接着又转头向老人问道:“老隐士,您不是曾向我们提过一个得了心病、纵火成瘾的女人的故事?”
没错没错,老人笑容可掬地回答:“的确有人患有这种纵火成瘾的性癖。这种心病十分棘手,虽尚不致无法可医,但要治愈的确十分困难。这等人难以压抑纵火之欲,人生被迫步入歧途。老夫的确曾见过一女毕生恋火成痴,在烧杀数人之后,自身亦无法摆脱火气诅咒,于烈焰中殒命。”老人神情悲怆。
“你瞧瞧。”惣兵卫眯起双眼说道,“这个老板娘,八成也是这副德行吧?即便不是如此,人不也常说纵火会成瘾吗?”
她似乎不是这种人,剑之进回道。
“不是吗?”
“应该不是。据说美代自烈焰中仓皇脱身时,情绪至为激动。若是恋火成痴,据说这种人性喜远眺自己所纵的火,理应不至于如此慌张吧?当时美代被吓得语无伦次,即使自己的丈夫被严重灼伤,也无暇注意。”
“难道不是做戏?”
“我也不知道。”剑之进再度双手抱胸。现场陷入一片静寂。
突然间,老人开口说道:“看来,这应该就是正马所言的天火。”
“天、天火?”
“没错。剑之进先生,或许几场小火灾,与卖油店的大火之间并无直接关联。易于起火之日,大抵有大气乱、湿气重等易于产生雷电的条件。若是如此,这些火就是由自然产生的雷球引起的。不过,这或许有可能是天谴。”
“天谴?”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老人。
“上苍偶尔会佯装偶然,向人施罚。”
接着,一白翁开始讲述一段往事。
四
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对了,记得是老夫甫自京都归来不久。噢噢,就是在许久以前曾向各位提及的那桩发生在帷子辻的怪奇事件之后。没错没错,就是那桩岔路口突然出现女性腐尸的事件。唉,那件事说来也真是离奇呀。
是的。当时老夫与御行又市同行。在那起事件后,又市突然变得沉默起来。由于从未见过又市这种模样,老夫不知该如何与他攀谈,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完全不知该如何同他打交道。
老夫上哪儿去了?噢,当时老夫受一位名叫林藏的笔墨文具商家招待,前去京都游历。京都内值得看的地方可多了。没错,老夫对神社佛阁的确是兴趣浓厚。在老夫四处观览期间,又市则独自于京都郊外一栋荒废的寺庙内栖身。应该就这么过了个把月吧。噢。当时大坂一名叫一文字屋仁藏的出版商刚买下老夫撰写的戏作,因此不缺盘缠。
对了,犹记岚山的红叶可真是美极了。老夫造访时,叶子才刚转红不久呢。就在此时,又市突然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动身。老实说,原本见他一直是灵魂出窍般静悄悄的,这突如其来之举还真把老夫吓坏了。
噢,又市并不是可依常规判断的人。总是让人感觉有点超乎常人,不对不对,如今回想起来,倒算得上是饶富人情味。总之,他属于某种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奇人。唉,如此形容可能要惹各位大笑,该如何说呢,此人似乎还维系着某种令人怀念的特质,唉,或许当时就是这么一个时代吧。
是的,他似乎是接到了大坂的什么消息。没错,就是向老夫购买戏作的一文字屋仁藏送来的。其实,此人真正的身份是在京都大坂一带统管又市那类混混的头目。是的,又市似乎是接到了什么差事的委托,得去大坂一趟。老夫也随其同行。
噢?不不,老夫当然不知又市接到的是什么样的委托。就连问也问不得,因为依往常的规矩,是不得过问的。没错。有时老夫的确会帮点忙,但几乎从未听闻经纬缘由,有时甚至连结果如何亦是无从得知。不,老夫对此毫无怨言,还担心若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反而要令老夫更感困扰。
那些人对这道理十分执着。没错。非常执着。
噢,不不,老夫不过是对某件事颇为在意。是什么样的事?噢,说来羞愧,其实纯粹是想听听大家对老夫的戏作有何感想。是的。老夫当时撰写的作品经过改写,最终得以付梓出版。
是的,这都是拜一文字屋仁藏的明确指导之赐。为了听取自己的戏作获得了什么样的评价,老夫便决定与又市同行。
大坂可真是个生机盎然的地方。相较之下,东京如今虽热闹非凡,但当时的江户仍是一片贫乏困顿,毫不悦目。街景杂乱无章,毫无都会规模可言。相较之下,京都一带可就富饶了,看到屋宇如此宏伟,即使才闹过饥馑,食物依然颇为豪华,果不愧为天下珍馔之都。唉,都得怪地理条件失调。同样濒水,但江户排水不良,可谓是一座水路切割而成的都会,再加上火灾、地震频繁,屋宇多难持久,以致屋宇损坏被视为理所当然。江户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习气,或许就是由此而来的吧。
是的。老夫再度成为一文字屋仁藏的食客。
落脚翌日,又市先生便不知上哪儿去了。不过,这回老夫并未随行。毕竟即使欲与其同行,也难以开口。因此,老夫便在一文字屋仁藏的盛情款待下,在大坂度过了大半个月。在其安排下欣赏了不少画,也结识了几位戏作者。不过,依然无法不挂心。
是的,仁藏当然也发现老夫静不下心。某日,他将老夫召至厅堂,询问老夫是否愿意上某地瞧瞧。
某地?是的,至于何地,恕本人无法详细告知。总之,此地位于摄津国境内。据传,该地发生了一桩不可解的怪事,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怪火。此物腾空约三尺,状似四处飞蹿的火球。或许正是大和国、近江国人人相传的小右卫门火。仁藏解释道。
噢,此类怪火,我曾有听闻。马琴的《兔园小说》中便有此类阴火的记述。应是文政时期以前的事。此外,《御伽厚化妆》中亦有类似记载。地点虽有出入,两者均被称为小右卫门火。
出现于大和的火,即《兔园小说》中记载的,据传常出现于细雨霏霏的雨夜,逡巡于墓碑之间。某日,有一名叫小右卫门的百姓巧遇此火,以杖击之,于是怪火分身数百,将小右卫门团团包围。不过,此为书中记述,我并不曾亲眼看见。事后小右卫门开始发烧,不出数日便一命呜呼。此类故事常有听闻,因此此类怪火便被唤作小右卫门火。
至于《御伽厚化妆》中记载的小右卫门,则是近江人,与前者甚有出入。根据书中记述,此火为一名叫小右卫门的贪婪村长所留遗恨化身而成。此村长因恶行败露而遭处死。死后,其执念化身为火,四处扰人。是的,原形正是亡者遗恨。据传火中可见一张人脸,容貌酷似小右卫门,神情颇为凶悍。没错,据传此火中带张脸。
一样的情况。亡者遗恨幻化而成的火,好像其中有人脸。是的,早在当时,老夫便听说过二恨坊之火的故事。因此今日一听见各位提及,便立即忆起。毕竟地点颇为接近。或许两者是同一种东西,老夫如此心想。唉,这下老夫可就坐立难安了,一股好奇不禁油然而生。
没错。老夫当然去过那村子。直至去年那儿仍闹饥馑,当然是一副穷困景致。不过,老夫曾周游日本大小村镇,各地均是一片凄惨。相较之下,那村落景况堪称良好。或许也是气候风土使然,居民生计尚属富足。虽然生活困顿,态度尚属亲切。怪火在何处?噢,是的,事实上,据说是处处可见。老夫沿途向各村落打探,方得知此火是这种习性。
噢,各地村民均表示,每逢深夜,山上坟地便会出现不可思议的怪火,朝河川方向飘浮而去。是的,据说自远方亦可看见此火光移动。亦有不少人就近目击。
火中是否带脸?有人坚称火中带脸,亦有人表示火中无脸。声称火中带脸者,则表示此脸为一盗贼的脸什么的,意见颇为分歧。其中亦有不少人显然将此火与二恨坊之火混淆。是的,亦有人表示此脸为一山伏或一修行者。但无人清楚个中典故,仅记得此亡者于古时含恨而死。
没错,这类故事通常仅有断片残存,个中姓名与故事性质多为事后牵强附会拼凑而成。诚如与次郎先生所言,此类故事多为事后掺杂各类解释拼凑而成。大抵均是如此。不过,绝不至于是完全虚构。即便是事后拼凑而成,其中亦有些许部分属实。事实上,此类怪火的名称与相关记忆并非以文字记载流传,而是借由口耳相传,残存于当地居民心中。是的。看来,此地古时曾发生过此类事件,而事发时曾有怪火出现,理应是正确无误。是的,没错。
当老夫四处打探时,发现这已不是古老的故事。众人并未将此视为传闻或故事,而是表示自己也曾亲眼目击或亲身遭遇过。是否为误判?这,老夫可就不清楚了。即便纯属错觉,但曾经的目击者对己身亲眼所见均是深信不疑。噢,老夫探听消息的地域范围颇广,依理众人不大可能串证撒谎。况且,对老夫这般云游者撒谎,又有什么利益可图?
当然,老夫当时是满怀期待。没错没错,当然是亟欲亲眼一睹。遗憾的是,那时已无任何机会。因为此怪事业已止息。的确,目击者为数颇众。但越是接近现场,居民越是异口同声表示,此怪火已不复出现。虽然自己曾见过,但此怪事业已结束。有人表示其已遭收服、封印,亦有人表示其业已成佛。
看来此类推论,或许是依叙述者对此火性质解释不同而有出入。视为亡灵冤魂者,便推论其业已成佛。视为妖魔鬼怪者,则推论其已遭收服封印。难以推论其究竟为何物者,便仅表示此怪事业已止息。总之,此火已不复出现。
据传,此异象约于老夫游览京都时开始,虽无人明确记得准确时间,但此火毫无预警突然出现,不分昼夜为人目击,自数日前起,便不复出现。是的,这当然有个原因。据传某日,有一法力高强的六部突然现身村外,以祈祷降伏了此怪火。没错没错,一如各位所知,六部即为六十六部略称,指的是半僧半俗、周游各藩灵地的修行者。
据说,此六部某日突然造访。噢,称之为造访或许有失允当。六部云游各藩,说是碰巧经过,或许较为准确。没错,正是如此。他当然不是为了定居而刻意前来。然后,此六部展现了某种神通法力。接受村民布施后,此六部曾数度略施小惠,诸如助布施者觅得失物,或预言些许日后应验之事。
是的。村人表示众人心怀感激,便央求其住下。没错没错。噢,倘若只是个四处行乞的小和尚,理应不会受到如此款待。六部先前曾造访檀那寺,受到了住持的招待。噢,这可是大事一桩。毕竟当地居民无从分辨来者是否值得信赖。若见其与当地最受信赖者相识,便可能成为判断此人值得信任的一大依据。信仰的场合尤其如此。
村民对六部极为信赖,便央请其暂时滞留当地。当然,这般央请与当时村中闹得满城风雨的怪火亦不无关联。虽然怪火并未造成任何灾厄,既无村民丧命,亦无家族遭逢灭门。但魑魅魍魉终将为恶,各种臆测亦导致村中人心惶惶。是的,住持似乎也为此颇感痛心。
唉。据传,和尚们曾为此诵经祈祷,但也未见任何效果。噢?不不,您误会了,剑之进先生。佛祖虽是法力无边,但佛德仅能造福信仰虔诚者。唯有诚心念佛者,方能受佛祖功德庇保。至于狐狸妖怪,与佛祖可就是毫不相干了。噢,没错。拯救村落免于灾厄之劫,或封印来路不明之妖魔鬼怪,可就需要另请高明了。毕竟驱除荒神或附体鬼神,原本便不属于寺庙管辖范围。当然,欲寻找失物或治疗疾病,的确可委托法师代为祈祷。借由祈祷,或许可让众人免受怪火危害,至于降妖除魔,佛寺可就有欠专精了。是的,村民为此大感心安。六部为庙方信赖一事,就这么传了开来。
噢,事实上,老夫抵达当地之前,沿途亦听见了不少流言蜚语。众人岂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因此,村民便向此法力无边的六部求助。是的,当然是为了驱除怪火。据传,六部立刻接受了众人的请托。是的,打铁得趁热。故本村总代[129]、村吏与佛寺内的和尚齐聚一堂,相偕前往据传为怪火涌现的坟地。
虽说是坟地,但此处实非普通墓地。老夫亦曾亲自造访,发现此地位处山中,距离村落颇为遥远,仅有数座腐朽不堪、为荒草遮掩的五轮塔。原有刻印已模糊不清,也不知埋葬墓中者为何人。
至逢魔时刻,四下已是一片漆黑。不似街头,在山中,灯笼火光完全无用武之地。毕竟非瓦斯灯,灯笼微弱的烛火,几乎全为黑暗吞噬。是的,几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教人感觉仿佛自己的身体都已融入了黑暗之中。入夜后的山中,就是如此无色无形。是的,此景当然骇人。
入山后,感觉星霜似乎变得较近。这绝非因高度上升,而是四下实在过于黑暗,即便是微光也显得至为明亮。是的,因此,即便是正马先生提及的磷光,原本应是极不显眼,若于山中观之,则显得极为耀眼了。
是的。山冈元邻所言果然不假。当时在场的总代宣称,此怪火极为明亮,甚至可将书上的字映照得清晰可读,或许正是于此种情况下目击此火所致。噢,不不。此火的确是十分明亮。噢?不不,这一点就稍后再提吧。
总之,四人在六部带领下,于戌时相偕前往坟地。据说当时有种不妙的感觉。即便不少人亲眼看到怪火飞蹿,但至今仍无人主动前往怪火涌现之处。唉,别说是因为这怪火。日暮后,有谁胆敢入山造访此类亡者身份不明的坟地?
