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似嗜睡妇人
入睡后
身躯胀满房间
鼾声有如轮转巨响
人称寝肥
一
瞧你这身打扮,活像个化缘僧——阿睦拍了拍又市的肩,以女中豪杰般的口吻说道。至少也该剃个月代头,否则看着像个逃难庄稼汉,岂不糟蹋了你一脸俊容?说着说着,她在又市面前坐了下来。
又来烦人了,又市心想。
在曲町一带厮混的阿睦,平时在小馆子里打杂。据说曾是个小偷儿,至于真相如何,又市就无从知晓了。既无须知晓,亦无意知晓。总之,阿睦与又市等人本无牵连,但自打又市返回江户,就成天绕着他们打转,由此不难看出阿睦并非什么正经女人。
不正派的人,总会在不正派的场所聚头。即使无意结识,彼此多少也会认得。
“反正就如你说的,我本就出身贫苦农家,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逃难庄稼汉。”又市毫不在乎地说道。
哼,阿睦嗤鼻应了一声,拿起手边的茶碗朝土间一泼,又提起酒壶斟了点酒。“哎呀,瞧你这语气,亏你在京都还是个大名鼎鼎的小股潜[179],怎么人家三两句话就把你激得心浮气躁了?”
“少这么称呼我。”又市提起酒壶,朝自己杯中注入劣酒,“小股潜可是骂人的字眼,别当着人面用这词称呼我。给我学着客气点。”
“骂人的字眼?我说阿又,你怎么突然想当起好人来了?不法之徒就是不法之徒,哪还需要和你客气什么?”
“就算如此,也轮不到你这母夜叉这么称呼我。不管是小股还是大股,我可没卑贱到乐于从他人股间胯下钻过去的地步。喂,阿睦,总之我是个双六[180]贩子,卖双六的都得在脑袋上缠条头巾,哪还需要剃什么月代?”
瞧你说的,阿睦继续纠缠道:“这张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利嘴,不就证明你是个小股潜?虽不知在京都是怎么称呼,但在咱们江户,你这种人就叫小股潜。”
谁在乎?又市把头一别,说道:“总之你少在这儿唠叨,老子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喝点酒。”
哎呀,让我给猜着了,阿睦把脸凑向又市,娇嗲地说道。
一股女人的香气,熏得又市把头转了过去。“猜着了?你猜着什么了?”
“你是在烦恼阿叶的事吧?”
这娘儿们,还真是啰唆。
瞧你纯情样儿,阿睦撒娇地说道:“难为你光顾得那么勤。不过,你这种双六贩子终日游手好闲,活像断了线的风筝,哪有能耐为自己迷恋的娼妓赎身?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的花街苦恋,可是涉世未深的小毛头才会干的傻事呀。”
我打的可不是这种主意,又市本欲辩驳,但硬是把话给吞了回去。
哎呀,怎么闭嘴闹起别扭了?这下阿睦的揶揄更是得寸进尺:“唉,不过那姑娘还真是命苦。算算这已经是第四回了吧?只能怪她生得如此标致。为姑娘赎身是好事,但迟暮之恋可是万万搞不得呀。这些好色的老不修,想必都是死于精力衰竭吧。但四回也实在太频繁了,俗话说事不过三,多一可果真不妙。”阿睦说着,在杯中注了更多酒。“被说成红颜祸水,也怪不了别人。”
“少抢我的酒喝。”又市一把夺过阿睦手中的酒杯。
吝啬个什么劲呀!阿睦瞪着又市狠狠说道:“难不成是听见自己迷恋的姑娘被说成红颜祸水,生气了?”
“少啰唆,瞧你唠叨的,别只知道作弄人。我才不管她是祸水还是什么,为她赎身的老头儿个个魂归西天,难道不是天命?这等事,有什么好追究的?”
“瞧你说的,明明就一副急着刨根问底的模样。”
“分明就不稀罕追究。虽没什么好自豪的,但我可是个不知廉耻的无赖,哪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小毛头!什么苦恋迷恋的,压根儿不想沾惹这种麻烦事,也不会天真到起嫉心什么的。死了几个要死不活的老头儿,我怎么可能稀罕!即使他们全是趴在阿叶身上死的,也不过是巧合罢了,有什么好刨根问底的?”
“那你还郁闷什么?”
“这……”这娘儿们还真是难缠,又市心想。为何女人老是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你难道不怀疑事有蹊跷?”
“你是说每回为她赎身的都魂归西天?”
“不是。”又市将空了的酒壶倒扣在桌上,回答道,“为何她会被赎这么多回身?”
“这你怎么可能不明白?还不是因为阿叶是个可人儿?”阿睦眯起双眼说道,“我虽只见过阿叶几回,但她的美色,已到了让身为女人的我见了要嫉妒的程度。瞧她一身细皮白肉、冰清玉肌,连你都被迷得团团转。”
“少瞎说,绝没这回事。”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阿睦趁着醉意数落道:“这哪是瞎说?不是说她那肌肤有多诱人什么的?我都亲耳听你夸她好几回了。”
“喂,阿睦。”
“怎么了?”
不管是女人还是什么,若没人卖,就没人会买,不是吗?又市一脸嫌恶地问道。对阿睦,他的确是满心嫌恶。
这还用说,阿睦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但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仔细想想,阿叶可是被赎了四回身呀。”
“生得那么标致,被人赎个几次身哪是什么问题?我就认识一个逼自己老婆五度卖身的傻子,不过,那人是个嗜赌如命的混账东西罢了。”
“那家伙,老婆想必是他自己赎回来的,待人老珠黄给遣回家了,又将她卖出去。你想想,哪有人会花大笔银两为个有夫之妇赎身?即便想也赎不成吧。硬是让人给赎了出去,不就成这恩客的老婆了?总而言之,只有花钱为她赎身的家伙才能再度将她卖出去。那么,究竟是谁卖了她?”
“卖了阿叶的当然是买下她的青楼……噢,这说不通,将阿叶卖给青楼的家伙,也就是把她从前一家青楼买下来的家伙……”
“不可能。”
“噢?”
“绝无可能。自第一个为她赎身的味噌铺老店东、木材铺的老顽固、沿岸船商的鳏夫店主,到这回刚翘了辫子的当铺店主,每个都是买下阿叶后没几个月就魂归西天。或许果真如你说的,都是为她散尽家财又被搞得精力衰竭而死。不过……”
说的也是,人都死了,哪能将她给卖出去?阿睦一脸诧异地说道:“不过,你想想,阿叶还很年轻不是?通常这样的姑娘,在为自己赎身的老头儿死后,大抵会回爹娘那儿去。那么,难道是她爹娘又将她给……”
“不可能。”又市断然否定道,“阿叶老家在陆奥,爹娘想必都在穷乡僻壤过着在泥巴中搅和的日子,哪可能做得了什么?即便是爹娘卖了她,也仅在头一回有这可能。”
“那么,或许是她自己决定流落风尘的?”
“也不是。流莺、娼妓或男娼中,自己决定沦落的人的确多不胜数。但阿叶可不同。”
“怎么个不同?”
“你想想,让人赎身,不就等于签了卖身契?那么,卖身挣得的银两上哪儿去了?”
“想必是存起来了吧。”
“瞧你这只母狐狸,说什么傻话?这样一再卖身,即使存了积蓄,也无处花吧?难不成她是个只要存下银两就满足的守财奴?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很明显,阿叶不是自己卖身的,也就是——她是教人给卖了。虽说人心不古,如今推女儿进风月场的爹娘或将妻子卖进青楼的丈夫也多不胜数,但若是让人给赎了身,债务便能偿清。哪有在自己的赎身恩人死后,还回青楼的傻子?”
的确没有,阿睦回道。
“当然没有。”
“有道理。常人当然是就此洗手,回青楼的,应该没有。不过,这么做又代表什么?”
“我正是为此而大惑不解。挑个什么样的糟老头儿为自己赎身,是阿叶的自由。与其天天接客,成天伴素昧平生的家伙温存,当个老头儿的小妾或许要好过得多。那么,在老头儿魂归西天后,选择再次进入风月场,也是阿叶的自由。毕竟世风日下,孤零零一个女人家,要讨生活可不容易,除非当个像你这种女无赖。要想糊口,大概就只有卖身了。”
女无赖那句就省了吧,阿睦抱怨道。
“难不成我说错了?”
是没说错,阿睦一脸不悦地应道:“但我的日子可没你想的那么好过。”
“不过,阿叶可不像你,只能过一天是一天,想必绝对不愁吃穿。瞧那开当铺的老头儿,还为阿叶买了栋黑墙[181]华楼,来个金屋藏娇呢。这栋华楼,绝不是仅供遮风避雨的吧?倘若她将这栋楼给卖了,无须再度回到青楼,应当也能过得衣食无虞才是。除了这开当铺的,卖味噌的和卖木头的也都没亏待过她。而那沿岸船商,还成天吹嘘要将她扶为正室,让她继承万贯家财呢。虽然因家人反对没能成事,但也出了好大一笔银两。这些老头儿死前,理应都会留给她一大笔财产。”
“真教人羡慕。”
“你说是不是?但阿叶虽坐拥大笔财富,竟然将众老头儿馈赠的物品、华宅与家财都悉数处理掉了。”
连那栋黑墙华楼也给卖了?阿睦两眼圆睁着问道。
“卖了。光是这栋楼就能换得不少银两。何况阿叶还连……”
“还连自己都给卖了?”
“没错。所以我才认为,她应不是为了存钱才卖身的。你说是不是?”
“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阿叶被四度赎身,因此也应被四度卖身。也就是说,有个家伙从青楼那头赚了四回银两。再者,四个老头儿遗留的财产,也都不知上哪儿去了。”
应是拿去供养小白脸了吧,阿睦说道。接着又将脸凑向又市,语带揶揄地继续说道:“想必是有个小白脸呢。阿叶平日装得一脸无辜,背地里分明有个小白脸,还若无其事地让恩客赎身。想必是待老公一死,就回那小白脸身边去了。”
“回去后,再让那家伙将她给卖了?她可是被卖了好几回啊。”
“否则还能如何解释?这可是你自己点出的。”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真有女人傻到这种地步?”
“动了真情呀。”这下阿睦傲气十足地说道,“既然动了真情,当然是回到情郎那儿去。或许为她赎身的老头儿全被蒙在鼓里,在他们没归西前,阿睦就一直脚踏两条船呢。”
胡说八道,又市反驳道:“就算用情再深,对一个一再将自己推入火坑的家伙,哪有女人傻到痴梦不醒?这可不是一回,而是四回呢。难不成其中有什么费人疑猜的隐情,抑或这家伙是个手腕了得的骗子?”
都动情了,哪会有什么费人疑猜的隐情?阿睦说道:“动情这玩意儿,总是教人两眼昏花,鼻子失灵。来个欲擒故纵,反而更教人痴醉。来个款款柔情,便要将人给拱上天。既没什么好骗,也没什么赚头。动情就是这么回事。”
“但阿叶她……”
阿又,你怎么还参不透?阿睦伸出手来说道:“瞧你竟然傻成这副德行。债这种东西,还了就好,但若是心甘情愿的供养,可就永不嫌多了。倘若仇恨能杀死他人,痴情便要害死自己。见情郎开心喜欢,自然是欢天喜地;见情郎嫌弃自己,只怕要供得更凶。”
“原来这无关对方是否还之以情,不管对自己是讨厌还是喜欢,供养起来都是心甘情愿?那么无论是被人抛弃,还是被推入火坑,依然甘愿回头,也是不足为奇……”女人心果真如此不可理喻?又市问道。
男女不都是一个样?阿睦回答。“为阿叶赎身的老头儿们不也是如此?无论是为此散尽家财,还是将家产拱手让人,就连色欲熏心的老头儿都舍得斥巨资为意中人赎身,哪还有什么老幼贵贱之分?男女之情本就不可理喻,哪有什么成规好墨守的?如何?要不要让我供养一回试试?”阿睦将手叠到又市的掌心上说道。
冰柔的触感,又市嫌恶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瞧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又市骂道。
哎呀,瞧你这小伙子,连个玩笑也开不起,阿睦鼓着腮帮子说道:“看来,你就是忘不了阿叶,不过是嫉妒她的意中人罢了。”
二
你连这也没听说?长耳仲藏停下原本忙个不停的手,回过头来说道。
他这相貌果然独特。身躯大脑袋小,小小的脸上长着一张大嘴,嘴里生得一口巨齿。眼鼻几乎小得看不见,一对耳朵却异样地长。就是这对耳朵,为他换来了长耳这诨名。虽然剃光了头发,但他既非僧侣,亦非大夫。表面上看,仲藏靠经营玩具铺营生。
所以大家才唤他作睡魔祭的音吉呀,仲藏再度露出一口巨齿,以粗野的嗓音说道。
“睡魔?这字眼听来还真教人犯困。”
你该不会连这也没听说过吧?仲藏问道,转过身来盘腿而坐。
“谁听说过?可是指那生在臀上的脓包?”
“那是痈肿[182]。这睡魔祭,就是奥州一带的七夕祭,是一种众人拉着由巨大的绘灯笼做成的彩车游行的祭典。”
“可是像放精灵船那种玩意儿?”
比那小东西有看头多了,长耳一脸不耐地说道:“不都说是彩车了?用的家伙可大得吓人呢。”
“难不成是像祇园祭那种?”
也没那么悠哉,仲藏依然不耐烦地说道,并使劲伸了个懒腰。看来手头上的差事教他专注过了头。“算是个陆奥那穷乡僻壤之地的村夫俗子所办的乡下祭典吧。众人使劲敲锣,卖力跳舞,规模算得上宏伟,保证投江户人所好。”
这种事情谁听说过?又市不服输地说道。虽想就座,却找不着一块可坐之处,只因一个难以形容的怪东西铺满了整个房间。而且,这东西还散发着一股漫天臭气。
“管它有多宏伟,这东西与我何干?”臭气熏得他直想掩鼻。
“这东西真有这么臭?”
“都要熏死人了,你难道没闻到?”
看来我这鼻子老早就被熏坏了,仲藏笑道。
“即使没被熏坏,你这张脸也看不出上头有鼻子。话说回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只蛤蟆呀,仲藏回答道。
“蛤蟆?”
“就是儿雷也[183]所召唤的蛤蟆。不过,只有皮罢了。”
“只有皮?”这怎么看都不像蛤蟆的皮。都铺满整个八叠大的房间了,实在是过于庞大。倘若这真是蛤蟆皮,这只蛤蟆可就要比牛大了。反正仲藏不过是在吹牛,又市也没多加理睬,只顾着回归正题:“喂,长耳的,我想打听的既不是蛤蟆,也不是祭典,而是那男人的事。那乡下祭典规模有多宏伟,我可没半点兴趣。”
“你感不感兴趣与我何干?总之,正因那祭典规模宏伟,才邀了我长耳大人出马。正因如此,我才得以为你设的局想到好法子。”
不懂。
还是不懂?长耳说道:“其实,这乡下祭典的灯笼彩车上画的,是歌舞伎一类的芝居绘,但不是役者绘,而是像加藤清正远征朝鲜或是神功皇后这等壮阔的故事。据说,这祭典乃源自坂上田村麻吕的虾夷远征,因此画的净是这类图样。”
“那又如何?”
坐下来听我解释吧,仲藏说道。
但哪有地方可坐?
“其实,这只灯笼原本应是四角形的大灯笼。在隔扇纸上绘图,于其中点上蜡烛,便能在夜里照亮纸上的图样。但这回委托我制灯笼的,要我做点改变。”
“改变?”
“他们曾问我,能否扎出一只人形灯笼。”
“人形?要做什么?”
“就是扎成人的形状呀。说明白点,就是先以竹子什么的扎出骨架,外头再糊层纸的纸扎。”
可是像犬张子或达摩不倒翁那类东西?又市问道。
那是纸糊做成的,仲藏回答。
“纸扎和纸糊有何不同?”
“想不到你这毛头小子,竟然连这点常识也没有。纸糊得先造出阴模和阳模,在模子里糊上纸,待干燥后自模子里取出,再施以颜料着色。纸扎玩具则是先扎出一副骨架子,外头再覆张纸,做法和灯笼差不多。两者可是截然不同的。”
有道理。犬张子里头的确没有骨架子。方才一时仓促没想清楚,原本还纳闷只用纸哪能糊出个形状来,这下方知原来是这么个方法。
“好吧,这下我似乎懂了些。不过用纸扎,无法做得足够细致,是不是?”
“没错,用纸糊较能还原细节,但可无法将东西做得比人还大。毕竟得先做出个与实物同样大小的模子才成,大佛什么的哪是三两下就能造成的?何况阴模还得比实物大,有几人造得成?又不是每年都得做个同样的东西,造模要比翻模还费事。况且,纸糊的纸,纸质厚透不了光,也做不成灯笼。你想想,在达摩不倒翁里点根蜡烛,当得成灯笼吗?总之,这些客官要的,可说是个形状奇特的提灯,但这可是个天大的难题呢。因此,非请本大爷出马不可。”仲藏拍拍胸脯说道,“不管是大舞台布景还是大小道具机关,杂耍场里的妖魔鬼怪到人形傀儡,抑或各类孩童玩具,我长耳仲藏保证样样精通。”
“喂。”又市拉回原本卷起的衣摆,惊讶地盯着仲藏问道,“原来你不只是个开玩具铺的?”
“也算是个开玩具铺的。”
“你这算哪门子的玩具铺店东?尽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像是能伸长脖子的和尚、一张脸能化为婴孩的地藏什么的,这些哪是孩子的玩具?我可没见过有谁背着这类玩意儿四处兜售。瞧你老为戏班子或杂耍场干活儿,看来对做戏依然难以忘怀呢。”又市嘲讽道。据传,仲藏其实是个名角的私生子。
有什么好难以忘怀的?仲藏先是合上大嘴,接着说道:“阿又,你也瞧瞧我生得这副德行,除非找我扮个高头大马的夜叉,否则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当戏子。我的舞台,就是这大千浮世,要变就真变出个样儿,要骗就骗个彻底。我的观众,就是世间的芸芸众生。”
“你就别再吹嘘了,说说那睡魔还是睡佛什么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吧。”
噢,仲藏应道,同时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耳,这是他的怪癖。“也不知是从哪儿打听到我的,一个津轻藩的藩士来委托我做出这东西,并保证事成后支付二十两。二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呢。因此,我便想到了这种做法。”
“什么样的做法?”
“首先,我塑了个小巧的泥巴人偶。虽说小,但也有两尺高。接着,再将撕细的小竹签朝这泥人上糊。将这些小竹签漆上不同颜色,并在上面标上号码,再将这些号码记于图上。接下来,只要小心翼翼地自人偶上剥下竹签,依竹签比例削出大竹签,再按号码扎起便可。”
“哦?完全听不懂。”
“想不到你竟然蠢到这地步。如此一来,只须依比例放大或缩小,便能按图造出大小不同但模样相同的制品。以十倍百倍长的竹签扎出骨架,便能造出十倍百倍大的东西。只要在骨架上糊层纸,便能造出与泥巴人偶一样的纸扎玩具。”
“噢。原来是这么个道理。造得还顺利吗?”
“当然顺利。承蒙本地百姓鼎力相助,如今只要漆上颜色,便大功告成。想不到穷乡僻壤竟也不乏高人,我就和本地的绘师一同画出了一幅气势恢宏的图画。当然,也赚进了满满的银两。这栋屋子,就是靠这笔银两买下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又市平日便常纳闷,这理应过得有一顿没一顿的玩具铺店主,怎能买下这栋位于朱引[184]内的宅第——虽然位于朱引的最外围,还残破不堪。原来背后是这番经纬。
“真得好好感谢那睡魔大神明什么的才成。若是没这栋屋子,我哪可能避开外人的睽睽众目,造出这么大的东西!”
“大倒不要紧,但真是臭气熏天呀。”
我可是熏了好一阵呢。仲藏把脸凑向这张蛤蟆皮,嗅着说道。
“不管是用烟熏还是用火烤,这东西臭就是臭。幸好你这屋子在荒郊野外,周遭若有人住,肯定要把邻居们给熏死。”
“正是为此,我才买下这栋房舍的呀。比起臭气熏人,你没事便在深夜里敲人家门,岂不是比我更不懂得睦邻之道?坐吧。”说着,仲藏稍稍卷起这张看似幕布的东西,为又市腾出个位子,又说道,“总而言之,我这回正在利用当时造纸灯笼的手法,制造这个幻魔术变出的大蛤蟆。”
“这也是纸糊的?”
“不。该如何形容呢……噢,该说是个大皮球吧。”
“大皮球又是什么东西?”
“戏里的儿雷也,不是常轰隆轰隆地变出一只大蛤蟆?通常这蛤蟆都是以纸扎充当,并不是由人扮演,只不过是从布景后头露出来晃一晃,顶多再放出一阵烟雾,无趣至极。因此——”仲藏自怀中掏出一只纸球,“这回有人找上我,委托我造个能像纸球般一吹就胀的行头。原本是扁平的,待戏子一打手势,顷刻间便能吹胀。”
“这种东西哪造得出来?”
老子有什么造不出来的?仲藏露齿笑道:“用纸的确不行,就算胀起来也不成个样儿。东西这么大,要顺利吹胀更是难上加难,若要是个老头儿吹,肯定要吹到气喘而死。即使以风箱代劳,不仅纸可能被吹破,即使吹起来也无法成形。纸糊的东西毕竟需要骨架,看起来才像样儿。”
“那还用说?纸那么薄,哪竖得起来?”若是折成的纸,或许还能成形,但中空的袋状要想竖起来,的确难于登天,保准教纸自己的重量给压塌。这点道理又市倒是懂得。
“因此,”长耳自镇坐一角的药柜中取出一只泥偶,凑向又市说道,“瞧瞧这只蛤蟆,是依照我自不忍池抓来的大蛤蟆捏成的。”
捏得还真是活灵活现、几可乱真。这家伙果然有双巧手。
“只要在这上面糊上几层薄纸,晾干后划上几刀谨慎剥下,再将剥下的纸裁成细小的纸模。”长耳又自药柜中取出几张小小的碎纸头让又市瞧,“将这些纸头拼凑起来,就能拼出一只同样的蛤蟆。接下来,只消依先前提及的纸扎法便能完工。将这放大,便能造出一只巨大的蛤蟆来。”
“但这依然是纸糊的不是?里头少了骨架,造得太大不就要塌了?”
所以,我这回不就用皮造了嘛。长耳卷起铺在榻榻米上的异物说道:“况且,这可不是普通的皮。我先将兽肠煮熟、泡鞣、晾干,浸入药汁腌渍后熏烤,再上一层釉。”
“什么?”又市再次被吓得惊惶失色,“如此催人作呕的东西你也敢碰?”
你这个卖双六的,胆子可真小呀,仲藏笑道:“你连兽肉都吃了,哪有资格嫌这东西恶心?世上可没几个东西像这层皮般既薄且韧,密不透气,还能伸缩自如。一般的皮料会过厚且欠柔,布料有线孔又包不住气,因此我才研制出这种东西。但若未经加工,这东西便会迅速腐坏,加上薄皮又怕刮伤,稍稍破个孔便万念休矣。因此,我才想到先于药汁中浸泡,晾干后再上釉这法子。”臭味难道还没消?仲藏皱眉纳闷道。
“我不都说要熏死人了?虽不知这臭气究竟该如何形容。”
“别这么说,原本的腥味已经减了不少,现下熏人的反而是药味吧。看来这道程序完工后,或许该再熏上一回……还是焚香染个味呢?”
“这臭气,光凭焚香哪去得了?”话毕,又市摸了摸这层皮。的确是又薄又韧,异于又市见过的任何材质,触感和人的皮肤似乎也有些相似。
可这东西有个难题,仲藏说道。
“什么难题?”
“颜色!这个颜色无法交差,而且也上不了颜料。现下正在苦恼该如何为这东西上色。不知煮染是否有效……否则一只蛤蟆竟是人的肤色,哪像样儿?”仲藏摸了摸耳朵说道。
的确有理。这颜色看起来压根儿不像只蛤蟆,反而像个蜷着身的相扑壮汉。
“倒是,这东西……吹胀了真能像只蛤蟆?”