当时,据说似乎是感觉到了一股气。噢,惣兵卫先生想必认为是疑心生暗鬼了,正马先生想必认为这不过是迷信。至于剑之进先生,想必会推论此乃妖魔发散之气吧。噢?您并不如此认为?是吗?失敬失敬。不过,这些推论无一正确。他们绝非因疑心生暗鬼而有此感觉,而且绝对是感觉到了什么。尤其是在山中,此种感觉至为强烈。不过,这并非基于某种特殊能力。绝非心灵感应或第六感什么的。
这股气,凭常人的五感便能感觉到。只不过,并不似看得见或听得见等感知般容易形容。若以时下的用语言之,应可谓是一种综合性的感觉吧。这种感觉,是以眼、耳、鼻、肌肤等感知外界的器官接收到的感觉,加以综合比较,可能未经头脑思考,而仅凭这些感觉做出的综合性判断。因此,与清楚听见或明确看见是有所出入的。总之,就是感觉到了一股气。
就是这么回事。人在山中,五感常会变得更为敏锐。山中有许多东西是看不见的。山中有树、草、流水、虫兽,但并非一切均清晰可见。许多时候,树荫下有着什么,土中躲着什么,山峦后方藏着什么,光凭双眼是看不出来的。许多东西,还得借由声音、气味、温度、湿气或风向方能察觉。这不就等于需要倾浑身之力方能探知?
老夫于四国山中,也曾有过极为骇人的体验。那回老夫感觉到的,噢,真不知这应如何形容,该说是一种远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恐怖形体的存在吧。故此,当时感觉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是的,据说果真有火自石塔后方出现。是否带张脸?噢,总代声称火中的确有张可怖的人脸,但村吏坚称火中无脸。和尚则表示由于火光过于耀眼而难以辨识。村吏笑称总代一见到火,便连忙抱头蹲下,应该没能看仔细吧。不过,根据和尚转述,村吏也同样被吓破了胆。
据说,当时此火看似活生生地直在空中打转。噢,应该是吧。可能像是被猫追急了的耗子四处逃窜似的。或许正像是这种模样吧。年迈的村吏表示,当时还听见一阵古怪的嗖嗖声。此种未曾听闻的声响,听来颇令人不快。此怪火,与其说是火,以光束形容或许较为贴切。当时宛如一条蛇朝众人冲来,沿途还在空中不住扭转。唉,虽然三人彼此调侃对方的胆怯,据说当时悉数被吓得两腿发软。
是的。据说六部毫无畏惧地挺身面向怪火,诵了一段难解的咒语,旋即朝旺盛的怪火举起手中摇铃。
“御行奉为——”
诵完后,摇了一声铃。
铃。
于是,出人意料地,这怪火竟于转瞬间消失无踪。四下恢复了原本的黑暗。怪声也于同时止息,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周遭再度充斥起阵阵虫鸣。天边还泛出了淡淡的月光。
总代犹记当时自己依旧双手抱头,缓缓抬起头来,看见太阴沉稳地高挂天际,心中原有的不祥之气立刻烟消云散,甚至怀疑方才所见的一切是否不过是一场梦。和尚亦表示,当时也有同样感触。村吏亦表示,当时直纳闷是不是被狐狸捉弄了。
事后,一切异象便骤然止息。是的,老夫抵达时,此怪火,有人称小右卫门火,亦有人称二恨坊之火,早已不复出现。唉,说来可真是遗憾呀。即,老夫离开一文字屋时,异象已不复发生。噢,据传怪火是在老夫开始滞留京都时发生的,看来应持续了个把月吧。
当然,不论此传闻是真是假,还是得会会这位六部。即使换成各位,想必也会做如是想吧。酷爱此类故事如老夫者,更是迫不及待地前去造访。是的。幸运的是,六部当时尚滞留村中。没错,村民对六部当然是感激不已,极力央求他继续停留。因此,六部便借宿村外一栋小屋,为患病者举行祈祷等法事。
是的,此人,老夫当然见到了。
五
当时,山冈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打开话匣子。至于又市脑子里在盘算什么,百介根本无从理解。
即使化名天行坊,百介还是马上猜出那人就是又市。又市最得意的伎俩,便是混入群众间博取信任,随心所欲操弄人心。只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便能以欺瞒、诓骗、胁迫、劝说行威胁利诱之实。凭这诨名诈术师的御行的一口舌灿莲花,要将纯朴村民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是易如反掌。又市曾有过顺利诓骗整个藩国的经历,虽然不过是个小藩。看来这回又市为了某个目的,打算混入这村中操弄村民。不过,就百介所见,这村里堪称和平。
当然,村中必定有些百介这类局外人难以察觉的问题。村庄这种聚落,总会有某些地方带点封闭,若不深入探究必难以发现真相。不过,也有些地方只有从外面才能瞧见。譬如人窝在家中,是根本无法发现屋梁歪了。像那种情况,只消步出屋外便能察觉。或许那也算得上是一股气氛吧。有时周遭出了问题,即便不谙详情,亦能隐约感知。痛苦、伤悲、失落等情绪,即便再如何掩饰,也会为人察觉。毕竟此类情绪,有时可能转化为看不见的气味或听不见的悲鸣。
不论生活如何贫困,只要心智健全,便难以为外人所察。这回又市潜入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没错,借由耍弄巧妙手段,又市的确有能力修补人心破绽。但一块原本就没穿孔的布,根本无须修补。唯有金钱物资能够解决贫困,而这并非又市能提供的。难道这村中其实潜藏着某种难以察觉的问题,只是百介无法感知?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百介敲下了这栋村外小屋的房门。
“先生好。”出乎预料的是,虽然百介并未预料什么,又市仅回以一个普通的招呼,而且似乎还普通得过了头。
先生怎会在此处?为何来到此地?又市并未如此询问,只是应了一句“先生好”,一副早就料到百介会来访的态度。
“果不其然,真是又市呀。”百介一脸纳闷地说道。果不其然?又市笑道:“难道小的如此好认?”
“也不知算不算好认。对了,你为何来到此地?”
“还不是来耍些除魔降妖的伎俩?”又市回答,“这儿的村民要我留下。有道是心诚则灵,只要心怀信仰,哪怕是泥菩萨也能当成神。别看小的如此不信鬼神,在信众眼中,也可以是个法力高强的六部法师。倘若对方深信不疑,只要筹措得当,寻回失物或治愈疾病都不会是难事。小的这回不过是来充当一个即使毫无法力,也能为人消灾除厄的六部法师罢了。”
“充当……”
“也可说是来赎罪的吧。”又市笑道,“平日凭这张嘴把人骗得团团转,还干了不少龌龊勾当。这回想到人生苦短,偶尔干些令人感谢的事,或许也不坏。噢,请进请进。”
又市邀百介入屋。只见铺有木地板的屋内空无一物。
“虽说这回仍是诓骗,但至少能让小孩夜里不再号啕大哭,甚至让老妪再度挺直了腰杆,总之,让人心怀感谢,至少不算是坏事吧?”
“这,的确不算坏事。”
当然不是。若是向人收取高额银两,即便真的有效,也算是郎中勾当。看不出又市曾向村民收取过任何酬劳。不,又市绝不是靠这种勾当诈财的恶棍。
不消说,又市毕竟是个不法之徒,有时当然不惜诈欺、勒索、强夺。但他这么做时,不过是将这些勾当当作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时至今日,百介未见过他凭借此类郎中勾当敛财。想必又市若有意愿,也不必设下多么复杂的局,光凭舌灿莲花便能赚进填满好几座仓库的银两。但不知何故,他从不这么做。别说是仓库,又市就连个像样的窝身之处也没有。从他过的日子来看,和金钱几乎可谓无缘。
不过,这并非又市生性清心寡欲,或不擅长算计钱财使然。这诈术师每回都不忘收取相应的酬劳,绝不白费工夫,总记得要拿到自己该拿的。这群不法之徒,要比百介更了解钱财是何其重要。只是又市绝不干仅动张嘴便能挣钱的勾当。
只不过,这回的差事,看不出他是受谁所托,目的也让人无法参透。其实,若又市秉持的,果真是此等不法之徒罕见的助人为善之念,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虽然仍是诓骗,但若真能救人,那么说这类谎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
不过,百介依然无法全盘相信又市这番解释。又市这人理应不至于为恶,虽不为恶,肚子里也不可能没在算计着什么。一如村众,百介也常为又市欺骗。
“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谁不愿相信?此处先前的惨状,先生应该也有耳闻吧?饥馑席卷了全国,不只北林藩,这一带的景况也相当悲惨。甚至连大坂街头都有饥民饿死。”
“就连大坂也无法幸免于难?”
“整个上方都是如此,”又市眼神沉痛地说道,“相较之下,江户可就幸运多了。通常不至于如此,但先前大坂一带可是成了让人不知如何才能活下去的炼狱。稻谷歉收、渔获匮乏,都可让人饿得生不如死。但在大坂一带,却仍有一小撮人过着好日子。”
“一小撮人,指的可是武士?”
“武士亦是其中一部分。这些家伙宣称为了收取将军下诏征收的回米[130]而大肆搜购稻米,而平民百姓仅仅储存只足以填饱肚子的分量,便要被指控私藏黑米而投狱。生意人也忙着囤积稻米,漫天喊价,继续过奢华的日子。天下闹饥馑大家都晓得,这等人非但见死不救,还一味强取豪夺,这让百姓如何活下去?”
这些情况百介的确是略知一二。为政者对饥馑毫无因应政策,曾引起不少诟病抨击,甚至曾为幕府臣子的大盐平八郎也为此举旗造反,此事至今仍令人记忆犹新。
“本国越来越松散了,”又市说道,“高知那船手奉行所言果然不假。看来,本国政体即将土崩瓦解。较之为政者,平民百姓反而更能察知。此地栽种油菜籽、木绵,酿酒颇为盛行,这类东西均可上市销售,不管如何艰辛,百姓理应也能熬过去。不过,其他藩国也不是傻子,近日开始有仅限藩内专卖的物产,大坂市场上销售的货品因此减半。长此以往,若是继续依原本的法子做买卖,获利也会减半。就连百姓都不难察觉出商贸的道理已在改变。”
原来如此。这国家已是形将瓦解。外侧情况越是危急,内侧的健全更是与之形成强烈对比。
“人人内心均是惶恐不安。”
“因此深感应该有所信仰?”
又市并未点头,只是摸了摸脑袋。“正是这么回事。”这个假六部坐在设于木头地板正中央的地炉旁,一脸看似羞怯的神情。
“也请先生千万别让村民们知道,小的在江户是个名声响亮的诈术师,擅长诈术的不法之徒。否则好不容易灵验的法术,也要完全失灵了。”
“这我知道。”
一如往常。这回话也不能多说。
“他们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在此地,小的就是天行坊。还请先生务必助小的圆这个谎。”
“圆谎?”
先生会在此地滞留一阵子?又市问道。
“噢,的确有此打算。”
好不容易来到此地,若就这么折返,似乎有点奇怪。而且,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头叨扰一文字屋了。倘若此时返回一文字屋,应该只好打个招呼就回江户。毕竟百介已经无所事事地返回大坂,当了好一阵子食客了。
“此地虽无客栈,”又市继续说道,“不过,小的可与村长商量一下。村长的父亲对奇人特别感兴趣,只消告知先生是在江户对小的多有关照的戏作者,其父亲肯定乐意为先生提供住处。”
“难、难道是说我……”
失敬失敬,竟然形容先生是个奇人,又市再度笑道。
他现在可真爱笑。在京都时却是那么消沉。真不知他的心境是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抑或他只是为了什么目的在强颜欢笑?反正百介绝不可能参透。
“小弟撰写的不过是些儿童谜题,称不上戏作者吧?”
这哪有什么分别?又市说道:“在这一带,哪有人听得懂何谓谜题?以戏作者自称,较能获得众人景仰。再者,不似小的永无可能成为法力无边的行者,先生哪天终将成为如假包换的戏作者不是?这至少比小的撒的谎要真实得多。”
“不不,至今就连文章能否付梓都还不知道呢。”
“谦逊至此,可就显得见外了,”又市挥了挥手说道,“一文字那老狐狸直夸先生写得好呢。还说文章极有可能大受欢迎。”他隔着悬在地炉上方的吊钩凝视着百介。
看来他又抛开了一个包袱。百介心想。每当又市设一个局时——也就是需要窥探人心缝隙时——总会抛开自己心中的部分包袱。这一点百介可就办不到。百介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心中的某些莫名的东西,深恐这些东西被削除,为此畏畏缩缩的,无法活得如又市般自在。倒是——
“又市。”百介问道,“请问,又市你与那怪火可有关系?”
“怪火?”又市时露出一脸讶异神色,“噢,先生是指那火呀。”
是的,百介凑身向前问道:“又市你的诈术师伎俩,我也是略知一二。你常说,这种事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但,那火该如何解释?”
“该如何解释?先生所言何意?”
“还不就这么回事。据传该怪火已遭一浪迹天涯的六部封印,想必就是又市你收拾的吧?难道这怪事,不是又市你解决的?”
“是小的解决的。”
“解决……但那火从你我尚滞留京都时便已开始出现,可见应是如假包换的妖物才是。若是如此,又市你又如何能收拾?”
“先生果真让人佩服呀。”又市抓起一把堆积在地炉内侧边缘的稻草屑,凑向自己眼前朝地面撒下,“那东西哪是什么妖物。”
“若非妖物,请问是什么?”百介锲而不舍地追问。不就是山鸟嘛。又市回答。
“山鸟?哪有这种可能?鸟儿不可能在夜里飞,身子更不可能发光吧?”
“不,鸟儿是会发光的。夜鹭会发青光,山鸟则发红光。这类鸟儿飞起来,看着就像鬼火。山上居民多以鸟火或坠火称呼。”
“坠火?”
“想必是因为那火看似飘摇,故得其名吧。”又市漫不经心地回答,“也就是小右卫门火吧。”
“古时小右卫门火,世人亦猜测其真面目为飞鸟。”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又市搔了搔剃得精光的脑门说道:“总之,既然是鸟儿,也就无足畏惧,只要出点声便能驱除。翌日,小的又仿效捕鸟人将其活捉。从此,怪火便不复出没。不过是鸟儿罢了。”
“但是又市。鸟羽发光,可是因为某种反射使然?应该不是羽毛本身会发光吧?根据目击者证词,那怪火似乎颇为明亮。虽不知是月光映照鸟羽还是磷火燃烧使然,但再怎么亮,理应也不可能亮到能读书的程度。”
“那是个错觉。”
“错觉?”
“先生应不难想象,入夜后山中会有多暗。周遭越暗,火光看起来岂不是更明亮?”