当然,长耳回答道:“我正在将几块小皮黏合成一张大皮。需要将它们依纸模的形状剪裁,再加以缝制。但又得避免气从戳出的针孔泄了,因此只得用溶胶将缝合处给……”说着,长耳拔出插在身旁壶中的细毛刷。只见刷毛上蘸有黏稠的汁液,盛在壶中的是不知名的褐色黏稠药液。这个头虽大却有着一双巧手的玩具师傅刮去刷毛上多余的药液,谨慎地朝像是缝合处的部位涂了几笔。“只要来回涂个几回,就能将针孔完全塞住。但又得避免让这些缝合处变得太硬,使整张皮失去弹性。”
“这东西有弹性?”
“弹性可大了。我事先缝了一只袋子试了试。即使不及刚捣好的年糕,至少也如女孩的脸颊般有弹性。”
“我可没掐过女孩的脸颊,哪知道那是多有弹性?”
“下回去掐个娼妓的脸颊试试吧。总之,用这东西缝制而成的蛤蟆,叠起来大小仅如一件单衣,但若用大风箱充气,只消数上二十或三十个数,便能胀成一匹马般大小的蛤蟆。演出时,便能趁施放烟雾敲击大鼓时,迅速吹胀成形。”
够了够了,又市打断了长耳的解释,今儿个可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方才,不是提到那叫睡魔还是睡佛什么的乡下祭典?我正等着你把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说明白呢。你这家伙就是这副德行,说起话来和你的长相同样不着边际。耳朵倒是挺长,可你该不是忘了方才我打听的,是阿叶的事吧?”
“当然记得。我说的不正是阿叶那小白脸的事?”
“我可没听见你说。”
“哪没说?是你自己没听清楚。该说的我都说了。阿叶的男人,就是那睡魔祭的音吉。这件事,平日爱逛花街柳巷的个个都知道。”
我是个双六贩子,又市回道:“本就与花街柳巷无缘。这男人这么有名?”
“颇有名气。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但他在吉原一带似乎是个无人不知的角色。”
“你见过他?”
“见过。上那头时见到的。”
“那头——指的是奥州吗?”
“没错。正是在陆奥。一开始不就说了?我造的彩车在那儿的祭典里大出风头,就是在那儿碰上那家伙的。”
“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音吉?”
“没错。那家伙在那里也颇受瞩目。大家都唤他作年年造访睡魔祭的江户美男。毕竟,江户人待在那地方原本就罕见。”
年年造访……“他上那种穷乡僻壤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做生意?年年都上那儿卖些江户的日用杂货,再采买些当地名产,例如绢布、丝绸、纸布什么的。不过,表面上是从事这种生意,实际上其实是去物色姑娘的。”
“物色姑娘?他可是个好色之徒?”又市问道。
不,不是说过是去做生意嘛。长耳回答。
“物色姑娘哪算是做生意?难不成他专与乡下姑娘谈情说爱,好趁机兜售些梳子发簪什么的?”
“哪来这种闲情逸致?音吉再怎么说也是个在商言商的江户人,真的是去做生意。”
“一个卖日用杂货的,除了这还能做些什么生意?”
老实说,音吉其实是去买人的,长耳说道。
“买人?”
“没错,买人。音吉干的,正是买卖人口——不,音吉只卖不买,其实是个将姑娘卖给青楼的人口贩子。”
“喂,没先买人,怎么卖?难不成是掳人来卖?”
这年头哪还能随便掳人?长耳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不付钱就把货拿走,是盗窃。货物若换成人,不就是掳人了?”
“你想想,阿又。音吉若是去掳人,为何年年都去奥州?或许世间仍有干掳人这等野蛮勾当的,但每到一地也仅能干一回,哪有人敢在同个一个地方屡屡勾引良家妇女?奥州即便是穷乡僻壤,百姓看见掳走自己女儿的家伙大摇大摆地回来,也不至于傻乎乎地热情相迎。噢,话说回来,音吉这家伙,天生就虚有其表。”
“虚有其表也有天生的?”
“当然有。阿又,瞧瞧我生得这副德行,即使一路倒立而行,也没姑娘会看上我。你这家伙生得一脸细皮嫩肉,想必不会懂得这个道理。凭我这长相,姑娘即使看到我时嫣然一笑,对我也不会有半点意思。要想走桃花运,除非换个脑袋瓜子。有人则与我恰好相反。音吉这家伙,可是生来就注定要将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那家伙的长相,比许多戏子都要俊俏呢。”话及至此,仲藏先是摸了摸自己怪异的脸,接着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还不仅是俊俏而已。他年纪比我还大,都四十好几了。”
“喂,难不成你还不到四十?”
长耳这副长相,说已年近五十,只怕都有人相信。
“或许在你这种小伙子眼里,四十和五十看起来都一个样。总之,男人只要上了年纪,都是一副龌龊模样。但音吉年过四十,看起来仍青春无比,这可就非常人所能及了。他也没施什么妆,就让姑娘们个个怦然心动。”
“怦然心动……这关咱们什么事?”又市问道,纳闷这家伙为何老爱岔题。
“怎么不关我们的事?那些乡下姑娘,个个被音吉的俊美模样给迷得神魂颠倒呢。”
“如此一来,再以甜言蜜语加以哄骗?”
“音吉这家伙似乎不会耍什么伎俩勾引姑娘。是姑娘们自己被迷上的。况且……”
“怎么了?”
“迷上音吉的姑娘们都跟着他,一晃眼就消失了踪影,村子里的人都以为是神隐。”
“神隐?”
“是呀。其实哪有这种事?我和音吉同乘一艘船返回江户,方才知道实情。原来,那些姑娘是自己跟上来的。”
“自己跟上来的?怎么听来活像是与母狗失散了的小狗?”
没错,每年似乎都会跟来一两个,长耳说道。
“听着活像是狡辩。”
“音吉自己的说法是,人不是我带回来的,既没诳骗,也没强逼。唉,其实这么说的确是对了一半。他也解释,那些姑娘怎么劝也不愿回头,到头来,便一路跟到江户来了。”
“且慢,长耳的。这些姑娘就这么一路跟到了江户?他怎么不在途中将她们赶回去?稍稍赶个人不就得了?”
“说是怎么赶也赶不走,但真正原因其实是,音吉是自青森乘船归返的。”
“乘船?”原来如此。都上了船,当然是想走也走不了。
听来的确像狡辩,是不是?长耳说道。
当然是狡辩。
“小姑娘哪可能只身自陆奥走到江户?但若是上了船,便是想回也回不去,只得乖乖来到江户。古怪的是,这些姑娘登船时,那家伙总会伸手将她们拉上来,完全看不出有丝毫劝姑娘们返家的念头。但表面上,他解释是姑娘们执意跟上来的。随后……”
“难不成就将她们卖进了青楼?”
“当然是将她们给卖了。那家伙自奥州把人拐来,一个个都卖进了青楼,活像是放饵钓鱼。”
“不过,我还是怎么也想不透。不管那家伙是如何解释的,这怎么看都是掳人,即使手法体面些,还是和诱拐没什么不同。”
“当然没什么不同。方才我不都说了?睡魔祭的音吉,其实是个人口贩子。”
“人口贩子,可是指那些买卖姑娘的女衒[185]?”
“正是。音吉表面上是经营一家名为睦美屋的杂货盘商,但这招牌可没什么人相信。实际上,睦美屋卖的就是姑娘,随时都有五六个乡下姑娘或落魄娼妓在店里头窝着。”
“你所说的只卖不买,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
太凄惨了,又市感叹道。
当然凄惨,长耳继续说道:“不过这些姑娘哪可能心甘情愿被推入火坑?”
这点直教又市参不透。被人勾来又给卖了,有谁会甘愿?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了。将姑娘带到江户后,那家伙想必先来番甜言蜜语——我也知道姑娘对我一见钟情,但碍于身份,我终究无法和你有个结果。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因为音吉已经有老婆了。”
“那、那家伙已有家室?”
“当然有。他可是人家的赘婿呢。睦美屋的老板,其实是音吉那名曰阿元的老婆。在那家伙入赘前,不过是家单纯的杂货盘商。总而言之,那家伙会苦口婆心地如此相劝:我们既然无法结为连理,奉劝姑娘还是早日归乡。”
“早日归乡……”区区一介弱女子,岂不是想回也回不了?
“当然回不了。但乡下出身的纯朴姑娘,哪可能在江户这精明人都难免上当的鬼地方讨生活?音吉这家伙逼人返乡逼得越急,姑娘也就哭得越凶,直泣诉不回去、回不去什么的。唉,当然是想回也回不去。见状,这家伙竟——乘人之危发横财。”仲藏面带嫌恶地说道,“那家伙表示自己第二年仍会上奥州参加睡魔祭,在那之前愿先收留她们,如此哄骗过后,就将姑娘们带回店里头了。”
“但店里不是还有个老婆?”
“有没有老婆有什么差别?又不是带个偏房回去。只要被带进店里,姑娘就不再是姑娘,而成了货品。睦美屋里总有好几个被沽了价的姑娘,只要成了其中之一,可就万事休矣。起初的确照料得无微不至,距下回睡魔祭还有好几个月,姑娘们哪好意思就这么赖着?何况人家还有个老婆,哪可能大喇喇地赖在那里,吃人家近一年的闲饭?常人当然要感到难为情。”
这哪是大喇喇地赖着?又市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话老早说在前头,打一开始,音吉可就苦口婆心地劝这些姑娘回去了,仲藏回答。
“这不过是个借口吧。任他再怎么劝,只要人一上船,结局如何大家都晓得。”
“可不是这么回事。姑娘们本就纯情朴直,驶往江户途中,音吉又数度晓以大义,到头来姑娘们全都认为这只是自作自受,全得怪自己一时错爱惹了祸,为此深深反省。不知不觉间——”
难不成……“喂,难不成……就自己表明愿意堕入风尘之中?”
“没错,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睦美屋中原本就有数名被卖了身的女子,或被青楼给撵出来的娼妓,新来的姑娘就混进这群人里头。”
“如此说来,难道阿叶也是如此?”
瞧你这德行,长耳大笑道:“活像是教臭鼬放屁给熏昏了,未免也太没出息了吧。没错,把你给迷得团团转的阿叶,老家不正是奥州?她正是个为音吉的俊容所惑,甘愿背井离乡,不巧还与我同船来到江户的穷苦村姑。”瞧你这纯情的小伙子,仲藏语带不屑地向事到如今仍如此惊讶的又市说道,“唉。阿叶的确是个楚楚动人的可人儿,不难理解为何将你给迷得神魂颠倒。但对音吉而言,她不过是株上等的摇钱树。我说又市呀,音吉可不是个普通的女衒,而是个人口贩子。这种家伙的手段,就是接二连三地推人堕入风尘。你可听说过品川宿有个名曰阿泉,老得只剩半条命的盛饭女[186]?”
“哪可能听说过?江户我可没多熟。”
“没听说过?总之,这阿泉已是个五十五六的老娼妓了。她也是被音吉给卖了的。阿泉刚进青楼时在吉原讨过生活,据说曾在大篱[187]待过,但并未持有自己的房间,不再风光后,又沦入小见世混饭吃,但也得以在那儿待到芳华尽逝方才引退。你猜猜后来怎么了?”
“这我哪猜得着?”
“她找上了恩客音吉。都已经人老珠黄了,也不知音吉是怎么劝的。总之,阿泉后来又进了冈场所[188]。”
“被卖进去的?”
“当然是被音吉卖进去的。即便老娼在吉原已无法立足,在深川还能凑合凑合。即便没什么行情,至少也能卖几个子儿。在那儿混了一阵子饭吃,接下来又被转卖成宿场女郎,一路下来就沦为品川的老盛饭女了。阿泉自年轻到老,一辈子都无法逃离青楼,活像是让那个混账吃了啃了还不够本儿,连同骨髓都被吸干。”
“这混账,指的可是音吉?”
“当然是他。阿叶是个能卖上好价钱的上等好货,但行情再好,还是有人抢着为她赎身。待斥资赎身的老头儿魂归西天,她又活蹦乱跳地回头,还能将她高价卖出好几回,世间有什么生意比这更可口?”
“原来是这么个盘算。”
但这倒是令人生疑,仲藏说道:“一回也就罢了。四回难道不令人生疑?音吉那家伙该不会是尝了一回甜头,打第二回起,就接连将为阿叶赎身的老头儿给杀了吧?”
话及至此,突然有人推开了门。
仲藏机警地转过硕大的身躯,只见一个看似小掌柜的细瘦男子将脸凑进屋内。
抱歉叨扰,男子一脸恍惚地说道。
“混账东西!老子都教你给吓了一大跳,还什么抱歉叨扰?想进来,至少先敲个门懂不懂?”骂完后,仲藏转头向又市说道,“阿又,别担心。这家伙叫角助,是个损料屋的小掌柜。”
“损料屋?”
“阿又……你就是阿又大爷?”听闻长耳这番话,角助如此问道。
“有什么不对吗?没错,我就是阿又。”
“噢,你果然在这儿。原来你就是那叫双六贩子阿又的新手。有个自称是你同伙的家伙在前头路边碰上了点麻烦。”
“我同伙?”
还吩咐我若是见着你,就让你去帮他忙,角助说道。
三
多谢多谢,这真是地狱遇菩萨呀,卖削挂[189]的林藏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说道:“只约略听闻长耳大爷住这一带,但不知是哪栋屋子。只猜想姓又的或许在那儿,但不知地方在哪儿,当然是无从找着。就在我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头,正好看见角助大爷打眼前走过。之前就听闻角助大爷与长耳大爷交好,便向他打听,这下果然找着人了。”
“我对这番经纬可是毫无兴趣。喂,姓林的,已是三更半夜,你在这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人影的地方做什么?”
只见一辆半边轮子嵌在沟渠中的大板车斜卧路旁,车后还倒着一口比酱油缸还大的缸。
“在这儿做什么,瞧我这模样不就明白了?唉,需要力气的差事,我总是干不来。”
若是看得明白,我哪需要问什么?又市回道。
林藏是又市在京都时结识的,同样是个满脑子鬼主意、凭舌灿莲花之术讨生活的不法之徒。
“那口缸是盛什么的?姓林的,你该不是打算酿酒吧?”
“这哪是缸?难道你两眼昏花了?这可是桶呀。”
“桶?是洗澡桶吗?”
“是棺桶啊。”
若是如此,这只棺桶可真大。手提灯笼的仲藏蹲下身子说道。出于好奇,他也来凑热闹。“说起来,林藏,你怎会知道角助和我是同伙?”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这种事哪可能推敲不来?林藏笑道。
“少给我扬扬自得。你和阿又一样,不都是嘴上无毛的小伙子?小心推敲过头,随时可能引火自焚。话说回来,这桶是要用来装什么人?瞧它大得吓人,应是特别订制的吧?”
“不不,仲藏大爷。”林藏拍了拍棺桶说道,“该装的人已经在里头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无法独自将桶给抬回车上。幸好这下连长耳大爷也来了。我这同伙也和我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喂,阿又,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过来帮个手,再这么耽搁下去,可要误了人家投胎了。”
看来林藏是将这只大桶——不,该说是这具尸首——载在大板车上,也没提灯就拖着车走到了这儿来。
又市心不甘情不愿地搬起桶底。幸好绑在棺桶上的绳子没断,桶盖没被掀开。若桶内真如林藏所言盛有尸首,抬起来当然骇人,但只要不看到尸骸的面容,或许还能忍受。
即便三人联手,抬起来仍然吃力。
“喂,林藏,这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当真是尸首?”
“别净说些蠢话。棺桶当然是拿来装尸首,否则还能装什么?不过死尸竟然这么沉,还真是出人意料。”
“真是沉得吓人。单凭咱们哪抬得动?你平日尽卖些讨吉祥的东西,这下怎么连这么不祥的差事都肯干了?”
只闻三人抬得桶箍嘎嘎作响。
留神点,林藏高喊道:“若在这种鬼地方掉了桶箍,咱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吃不了兜着走?还不都是教你给害的。这月黑风高的,还是在这浅草外的田间小路,有哪个卖讨吉祥东西的会挑此时此地拉着如此沉的尸首四处闲晃?你这混账东西!”
此时重心突然一移,想必是桶内的尸首移了位。桶底若破了,可就麻烦大了,林藏赶紧伸手朝桶底一撑。
“且慢且慢。林藏,咱们不是得将这桶给抬到大板车上头吗?看来不先将桶扶正,想必咱们抬不动。好好给我撑着。”长耳说道,旋即放开了抬桶的双手。“看来这具尸首已经掉到底端,想必已没多沉了。你们俩就这么斜斜地抬着,好让我将桶给拉到大板车上。”话毕,长耳转头望向后方喊道,“喂,角助,别净在那头看热闹,过来帮个手。”
旋即见角助自黑暗中现身。分明说好要在长耳家中等,还是跟了过来。你这家伙,使唤起人来还真是没良心哪,角助发着牢骚,一把握住了大板车的车轮。“要我怎么帮?”
“还能怎么帮?我推,你就拉。别担心,车轮应不至于断裂。”
“我可是担心得很。”
“住嘴。论使唤起人没良心,有谁比得过你们店那大总管?再给我啰唆,当心我往后不再承接你们店的差事!”长耳咒骂道,同时纵身入沟,开始推起大板车。
从这番话听来,长耳仲藏似乎不时会为角助效力的店家——位于根岸的损料商阎魔屋——干点活儿。
损料屋从事的主要是租赁寝具、衣裳、杂货等的生意。换句话说,一般人提到损料屋,便要联想到出租棉被或衣裳什么的。这行生意不售卖货物,而是收取租金,损料指的就是这租金。这行生意不按出租这行为计价,而是依货品出租所造成的损失,即减损的部分收取银两——此即损料这称呼的由来。由于生意建立在减损的赔偿金上,此类店家便被称为损料屋。
怎么想,都无法想象经营玩具铺的仲藏与这类店家能有什么关系。
不过,阎魔屋不仅出租衣裳与棉被,上至大小家具、武器马具、工匠行头,下至砧板菜刀、各类食器,乃至婴儿的襁褓,都能张罗。即便是常人难以取得的古怪东西,也能委托长耳代为打造,经营内容可谓千奇百怪。
就当是豁出去吧,角助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拉起了大板车。这家伙瘦弱得像个没施过肥的黄豆芽,与其说在拉车,不如说是角助贴在大板车上,让仲藏推着。
随着一声沉甸甸的巨响,大板车终于被推回田埂。
看来并没被伤着,仲藏弯下巨躯,确认车轮完好后说道:“或许转起来会有点嘎嘎作响,但应能再撑上一阵子。话说回来,这棺桶究竟要送哪儿去?寺庙在……喂,林藏,你该不会是走错了方向吧?寺庙早就过了,前方全是田地,可没什么墓地呀。”
送到哪儿都成,林藏回答道:“只要找个好地方一埋,略事凭吊就行。只要不是在城内……”
“什么?”又市不由得松了手,棺桶随之朝林藏那头倾斜。
“喂,阿又,你这不是在帮倒忙吗?谁叫你放手了?”
“还怪我放手?姓林的,这儿可是江户,不是京都!你这混账竟以为只要出了城,就到处是墓地?你是把江户当鸟边野还是化野了?”
“我明白我明白。都说我明白了,求你千万别放手。我说长耳大爷,你快帮我把车拉来吧。这小伙子血气方刚,我可不想再受他的气。”
来了来了,仲藏将大板车调了个头,将车台朝桶底缓缓一塞。
“轻点轻点,别反而把大板车压垮了。”
将棺桶一端放下,推上车台后,大板车果然嘎嘎作响地倾斜了。车一斜,棺桶立刻又倒了下来。又市连忙撑住桶身,林藏则试图将脱落的捆绳给绑回去。不成不成,仲藏一把抢过绳子说道:“绳我来绑,你们给我好好撑住。就知道会是这么个情况,我特地带了粗绳来。”
仲藏捆起绳来果然熟练。
轻松差事还能应付,花力气的可就干不来了。这儿不比那头,至少还有玉泉坊那家伙可找,林藏边望着仲藏捆绳边说道。
这玉泉坊,是个力大无穷、曾在京都与又市一伙人结伴为恶的酒肉和尚。
怎么想,都感觉其中必有蹊跷。
一逮住时机,又市便自棺桶上抽手,一把揪住林藏的衣襟。“喂,姓林的,你该不会是在盘算什么勾当吧?”
“说什么傻话?别把我当傻子。咱们都沦落到这步境地了,我哪有胆子再像上回那样干蠢事?若再闯个什么祸,只怕连江户都要容不下咱们了。”林藏挣开又市的手说道。
“知道严重就好。那么,林藏,给我个解释。”
“要个解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切了?可不记得你曾向我讨过任何解释。在浅草的……地名我记不得了,总之就是那脏乱不堪的鬼地方,不是曾有团女相扑在那儿比赛?”
你指的可是元鸟越的严正寺举办的开龛[190]?仲藏说道:“香具师源右卫门设的那场。”
没错没错,闻言,林藏一溜烟地跑到仲藏跟前。“记得好像办了十日左右。”
“我也去看过。只算得上是平凡无奇的女相扑赛局,但压轴好戏是那名叫什么来着的巨女——记得是阿胜吧,上土俵比赛时是有点看头。据说这巨女出身肥后国天草村,体重近四十贯[191]。”
没错,她就叫阿胜,林藏说道:“这个阿胜,昨夜突然猝死。”
“那巨女死了?难不成……”仲藏定睛凝视捆得牢牢的棺桶问道,“窝在这里头的,就是那巨女?”
“一点也没错。她胖成那副德行,活动起来肯定处处是负担。虽被称赞为是个待人和善、时时关照班子内众人的大姐大,但你们瞧瞧,世人还真是无情啊。阿胜一死,一行人就连忙卷起铺盖、收拾行当走人了。”
“卷起铺盖,却把遗骸留下?”又市望着棺桶问道。
“没错。最困扰的就是班子原本寄宿的长屋中的家伙。这也是理所当然,就连源右卫门也装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宣称租金已在事前付清,其他的都不关他的事。总而言之,这硕大无朋的遗骸就这么给留了下来。”
“唉,这当然是个困扰。”
“哪有什么比这更困扰?唉,这阿胜也真是可怜,一个对众人如此关照的大姐大,死后就让人这么给抛下。总而言之,这遗骸虽沉得难以搬动,但再这么放下去,是要腐坏的。这时节,尸首腐烂得虽不似夏季迅速,但想必也撑不了几日。因此,我就……”
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份差事?仲藏不耐烦地说道:“你这家伙还真是好管闲事。要你帮这种忙,换作常人早嘀咕个一两句,把事推回去,让举办人办便得了。不对,这开龛的举办人,不就是严正寺吗?”
“寺庙那头,打一开始就推成事不关己似的,否则长屋那些家伙怎会如此困扰?我当然不忍心装得一副眼不见为净,否则岂不要辜负我絮叨林藏这个诨名?再者,你怎知道我没推辞过?但他们表示这是场为庙方开龛吸引香客的化缘相扑赛,待事办成了,庙方还要赏些银两,保证皆大欢喜。苦口婆心一番委托,教我无法推辞。谁知庙方竟一个子儿也不愿支付,就连诵经超度也不肯,谁说信佛的是慈悲心肠了?”
“慈悲心肠佛祖或许有,但和尚可就难说了。可是,这一带分明有不少寺庙啊。”
“这么个大个头,哪个墓地埋得下?”