“不不。”
百介无法接受这种说法。的确,真有光藓、萤火虫、水母等发光物,但禽兽是绝无可能发光的。兽眼发光,是因光线反射。而毛皮发光,则是因空中阴气阳气蓄积其上。本身是绝无可能发光的。至于鸟类,则就更不可能了。
哼,又市嗤鼻回道:“若是如此,那火是否可能是雷电之类的东西?”
“雷电之类的东西……”
这一点百介也曾思索过。虽不知是基于何种原理,但传闻中的怪火,似乎的确有一部分是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倘若天上有雷电,地下有火泥,那么天地之间岂不也可能有火球、雷球?不过——
“这说法似乎还是有点不对劲。”
如此解释似乎也说不通。
“若真是如此,又市,那怪火便与刮风下雨同属循天地自然原理发生的现象。那么,一如人无法随心所欲降雨止风,身为人,你理应也不可能镇住这怪火。自古虽有不少祈雨祭山等试图操弄自然的法术,但均未见任何实效。即便真的生效了,亦是纯属巧合。你说是不是?”
“的确纯属巧合吧。”又市回答。
百介感觉自己还真是白费力气。
“先生所言甚是。小的的确没什么法力,因此这怪火消失,或许不过是出于巧合。”
“巧合?这——”
难道真可能如此凑巧?
“噢,小的深信那不过是鸟儿,便认为那是自己以鸟黐[131]捕获的山鸟,但或许事实并非如此。或许那东西不论小的做了什么,或即便什么也不做,也会自己开始自己结束吧。唉,若那东西真是天然气象,或许真是如此。”
“那么,为何,会发生这种现象?”
“或许是天候使然?”
“天、天候?”
“当时不是曾下过好长一阵雨?”
百介刚离开京都那阵子,的确是雨天。
“但当小的前往那山上的坟地时,不知怎的雨竟然停了,成了晴朗干爽的秋日。或许,那怪火是随湿气或别的什么而出现的。若是如此,这不就是巧合了?若是天候又变了,或许会再度出现呢。”这御行说道。
“若是再度出现……”
“唉,若是再度出现,小的这天行坊的法力可就要露出破绽,只得立刻卷铺盖走人了吧。”
这说法的确有理。不过,又感觉似乎哪儿说不通。从又市这口吻听来,他似乎认为这东西绝不可能再度出现。
看来,先生认为小的这番话不足采信?这诈术师凝视着百介说道:“先生可真是多疑呀。”
“这阵子,我的确变得多疑了。”
百介并不信仰儒学或佛学,而且生性好谈论怪力乱神,巴不得能相信世上真有鬼怪。正因宁可如此相信,对造假便格外痛恨。必先懂得分辨孰者为假,方能学会分辨孰者为真。不过,自从与又市一伙人结识后,百介便无法判断孰为怪异孰为合理了。当然,这是因为百介发现了背后总有人在操弄。不论是虚中有实,还是实中有虚,均让百介感到晕头转向,无从判断。总之,凡事都无法再轻易采信了。
“那么,先生认为这推论如何?”又市问道。“那怪火,其实是遗恨之火。”
“遗恨之火?”
这还真不像又市会说的话呀,百介还没来得及把这想法说出口。又市笑着补上一句:“错不了。”
“但,又市你不是不信鬼神吗?”
“是不信。不过先生,姑且不论小的信还是不信,倘若亡者遗恨真可能化为火光,想必是古时孤魂野鬼的遗恨所化。此等死者姓名为人所忘,凭吊者亦告途绝,遭弃经年的怨念,难道不可能化为火光现身?”
这番话怎么听都不像是认真的。百介刚说完,又市便向他问道:“先生为何认为小的不是认真的?”
“因为又市你分明不信世上真有妖怪。”
“小的不信,并不代表妖怪就真的不存在。”
“这话是没错。但若是如此,那东西是怎么消失的呢?又市你从心底不信鬼神,哪可能驱除真正的怨灵?”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御行回答:“小的虽不信鬼神,但一如先生所见,祈祷还果真灵验。毕竟亡魂也曾为活人,此类东西对活人有效,对付亡魂也可能同样有效。或许,小的这假六部的假经文与假御行的假符咒,突然间全都灵验了起来也说不定哦。”
这么解释,话就说得通了。不,该说是这么想较能让人安心。认为世上真有鬼神,还真能省去不少麻烦。看来鬼怪这两个字,还真是神通广大。
偶尔何妨试试这么想?说完又市站了起来,透过板窗望向屋外。“哎呀,果然来了。”
“噢?”
又市此时的神情还真是异于往常。
“谁来了?”
“先生瞧,看热闹的三三两两地冒出来了。不出多久,村民们就要全数到齐了。”
“噢——”
“对了,届时还请先生配合小的把这戏演下去。先生可千万别忘了,小的这回是六部天行坊。”又市从怀中掏出一块天竺白木棉头巾,朝头上一绑。“这些家伙接二连三造访,实在令人应接不暇,小的只得将会面时间限制于午时至戌时之间。但即便如此,那些根本没事的人也会鱼贯前来。想必村长也会露脸,就乘此机会将先生介绍给大家吧。”话毕,又市端正了坐姿。
果真来了一大群人。头疼的、腰痛的、两眼朦胧的、没气力的,频频尿床的孩童、脑筋糊涂的老翁、腰杆挺不直的老妪,乃至求良缘的、求安产的……前来造访又市的村民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着实让人惊叹世人原来有这么多苦恼。来者不仅限于附近村民,亦不乏听闻风声自远方赶来者、欲一睹行者大人尊容者、仅碰个手便心满意足者、见群集者众而前来凑热闹者,把此处挤得门庭若市。据说这阵子天天都是这幅光景,不,来访者是与日俱增。
又市还真是了得,简直成了活神仙。江户居民即便再多爱一窝蜂凑热闹,只怕也没这些民众热心。此处人潮汹涌,比起祭典时的喧嚣光景简直毫不逊色。
只见又市,不,应说是天行坊,对待每一位来者均亲切之至。即便碰上再愚蠢的要求,也会神色和蔼地侧耳倾听。而且,他果真未收取分毫酬劳。虽不收分文,村民们依旧会为昨日或前日获得的帮助献上供物。又市为众人的盛情致谢,接着又请求大家将供品分赠予需要帮助者,而且还会亲自将供物分配给看似饥肠辘辘的来客,看起来真像个堂堂大圣人。
一如两人先前约定的,又市向村中有力人士介绍百介,表示他是来自江户的戏作者。一位自称村长父亲的老翁对百介似乎颇感兴趣,不仅力邀百介滞留一阵,还承诺会热情款待。
呆立一旁聆听众人诉苦也帮不上什么忙,百介便步出小屋。只见不仅屋外大排长龙,较远处还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跨出门之际回头一望,碰巧望见又市一脸微笑地为一位老妪按摩背部。神情至为柔和。原来如此。百介静静地关上了门。
突然发现,或许对又市而言,这种生活其实也不坏。只要留在此地,又市大可化身一名神棍,永远为人感激崇敬。村民们实在太需要又市了。拜又市之赐,许多事都有了意义,就连鬼神也应运而生了。对人而言,鬼神绝对是缺之不可的。
这诈术师的伎俩果然高明。仅凭一张嘴,便可能毁灭一国,反之,亦可能造福众生。较之行遍诸藩冒险设局,留在这穷乡僻壤,化身一介神棍度过平稳余生,当然要更安稳。或许又市也作如是想吧,百介心想。结束京都那桩差事后,又市看起来是如此郁闷。难道他累了?即便他真的累了,也不足为奇。
百介望向大排长龙的村民。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光景。众人对又市竟是如此深信不疑。百介确切感觉事到如今,即便向众人揭露那怪火的真面目,只怕也不会起任何作用。不论其究竟为何,众人均已深信那是个骇人鬼怪。同时,不论又市采取的是何种手段,众人亦深信他已将之驱离。
百介向远方望去。
就在此时,百介发现有个异物出现在树林后方。那看来似乎是顶轿子,乘坐者位高权重的轿子。周围还见得到几名仆役和肩挑行李的小厮。不对,似乎还有几名武士。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轿上的门似乎微微开着一道缝。百介直觉车中乘客——看来应是位贵人——似乎正窥探着这边。是在旅途中发现这边人声鼎沸而前来看热闹的吗?不对,不论从哪儿来、上哪儿去,应都不致走在树林里。难不成是专程为了窥探情势,才待在那儿的?
轿上的门倏然关上了。或许是察觉到百介的视线了吧。最后,轿子终于消失在山的另一头。
队伍依旧绵延不绝。
错失了离去的时机,百介走也走不得,又不能返回小屋,只得在屋旁一株柿子树的根瘤上席地而坐。
村民们个个骨瘦如柴。大概是饥馑所致,不过大伙儿脸上的神情竟称不上阴惨。这些村民的表情,与百介曾于海中孤岛上见过的岛民们、深受妖魔作祟所苦的某藩国内的领民们截然不同。那些昔日见过的人,均是筋疲力尽、无精打采。但排在小屋前的村民们可就不同了。当然,既然来到这儿,代表这些人个个心怀苦恼。倘若询问他们日子过得是否幸福,这些村民保证会回答不。若要问人饱受饥饿折腾、时常与死亡为邻的日子能有多幸福,答案当然可想而知。
百介一脸茫然地眺望着这条人龙。有人捧着寒酸的农作物,也有人提着酒壶,个个都迫不及待地盼望着能尽快轮到自己。看着看着,百介竟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张熟面孔。那就是曾参与驱除怪火的总代。记得此人名叫茂助。
一看见百介,茂助也是略显惊讶。不出半个时辰,便轮到茂助进小屋了。从小屋出来,茂助满面笑容地朝百介走来。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茂助说道。
“请问,您指的是什么?”
“还会指什么。您这人也真会隐瞒呀,怎不早点告诉我您就是六部大人的旧识。倘若当时未曾好好款待您这位六部大人的好友的消息传了出去,我可就要遭众人严刑拷打啦。”
“噢,其实——”
百介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又不能说出实情。
“失礼失礼。其实,当时还无法确定此人是否就是我的旧识。毕竟名叫天行坊的也不止他一个,因此——”
是吗?茂助一脸狐疑地回道。
这种胡乱找出来搪塞的借口,任谁听了都要质疑吧。
“虽不知其本名为何,但法力高强如六部大人者,保证世上没几个。方才,我为家里的婆婆请了个驱除中风的符咒。”话毕,茂助亮出了一纸百介见惯了的纸符。
这纸符非常灵验,百介说道。
“是吗?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倒是先生,我这就领您上村长家去。村长父亲方才先回去了,想必正在准备款待先生的事宜。”
“准备款待我?我没理由接受任何款待呀。”
“先生就甭担心了。”茂助说道,“村长父亲是个怪人,一听说能听到什么奇闻,恐怕连饭都不想吃了。先生不是搜集了不少这类故事吗?只要说出一两个,保证能哄他开心。”
“不过,这——”
这位村长父亲还有余力款待外人吗?
敏感的茂助看出了百介的为难。
“甭担心,今年情况没这么坏。大家似乎都还有点东西吃,也没再听说有人饿死了。”
先生就快起身吧,百介在茂助的催促下站了起来。
“这一带其实挺麻烦的。”也没被问起,茂助便径自说道,“虽统称摄州,其实并非一个正式的藩国,而是包含了好几个郡,原本就是由许多庄园凑集而成的。其中既有天领、旗本领,也有大名领、寺庙领地,甚至不乏远方藩国的大名领地,算得上是其他藩国的境外疆土。只不过由于大坂就在附近,尚能维持某种程度的完整。举例来说,这一带就是土井藩的领地。”
“是吗?”
没错,茂助说道。
只不过,百介既不清楚土井藩的规模有多大,亦不知其位于何处。
唉,该怎么说呢,茂助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接着不急不徐地叹了口气。“据说上头曾打算将大坂八十里四方划为天领,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唉,反正咱们这等小百姓,哪懂得上头这些大人物打的什么算盘。如今村长正为了应付阵屋代官大人的召唤,忙得七荤八素呢。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这样我岂不是要叨扰到人家?百介问道。
反正忙的是村长,茂助回答道:“村长父亲可就闲得发慌了,成天只能放放屁睡睡觉。不论其他地方是什么情况,咱们这村子可是一片祥和,就连村长都不爱摆架子,村长父亲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个皱纹满布的老翁罢了。”茂助快活地笑了。
百介回头望向又市的小屋。队伍已经短了许多。
六
那可是大盐之乱后的事?剑之进问道。“没错、没错。”一白翁语气和蔼地回答,“记不得是乱后翌年,还是两年后的事。”
“那么,百姓应尚未摆脱饥馑造成的打击,治安想必也十分恶劣。摄津一带幕府直辖地的德政大盐党人,不正是因此掀起的暴动?”
老人仰天说道:“老夫造访的村落,当时倒是十分平静。至于村名为何,恕老夫无可奉告。噢,即使能说,其实老夫也早就忘了。当时有种种顾忌,因此刻意不记下村名。若是记下了,哪天被谁瞧见,恐有祸殃村民之虞。”
“但从老隐士的陈述中,倒是听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惣兵卫捻着胡子说道,“难不成这六部,即天行坊,后来煽动村民起义了?”
“倒是没听说曾发生过这种事。”剑之进说道。由于酷爱研读古书,他对这种事特别清楚。“摄津曾发生过的起义,似乎仅有安政四年的冈部藩领起义和延享二年摄河泉天领起义两桩。时间上,两者均不吻合。”
“这家伙还真是多嘴呀。”兵卫怒斥道,“没看见我是在向老隐士请益吗?”
好了好了,一白翁为两人打了个圆场。
“倒是,老隐士。”正马开口说道,“那位六部是否真有法力?”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老人一脸故弄玄虚地说道,“不过,六部以祈祷驱除怪火,博得村民信任毕竟是事实。或许这怪火一如正马先生所言,不过是一种雷。那么,怪火自此销声匿迹,可就是出于巧合了。但虽说或许是巧合,六部也因此博得了信任。只要为人所信,要办什么可就都易如反掌了。如此一来,不也等同于六部的祈祷果真灵验?”