这尸骸个头的确不小。
“唉,其实随便找家寺庙悄悄朝里头一扔,当个无缘佛逼庙方供养,也未尝不可。但如此硕大的尸骸,搬运起来肯定惹人注目,即便要找草席裹一裹,也得用上好几张,根本无从避人耳目。此外,这么个庞然巨躯,任谁都能一眼认出是什么人。这阵子阿胜在浅草一带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这么做只怕要牵累长屋那伙人。因此,我只得与严正寺和源右卫门商量了一下。”话及至此,林藏站起身来,朝棺桶使劲拍了一记,“让他们一同为我张罗了这个东西。”
“一日就造好了?”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张罗的。这种东西造起来既耗时又耗财,订制起来肯定得花上不少银两。总而言之,举办人和庙方却说什么也不愿让步。都靠阿胜这庞然巨躯赚进不知多少银两了,竟然连这点香油钱也不愿支付。”
“难不成要他们拿这尸骸来比赛?”又市一脸嫌恶地说道。
林藏竟然回答:“教你给说中了,真不愧是我的弟兄。我也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死缠烂打保证能尝到甜头。我把这只棺桶运回长屋,事前还找了六人合力将尸骸给塞了进去。毕竟人穷不得闲,那些家伙之后便拒绝与这场丧事再有任何瓜葛。接下来,我又同长屋那伙人和房东商量,讨了点埋葬的工钱。”
向他们敲诈了多少?长耳问道。此时棺桶已牢牢固定住了。
就一两一分,林藏回答:“只凑得了这么多。我几乎要把长屋那伙人倒过来使劲甩了,还是甩不出几个子儿。房东出了一两,长屋那伙人合凑了一分。若能再多讨些,我还能雇个帮手,但就这点银两,也只能独自干了。因此,我便将棺桶一路给拉了过来。想不到这差事竟是如此累人,才发现自己赔大了。”林藏使劲吐了口气。
你还真是个大善人哪,又市揶揄道:“瞧你蠢的,竟然连出于悲天悯人的善事与挣钱糊口的差事都分不清楚。姓林的,你老是栽在这种事上头。若真的同情这巨女,或真心想解长屋那伙人的窘境,你根本分文都不该讨。”
“姓又的,你可别胡说。我干这事可不是凭义气。难不成大夫把脉收银两,就代表收银两的大夫都不想为人治病?没这道理吧?大夫当然想把病治好,因此为治病把脉,也收个把脉钱,还收点药钱。可别将想把病医好的良心,与为挣钱治病的行止混为一谈。若是当个生意,干多少活儿当然得收多少子儿。更何况我这还是个赔钱生意呢。”林藏搓揉着脚踝说道,“想不到竟然这么辛苦。那地方叫元鸟越还是什么来着?花了我两刻半,才从那头拉到这儿来。”
仲藏笑道:“卖吉祥货的,你这就叫活该。接下来,你还得挖个洞才能埋这只桶,这才真叫辛苦呢,保证你挖到天明还——”仲藏嘴没合上,交互望着林藏与棺桶。
这庞然大物,看来得挖个比普通墓穴大三倍的洞才埋得下。
“你可想到该往哪儿埋?想必是在打盐入土手那一头的主意吧。那头可远着呢,凭你一人哪拉得动?我可不认为桶倒了就得搬救兵的你,有力气将这东西给埋了。”
“这我当然清楚,因此我才来找又市这家伙……”
“嘁!”又市别过头去说道,“这种忙傻子才帮。即便一两一分全归我,也别想打我的主意。长耳这家伙说得没错,你这就叫活该。胆敢梦想靠人家遗骸发财,这下遭到天谴了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遭天谴的是你自己吧?况且,绊倒我的可不是什么降天谴的鬼神,而是那个东西。”林藏指向一株枝杈茂密、高耸入天的橡树说道。
“瞧你还真是胆小如鼠,竟然教一株树给吓着了。”
“别瞎说,给我瞧个清楚。”
只凭月光,哪可能瞧得清楚?!走近橡树用灯笼一照,这才发现树枝下似乎挂着个什么东西。
该不会是碰上钓瓶卸妖怪了吧?又市嘲讽道。难不成你是两眼生疮了?林藏却双颊不住痉挛地回道。
“除了这株树哪还有什么?挂在树枝下头的究竟是——”
“林藏,”仲藏突然插嘴问道,“你该不会瞧见有人自缢吧?”
“自缢?”一行人这才发现,吊在树枝上的似乎是条腰带。
“混、混账东西,此话可当真?”
当然当真,林藏缩起脖子回答:“当时我浑身是汗地拉着这东西,路过此处时,突然瞧见那上头吊着个人影……”
“你这混账,瞧见这种事怎不早说?现在哪还顾得上扶起那棺桶!喂,林藏,那上吊的家伙去哪儿了?”
“去哪儿……这我哪知道?我正是惊见那人影吊在树上,急着把人救下才给绊倒的。又市,我拉他两腿一把可是为了救他一命,而不是为了成全那家伙上西天。谁知竟换来你一顿臭骂。真是好心没好报。”
“救人一命?瞧你说的。自咱们碰头起,你就只顾着照料这大得吓人的棺桶。桶里的人都死了,难道分不清死的活的孰者重要?还是你只顾慌慌张张,没来得及把人救下,就眼睁睁看着那人上吊死了?若是如此,你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看来这下还得多埋一具遗骸。”
“为何非得埋了人家?这不成活埋了?”
“若还活着,当然成了活埋,但人不都死了?”
“还活着呢,就在树林里头。”
“在树林里头?”
不过是有点意志消沉罢了,林藏噘嘴说道:“我抢在上吊前将人托住,当然还活着。正是为此,大板车才给翻进了沟里,棺桶也倒了。这下我还能怎么办?总之先将那人抱下,发现也没受什么伤。虽然性命保住了,但那人仍一味哭着求死,我还能怎么帮忙?只好将那人给放一旁了。难不成还得安慰一番?我可是忙得很,还累得筋疲力尽。长耳大爷说的没错,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这一切,还不都是被那夜半时分在这种鬼地方寻死的姑娘给害的?该被安慰的应该是我。被人救了一命,却连一句感激话也没说,眼见救命恩人碰上困难,也没帮半点忙。既然如此,我何必照顾那姑娘?”
“姑娘……是个女人?”又市再次抬头朝树上仰望。
真是麻烦,长耳嘀嘀咕咕地登上土堤,走到树后时突然高声惊呼:“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呀。喂,阿又,这下可不得了了。”仲藏先将灯笼朝自己脸上一照,接着又将火光移向树后喊道,“你瞧,这不是阿叶吗?”
“阿……阿叶?”
“你认得这姑娘?”
“有谁不认得?这姑娘可是——喂,阿叶,你没事吧?振作点,起得来吗?喂,阿又,还在那儿发什么愣?快过来帮个忙。”
又市依然惊讶得浑身僵硬。
真是拿你没辙,长耳朝又市瞥了一眼说道,接着径自伸手拉起坐在树下的阿叶,牵着她步下了土堤。
没错,那女人的确是阿叶。只见她面无血色,但或许是黯淡月光与微弱的灯笼烛火映照使然。她环抱双肩,身子不住打战。虽是个热得教人发汗的秋夜,她看来却像冻僵了似的。
出了什么事?又市问道。
一直是这模样,林藏回答:“否则我哪可能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可没问你。阿叶,是我呀,我是又市。”
“阿——阿又大爷。”阿叶原本飘移不定的双眼在刹那间凝视又市,接着又垂下了视线。
“喂,阿又,先别急着问话。谁都想知道内情,但也别这么不通人情。瞧她都给逼到自缢寻死了,想必是碰上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
“可是和音吉……可是和音吉起了冲突?”又市问道。
或许起冲突反而是好事。
不,又市这问题似乎给了阿叶不小的刺激,她激动地抬头否定道。
“不是起了冲突?”
“音吉大爷他……已经死了。”
死了?原本站在一旁观望的角助不由得高声惊呼,旋即问道:“喂,你口中的音吉,可就是睦美屋的赘婿音吉?他……死了?”
听见角助如此质问,阿叶的神情益发悲怆。
真的死了?
角助一脸惊讶地问道:“阿叶,难不成是你将他给……”
将他给杀了?仲藏直摇着阿叶肩头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该不会是为这情郎尽心尽力,被迫数度流落风尘供养他,到头来忍无可忍,一时盛怒下了毒手吧?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亲手杀了情郎又懊悔难当,便决定追随情郎赴黄泉……”
“瞧你胡说个什么?”又市打断了长耳这番滔滔不绝的臆测,“阿叶,你就说来听听吧。究竟是……”
“不、不是奴家下的手。音、音吉大爷他——”
“音吉他怎么了?你为何要自缢寻短见?”
别逼人逼得这么急,林藏握住又市的胳膊制止道。少啰唆,给我滚一边去,又市怒斥着将林藏的手一把挥开。
“因、因为奴家……”
“噢,我们都知道,你不是个会犯下杀人这种滔天大罪的姑娘。”
“因为……奴家杀了人。”
“什么?难不成音吉果真是教你给……”
“不。奴家是、奴家是将睦美屋的店东夫人给杀了。”
你杀了阿元夫人?角助惊讶地问道:“音、音吉大爷和阿元夫人两人都死了?”
“你这家伙老大呼小叫个什么?角助,难不成你们阎魔屋与睦美屋之间有什么生意?抑或——”话及至此,长耳闭上了嘴。
我说阿叶,你就说来听听吧,又市斜眼瞄着仲藏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垂下头去,低声说道:“今晚,店东夫人突然将奴家唤了过去。店东夫人与音吉大爷平时都待在主屋外的小屋内。奴家一到小屋,便看见音吉大爷仰躺在地上,脸还被一团被褥捂着。”
“被被褥捂着?”
“是的。接下来,店东夫人就怒斥奴家:你瞧,音吉死了,都是教你给害的——”
“此言何意?”
“奴家也不懂。紧接着,店东夫人突然掏出一把菜刀冲向奴家。奴、奴家教这举动给吓得……”阿叶静静地伸出左手。只见她指尖微微颤抖,指背上还有道刀痕。就着灯火仔细打量,一行人这才发现她的衣裳也被划得残破不堪,还沾有黑色的血渍。“奴家使劲挣扎,回过神来,才发现店东夫人已经……一肚子血倒卧在地了。”阿叶说道,“而且菜刀还握在奴家手上。奴家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便离开了店家,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条大河旁,原本打算投河自尽,但就是提不起胆子,只好一味朝没有人烟的地方走,走着走着便……”话及至此,阿叶抬头仰望巨木。
“弑主可是滔天大罪呀。”林藏低声说道。
瞧你这蠢材说的,又市怒斥道:“这哪叫弑主?阿叶既非睦美屋的伙计,亦非睦美屋买来的奴婢,不过是在那儿寄宿罢了。你说是不是?”
“或许是这样,但毕竟是杀了人呀。”
你这蠢材,还不给我住嘴!又市闻言勃然大怒。仲藏连忙制止道:“阿又,少安毋躁。这卖吉祥货的家伙说的没错。阿叶,可知现在睦美屋怎么样了?接连出了两条人命……”
奴家也不晓得,阿叶回答:“除非是被唤去,否则不论是店内伙计,还是买来的奴婢,平素均不敢踏足店东夫人和音吉大爷所在的小屋。因此,或许尚未有人察觉……”
“那么……”
“那么什么?阿又,你该不会是想助她脱逃吧?”
“倘若尚未有人察觉……不妨趁夜……”
“阿又,你这是在打什么傻主意?不管是助她藏匿抑或助她脱逃,肯定都行不通。待天一亮,店内众人就会发现出了人命。你想想,出了两条人命,阿叶又消失无踪,如此脱逃,不就等于坦承人是阿叶杀的?如此一来,官府肯定会立刻下令通缉。”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阿又,可别小看奉行所。况且她还能往哪儿逃?区区一个弱女子,哪有办法逃多远?难不成你打算陪她一起逃?”
“噢,要逃就逃吧。咱们可立刻张罗一艘小船循水路逃,亦可考虑入山藏匿,总之,能往哪儿逃就往哪儿逃。”
说什么蠢话,仲藏怒斥道:“你这是什么蠢点子?”
“蠢点子?只要能奏效,点子蠢又有什么不对?”又市反驳道。
毛头小子,少些诡辩成不成?长耳高声一喝:“阿又,别再编些教人笑掉大牙的蠢故事了。该不会是老包着那头巾,你的脑袋也给蒸熟了吧?先给我冷静冷静,别净说些意气用事的傻话。你以为自己算哪根葱?你以为自己是阿叶的什么人?多少也该考虑考虑阿叶的心境吧。”长耳抚弄着自己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的心境……”
“没错。她可曾说过想往哪儿逃?阿叶可是一心寻死,方才还要在这棵树上自缢呢。她这心境,你这毛头小子非但没设身处地关切过分毫,还净出些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的馊主意。”
又市望向阿叶纤瘦的双肩。只见她的肩膀至今仍颤抖不停。
“可、可是,长耳的,阿叶对音吉或许曾眷恋不已,不不,说不定至今仍有眷恋之情。总之这都不打紧了。受人哄骗、卖身供养,都是阿叶的自由,不关咱们的事。但这回可不同。被人一再转卖,到头来还阴错阳差地杀了人,若就此伏法,可就万事休矣。若被逮着了,保准是枭首之刑。难道咱们甘心眼睁睁地任她遭逢这等处置?阿叶,你难道就甘心如此?”又市问道。
阿叶只是默默不语。林藏朝阿叶低垂的脸孔窥探了一眼,接着说道:“唉,不管是阴错阳差还是什么,犯了罪就是犯了罪。我说阿又呀,我也欠你一点人情,想来也该帮你点忙,但不管怎么说……都不认为你能逃得成。”林藏说道,“若是先逃脱后就被逮,的确是死路一条。话虽如此,阿叶姑娘,我也不认为就这般情形而言,你杀人就非得偿命不可。既已有一死的觉悟,或许你不妨考虑将前因后果据实解释,求官府发个慈悲,判你个从轻发落。”
“求官府发个慈悲?姓林的,你何时开始变得这么爱痴人说梦?世事哪可能如此美好?这儿可是人人精打细算的江户城,你还以为会碰上以人情裁案的乡下代官?这年头光是偷个五两,脑袋瓜子就要落地。此案即便不是死罪,也不是叩几个头就能了事的。阿叶她可是——”
别说了,阿叶浑身无力地垮了下去。又市连忙将她一把托住,只感觉到她身子的阵阵颤抖。
“阿又,你也太多管闲事了。”长耳说道,“这不叫多管闲事叫什么?唉,林藏也是太讲人情。或许,此事还是成全阿叶的心意较为——”
“长耳的,别再说了。”又市瞪着仲藏说道,“难不成你言下之意,是她死了要来得好些?”
“我可没说死了好,不过是……”
给我住嘴,这下又市可动怒了:“不管什么时候,人死了都不是好事。无论一个人是狡猾还是邪恶,是卑劣还是悲惨,是困苦还是悲怆,苟活都比死要来得强。你说是不是?因此,我当然得帮助阿叶活下去。”
“那么,说来听听吧,你打算怎么帮阿叶活下去?阿又,你以为自己成得了什么事?只懂得说些场面话逞英雄。一个来自奥州的姑娘一再被吃软饭的情郎推进青楼,到头来忍无可忍而杀了人——实情是何其无辜,处境也着实堪怜。但再怎么说,这都只算得上自作自受。”
“哪有这道理?”
“就是这道理。又市,世事就是如此。林藏不就是出了点纰漏,才失去立足之地的吗?人碰上什么岔子,多半是自业自得。自己留下的烂摊子,还得自己收拾。但有些烂摊子,再努力也收拾不了。阿叶不就是试着自己收拾自己犯的过错?对音吉的迷恋和自己所犯的罪,只消朝那树头一吊,就悉数解决得干干净净——想必她就是怀着这决心上这儿来的。既没银两,又没身份,就连个可投靠的亲人都没有,除了一走了之,哪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凭你的这些馊主意,能解决什么?”
这下,阿叶的头垂得更低了,还在又市的怀中呜咽起来。
“长耳的,难不成你认为她已走投无路?”
“毛头小子,我不过是让你知道,空凭你那些馊主意压根儿解决不了这难题,就给我闭上嘴吧。你的这些胡言乱语,只会教阿叶更伤心罢了。”话毕,仲藏朝又市瞪了一眼。
此时,他那巨大的身躯背后有个声音喊道:“且慢。”角助开口说道,“听你们俩说了这么多,情形我大致清楚了。唉,开玩具铺的说得的确有理。虽然有理……”角助走进又市与仲藏之间,探了仲藏的神色一眼,接着又朝低垂着头的阿叶脸上窥伺。“噢,你就是阿叶姑娘呀。唉,真是可惜。”
“可惜?你在可惜什么?”
难道不可惜?角助抬头望向又市再次感叹,接着便解释道:“当初若是没遇上音吉那家伙,想必老早就嫁为人妇,或许还生了个娃儿呢。不不,即便不是如此,若是为她赎身的大财主没魂归西天,如今可能也在大户人家里当个少奶奶。”可惜呀,真是可惜,角助仍不住感叹。
废话少说,又市向角助怒斥道。
说这些,只会令阿叶更伤心罢了。
“你骂什么?听来,你似乎认为碰上此事,又是一桩赔本生意?”
喂,角助,你说够了没有?长耳抓着角助的肩膀骂道。
“好了好了,大伙儿听我说。京都来的毛头小子,你也给我听好。你方才不也说,那桩仅收一两一分的差事是桩赔本生意?”
“当然是赔本生意。不过,这与此事有何相干?”
“的确是毫不相干,但两桩同样是赔本生意不是?棺桶这事是因估错了价而赔了本,但救阿叶姑娘一命这桩,则是天外飞来的赔本生意。那么,又市大爷。”角助凑向又市说道,“倘若真有决心帮助阿叶姑娘,那么,你可愿支付这桩赔本生意的损料?”
“什、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可愿扛下这两条人命,即赔偿此事所造成的亏损?”
“还、还是不懂……”
“问你是否愿意扛下这损失。”
“扛下这损失?”
大概得要个三十两,角助说道。
“三、三十两?”
“只要你愿意支付这三十两,这件事所造成的损失,就由敝店来负责收拾。”
“是准备由你们店家顶下这条罪?”
不不,角助竖起食指解释道:“并非顶罪,而是扛下损失。可别忘了我们是损料屋。只要收取相应的费用,就能将扛下的损失销账。阿叶姑娘所犯的罪、林藏所下的功夫,均能一笔抹消,一切也都能给编出个条理。”
喂,角助,仲藏摇着角助的肩头说道:“你是认真的?可有什么盘算?”
“用得上的行头全都凑齐了。这回还得请你这开玩具铺的帮个忙。只不过,该支付损料的客官已经殒命,若不找个人代为支付,就要成为真正的亏损了。”
“这回的客官,正是睦美屋。”长耳说完,露齿一笑。
你说如何?又市大爷,角助催促道:“我也知道对初出茅庐的你来说,三十两不是个小数目。但我没要你立刻付清。即使分摊成五年十年也没问题。不知意下如何?”话毕,角助露出一脸微笑。
四
翌日正午刚过,位于神田的杂货盘商睦美屋,小屋房间内发生了桩怪事。
不,说是正午刚过时发生的,或许并不正确。这怪事多半是前一天夜里发生的,只是正午过后才被人发现罢了。
最先察觉情况有异的,是送午饭的仆佣们。
主屋与小屋间,有一走廊相连。
两名端着店东与店东夫人午饭的女佣以及一名端着茶盆的小厮,于正午时分自走廊来到小屋时,竟拉不开拉门。打了声招呼,屋内也无人回应,只听见阵阵鼾声般的声响传来。这下三人只得返回主屋,向二掌柜如实禀报。
打招呼无人回应,还传出阵阵鼾声,这些都说得通,但门拉不开就不寻常了。因此,二掌柜便领着三人前往小屋。
途中,二掌柜便直觉情况有异。鼾声是止住了,但门还是拉不开。似乎不是因为门后有人挡着,或是以一根顶门棍抵着。
起初,二掌柜推想大概是门轨卡着了,但旋即察觉似乎不是如此,便向后退了几步,将拉门打量了一番。拉门竟然有点膨胀,就连门框也由里向外弯曲。看得他百思不得其解。
理应垂直的门框竟然弯曲,看来的确十分离奇,教人感觉仿佛整栋屋子都扭曲了。活像是屋内有个什么东西胀了起来,将拉门朝外挤压。由于力量强大,压得拉门无法左右滑动。二掌柜无计可施,试着朝屋内喊了几声,依旧无人回应,只得领着女佣一行人返回主屋。
似乎是出了什么事,但无法确认屋内情况,二掌柜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下只能静观其变。孰知,到了未时,小屋那头依旧没半点声响。这下二掌柜可慌了,只得通报大掌柜小屋内似乎情况有异。
听完叙述,大掌柜同样是听不出个所以然。因此,大掌柜便前去察看。
“孰料小的竟然见到整座屋内塞满了肉——”
且慢——南町奉行所的定町回同心[192]志方兵吾打断了大掌柜激动昂然的陈述。
“你叫什么来着?与助?与助,你的陈述中,有两三点有违常理。在你继续陈述前,我们来将疑点稍事澄清。”
是,与助深深磕了个头。
“首先,你曾提及三名仆佣于午时送饭至小屋。你们店东通常都在小屋内进食吗?还是仅有今日,譬如卧病在床什么的,才会如此?”
“噢,平日均于小屋内进食。”
“平日均是如此?也就是说,早中晚三餐,都得由人送至小屋?”
“是的,但并非每日。入夜后店东可能外出,唯在家时必由仆佣送饭。有时还可能送上夜宵或酒。”
“那么,为何直到正午才发现异状?没人送早饭过去?”
“店东早上并不进食。”
“不吃早饭?”
“是的。店东大爷经常会吃,但早饭时分人大多在店内。而店东则是……”
“且慢且慢。怎会有个店东大爷,又有个店东?”志方问道。
“噢,店家真正的店东其实是阿元夫人,店东大爷则是赘婿。”
“也就是说,老婆才是店主?”志方皱眉问道。
“是的。噢,我们店东,不,阿元夫人早晨起得晚,故不用早饭。”
“起得再怎么晚,直到正午都没步出卧室,你们难道没察觉有异?难道这女店东无须打点店务?”
“是的。”与助一脸困扰地搔首说道,“店务均由小的承担,其余洽商、采买等事务则由店东大爷——音吉大爷负责。阿元夫人仅负责检视账簿等……”
“亦即这名曰阿元的女店东仅负责发号施令,还日日睡到正午才起身?”
是的,与助垂下头答道。
唔,志方低吟一声,略事沉思后说道:“好吧。不过与助,送饭过去的仆佣为何立刻作罢?”
“作罢?敢问此言何意?”
“门拉不开,或许没什么稀罕。不,或许稀罕,但也不是没可能发生。但换作常人,若是打声招呼却未听闻响应,理应察觉情况有异才是。若是有心护主,即便得破门而入,亦是在所不辞。但这些仆佣为何连开也没试着开,便告折返?”
“噢,这……”与助缩起下巴,一脸尴尬神色。
“别怕,尽管说。”
“遵命。阿元夫人她最恨被人吵醒,我们仅能静待夫人自行起身。唉,倘若贸然将其唤醒,必将引夫人动怒……还请大人多多包涵。”与助双手撑地致歉道。
“汝无须为此致歉。原来如此,说简单些,这名曰阿元的女店东,若是教人唤醒就没好脸色?”
是的,与助再度叩首回答:“况且,店东的怒气有如熊熊烈焰,若是女佣小厮犯此大忌,不仅要惨遭痛斥,还可能当场遭店东解雇。”
“唉,若是如此,就真的没话说了。”志方蹙眉说道,“那么,那二掌柜——记得名叫贯次?同样是喊也没敢喊一声,便告折返?”
是的,与助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回答。
“看来,这阿元是个自甘堕落、还有着猛烈脾气的妇人?”
诚如大人所言,与助平身低头回答。
“原来如此。”志方望向身旁的手下。
阿元的放浪形骸可谓无人不知,手下的冈引——万三扼要地说道。
“无人不知?”
“是的。不仅饮酒毫无节度,醉了还会大发脾气。对家务、店务几近无心经营,花钱从不节俭、用人毫不体谅,待人粗暴,稍看仆佣或伙计不顺眼,不是一顿拳打脚踢,便是挑毛病借故扣薪酬,稍有触犯,即刻解雇。总之,是个有名的母夜叉。可取之处,大概仅有不纵情于男色一项。故此,店家之经营,实由音吉与这位与助所承担。”
“原来你们店东……唉,也罢。”志方如此总结。
“噢,倒是……这……真不知该如何……”与助旋即又闭上了嘴。
再难启齿的也尽管说,知道些什么,全都给我全盘说来,志方命令道。
“遵命。其实,昨夜阿元夫人曾与店东大爷……”
争吵?冈引万三说道:“这店家夫妇常争吵,也是众所周知。”
“是的。”与助自怀中掏出手巾,拭了拭汗。大掌柜看来颇为困窘。难道此事如此难以启齿?天气虽没多热,他额头上还是布满了汗珠。真不知他冒的是热汗,还是冷汗。
别怕,说来听听,志方说道:“凡事有本官扛着,无须顾忌。”
“遵命。店东大爷他……音吉大爷对阿元夫人从不敢忤逆。故此,虽不知坊间是如何议论,但这应称不上争吵。”
“总是只有音吉挨骂?”
“是的。音吉大爷他只有挨骂的份儿。昨夜情况尤其激烈,若是劝阻,夫人必将盛怒益形,故我们这些下人也仅能装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即便如此,辱骂声仍是不绝于耳,过了半刻才静下来。”
“当时大概是什么时候?”