“但若真是巧合,不就证明其法力是假的?”惣兵卫说道。
没错没错,老人复以和蔼语气回答:“不过,这种事还真是巧合。就好比人以为祈雨应验,却不过是碰巧遇上老天爷降雨。若未降雨,祈雨灵验的传闻便无人流传了。”
“无人流传……”
“或许,这不过是一种话术罢了。倘若作法后仍未降雨,作法便可谓失败。既然谓之失败,便代表作法原本就是以能够成功召雨为前提。倘若原本的前提是作法亦无法召雨,一遇降雨,便将被视为巧合。”
有道理,与次郎心想。“但既然祈雨等同于祈求老天爷赏脸,这前提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先生这话或许没错,老人继续说道:“不过,若将未降雨视为失败,此失败便能证明作法并不具任何法力。作法多半无法成功召雨。但屡经失败后,有一回真碰上老天降雨,可就要被视为法力灵验了。相信仪式具有法力者,便是如此想法。但若有不信者以作法亦无法召雨为前提,无法成功召雨便就视为理所当然,如遇降雨,便是罕见的巧合了。遇此罕见巧合,人们便将为文记述或凭记忆传诵。非者,便不会留下任何记述。”
“不论是信或不信,问题终究在于祈雨后是否真会降雨,不是吗?”与次郎说道。
答得好,老人一脸开心地说道:“祈雨不灵验时虽占压倒性多数,但不知何故,失败的例子却总为人忽视。到头来,唯有真碰上降雨时,祈雨才为人注意,并为此议论究竟是灵验,还是纯属巧合。但此种议论怎么可能有任何结论?毕竟既无人能判断,亦无人能证明作法是否真有效用。老夫认为既然如此,不如端出未降雨的例子,议论祈雨为何不灵验较为有益。只可惜,似乎无人做如是想。”话毕,老人合掌,搓揉起干枯的双手。
“即,大家只在意召雨应验时?”正马问道。
没错,老人回答:“那怪火是如何消失的,已无从知晓。欲调查古时记述的真相,更是注定徒劳。不管如何费心推理,也无从做出结论。但六部作法后怪事便告止息,毕竟是事实,故此,村民对名叫天行坊的六部才会如此信赖。噢,老夫也曾见过这位六部,果真是一位堂堂伟人。”
“不是个诈术师吗?”
“不,是个热心济世救人的大善人。”
“此人必定是个诈术师,一切不过是场骗局。”正马说道,“英国亦有通灵师,但悉数是卑劣的江湖郎中。”
“若仅是表演献技,或许真能造假。但这六部借此济世救人,即便是欺诈,也不过是拉拢人心的手段。这手段也的确消弭了众人心中的恐惧。更何况此人生性和蔼可亲,为人完全无可挑剔。”
“果真不收半点银两?”惣兵卫说道,“那还真是没话可说。”
“没错没错,因此,此人备受众人爱戴。老夫也是在这位六部的引介下,方得以前往村长宅邸寄宿。村长父亲名叫权兵卫,亦隐居宅邸内,是个酷爱奇闻异事的老翁。噢,老夫当年还是个年轻人,故此——”
“这下,老隐士岂不是得以大显身手?”
“没错,老夫与这位老翁当然是臭味相投,当下便讲述了伊豆的舞首和淡路岛的芝右卫门狸两桩奇闻,听得老翁很是兴奋。该地与淡路相距不远,此事的传闻亦曾流传过来。”
这故事与次郎也曾听说过。一狸猫化身为将军的私生子,一再拦路斩人,最后于德州公眼前为犬所噬。死后,斩人凶手的遗体竟化为了一只狸猫。虽然听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这位久居江户的老人声称曾亲眼见到。虽不知其他三人做何感想,与次郎个人认为是信之无妨。
“老夫于宅内逗留数日,”老人转回话题,“发现当时村内一团忙乱。”
“为何忙乱?”
“噢,其实是为了应付年贡。”
“上头增征年贡了?”
“是的。该地实为关东某小藩的领地,该藩财政严重恶化,不得不如此。虽是个仅一万五千石的小藩,但事后调查发现,该藩积欠的债款已超两千贯银。”
“听来果然窘迫,”剑之进问道,“敢问该藩于摄州领有多少石高?”
“噢,各郡相加共十五村,约为五千石余。从一万五千石的规模看来,领地应有三成位于藩国之外。”
“如此听来,可真是困顿了。”剑之进露出一脸愁容说道,“绝非紧缩财政便可解决。”
“是的。不仅发行了藩札[132],亦用尽其他各种手段,财政均未见好转。困顿至此,唯有增收年贡一途。”
“的确别无他法。”惣兵卫颔首说道,“要不,可就要亡国了。”
“没错。但不仅要求的年贡远远超乎常理,同时还强逼村民赶制草鞋上缴、参与藩国举办的互助会,都是强人所难啊。”
“噢。”闻言,惣兵卫皱起了眉头。
“只见返回村落的村长急得满脸通红。唉,村落原本和平宁静。闹饥馑时虽曾有人殒命,但村民们团结一致,还是熬了过来,谁知就在众人正欲开始休养生息时,竟遇此窘况。”老人蹙着淡淡的双眉说道,“被怪火吓坏了的村吏、那个名叫茂助的总代,还有其他村民齐聚村长宅邸,情况是一团忙乱,让老夫这外人甚感尴尬。唉,也不知该说自己是来错了时候,还是来错了地方。”
这也是理所当然,与次郎心想。毕竟村民们在议论一桩攸关生死的大事,老人则只是为瞧瞧那怪火而前来游山玩水,哪有受人款待的资格?设身处地想想老人当时的心境,就连与次郎也为他感到尴尬。
“幸好有村长父亲的关照,老夫方能放下心来。”一白翁语带羞愧地继续说道,“唉,即便村民们再怎么习于吃苦,过于苛酷的命令毕竟让人难以承受。故有人提议或许该与他村磋商,一同去大坂奉行所进行箱诉[133]。”
“去奉行所?”
直诉不是会更妥当些?正马问道。
“噢,摄津一带领地归属至为纷杂,各村落依法均享有向奉行所,即幕府径直上诉的权利,亦称为国诉。虽有人如此提议,但村民多半不愿上诉。”
“为何不愿上诉?”
“噢,此地的代官大人,是个广为人众爱戴的清官。此官为人和蔼恭谦、开通明理,相较于他藩无恶不作的代官,可谓敬乡爱民。事实上,的确不乏乘饥馑之机大肆搜刮侵吞、中饱私囊的代官遭到国诉,幕府不是派来巡检官员调查,便是将之解任。”
“稍早曾提及的冈部藩便是一例。”剑之进探出身子说道,“遭国诉后,查明确有渎职之事,派驻阵屋的藩士悉数遭到撤换。但即便如此,百姓的待遇不仅未获改善,反而还每下愈况,便纷纷揭竿起义。不过,这是老隐士离去后发生的事了。”
“原来如此。如此看来,的确真有这种事。”老人继续说道,“但困扰此地的并非地方官渎职,而是藩政问题,更何况还是尚未施行的法令。此外,代官不过是代藩国传达政令,本人并无任何压榨之事。村长表示,代官甚至认为此法过于无理,欲向藩国提出抗议。唉,单凭代官一人,毕竟难以改变藩国既颁的政令,但众人认为与其徒增事端,暂时静观其变似乎较为妥当。”
“村民反而对代官心怀期待?”
“是的,一如正马先生所言,的确有这种气氛。众人皆期盼此官能为乡里做些什么。其人望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以一介代官而言,此人还真是个罕见的人才呀。”正马语带揶揄地说道,“这原本不是个于任期内竞相中饱私囊的职务吗?”
“身为幕府要职之子,你哪有资格说这种话?”惣兵卫瞪着正马说道,“并非所有当官的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毋宁说腐败的是幕府自身。不正是因为过于藐视地方官,幕府才会被推翻的吗?”
“这应与此事无关吧?”
剑之进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催促老人继续说下去。剑之进想听的,其实是接下来的事。
“好的好的。总之,这位代官大人的确人品高洁,为人绝无任何值得诟病之处。只不过,虽然此事无关村民生活,但其夫人却有个难言之隐。”老人说道。
“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是的。这位夫人,这还真让人难以启齿,好事者传言,夫人其实患有淫病。”
“淫病?就是恋好男色吧?”正马说道,“花癫,也就是淫乱症。据说患此病者,一夜不与男人共眠,便感痛苦难耐……”
这种低俗的事就甭再说了,惣兵卫制止道。
“不过,正马先生所言的确无误。或许这传言,反而助代官大人赢得了更多人望。”
“因此招致更多同情?”
“没错。据传此代官出身赘婿,夫人为藩内某要职千金。此事大多领民亦知情,唉,当然不至说出口或为此议论纷纷,但人人均理解此官或有不得忤逆其妻的苦衷。有传言称其妻挟此威势,每夜均与下贱男人勾搭。”
“老隐士连这也打听到了?佩服佩服。”与次郎说道。
村内这类流言蜚语,通常不会向外人传述。俗话所说的坏事传千里,是指在封闭的群落中发生的事。不能外传的事外人听不见,旅人基于礼仪也不应闻问。要探听出这种事理应是万般困难,但既然一般听不见的事都被外人知道了,就证明这个群落已然濒临瓦解。
“是村长父亲告诉老夫的,”一白翁回答,“老夫讲述了几桩故事后,村长父亲便告知此事以为回报。噢,不过村长父亲并不是在说这位代官大人的闲话,而是在褒奖其为人时,不经意说漏了嘴。”
“而老隐士却没有听漏?”正马插嘴道,“老隐士果真好凑热闹呀。”
“诚如先生所言。”老人颤动着满脸皱纹笑道,“总之,该交代的也都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提提老夫亲眼看见的天火了。”老人恢复一脸严肃神情,环视着与次郎一行人说道,“翌日,阵屋代官便遣使造访这位六部,即天行坊的小屋。”
“噢?”
一行人悉数探出了身子。
“使者表示,欲邀六部为代官夫人医病。看来天行坊的名声,如今已经传到阵屋那边去了。这,就是这桩悲剧的开始。”
老人继续述说起这则故事。
七
是的,当天小屋前也排起了长龙。
看到武士到来,村长与村吏联袂赶往小屋。老夫当然也去了。没错,一如正马先生所言,老夫生来就爱凑热闹。唉,村吏似乎以为武士是前来取缔的。六部虽有寺庙撑腰,但并未获得阵屋的许可在此滞留。
对官府而言,六部毕竟不过是个浪迹天涯的祈祷师,属于淫祠邪教之流,其祈祷越是有效,就越是个扰乱世局的不法之徒,岂有可能轻易纵放?因此,村长只得出面解释。毕竟再怎么说,六部都是应村民要求留下来的。
六部本无罪,若被冠上罪名,邀其滞留的村民们可就得内疚了。若只是被判逐出藩界或许还好,要是被判了更重的罪,情况可就难以收拾了。当然,六部甚至不乏被判死罪的可能。身为一个无宿人,若是在江户被逮着了,下场不是被送进寄场[134],就是被送往佐渡。没错没错。如此一来当然是大事不妙。毕竟天行坊是村民们的恩人,这么一来,大伙儿岂不就成了恩将仇报的大罪人?故此——
沿途,一行人还在议论若是说明因怪火一事而邀六部滞留的经纬,想必代官能明理。倘若还是徒然,就只能邀寺内和尚与所有村民一同请愿了。没错,没错,大伙儿都料错了。使者的确不是为这来的,而是奉代官之命前来邀请六部祈祷医病。噢,大伙儿当然吃惊了,老夫也是大感惊讶。
当老夫抵达时,奉命来访的武士正准备打道回府。是的,的确是一身正式的使者装束。但天行坊似未立即承允。是的。他仅回答使者自己不过是个食客,并非获得上头许可前来祈祷,故应先与村众议论过后再行答复。这说法不无道理。使者亦未有任何异议。
噢,不不。对村众而言,这反而是件好事。是的,一点也没错。让代官欠众人一个人情,毋宁是件好事。这攸关着大伙儿的年贡。
没错,正是如此。由代官出面向藩国解释,岂不是最稳当的得策?是的,一如前述,众人虽不认为仅此便能让藩国打消念头,但无人比代官更了解领民状况,若代官能呈报领民无此财力,或许可能促使藩国重新考虑。总而言之,村众便是如此盘算的。不不,即便向奉行所提起国诉进行抗争,结果又将如何?若事情闹大了,势必将招致相应的惩罚。即便算不上惩罚,想必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此举虽属合法,但毕竟等同违抗国命,后果绝对将是惊天动地。因此,任谁都认为若能央请代官出面代民陈情,是最为妥当。因此,众人均以为借此卖个人情,对大伙儿或许能有所帮助。
没错,六部深受村众信赖。一如前述,村众对其法力均深信不疑。故此,天行坊大人拥有神通法力,早已是村众们的共识。一点也没错。倘若六部医好夫人的病,便等同于代官欠众人一份人情。噢,至此时为止,大半村众均认为夫人患的便是,没错,便是那淫荡的心病。
村长向天行坊询问这病是否可医。若可医,无论如何都期望天行坊能将之医好。但天行坊闻言一脸纳闷。不,并非如此。天行坊并未断言此病无药可医。让他纳闷的是,使者宣称夫人患的是热病。据说夫人病倒后毫无康复迹象,就连大夫也束手无策。
是的。不论夫人患的是什么病,其实都没什么差异。不管热病还是淫荡的心病,这人情都卖得成。不,倘若夫人患的是攸关生死的热病,卖成的人情甚至要更大些。噢,这纯粹是村众的判断。
天行坊大人则表示此事无关人情,夫人若是命在旦夕,当然要竭力抢救。不分武士百姓,人命同等重要。噢,同时他还表示,他十分清楚夫人的性命已宛如风前残烛。是的,或许真是如此。或许他这番话不过是信口搪塞。但村民对这话均深信不疑,纷纷赞叹其法力高强。是的,就连老夫也为众人信念所感染,隐约相信其真有法力。甚至有人声称目击天行坊背后射出万丈金光。
当日,天行坊先生在村长引领下前往阵屋。阵屋内似乎一片慌乱。是的,夫人卧病在床的确属实,天行坊立刻被引领到夫人的卧房。
是的。听闻此病仅祈祷一两日尚无法治愈,村长便于深夜先行返回村落。七日后,是的,村民们亦各自于大小佛坛神龛前祈祷,祈求夫人的病能早日痊愈。
这也是理所当然。当时,众人均以为夫人能否病愈,攸关年贡问题能否解决。此举看似愚昧,但切勿斥其无稽。事到如今,村众已是急不暇择。与咒人丧命相较,这想法毕竟要健全得多。虽是为了自身利益,但祈祷的目的终究是驱除病魔。