“辱骂声约自戌时开始传出。当时,阿元夫人已喝了相当多的酒。噢,事前夫人曾数度高喊,命我们送酒入房……”
“对辱骂其夫的骂声可充耳不闻,但命令还是得听?”志方再度蹙眉。看来果然是个母夜叉。“这个活儿,你们干得可真辛苦呀。”
“是的,噢,不不,小的并非此意……”
“必须对主子尽忠,即便是商家,这心意还是教人敬佩。不过与助,如今你们主子已经亡故,更何况还不是个好主子。包庇恶主,可称不上真正的忠义。本官亦知人死鞭尸绝非乐事,但这回你得将忠义抛在一旁,一切据实陈述。”
小的遵命,与助叩首回答,脑袋垂得几乎要贴到了榻榻米上。“昨夜,阿元夫人的确曾发过脾气。记得是……噢,亥时,当时夫人命我们传唤阿叶过来。”
“阿叶也是个仆佣吗?”
“这……”
是个青楼女子,冈引万三把话给接下:“这家店其实也从事相当于青楼女子中介的事情。这名曰阿叶的女子,就是这家店所经手的吉原娼妓。不久前才被赎身,一度自吉原金盆洗手,孰知为其赎身的曲町当铺店主不久便告辞世,阿叶只得返回店内,静候店东为其介绍其他娼馆。与助,有无不符之处?”
诚如大人所言,大掌柜回答。
“噢。那么,这阿叶如何回应?”
“阿叶姑娘亦熟知阿元夫人的脾气,一听传唤,立刻诚惶诚恐地前往小屋,至于夫人为何传唤,我们就不便过问。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小的也就不清楚了。”
“这阿叶,如今身在何处?”
“噢,不可能在其他地方。如今正与其他姑娘在大房内——”
“她人在店里?”
“是的。稍早小的曾略事询问,阿叶姑娘表示任由夫人责骂半刻。唉,诚如大人所言,阿叶姑娘是自娼馆回到店内来的,而且,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不知怎的,为其赎身的恩客个个都魂归西天了,冈引万三向志方耳语道。
“第四回了?”
“是的。似乎红颜本就福浅……”
“每回只要赎身恩客一死,这阿叶就会回到店里?”
怎么想都觉得难以置信。阿叶姑娘在江户举目无亲,与助说道:“或许是因阿叶姑娘生于遥远异乡,唉,说来,敝店对姑娘而言,就形同老家吧。话虽如此,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娼馆也顾虑这姑娘命凶带煞,似乎仍未有任何一家愿意收留。在找到新雇主前,只能于店内静候。”
“可是为此遭到责骂?”
“是的。夫人斥其为吃白饭的瘟神。唉,其实阿叶姑娘根本没什么过错,一名姑娘出落得如此标致,当然有众多恩客争相为其赎身。”
“不过是碰巧遇上店东心情欠佳?”
“是的。不过遭训斥一顿后,阿叶姑娘便被夫人赶了出来,于子时前便回到了大房。”
“子时?”
“是的。”
“那么晚了,你们都还醒着?”
“不。店内伙计与仆佣——包括小的在内,全都睡了。阿叶姑娘自夫人处回到大房时,其他姑娘们已经入眠。阿叶姑娘说她当时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将大伙儿给吵醒。”
“如此说来,最后一个见到阿元与音吉的人,就是这名曰阿叶的姑娘?”
诚如大人所言,与助诚惶诚恐地回答。
“这阿叶,可曾提及当时有什么异状?”
“阿叶姑娘表示,当时一切如常。敢问大人,是否应传唤阿叶姑娘到此质询?”
志方先是瞥了万三一眼,接着才说道:“先同你问个清楚吧,这姑娘本官稍后再行传问。那么,仆佣与二掌柜于午时察觉情况有异,后来你便——对了,到未时,你便上那小屋一窥究竟。你方才是这么说的,是不是?”
“是的。当时乃未时时分,阿元夫人睡到这时限仍未起身,也是常有的事。至于拉门有何异状,先是听闻二掌柜说门拉不开,并有歪扭,待小的赶赴小屋时,竟见到……”
那时,拉门的确古怪。一如二掌柜所言,似乎有什么东西自房内将拉门朝外推挤。由于拉门胀得歪扭而有了缝隙,与助便自缝隙朝房内窥探。谁知,竟然什么也看不见。只见有个具有弹力的东西塞满了整个视野。与助完全看不出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但似乎就是这东西自房内将拉门给撑胀的。
眼见这东西古怪,与助丝毫不敢碰触。只得步出小屋,自庭院绕至小屋后方。屋后有扇隔扇。虽知擅自拉开隔扇朝内窥探,必将换来夫人一阵暴怒,但眼见情况有异,与助还是鼓足勇气,下了决心。谁知定睛一瞧,景况更是教人忧心。竟连那隔扇也胀了起来。门框也出现断裂。当然,隔扇纸也都被撑破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自屋内溢出,将隔扇纸给撑破了。怎么看都像是有什么东西塞满了整个房间。与助战战兢兢地伸出指头,碰了碰那东西。
“那东西……竟然是肉。”
“肉?此言何意?”
“那东西颇为柔软,触感与人的肌肤无异。”
“难不成是人肉?”
“是的。虽不易言喻,但触感颇似女人的乳房或腰腹。”
“也就是说,拉门与隔扇,就是被这人肉给撑坏的?”
正是如此,与助再度叩首,脑袋低得几乎要将额头贴到榻榻米上。
“听来确是奇事一桩。”
“是的。小的见状,亦是不得其解,连忙将店内其他伙计也给叫来。”
“其他伙计也看见了这酷似人肉的东西?”
“是的,都看见了。”
唔,志方轻抚下巴低吟一声,接着便转头望向万三。
咱们的冈引龟吉也看见了,万三一脸苦笑地说道。
“本官还真是无法想象。喂,你叫与助来着?是否弄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依小的所见,那东西应、应该就是我们店东阿元夫人。”
“什么?”
“怎么看,都像是阿元夫人胀成的……”
一派胡言!志方怒斥道。虽说是怒斥,但嗓音中似乎夹有一丝胆怯,“人怎、怎么可能胀满整个房间?这么胡言乱语,谁也不可能相信。那房间大概有多大?”
“约有二十叠——”
不可能,绝无可能,志方怎么也无法相信。
“能将二、二十叠的房间都给塞满,这东西岂不是和马——不,甚至和鲸一样大?人哪可能胀得如此巨大?不不,姑且不论大小,人又不是纸气球,岂有膨胀之理?”
小的也甚感不解,与助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回答:“小、小的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辩解,但小的无才无学,自是无从解释清楚,仅、仅能依小的亲眼所见、亲手所触,尽可能向大人陈述。恳请大人多多包涵。”与助连磕了好几回头,继续说道,“方、方才所言,保证句句属实。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小的也绝不敢犯下欺官重罪……”
够了够了,志方安抚道:“本官绝无责怪之意。方才嗓门大了点,乃是因此事实在异于常轨,如此而已。”
“是。小的也觉得像是被狸猫幻术所惑,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小的还瞧见我们店东阿元夫人所着寝衣的一角,被压在那胀大的肉团下头,才判断那东西应该就是店东胀成的。只不过,这等异事着实教人难以置信……”
“着实教人难以置信?你看了也不信吗?”
“是的,因此才邀龟吉大人前来。”
也不是什么大人,他不过是我们的冈引,万三补上一句。
“经过一番研议,又邀来一位学士评断。”
“学士?”
“也不是什么学士,不过是个寄宿长屋的隐士。我到这里时,那隐士尚未离去,便命其于邻房稍候。那人名曰久濑棠庵,自称现居下谷,曾为儒学者,今沦为一介本草学者。不过,的确堪称饱学多识。”
“那学士也瞧见了?”
“是的。当时虽啧啧称奇,亦不忘巨细靡遗,仔细检点。查看一番后,那人表示或许不宜靠近,故小的命店内众人退下。”
“不宜靠近?”
“是的。理由为——此乃一病变。”
“病变?”
“那人推论,或许是一种源自奥州的病变。”
“奥州?倒是记得去年津轻风邪曾蔓延过一阵子。此病变,可是类似的东西?”
“这小的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敝店亦包办奥州土产的买卖。店东大爷,也就是音吉大爷年年亲赴津轻,小的也怀疑,或许与此病变不无干系。”
“唔,真有令人膨胀的病变?而那学士说,这病变……还有传染之虞?”志方问道。
“据、据说并不会传给男人。况且,只要缩回原貌,便不必再担心。”
“会缩、缩回原貌?”
是的,与助回答:“棠庵先生抵达时,那东西已开始逐渐萎缩。”
“后来如何了?”
“后来,小的就没再去小屋,毕竟……那东西看起来实在骇人。”言及至此,与助突然激动落泪。
“够了,你起来吧。若真发生这等怪事,你们受到惊吓也是在所难免。只是……”一切着实教志方摸不着头绪。总而言之,要将案子给办下去,还是得亲眼瞧瞧才能算数。志方便在万三、龟吉和与助的陪同下前往小屋。
此时,已是黄昏六时钟声将响时分。日暮时分的斜阳将走廊映照得一片昏黄,茶褐色的小屋处则呈一片昏暗。
拉门的确是被什么东西给压弯了。但压弯拉门的东西已看不见。
自缝隙朝屋内窥探。若与助所言属实,那东西应已缩回原貌。
由于门框歪了无法滑动,志方遂命手下卸下拉门。只轻轻一推,拉门便松脱了。
房间内一片凌乱。不,与其说凌乱,或许以毁坏来形容更为恰当。
首先,榻榻米——不,地板已凹陷成擂钵状。壁龛严重损毁,像是有个巨人跌了一跤,将整块地方给压陷了。烟草盆、灯笼、床头屏风等陈设俱遭压损,悉数给挤到了房间各角落。被褥不知怎地挂到了楣窗上,碎裂的酒壶与酒杯的破片活像是被碾压过,全都平整地摊在榻榻米上。
此外,房间一角还有个姿势歪扭的扁平男尸。怎么看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扁了。
房间正中央则有——
“啊,那可就是你们店东?”
“噢,不,这……”与助以手捂口,惊讶地回不上话来。
房间中央——也就是擂钵状凹陷的中心——有一团被压得扁平的被褥。
被褥上面——
一个身躯胀得硕大无朋的女人呈大字仰躺其上。与其说是躺在上面,或许说是压在上面更为恰当。
这女人身躯半裸,不,几可说是全裸,仅有腰际围着一块破烂的内裙。看似原本穿在身上的寝衣已裂成碎片,除了部分残余尚披在肩头,其余的都散乱于这副巨躯周围。她的胳膊、双腿都如巨木般粗壮,腹部宛如一座隆起的小山,硕大的乳房朝左右两侧下垂,躯干粗得连男人都无法环抱,已到了教人看不出大致有几贯的程度。
志方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大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深感身为同心,对这副光景目不转睛,着实有失体面。他连忙正了正衣襟,再度问道:“快、快回话。这是否就是你们那名曰阿元的店东?”
“这……”万三一脸纳闷地回道,“这家店的店东是个体态尚称婀娜的中年妇人。或许称得上丰腴,但绝不至于——总而言之,小的还真没见过如此壮硕的女人。这体格,看得人瞠目结舌,简直到了可在两国一带供人观览的程度。”
“万三,适可而止,勿失方寸。”眼见这巨女看似已无气息,志方申诫道。
哎呀!与助突然高声一喊。
“怎么了?”
“这、这女人发上插的,的确是我们店东的发梳。此外,她身上的寝衣亦是……”
“哦?那么,这女人,不,这亡骸……”也就是说,这亡骸正在缩回原貌?“凭相貌,可否辨识?”
“这……也看不出像,还是不像。”与助一脸为难地说道。
这也难怪。都胀成了这副德行,相貌哪还辨识得出?更不要说人死后相貌亦会有所改变。志方抬起尸骸下颚,想看清她的样貌,但旋即打消这念头,朝另一具遗骸走去。
由于榻榻米严重凹陷,行走起来甚是艰难。
另一具遗骸——被压得扁平的男子,神情甚为痛楚,看来应是活活给闷死的。
“这又是谁?”
“此、此人乃音吉大爷无误。”与助含泪回答。
“此男尸毫无外伤。既无瘀血,亦无出血。不过,看来死时甚是痛苦。由此推测,似是死于窒息。万三,你怎么看?”