是的。过了七日七夜,天行坊终于返回村落。唉,此时的他已是骤然消瘦,看来憔悴不堪。天行坊宣称,夫人的病已痊愈。村内刹时一片欢腾,宛如祭典般热闹。但不知何故,唯有天行坊一人显得默默寡欢。噢,众人还以为历经数个日夜加持祈祷,天行坊或许是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正是如此。记得事情发生在翌日。村长与其他村的代表进行协商,是的,当然是为了年贡的事。众人决定既然夫人业已痊愈,不妨再次前去请愿。因此,便由老夫寄居的村落的村长代表各村前往阵屋。没错,就结论而言,这却是个严重的误判。
是的。事实上,首度召集各村代表通达政令的翌日,代官便立刻起程返回藩国,打算直接同堪定方[135]大人或家老大人谈判。此举是为了避免村民忧心。代官向藩国说明领民力有未逮,增征年贡实为无谋之举。但藩国似乎仍不甚体恤。是的,该说的都说了。没错。正是如此。遣使邀天行坊前去时,代官其实不在阵屋。是的。此事代官当然是毫不知情。事实上,一切均为夫人的计谋。一点也没错。
据传听闻村长禀报后,代官大人当场勃然大怒。平日待人温厚的代官大人,此时竟语气粗暴地破口痛斥。夫人从未罹病,自本官行前至归宅后均身体无恙,此说根本就是一派胡言。村长虽被吓得惊慌失措,仍战战兢兢地试图解释。这下更将代官大人激怒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为了汝等领民,本官心怀切腹、左迁之觉悟前往藩国提出异议。然而,汝等竟做出此等胆大妄为之举。村长被吓得脸色铁青,仅能一味致歉辩解。没错,当然只能如此解释。夫人罹病、六部受邀前来、疾病因此痊愈,均是千真万确,其中绝无任何不轨之事。
是的。代官大人将夫人召来。孰料,夫人竟如此陈述。
奴家未曾召唤,但这村长却不请自来,还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龌龊的乞食和尚,欲为奴家进行怪异祈祷。奴家因夫君外出,力申不宜,但这无礼狂徒却径行登堂入室,滞留凡七日夜,至昨日方才离去。其间,这和尚数度意图侵犯,奴家搏命抗拒,虽得以守住贞节,但仍饱受其不堪羞辱。身为武家妻女,此等屈辱实不可忍,虽知不应保持缄默,但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夫君归宅后,奴家不知该如何辩解,打算不如以死明志。
是的。这说辞当然是瞒天大谎。这下村长更是被吓得不知所措。不论如何解释,代官均是震怒难平。村长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当场遭捆绑羁押。
没错,消息立刻传回村中。村吏连忙赶往天行坊寄宿的小屋。老夫也一并同行。只见天行坊在屋内正襟危坐,似乎早有觉悟。没错,没错,似乎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噢?是如何料到的?事实上,夫人的病原本就是装出来的。听闻有此法力高强的六部之后,夫人曾前来窥探,目睹天行坊相貌时,唉,这还真是教人羞于启齿。原来传言果真不假。瞧见天行坊后,夫人便亟欲与其共度春宵。
故此,代官大人离开阵屋后,夫人便将天行坊召去。形同乘夫婿外出之机,召来姘夫行淫。孰料,这姘夫竟是如此不解风情。是的,天行坊为人知书达礼,当然不为夫人之色计所诱。是的,就连夫人一根指头也没碰着。夫人难耐焚身欲火,当然不愿轻易放人,因此,就这么挨了七日。
是的。眼见不论如何诱惑,天行坊均不为所动,夫人也只能打消邪念。没错,虽得以于七日后返回村落,但天行坊坚决不向村民透露真相。毕竟不论如何解释,这都是难堪丑闻一桩。
倘若此事为世间所知,不仅是夫人,只怕连代官大人也要蒙羞。这么一来,岂不是要让武家颜面无光?故此,天行坊只得三缄其口。是的。再者,倘若真相为代官大人所知,只怕夫人要比任何人都困扰。故此,为顾及夫人的立场,天行坊选择保持缄默,仅宣称夫人业已痊愈。
是的,其实就夫人的淫荡欲火已消看来,这也算不上是个谎言。总之,这情势真让人束手无策。村民们立刻明白了,怪罪天行坊,根本是找错了人。是的。罪责理应由淫荡的夫人来扛。面对诱惑却仍保坚定不移的天行坊,反而该受到褒奖才是。
是的,即便是对方主动诱惑,倘若与代官之妻发生了关系,不论再怎么解释,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普通百姓尚且如此,身为无宿人的天行坊就更不用说了。不,这无关身份问题。本身就已是不义私通。加以婉拒本就是理所当然。除了婉拒,岂有其他选择?
不过,夫人她可不作如是想。是的。夫人的个性正是爱之切,恨之深。诱惑遭拒,想必让夫人感到了屈辱。出于对六部的憎恨,才会撒下这瞒天大谎。
是的。当老夫与众村民正聆听天行坊细说经纬时,大批武士正好赶到。没错,这伙武士声势十分吓人,整栋小屋都被他们捣毁了。是的,村民们纷纷仓皇逃窜。手无寸铁的百姓,怎可能与武士们为敌?在这等情况下,即便遭斩杀也无从投诉。天行坊也当场被捕。
不,情况可没这么简单。当时,武士们的行径可是异常肃杀。是的,根本由不得人做任何辩驳。由于事前便认定天行坊为罪人,武士们立刻以棍棒等将之强押。天行坊并未抵抗,但突然遭受此种待遇,任谁都要惊慌失措吧。是的,当然是毫无辩解的余地。天行坊就这么在武士们的重重包围下,遭到五花大绑。说老实话,老夫自己也被吓破了胆,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村民们也被吓得狼狈不堪。唉。所有村民都赶来了。对村民们而言,天行坊是全村的大恩人,其地位更是无人能取代。这样的大恩人,竟然被人五花大绑了。大人们逮错人了,还请留步听小的解释清楚,村民们悉数缠着武士不住央求。即便如此,武士们却无人愿意聆听缘由。
就在此时,代官押着同样被五花大绑的村长来到了现场。唉。眼见就连村长都被五花大绑,村民们个个被吓得脸色铁青、哑口无言。
你可就是那天行坊?快说!代官一脸凶相放声大喊。
不知小的遭押所为何事,但无论如何,均与村长无关。天行坊两眼直视代官,以洪亮嗓音如此回答。
这由不得你决定,代官怒斥道。
从这情况看来,天行坊已是毫无可能脱身。代官持鞭朝被部属们五花大绑的天行坊抽了几下。
接下来,便当场昭告天行坊将被处以死罪。是的。丝毫不留任何申辩的余地。唉。
天行坊双眼直瞪着代官,说道:“要杀就杀。切记,汝终将为吾之遗恨焚烧殆尽。”
八
这光景,看得百介哑口无言。有谁能想象到,又市竟然会被人五花大绑?
又市是个浪迹诸藩、布出许多巧局的高超妙手。不分富商巨贾抑或恶棍魔头,不分流氓无赖抑或抢匪盗贼,即便连高高在上的大名,只要遇上这滑头的不法之徒,都只有任他舌灿莲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份。一路走来,百介已多次见识其手法是如何高超玄妙。
虽也曾多次被逼入险境,但就百介所知,又市至今还未曾让自己被逼入绝境。无论情势如何凶险,一切均不出这老谋深算的诈术师的掌握之中。不仅又市自己绝不出面,还不忘在遭逢危机前,为自己打点好巧妙的安身之处。时至今日,还未曾见过又市遭逢难以掌控的情势。至少百介从没见过。因这诈术师的布局是那么巧妙,从未显露一丝破绽。如今却——
是算计出了什么差错吗?不对,他并未将此视为一桩差事。这回又市并非来设局的。他那满足的神情,理应不是在做戏。若是如此——
一阵骚乱中,百介一路步履蹒跚,闪躲往来奔走的村众,直到背部碰上一株柿子树,才有气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五花大绑的又市,以严峻的眼神直瞪着阵屋代官鸿巢玄马。
百介不由纳闷,又市是否早就识破玄马之妻雪乃的病是装出来的?只是碍于村落所处的复杂情势,才没将真相说出来?他识破了夫人不过是在装病,也识破夫人患的根本不是热病,因此才向村民保证必能将夫人的病医好。又市前往阵屋之前,早已知悉一切。这并非设局。当然,也不是一桩差事。到头来竟——
给我押走!玄马喊道。
事到如今,已无村民胆敢抵抗。毕竟任何抵抗均注定是徒劳。对百姓而言,反抗武士形同舍命求死。不管是村落的恩人还是自己的恩人,眼见事态如此,任谁都不敢出手相救。不论是茂助、村长父亲权兵卫还是百介,都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六部被代官一行人押走。
当夜,村落毫不平静。这问题并不仅只攸关此一处村落。既然代表土井藩领十五村落前去阵屋交涉的村长权左卫门和六部均遭逮捕,事态已发展成攸关整个摄津土井领的问题了。
村长父亲权兵卫立刻遣使其他村落,召开紧急集会共同商议。庭院内焚起了篝火,村民们悉数忙成了一团。
而百介,只能枯坐一旁。毕竟他什么忙也帮不了。倘若能设个什么局,那么只要有办法潜入阵屋,或许还有法子挽救,但眼看如今这状况,根本是什么力也使不上。百介根本想不出任何既能救出又市,又能挽救村民的计策。只能静观其变。只能静待又市凭一己之力自行脱困。
在空无一人的村长小屋内,百介就这样在屋外村众的阵阵喧嚣中躺平身子,静候翌朝来临。只觉今夜漫长得让人难耐,但百介依然梦想着又市如朝阳般神采奕奕地平安归来。
翌日清晨。只见天色宛如尚未睡醒般一片灰蒙蒙的。篝火依然在庭院一隅燃烧着,在阳光照耀下,微弱的篝火朝天际吐着一缕龌龊黑烟。
百介步出庭院。只觉一阵冰冷。多云的天际呈琉璃色,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晨间应有的清爽。百介望向洗水钵旁被践踏成一团凌乱的泥地,看见茂助推开后院木门,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一看见百介,茂助也没打声招呼,便告知百介大伙儿已决议提出国诉。
“向奉行所吗?”
“没错。如今,邻村的村长正在为大家撰写诉状。”
“敢问,可是为年贡之事提诉?”
“这事只能先搁着了。”茂助说道,“年贡之事的确让我们为难,但目前仅打算为遭到逮捕的两人提诉。”
“可是打算恳求上头放人?”
“没错。此事未免也太不讲法理了。原本大伙儿都认为鸿巢大人是个好代官,但这回可就不同了。天行坊大人根本是清清白白,村长亦是无罪。如今鸿巢大人没开庭审议,便欲将两人处以死罪,这难道不过分吗?”
“不过——”
“甭再说了,”茂助摇头说道,“咱们虽是百姓,也不能见死不救吧?十五个村子一同提出诉状,奉行所也不可能拒绝审议。这件事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毫无法理。奉行所若是听说了,也不可能允许这种荒唐行径。婉拒一个好男色成痴的淫妇色诱,竟然要被判死罪,这道理哪说得通?”
这说法的确有理。但事情真能这么顺利?即便真能顺利达到目的,但若是在奉行所还没来得及着手审议之前,又市便被人——
百介仰首望天。只见天际笼罩着一层乌云,看来活像蘸湿了的丝绵。远方传来一阵喧嚣时,一滴水珠滴在了百介的额头。
“发生什么事了?”茂助说道,自后院木门飞奔而出。
出于一股不祥的预感,百介打消了跟上去的念头。不,此时的念头已不再是预感,而是化成了由不得质疑的确信。
为时已晚了吧。
百介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能有什么好消息。从又市被捕时就认为大势已去。
不知又市究竟如何了?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听见有人高喊,村长回来了!
回来了?权左卫门回来了?百介连忙奔向屋外。
只见正门前已是一片骚然。村长跌坐在地上,被为数众多的村民们重重包围着。挤进去一瞧,只见村长父亲正不住摇着一脸憔悴的权左卫门的肩头。
“村、村长。”
“权左卫门,你怎么了?为何能回来了?天行坊大人如何了?快醒醒。”
不管父亲如何呼唤,村长一张嘴只是不断颤抖,抖得连牙也合不拢。
水珠从一滴增加为无数。淋了好几滴雨后,权左卫门终于开始恢复了神智。
“他、他们,把我放了。”村长开口说道。接着,权左卫门说出了众人想象中最严重的噩耗。“天行坊大人他今早被他们斩首了。”
“斩、斩首?”
“就、就在天明前——”
“岂有可能?哪可能这么快?”茂助怒喊道。
不可能吧?怎么有这种事?村民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绝非胡言!”村长的一句话让村名门全安静了下来。
“绝对是千真万确!”权左卫门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巴,“我们俩先是被关进了阵屋内的牢里。但没等天明,天行坊大人就被他们带走了。接下来、接下来,大人的脑袋就被他们……”
“被他们斩了?”
“没错,被他们斩了。”权左卫门说道,一把将手中的泥巴抛撒而出,“斩首的同时,传出一声惊人巨响,整座阵屋仿佛都随之震动……”
“是什么样的巨响?”
“还、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天行坊大人的怒吼声?天行坊大人的脑袋被斩、斩下来后,突然张嘴诅咒道,若不立刻将我放了,便将焚毁阵屋。”
“什么!”
闻言,村民间起了一阵骚动。
“权左卫门,此话可当真?”
“当然属实。是我亲耳听见的。现在我人都回来了,不就是个证据?代、代官一行人见状,个个面、面色铁青,便将我放了。我方才得以……”
“天行坊大人真的被他们斩首了?该不会只是去求他们放你回来吧?”村长父亲再度摇起村长的肩膀问道。
“是真、真的。曝晒于阵屋前的首级,那首级竟然……”村长说着,浑身直打哆嗦。
“那首级怎么了?”
“那首级竟然腾、腾空而起。”
“什么?”
“飞到了阵屋的屋顶上头。”
这岂不是成了舞、舞首?村长父亲望向百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又市的首级竟然……又市他……又市他竟然死了。
刹时,百介感觉自己的意识朦胧起来。不过,他并未就这么昏过去。
因为村民间响起了一阵啜泣、号泣、怒号交杂的声响,在潮湿空气的共鸣下化为一股异样的呢喃。不知不觉间,众人口中开始不断喊着国诉、国诉。
“没错,如今非提起国诉不可。权左卫门,你被拘捕后,老夫曾召集土井辖下十五村村长磋商,打定主意提起国诉。如今,邻村的金左卫门正在积极准备,原本打算明日动身,但眼见情况已是如此,可不能再等了。老夫这就动身前往大坂。”
“咱们上阵屋去吧。”茂助喊道,“六部大人可是咱们的大恩人,若是任其首级曝晒荒野,六部大人可要当咱们是恩将仇报了。如今就去将其遗骸讨回来吧。”
好!众人齐声附和道。村民们开始成群结队地移动起来。
百介只能呆立原地。如雾细雨从天而降。百介仰首,望向一片惨白的天际。
又市被人斩首了。这诈术师竟然被人……而且是如此轻而易举地……
百介试着回忆又市的面容和仪态。但记忆竟是如此模糊,难以描绘出清楚的轮廓。想必是因结束得如此轻而易举,才会让人难以忆起。
百介完全无法想象,被斩首的又市会是什么模样。更甭提其首级竟还能开口诅咒,飞腾升空。岂有可能——
不。绝不可能有这种事。一定是哪儿弄错了。
对了。
百介使劲晃了晃脑袋。自脸颊上滑落的水滴随之左右飞溅。
不管又市如何神通广大,遭斩首后岂可能开口说话,甚至飞到屋顶上头?这些年来,又市已数度向自己证明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等怪事。到头来,总是发现妖魔鬼怪的背后,不过是这诈术师藏身其中装神弄鬼。瞒骗人的狐狸、幻化为人的狸猫、化为幽魂的马、抱着婴孩的妖怪、忽隐忽现的骸骨、心怀仇恨的妖魔、不死之身的鬼怪、发散火气的魔缘、漂浮洋上的妖物,甚至覆灭藩国的冤魂……不全都是这又市所设的局吗?
那么,又市既已不在人世,理应不可能再发生这等怪事才是。绝无可能。
百介再度晃晃脑袋,拭去面颊上的雨滴,接着步履蹒跚地追随在村民们身后。
不过,阵屋的屋顶上,果真可望见又市的首级。错不了,那正是又市的首级没错。
百介站在阵屋前的山丘上,哑口无言地凝视着屋顶上的首级。在百介身旁,则挤满了成群自土井藩辖下各村落赶来的村民百姓,个个也和百介一样,朝着首级举头眺望。
阵屋周围的几名武士,也同样浑身僵硬地仰望着屋顶。
“又市。”
百介好不容易张口吐出了这两个字,旋即就地蹲了下来。他心中当然不平静,但也并不感到多么悲伤或惶恐。惊讶是仅发生于一瞬间的情绪变化,若是能持续下去,就算不上是情绪了。
“山冈先生。”
转头一瞧,只见茂助正一脸憔悴地站在后面。
“方才前往奉行所的父亲与邻村村长遣使来报,表示今天深夜将有与力来访。”
“与力?”
“是的。奉行所判断此事已不是单纯的法理问题。因此,决定派人前来,向代官询问经纬。”
“看来,此事已到了超乎寻常的程度。”茂助说道,“虽有咱们努力制止,还是无法避免这桩惨祸。若天行坊大人地下有知,想必也是死不瞑目。要不,哪可能会发生这种奇事?只是,这光景还真是不可解呀。”
的确是如此。不论如何推断,都找不到将首级摆到屋顶上的理由。斩首的理由可以随意搪塞,但将首级摆到屋顶上,可就没任何意义了。倘若这首级是自己飞上去的——虽然百介感到难以置信——那么就绝对有什么理由了。否则,哪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生这等奇事?
天色越来越昏暗,聚集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百介跑下山丘,只为就近观察那首级。山丘下亦有百姓聚集,不仅男丁,就连老弱妇孺也一同围在阵屋外面。有人合掌膜拜,亦有人念佛颂咒。凑得更近点,还能见到几名小厮与一名年轻武士正朝屋顶仰望,浑身颤抖不已。
来者何人?一看见百介,年轻武士便皱眉喊道。毕竟百介这身打扮,看来完全不像个村民。
“我乃来自江户的旅人。”百介回答。
“旅人,在我藩领内做什么?”
“不,我原欲前往大坂,顺道滞留此地游山玩水一番。只不过,我与此六部是旧识。”不知何故,百介竟说出了实情。
“什么——此话可当真?”闻言,武士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又转为至为悲怆的神情说道,“其实此人……唉。”
武士含糊其词地说到此处,便闭上了嘴。接着眺望了屋顶好一会儿,才将视线徐徐移往百介说道:“先生应该也知道吧。村众们似乎已提起国诉。”
似乎是如此,百介回答。
“不出多久,奉行所派遣的巡检官员便将抵达此地。”
“是吗?似乎是难以解释了。”
“即便想解释,见到这首级,只怕也是徒劳。”武士转头回望首级说道。
百介亦仰望屋顶。天色已黑,首级的五官也泰半融入夜色中,变得暧昧模糊。
“此人,果真是我熟识的六部天行坊?”
“错不了,”武士回答,“这的确是那六十六部的首级无误,是代官大人于本日未明时,亲自斩下来的,而且还亲自——”武士以下颚指向一座赶工搭架的枭首台说道,“将首级摆到了那上面。至此为止,在下均亲眼瞧见了。未料——”
“未料,这首级却自己飞了上去?”
“没错。也不知是何时飞上去的。如此一来,吾等可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武士回道。
“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一名小厮正欲启口谏言,甭再说了,为武士蹙眉制止。
“先生若是该六部的旧识,在下便无须隐瞒。该六部是否曾图谋不轨,在下亦无从得知。但即便真有任何不法之事,这判决也难以令人心服。”
“此话何解?”
“吾等亦知悉该六部乃奉夫人之召前来。当时的使者,正是在下。在下亦曾向代官大人提及此事,但大人却未加理睬,似乎是患了什么心病。”言及至此,武士拭了拭额头。
午后一度止息的雾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那呻吟声,似乎又响起了。”一名小厮一脸惶恐地说道。
这不过是风声,武士说道。
“那首级会发出呻吟声?”
“没错。那六十六部,果真拥有高强法力?”
闻言,百介不由得眯起了双眼。那的确是又市的首级。丝毫不信天谴神罚的又市,死后竟会化为这等妖怪,实在让百介难以采信。
“对此,我深感难以置信。”百介回答道,“这六部的确曾以强大法力救济村民。但其首级竟腾空而起,发出呻吟一事——”
“并非只是呻吟。”武士在额头上挤出几道皱纹,环视着小厮们说道,“这首级甚至声称,吾等必遭天谴。其嗓音甚为骇人,驻守阵屋者闻声纷纷蹿逃。吾等虽为武士,亦非妖魔敌手,故如今仅余吾等三人,内心万分惊恐。但代官大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如今阵屋中仅余代官大人与夫人据守。”
不知不觉间,天色更转昏暗。秋日于倾刻间迅速滑落,四下旋即为黑暗笼罩。
或许是因整整一日未曾饮水进食,百介微微感到晕眩。静坐夜空中的惨白首级,看来越显朦胧。
就在此时,山丘上传来一阵悲鸣。年轻武士猛然回头,旋即再度望向屋顶。小厮们亦抬头仰望,发出一阵惊呼。只见屋顶上冒起一道火柱。
“起、起火了——”
火柱宛如猛兽般不断蹿升,于空中蜿蜒起舞。四处传来阵阵惊呼。
“这、这火是——”
没错,正是二恨坊之火。
噢,此事经纬,不正与二恨坊之火完全相同?只见这火犹如一条翻转的巨龙飞上天际,拖曳着一道光在阵屋顶上不住翻腾。
百姓们个个惊惧不已,开始齐声念起佛来。
怎会有这种事?眼前的一切,究竟是虚是实?
此时,雷鸣响起。
接下来——
九
“后来情况如何了?”剑之进语带兴奋地问道,“此事果真属实?一切都是老隐士亲眼看见的吗?”
“当然是老夫亲眼所见。”一白翁神情平静地回答,“其中绝未有任何夸张、分毫捏造,亦未有任何错认或误判。再者,目击者亦仅非老夫一人。当时在场的百姓们,依老夫约略估算,应不少于两百人。”
“不少于两百人?”惣兵卫一脸感叹地捻着胡子说道,“为数如此众多?即便想揭竿起义,也是轻而易举了。”
“没错。若没起那怪火,或许当时的情况还真可能转为起义。毕竟那六部的人望是如此深厚,再者,村众们对年贡增征的愤懑亦是已臻沸腾。不过这股气势,也被那怪火……”
“被打散了。”正马代老人把话给说完。
“唉,想来这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正马一脸纳闷地问道,“那腾空飞蹿的怪火,噢,或许该说是个雷球吧。那么,敢问那首级可真的是既会呻吟,又会飞蹿?”
“这老夫就没瞧清楚了,”老人回答,“老夫并没瞧见那首级飞蹿,也没听闻其发出任何呻吟。因此,这些应不过是传闻罢了。但那怪火,老夫绝对是亲眼瞧见了。”
“噢。想来人若是心怀畏惧,说不定风声什么的听来都像是妖魔怪声了。若是个胆小窝囊废,只怕自己放个屁,都会吓破自己的胆呢。”惣兵卫语气豪放地说道。
“那么,首级飞上屋顶一事要如何解释?”
“这,不就是谁给搁上去的?”
听到惣兵卫如此回答,剑之进一脸不服地噘起了嘴。
“好了好了,或许并非如此,也或许真是如此。总而言之,那六部的首级还真是镇坐在屋顶上,一道怪异的光拖着尾巴四处飞蹿。”
“当时可是下着小雨?”听到正马这么一问,老人使劲颔首回答:“从一大清早便忽下忽停的。那是场如雾般的细雨,由于当时未携任何雨具,老夫浑身都被淋得湿透。”
“如此听来,条件似乎悉数具备,看来这应该就是一种雷了。敢问老隐士亲眼瞧见这异象时,认为那东西看似什么?”
噢,应该就是一种雷吧,老人回答。
心中真是如此感觉?剑之进问道。
“是的。唉,火亦有形形色色。那怪火形状不似烈焰,与戏曲演出时的喷火或孩童燃烧樟脑丸时所起的火亦不甚相同。虽说与火同为发光物,若要问看似什么,或许就是——”
就是雷吧。正马代老人把话说完。
“没错,看来应该就是雷的一种吧。”
接着,剑之进问道:“那么,火中是否真有张脸?”
“里头哪可能有张脸?”惣兵卫说道,“老隐士不都说那是雷了吗?雷里面哪可能有张脸?又不是小孩画的太阳。”
“但老隐士亲眼瞧见的东西,不正与二恨坊之火的描述相符?”
“的确。大半目击者宣称,的确看见火中有张脸。”一白翁回答道。你瞧瞧,剑之进乘机朝顿时哑口无言的惣兵卫揶揄道。
“不过,老夫并未亲眼瞧见。虽曾定睛观察良久,均不见火中有任何异物。但老夫周遭的百姓们则是异口同声,坚称那火正是六部大人的首级。”
“首级不是镇坐在屋顶上头?”
“原本是没错,但不知何时突然不见了踪影。起初老夫还以为是天色暗了看不清楚,稍后却发现——”
“是消、消失了吗?”剑之进双手撑地,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问道,“那首级可是消、消失了?”
“不,依老夫之见,首级或许是被撞落,或是被烧掉了。”
“烧掉了?”
“是的。若那怪火真是雷,依理——”
“噢,原来如此。那怪火是在首级周遭出现的,还绕着首级飞蹿。若真是雷,这推论当然合理。”正马附和道。惣兵卫则一脸不服地说道:“不过,那阵屋又该如何解释?若真是如此,依理阵屋也该被烧掉才是吧?老隐士,您说是不是?”
“这是因为,”老人说道,“依老夫所见,那怪火并未触及阵屋。每当飞近阵屋,便会自行弹开。唉,老夫才疏学浅,对此事的知识尚属不足。但方才正马先生亦曾提及,电气有正负之分,时相吸时相斥。故老夫或可推论,此现象便是因此而生吧。”
电气?惣兵卫惊讶地说道。
“是的,或许此道理一如阴阳,既可相乘亦可相克。因此,那怪火虽于阵屋周遭飞蹿绕行,却未触及阵屋。但如首级等体积不大之物,便可能为其力反弹掉落,倘有火苗触及,亦可能遭焚毁。”
“老隐士所言甚是。”正马说道,“那么,村众所见的脸又该如何解释?”
“那应是错觉。”老人斩钉截铁地回道。
剑之进与惣兵卫面面相觑,同样是一脸期待落空的神情。你瞧瞧,正马则一脸开怀地模仿着剑之进的口语揶揄道。
“错、错觉?”
“那绝对是错觉。村民们当然不认为那仅是寻常的火,而将之视为六部大人的仇恨怒火。即便是老夫,当时也是如此认为。虽不见火中有脸,但当下并未意识到这或许是碰巧发生的自然现象。”
“碰巧?”剑之进喃喃说道。“难道这真是巧合?”
“绝对是巧合。”老人以罕见的严厉口吻说道,“以为人可凭一己之灵力左右天地自然,或许有过于傲慢之嫌。虽贵为万物之灵,但人亦是有情众生,即便聪明,其实并不伟大,绝无可能如神佛般对天地自然操弄自如。因此,或许此现象不过是偶然发生,亦或可说是于人心想时碰巧发生。不,甚至不过是人对偶然发生的现象擅自做出的解释罢了。”
“意即,火中并无脸,不过是人自以为看见了脸?”与次郎说道。
“说得好,”老人说道,“于火中看见人脸,可能让人感觉安心,或能令人心生恐惧,自以为得以凭一己之意志灵力影响自然原理。人性毕竟怯弱,有时还真是非得作如是想不可。故此,一如正马先生所言,这应是雷的一种。证据即是——”
“证据?有证据吗?”剑之进压低身子问道。
老人颔首回答:“正马先生曾言及,此如雷球的怪火,多随落雷出现不是?”
“是的。大气中电气偏向正极或负极,状态有失安定时,便会产生此等现象。如此,应强将不安定恢复均衡。海外亦有云,鬼火出现前后常见闪电。看来当时或许也是如此。”
“是的。”
不知为何,一白翁突然端正坐姿说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村民们个个合掌膜拜,武士们则悉数调向山丘的另一头。出于恐惧,老夫也同样朝山丘方向退却。此时,突然一阵天崩地裂。”
“天崩地裂?”
“是的,一道刺眼闪光顿时将四下照得通明。同时,还传来一阵震天巨响。”
“可是打雷了?”
“是的。唉,毕竟这现象来得如此突然,在场的两百多人悉数被吓破了胆。原来是一道巨雷击中了阵屋。”
“击、击中了阵屋?”
“是的,刹时将阵屋打得烟消云散。虽名叫阵屋,但也并非武家宅邸,屋子本身不算大。一眨眼的工夫,整栋屋子便丝毫不见了踪影。”
“这,可真是厉害呀。”惣兵卫开口说道。
当然厉害。整栋屋子瞬间灰飞烟灭这等事态,可不是人人有机会目击。说是奇事,或许更该说是大事。
“没错。围观者如此众多,竟然未有任何伤亡。待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宅邸业已消失无踪,仅存几根梁柱于余烬中燃烧。众人哑然围观约两刻钟,接着竟异口同声地开始念佛。即便奉行所的官员们下令离开,众人不仅不为所动,聚集人数还持续增加。”
“奉行所,可是指大坂奉行所的官员?”
“是的。正是接到国诉后赶来的与力大人。”
“噢,这些巡检官员已经赶到了吗?”
“是的,是与邻村的村长、本村村民的父亲一同赶来的。一行人抵达现场不久,便见到那怪火出现。眼见围观者甚众,一行人无法进入阵屋,只得于一旁窥探形势,怪火正于此时出现。见此异象,官员们同样甚感惊讶,就在此时……”
“又见到那落雷?”
没错,一白翁颔首说道:“欲向代官盘查也是无从,只得立刻令小厮折返,翌朝有多名奉行所官员前来收拾善后。同时,亦以快马传令土井藩,骚动持续了约有十日方告平息。就连老夫,亦数度接受盘问。”
“且慢,”剑之进打岔道,“那、那位代官和代官夫人如何了?”
“没错。事发当时,两人应是在屋内吧?”正马也问道。
“此二人,当然都命丧黄泉了。”
“都死了?”
“当然死了。镇坐屋内,哪承受得了那震天雷击?遭击后,宅邸瞬间灰飞烟灭,连一具尸骨也找不着。就连六部的首级与躯体也悉数被燃烧殆尽。雷击的威力还真是惊人哪。”一白翁感叹道,“可见自然的猛威,是何其令人慑服。不过……”
“不过什么?”
“噢,此事就这么被断论为六部的亡魂寻仇。奉行所的调查记录,应该也是如此记述的。”
奉行所竟也相信亡魂寻仇之说?正马惊讶地说道。
“不,这已非信或不信的问题了。调查记录这东西,记载的不就是事实陈述、再加上盘问得来的说法?”
“没错,”剑之进回答道,“不过,老隐士,这情况又该如何?”
“关于这情况的事实陈述,首先,是六部遭斩首,首级被搁到了屋顶上,旋即,怪火出现。接下来,是一阵震天巨响的落雷,将阵屋破坏殆尽。如此而已。与力大人亦曾目睹部分事发经过,因此,这应可被视为事实。”
当然是事实。而且,还是不容扭曲的事实。
“至于事发前的经纬,便只能询问村民、阵屋内的武士和小厮。各位可知结论怎么着?”
“结论应该就是亡魂作祟吧?”剑之进语带揣摩地回答道。
“大致上是如此。总括双方的陈述,结论便是,被村人视为法力无边的六部,于代官离家时奉夫人召唤前往阵屋,七日后方才归返。待代官返宅,六部即遭擒捕被斩首。”
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阵屋中曾发生了什么事,唯有夫人与六部知晓,武士与百姓完全无从得知,故仅能依据想象和风闻,判定一切错在代官。夫人早有不雅名声,代官实不该未经审议查明道理,便径行将六部斩首。即便是阵屋内的武士,亦是如此认为。”
“再加上又发生了那桩怪事?”
“是的,还有那桩怪事推波助澜。若是什么也没发生,亡魂寻仇一说便仅止于巷说流言层次,无须记入调查记录。但不论理由为何,应作何解释,阵屋是真的在瞬间被夷为平地,故众人均齐声证言必是亡魂寻仇,奉行所也只得如此记载。”
“原来如此,这的确有道理。”
姑且不论这是否真是亡魂寻仇,但既然坊间已是如此传述,便不得不被视为事实。
“幕府亦不论亡魂寻仇一说的真伪,将此事判为土井藩错施恶政,并以此为由将摄津一带的土井藩辖下十五村悉数没收,或分发他藩,或纳为天领。土井藩此骤失三成石高,众村落因此得以免除苛酷的年贡增征。自此,对牺牲小我的六部更是感激不已。故此,”一白翁转头面向剑之进说道,“此事是否真是亡魂寻仇,老夫亦无从断论。唯一可论定的,是这应是正马先生所言的自然现象无误。若是如此,此事便可被视为大自然偶降天火,恶人为天诛所灭。”
多谢老隐士开示,剑之进致谢道。
十
约莫过了十日,与次郎只身前来药研堀造访。来访的理由无他,正是为了禀报两国那桩案件业已侦破,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立下彪炳功绩。
虽不为世间所知,但剑之进得以破案,实乃拜当日面会一白翁之赐。原本应由剑之进亲身造访,但这位一等巡查正为此案的种种善后事务缠身,与次郎便莫名其妙地受托代理前来。虽不知自己为何会被相中,但剑之进坚决表示无人更为适任,或许是不愿委托惣兵卫或正马吧。看来,剑之进对给予贵重开示的老人深怀谢意,还特地呈上一份上等的点心盒,委托与次郎代为转交。
与次郎抵达时,小夜正伫立在九十九庵门外。
小夜是个负责照料一白翁生活起居的姑娘。据称两人是远门亲戚,但与次郎并不清楚这姑娘与老人是什么样的关系。
小夜正在修剪庭院内的树木。还真是个勤快的姑娘。
看见她那雪白的脸蛋,也不知怎的,一股抢得了头香的得意竟在与次郎心中油然而生。与次郎虽认为自己对小夜并未怀抱什么特别的情愫,至少不似正马或剑之进般对她心怀思慕。不,虽然常强装刚毅,但惣兵卫似乎也颇有爱慕嫌疑。
与次郎立即上前打招呼。“噢,是笹村先生呀。”小夜转过头来开朗地致意道,“奴家正纳闷您怎还没过来呢。”
“姑娘怎会知道,在下要来叨扰?”
“消息不是已经传遍天下了嘛。天降火球惩妖妇,两国纵火案出人意料的原委。这下矢作大人可是风光极了。”
“噢。”
原来已经听到消息了。但为何知道来访的会是自己?与次郎一问,小夜像只小猫般笑着说道:“笹村先生不正是矢作大人的使者吗?涩谷先生铁定会拒绝此类请托,而矢作大人也不可能委托仓田先生吧?”
的确有理。看来唯有自己这个傻子,才会每回都接下这类请托,与次郎不由得感到一阵害臊,面带苦笑地将点心盒交给了小夜。
“老人家在家吗?”
“哪儿也没去,就在小屋内。”小夜笑着招呼与次郎进门。
老人与十日前一样同样坐姿,端坐在同样的位置。与次郎彬彬有礼地致意,接着便跪坐在老人面前。平时都是一伙人相偕造访,许久没机会像这样与老人独处了。
“据说案子侦破了?”老人说道。
“是的。据说原因乃天谴。”
“天谴?还请详述。”
“是的。这还得从头说起。”
两国一带一连串原因不明的火灾,乃油商根本屋之老板娘美代所为。不过,美代并非为引起火灾而纵火,当然亦未罹患嗜火成性的心病,只是为了烧却某样东西。这东西就是杀害根本屋老板前妻——阿绢的证据。根本屋老板考三郎与后妻美代两人,实乃杀害前妻的共犯。
噢噢,老人一脸佩服地感叹道,敢情是还没听说过案情。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唉,由于深感时下的印刷物读来过于吃力,老夫鲜少阅读。小夜倒是经常浏览。”
“事实上,考三郎是个赘婿,据说原本就是觊觎前妻家产,而接受招赘进入根本屋的。此人与美代从入赘前开始,便已是这等关系了。”
“噢。意即,其意图于入赘后杀妻,再纳自己的女人为后妻?”
“是的。据说这亦是美代献的计。故此,报纸、锦绘或瓦版方称其为妖妇。”
“原来如此,”老人颔首说道,“这下老夫了解个中缘由了。原本还直纳闷为何此女被说成是妖妇呢。那么,此女想烧却的是什么?”
“是尸体。”
“尸体!”老人半开半合的双眼顿时睁得斗大,“是何、何人的尸体?”
“噢。前妻阿绢似乎遭到了两人毒杀。所用毒物,似乎是饱含大量水银的剧毒。”
“水银?”
“是的。接下来的情节,听来可就像一桩怪谈了。”
“请直说无妨,”老人说道,“先生也知道老夫对奇闻怪谈,要比对点心更有兴趣。”
“犯案的契机,正是那鬼火。”
接下来,与次郎开始说起了这么一段因果意味十足的警世故事。
据传,埋葬阿绢的坟地每夜均有磷火出现。虽然仅是一则无足痛痒的传言,但美代与考三郎对此可无法等闲视之。当然,这是出于杀害前妻的罪恶感作祟。天性胆怯的考三郎认为可能是阿绢的冤魂在作祟,为此甚感惶恐。但美代可就不同了。美代推论,或许不过是阿绢生前饮下的大量水银从尸骸内渗出燃烧而已。
“这女子,可真是让人佩服呀。”
“是的,听来和正马还真是一个样。姑且不论其推论是否正确,这女子似乎颇擅长理性推论。的确,水银常用来炼金,有时常温亦能起火燃烧,但被害人生前饮下的水银要自尸骸内渗出燃烧,可就难以想象了。只不过,美代似乎不愿相信幽灵鬼魂之说。”
“因此,才意图找个理由解释?”
“是的。但看到只懂得害怕的考三郎那副胆怯的模样——”
美代决意着手驱鬼。她乘夜潜入坟地,掘出了阿绢的尸骸,试图真正将尸骸焚毁。但对一名弱女子来说,这着实是桩不易的差事。
“唉,时过五年,尸骸已完全化为一堆白骨。但美代还是毅然将它挖了出来,并谨慎地将坟墓恢复原状。毕竟若是为人所察,可就要成了名副其实的自掘坟墓了。”
这女子还真是大胆呀,老人说道。与次郎亦有同感。较之目击鬼火或撞见亡魂,入墓盗骨更要骇人得多。
“后来,美代试着将这副骸骨烧成灰烬,却怎么也烧不干净。”
“都成了陈年骸骨,想必要烧干净也难吧。”
“没错。不管生了几回火,骸骨都烧不干净。到头来,美代只好将骨头带了回去。但丈夫原本已经够害怕了,总不能老是将这种东西留在家中。埋在庭院里,只怕又要起鬼火。美代担心这只会更吓坏了丈夫。因此——”
美代只得带着这副骸骨,上人迹罕至的地方悄悄焚毁。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几场小火灾的真相?”
“没错。骸骨毕竟不是薄纸,不管添多少油加多少柴,想烧掉都不是那么容易。到头来,不是烈焰殃及别处得赶紧扑灭,就是被人目击,抛下余烬逃离。只要在一处引起火灾被人注意,便难以于同地再次起火,因此才被迫四处迁移。”
“因此,才被误以为是纵火惯犯所为?”
“是的。某日,那雷球出现了。”
“噢?”
“关于那东西,剑之进判断应是自然现象的雷球,不过是碰巧在当日出现。但美代和考三郎可不认为是偶然。考三郎原本就害怕亡魂鬼火,当下就大惊失色,四处逃窜。美代见状也只能服输,毕竟自己连墓都挖了,看来是将阿绢的魂魄给引了回来。至于不知情的小厮们,则个个惊慌失措地逃了出来。不过——”
“心虚者则以为自己看见火中有张脸?”
“没错,”与次郎回答道,“火中并无脸,两人不过是自以为看见了脸。”
俗谓魔由心生。原来人自认为眼里看见了什么,全看自己心中的想象。承蒙老人讲述的那个摄津怪火的故事,众人这才理解这个道理。
“本案——”与次郎说道,“诚如老隐士所言,数场小火与卖油店火灾其实有别。一如老隐士所述,乃碰巧发生的自然现象,被视为降于罪人之天谴。”
几场小火灾乃美代所为,雷球则为自然现象。一方人为,另一方则起于偶然,两者之间原本就没什么直接关系。让两者产生关联的唯一因素,便是隐藏于美代与考三郎的恐惧背后的罪恶感。而当发现两者其实无关,并透视出两桩毫无关联的事象背后的因果关系时,美代与考三郎的罪行也就无所遁形了。
“面对剑之进的盘问,美代与考三郎只得将罪状全盘托出。在化为灰烬的商家遗址中,起出了阿绢的骨骸,既然两人罪证确凿,案情就此水落石出。剑之进巡查因此被誉为慧眼铁腕,大受褒奖。一切均得拜老隐士的开示之赐。”
与次郎致谢道,老隐士也不住点头回礼。
十一
与次郎离去后,一白翁,即山冈百介拉过来一只灯笼,开始读起与次郎留下的报纸上面有关两国事件的报道。他眯起双眼,一张脸一下凑近报纸一下拉远,但就是怎么都看不清报上的小字。只得打开灯笼上的纸罩,试图就着蜡烛的火光阅读。
小夜见状劝阻道:“不成不成,百介老爷该不会是想连这栋屋子都烧掉吧?”
“甭担心,老夫的手可还不会打战哪。”
“奴家哪信得过老爷这双手?”小夜说着,为百介送上与次郎带来的点心,同时换上一杯新茶。
“天尚未暗到这种地步。要是如此都看不清,朝火凑得再近也是徒劳。只怕老爷将火越拉越近,一会儿果真失火了怎么办?”
瞧你说的,百介回嘴道。
不过,恐怕小夜的忧虑还真的有道理。小夜笑问需不需要为他朗读,百介婉拒了。反正与次郎已描述得那么详细了,再让小夜读来听听也没多大意义。
“对了,百介老爷,这还真是弄假成真呀。”小夜收拾先前的茶具时说道。
“什么弄假成真了?”
“难道不是吗?之前老爷说的,不过是表面上的情况吧?后头分明还有什么内幕不是?”
“内幕——”
“百介老爷叙述的只是个单纯的巷说。至于后头有什么内幕,却一点也没说穿。笹村先生和咱们也算是熟人了,让他知道应是无伤大雅吧?看来,老爷还真是坏心眼呀。”小夜说道。
其实,的确有个内幕。那桩惨祸——阵屋消失以及代官夫妻之死,对摄津土井藩辖下十五村而言,竟成了好事一桩。
杀害六部引起的国诉后来虽是不了了之,但这场发生于天下珍馔之都大坂附近的大灾祸,竟演变成了招致民怨的神鬼奇案,幕府可就无法坐视不管了。毕竟自大盐平八郎之乱后,摄津一带便成了幕府眼中的是非之地。在大盐的影响下,领民们纷纷长了智识开了眼界,哪天碰上什么契机,难保不会有人再度揭竿起义。因此,幕府立刻将土井藩彻底调查了一番。
辖下十五个村落多半被转配其他藩国,邻近大坂的区域则被划为天领,为幕府没收。此一裁定让土井藩的财务更形困窘,不出两年便遭废藩。百姓虽与藩国撤废、武士切腹等大义名分无干,但众村落毕竟长年为土井藩所辖,在废藩前的短期内,领民们理应还是被课征了苛酷的贡租。若是如此,真不知这段时间内民心是否安定。
只不过,问题似乎并不在此。
情势回归风平浪静后,百介返回大坂的一文字屋。直到此时,他对又市的死才开始有了感觉。阵屋消失至今半月已过,百介这才感到一股失落在心中油然而生。这种感触持续了好一阵子。
不过,一文字屋大内厅里,竟有个人物正在等候百介归来。没料到竟有人在等自己回来,这让百介着实纳闷。
此人是个头发灰白、蓄着一脸刚硬胡须的老人。不仅个头高大,同时还一脸威严。百介至今依然清楚记得,当时老人那慑人的视线,曾让自己何其畏惧。当一文字屋仁藏说出这老人的名字时,更是令百介大为震惊。原来,这老人正是御灯小右卫门。
昔日,小右卫门曾是一名雕制逼真傀儡无人能出其右的名人头师[136],但骨子里却是个擅长操弄火药、叱叱江户黑暗世界的大魔头。多年前业已金盆洗手、隐居他乡的小右卫门,不久前才在笼罩北林藩的妖异乌云的召唤下返回黑暗世界,与又市一伙人携手挑战大名权贵,成就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差事。
那桩差事,百介也涉入极深。不过,虽身为成就那桩差事的重要人物,小右卫门却一度也不曾在百介面前现身。直到这次在一文字屋的安排下会面为止,百介都不曾见过他是什么模样。
小右卫门打量了百介的样貌好一会儿,这才露出一丝微笑,并朝背后高声喊道:“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他这举动让百介看得一头雾水。
接着,有个人拉开小右卫门背后的纸拉门走进了内厅。看见这人,真令百介震惊得无法自已。此人头裹白木棉行者头巾,身穿白麻布衣,胸前挂着一只偈箱,全身上下一身御行装束。不消说,正是诈术师又市。
让先生操心了,又市面露一副目中无人的笑容说道。
也没等百介思索出该说些什么,两名跪坐在又市身旁的百姓打扮的男女也向百介低头致意。这令百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待这对男女抬起头来,又着实令百介吃了一惊。男人虽然换了一身行头,但正是土井藩摄州阵屋代官鸿巢玄马。
百介终于开始了解事件真相。
出人意料的是,鸿巢玄马实为大盐平八郎的同党之一。玄马原本便是个农政造诣深厚,勤习阳明学,对待农民毫无架子的清官。正因为人如此,玄马也曾于大盐门下求教。当饥馑侵袭村落之际,由于对农民窘状深感忧虑,亦对幕府与藩国的无能深恶痛绝,玄马对大盐更是倾倒,终于承诺将助其谋反。
不过,阵屋上下别说是仆佣小厮,即便是派驻此地的藩士,亦无一人知晓此事。阵屋中并无任何对大盐思想有所共鸣的同志。玄马未向众人宣扬谋反大计,并非因其对藩士有所猜疑,毋宁是为了避免殃及藩国所做的考虑。
不过,玄马倒是曾与领民商议。也曾向各村村长传达谋反的意图。领民对大盐平八郎虽不熟悉,但对鸿巢玄马至为信任,纷纷承诺起事时将与玄马携手响应。决意不打起大盐的名号,亦是为了顾及起义失败后的考虑。就连大盐送来的檄文,玄马也未向众人出示便加以烧弃。
不过,由于遭人密告,大盐未能依原定计划起事。原本预定一见烽火便趋身响应的玄马,一发现事迹败露,立刻判断形势不利,谋反注定将以失败告终。若于此时响应,即便能助大盐于一时,到头来仍将同遭镇压。因此,玄马立刻召集众村长,厉声宣布起义气运未熟,今后切勿提及反乱之事,遇盘问时也须坚称自己与大坂起事的大盐毫无关系。欲保护村民,除此之外实无他法。
结果证明,此判断完全正确。最终,大盐之乱未出天满便遭镇压,与役百姓百余名悉数平白牺牲。经过一番严厉审问,首谋及响应者依序受刑,其中亦不乏自决者。大盐父子亦于乱后四十日自决身亡,骚乱表面上已告平息。不过,仍有大盐余党或弟子门生继续潜伏,情势依然称不上安定。
由于此事攸关幕府威信。故此,大坂奉行所不得不对嫌疑者严加取缔。若打算助大盐起义之事为奉行所察觉,别说是玄马,就连领民们亦将难逃其咎。此外,还注定要祸殃藩国。只不过,与大盐有关系者仅玄马一人,土井藩与身为幕府旧臣的大盐表面上并无任何关系。就连派驻阵屋的武士们对此亦是毫不知情。那么,只要领民们三缄其口,便无形迹败露之虞。故此,乱后数年间,土井领得以安然度日。
但即使如此,玄马仍为两件事担忧不已。其一,是兵粮问题。与各村村长密谈后,玄马对贡租稍事调整,背着藩国积蓄稻米。虽然看似与他藩代官中饱私囊的行径毫无不同,但屯粮并未进入玄马私人财库,而是为筹划起义作准备。为防范万一,就连阵屋内的藩士对此事亦不知情。众村长与玄马亦计划倘若起义失败,屯粮将被秘密发还各村落。但只要奉行所稍加调查,不难察觉账簿曾遭篡改。
其二便是大炮之事。大盐平八郎举事时曾携行大炮一事广为人知。其实玄马亦曾调来大炮。虽不知此物来自何处,入手经纬亦属不详。玄马秘密将大炮运进阵屋,藏于仓库中。当然,除玄马以外,别无他人知晓此事。只不过,此物处理起来至为麻烦。搬进仓库是容易,却无法堂而皇之地搬出来。故此,玄马只得继续将大炮封藏于仓库内。
未料,又一难关突然降临。由于藩国财政窘迫,不仅开始向领民增征贡租,还强加上参加互助会等义务。若是依政令行事,领民们势必难耐苛政,甚至恐有导致领民付诸国诉之虞。当然,玄马心系领民,认为倘若国诉能助领民免于压迫,试试倒也无妨。
只不过,国诉并不可能逼迫藩国将政令悉数撤销。虽不可能,玄马也无法坐视这些无理要求被付诸实行。故决意一旦领民有所主张,便将助众人提起国诉。只是,若付诸国诉,自己便将遭到盘查。如此一来,囤积兵粮一事便可能为官府察觉。即便如此,若单纯被视为侵吞贡租中饱私囊之举,仅导致自己职务遭撤,玄马认为这倒也无妨。
不过,阵屋中还藏有大炮。无论如何,这东西必定将为官府发现,届时不管如何解释,终将注定徒劳。如此一来,自己可就要被冠上谋反罪名了。不仅如此,领民们亦将遭到波及。虽曾召集众人演练串供,结果终究不尽人意。再者,玄马亦不认为百姓的说法会为官府采信。
玄马已无多少选择。当务之急是在增征政令付诸实行前加以阻止。但即便这一点也是难上加难,毕竟藩国之财务情势已然进退维谷。故此,玄马一方面力图劝阻藩国撤销增征政令,同时也暗中与执上方黑暗世界之牛耳的一文字屋洽商。
有鉴于情势进退维谷、无法两全,玄马便委托一文字屋代为设一个两全之局。于是,又市这诈术师又得以大显身手了。这回所设的局,目的有二。其一,不论情势如何演变,务必避免土井藩辖下十五村曾意图谋反一事为幕府察觉;其二,倘若情况许可,务必助领民免于增征与课役。
为达此两大目的,必得先将藏于阵屋内的大炮以及阵屋代官鸿巢玄马自世上抹除。
这绝非借一出小小的戏码便可一蹴而成。不管是悄悄将大炮搬出仓库销毁,或让玄马一人自世上消失,对事态均不可能造成多大改变。当务之急,是让村民主动切断与玄马的联系。欲达成此目的,最快的方法便是将玄马塑造成一名恶棍。不过,若是散播代官施政不公的谣言,可能将招来官府盘查。如此一来,可就万事休矣。因此,一文字屋便想出了一个迂回妙计。
即散播代官夫人生性淫荡的传言,并设局重现二恨坊之之火的传说。
为此,还得央请小右卫门拿出其拿手绝活。小右卫门不仅能将火药操弄得十分娴熟,还深谙以火药将整座山峦夷为平地的远古绝技。原来,怪火的真面目,便是小右卫门的火药绳。百介这才忆起仁藏曾称那怪火为小右卫门火。百介贸然断定此火即为古文献中的怪火,不知不觉竟让自己也中了这伙人的计。
此外,他还请来又市共襄盛举。又市驱除了怪火,又以口才博取村众信赖。一切均是为演出抹杀代官之戏码所做的铺陈。历经一段时日的口耳相传,夫人生性淫荡的传言也在此时开始生效。代官本人虽有人望,但村民们对夫人并不熟悉。故此,较之中伤代官的恶言,诋毁夫人的传闻传播起来要容易许多。夫人生性淫荡之说,让各村落对颇具人望的代官更是同情。于是,又市得以乘虚而入。
当然,驻守阵屋的武士们对此计策同样毫不知情。又市佯装为夫人陷害,并为此命丧代官刑刀下。不消说,代官与又市其实是串通做戏。村民们对代官鸿巢玄马的信赖,自此完全土崩瓦解。因此,村民们便针对代官的暴虐提起国诉。较之对藩政提诉,此提诉内容要单纯许多。
接着,异象发生了。那个首级,其实是小右卫门雕制的逼真傀儡。至于怪火,亦为小右卫门以火药模拟的障眼幻术。当然,夷平代官宅邸的雷击亦如是。此一可将整座山夷为平地的绝技,使得屋内的大炮也被炸得丝毫不留痕迹,于倾刻间化为散布余烬中的铁屑。玄马夫妇早已在又市帮助下逃离阵屋,奔向了一文字屋。
如此一来,玄马于村众眼中,便成了一介贪官。事到如今,已无任何村民愿意挺身为玄马辩护,当然更不可能提及协议谋反一事。众人一度听信其谗言,如今哪可能傻到说溜了嘴,再受此人牵累?到头来,官府判定私下增征贡租之举,乃玄马为中饱私囊所为。派遣此等恶霸担任要职,藩国亦遭到幕府盘查。恶贯满盈的代官,与生性淫荡的夫人一同杀害六部,为此招致冤魂寻仇,双双为天火所灭。此一煞有介事的巷说,就此应运而生。但这巷说却拯救了摄津土井藩辖下十五个村落。
老爷还是没将真相全盘托出呀,小夜说道。
“何以见得?”
“哪可能看不出?”小夜面带微笑回答,“那天行坊其实正是又市先生。但百介老爷就连这一点都没让几位先生知道不是?这种事可瞒不了奴家呀。可别把奴家给看扁了。还什么巧合、自然现象的,听老爷说得如此天花乱坠,却还是骗不过奴家的耳朵。也不想想奴家都照料百介老爷几年了。”
“不,此事以巧合解释便可。”百介说道,“小夜难道不认为,一人之功过不该由他人裁定?不论是什么情况,均应由老天爷裁定才是。律法什么的,不就是这么回事?若不如此,一切可都要没完没了了。”
小夜亦点头同意:“如此一来,坐拥权力者便有权裁定一切。是吧?”
“没错。如此一来,情况可就不妙了。此人只要看哪个人不顺眼,便动辄斩之、监禁之,这还了得?故此,那伙人才坚决从不露面。”百介一脸怀念往昔的神情说道,“总之,此案被视为天谴,怪火亦被视为天降神火,其实最为妥当。倘若被人察觉一切均为人为,后果可就难以想象了。因此,此事应到此为止。至少连凶杀事件都解决了,何须进一步深究?”
听完这番话,小夜追问道:“此案背后是否也有内幕?要不,那桩火灾该作何解释?”
不不,百介摇头回答:“内幕想必是没有。那时代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又市,同样是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这时代还真是无趣呀。”
百介吩咐小夜打开玻璃窗。满天晚霞顿时映入眼帘。一阵风吹动了悬挂经年的风铃,铃。
“天下无奇事,但也无奇不有呀。”百介喃喃自语道。
小夜再度笑了起来,看来还是将这番话当成了耳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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