“看来的确像是被什么给活活压死的。”而且还给压得扁平。
“你也认为是被压死的?”志方再度望向女尸。
难不成此女一度胀满全屋……并将睡在身旁的男人活活压死?
的确。倘若此女胀满全屋,共处一室的人的确是插翅难逃。眼见其胀大的巨躯导致拉门歪扭、门框断裂,旁人别说是逃,就连想吸口气恐怕也无法做到。
只不过……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
“这、这的确是怪事一桩。但究竟……”
此怪名曰寝肥,此时突然有个嘶哑嗓音出声说道。
转头望去,只见一年约五十的矮小男子伫立一旁。
“官府大爷辛苦了。”男子谦恭有礼地低头致意。
此人即小的稍早提及的久濑棠庵,万三向志方说道。
“哦?本官为南町之志方。棠庵,你说此怪名曰寝肥,这寝肥究竟为何物?”
“寝肥,乃罹患嗜睡病症的女人。奥州一带以此称呼睡癖不雅的女人,用意或为申诫女人不宜嗜睡。总而言之,这是一种因自甘堕落的生活习性而导致的骇人重症。”
“自甘堕落的女人,便会罹患此病?”
“是的。晨间不起、彻夜游乐、龌龊不洁、无精打采、行仪不雅、口出恶言、慵懒怠惰……上述恶行,或许人人都有,唯万万不可行之过当。过于自甘堕落,便有违人伦,此等心态,极易吸引疫鬼病魔缠身不退。女人一旦罹患此病,身躯便将不住膨胀,因而……以寝肥称之。”棠庵说道。
“寝肥?”
“既已如此,宜诚心供养,以慰其灵。”棠庵如此总结道。
五
喂,阿又,听说了吗?阿睦以一如往常的女无赖口吻说道,一屁股坐到又市面前。
又有啥事了?又市以粗鄙的语气反问道。
就是昨日睦美屋那桩寝肥的怪事呀,阿睦回答。
“别傻了。那不过是流言。”
“嘁,你这化缘僧懂什么。这可不是流言,而是真有其事,甚至还上了瓦版[193]呢。写着什么某店女店东像只河豚般胀了起来,将丈夫给压成扁扁一摊。还说什么若是慵懒度日嗜酒嗜睡,就会变成这副德行呢。真是吓人哪。”阿睦说道。
“哪个傻子会听信这等无稽之谈?若真有这种事,像你这种邋遢女人不早就胀成一团了?”
“关、关我啥事?”
“正因你有这种想法,才会怕成这副德行,对不对?原来荒诞的流言还有这作用,或许能吓得你活扎实些。真是无聊至极。”话毕,又市便闭上了嘴。
此事当然不是真的。
后来——
阎魔屋的角助跟阿叶一起赶回了睦美屋。这趟路当然得赶。若是为人察知,可就万事休矣。同行者,还有又市。
没错。又市答应支付三十两的损料。如此一来,就等于委托阎魔屋代办这桩差事。
幸好三人抵达时,睦美屋已是一片静寂。那时,店内众人早已入睡,无人察觉发生了什么。角助探了探店内的情况,便吩咐阿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自己房间,更衣入睡。
阿叶甚是紧张。这也怪不得她,毕竟没多久前才失手杀了人,甚至意图自缢了断。但角助劝她无须担忧,只须告诉自己什么都忘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不,就当作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什么也没发生过便成。并吩咐她先将染血的衣物藏好,逮住机会再扔。若有人问起身上的伤,就说是挨了夫人一顿毒打。
只要做到这些,便能将你所犯的罪行悉数抹消。
阿叶依然半信半疑。
又市也难以置信。
万万不可置疑,角助如此重申。
正如阿叶所言,小屋内的房间中,果然有两具亡骸。
一具是参加睡魔祭的音吉。据长耳所言,音吉是个以男色勾引姑娘,并将姑娘的骨髓都给吸干的大恶棍。他是勾引了阿叶,数度逼其沦落青楼的混账东西。但同时,也是阿叶钟情的情郎。但那时已成尸体一具。
看来音吉应是死于窒息。他脸上蒙着被褥,像是别人硬蒙上去的。看来正好,将亡骸仔细检查一番后,角助如此说道。至于这正好指的是什么,又市当时一点也不明白。
另一具亡骸,便是睦美屋的女店东阿元。阿元死于腹部的刀伤。这刀伤,便是阿叶造成的。
看得出当时曾起过激烈争执,整个房间内仿佛被人给翻了过来。不仅是阿元与阿叶的那场争执,似乎在那之前,就曾发生过什么冲突。或许是音吉与阿元起了争吵。而这场争吵,导致音吉死于非命。看来应是阿元下的毒手。不过,阿元曾怒斥阿叶,说音吉是被阿叶害死的。这句话究竟是何用意?
直到当时,又市依然参不透这点。
此时,角助褪去阿元身上的寝衣。接着又要求又市帮个忙,表示将减免一成损料。
问要帮些什么,角助吩咐须将房间内的一切悉数打碎。
悉数打碎?
万万没想到,要设的原来是这么个局。又市便依照吩咐将床头屏风踩坏,将酒壶摔毁,又将烟草盆压碎。
不出多久,林藏与仲藏也现身了。当然,还搬来了阿胜的亡骸。
四人一同将阿胜搬进房间,接着又将衣衫悉数褪去的阿元搬了出去。同时,亦不忘解开阿元的发髻,再将一丝不挂的尸首以草席裹覆。
原来如此。
如此一来,也为林藏省了些力气。阿元的亡骸不及阿胜的一半重,轻轻松松掘个小窟窿便可埋葬。
这差事还真是无趣。接下来的琐事,就由我来收拾吧,仲藏说道。
所谓琐事,想必是将地板掀起、抽出被褥的棉絮什么的。接下来,就是那张蛤蟆皮了。
跟人的肤色一样的、巨大的蛤蟆皮——原来这就是寝肥的真面目。
虽然尚未剪裁成形,但仲藏似乎已将那张皮缝制成袋状。想必是打算略事加工,将之固定成自拉门、隔扇内朝外挤压的模样,以那皮袋塞满每道缝隙,再以风箱将之吹胀。
似乎仅能如此。
这张皮并没有庞大到能胀满整个房间的程度,再加上如此一来,只怕仲藏本人也要给压扁。故此,想必皮革仅准备了填满缝隙的份。布置的规模愈小,折叠起来也愈容易。
如此说来,瓦版上提及的那位学士,似乎也是阎魔屋找来的。
之所以称这是种病症,以须静待其缩回原貌为由将店内众人支开,想必就是为了让仲藏乘隙离去。
真是一派谎言。全是这伙人捏造出来的。虽是捏造的,坊间大众还是信以为真。
不,或许并非如此。恐怕没人相信这是真的。这等无稽之谈,哪有人会轻易相信?一如又市斥其荒诞,坊间大众听了,只怕也仅止于半信半疑。不过……
正因这流言如此荒诞无稽,真相就这么被掩盖了过去。
正如角助所言,阿叶的罪行化成了一场梦。倘若一味卸责或遮掩,想必难以收拾得如此顺利。但无论如何掩饰,杀了人毕竟是杀了人。即便安排阿叶逃逸,亡骸还是会为人发现,罪责也将残存于阿叶心中。即使成功脱逃,阿叶也毕竟背负了一条人命。既然如此……
或许这的确是个恰当的安排,又市心想。
虽如此想,又市依然难以释怀。这哪是恰当的安排?总觉得有什么教人难以参透。毕竟这并非一场梦。
没错,这根本不是一场梦。阿叶的确杀了人。倘若犯下如此罪行仍能逍遥法外,不受丝毫惩罚,那么相较之下,现实反而更像是一场梦。在将自己犯下的罪行忘得一干二净的梦中度日,难道真是件好事?又市依然无法释怀。
今后,阿叶将如何活下去?
你还真是死心眼,阿睦说道:“我说阿又呀,瞧你这眼神活像是失了魂。难不成你这小股潜的狡猾劲儿,是装出来的?”
“别再用这字眼称呼我。”
阿睦呵呵笑道:“哟,你倒是不缺志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对了,阿又呀,有个看似小掌柜的家伙在那头找你。也不知是你欠了人家银两,还是饮酒赊账没还,我告诉他你应在这一带买醉——”
小掌柜——难不成是角助?
又市抬起头,透过珠帘的缝隙望见了角助。
“阿睦,我想独自喝两杯,你别在这碍事。求你行个好,给我滚一边去吧。”
“嘁,想必又是要谈什么龌龊勾当了。随你去吧。”阿睦斜眼瞪了角助一眼,起身前还拍了拍又市的脸颊。少碰我,又市骂道。但阿睦早已快步离去,仅剩一股冰冷触感残存在又市颊上。
一见阿睦走远,角助便手拨珠帘,朝一旁退了两步。
珠帘外,站着一位装扮高贵的妇人。怎么看,这妇人都不像是会上这家销售劣酒的酒馆厮混的人。只见她以庄严尊贵的仪态钻过珠帘,笔直走到又市面前。
又市抬头仰望,只见妇人一脸坚毅神情。站在后头的角助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妇人方才垂下头来问道:“你……就是又市先生?”
“没错。喂,角助,偿还的期限还没到不是?我说过得到月末,我才能有多少还多少。难不成你们认为我会赖账潜逃?”
常言道借债菩萨颜,还债阎罗面——妇人说道。
“你说什么?”
“不过,我们商号就叫阎魔屋,不仅是还债,随时都面如阎魔。”
“别吓唬我好吗?我不过是——”
“久仰大名。我叫阿甲,是损料商阎魔屋的店东。”这妇人的气势,还真是咄咄逼人。“此地不宜商议,还请又市先生跟我们走一趟。阿角。”
是,短促应一声后,角助绕向又市身旁,朝他耳边低声说道:“到后头岸边的柳树下。这儿的账就由我来结,先出去吧。”
“喂,我可没资格让你们招待。”
“不过是便宜的劣酒,无须计较。喂,伙计,过来结账。”角助喊道。
店外吹着微微的暖风。
在柳树下等了没多久,角助便现身了。
“究竟有什么事?我现在可忙得很。得偿还你们三十两——不,扣了一成,应该是二十七两。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呀。”
“正是为了此事找你。关于那笔损料,我们大总管坚持亲自跟你商量。”
“嘁。”又市嗤鼻笑道,“若是想多讨点银两,我可没那闲工夫跟你们搅和。此外,你那吓唬人的粗糙把戏又算什么东西?真是可笑之至,还吹嘘那叫寝肥什么的。难不成你们损料屋,就是靠这些骗小孩儿的把戏诈财的?”话毕,又市瞪了角助一眼。
给我住嘴,角助摆出揍人的架势。
“住手,阿角。不愧是一文字狸教出的徒弟,果然有几分气势。”名曰阿甲的妇人改了个口吻说道。
“你——认识狸老大?”一文字屋仁藏是京都一带不法之徒的头目,又市也曾受过他关照。
但阿甲并没理会又市的话:“又市先生,在商议损料一事之前,有件事得先让您知道。”
“什么事?”
“这桩差事原本的委托人,是睡魔祭的音吉大爷。”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角助把话接了下去:“是音吉大爷自己前来洽商,委托我们代办这桩差事的。对我们损料屋而言,青楼可是上等贵客。被褥、枕头、衣裳,可租给青楼女子的行头可谓多不胜数。姑娘们要进风月场,可得花上不少银两呢。青楼或花魁,若要添起行头,只怕钱包不够深。总之,有天有人前来接洽,声称花街无人不知的人口贩子音吉,正为一事大感苦恼。”
“音吉他……求你们帮忙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差事?”
究竟为何苦恼?难不成,他并非一个靠女人养活吃软饭的龟孙子?
音吉大爷坦承,他不愿再糊涂下去,角助回答:“他已无心再过这种将女人推下火坑、极尽榨取之能事、并将女人一再转卖的日子。”
“喂,他在瞎扯个什么劲?既然过不下去,收手不就得了,何须说这番傻话?”
“问题正出在,音吉大爷想收也收不了手。”
“什么?”
“这些贩卖人口的勾当,全是阿元夫人逼音吉大爷做的。”
“阿元——就是音吉那老婆?”
没错,角助回答。
“也就是说,音吉是被他那游手好闲的老婆操弄的?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办完那桩事后,我曾四处打听,发现那婆娘还真是声名狼藉。”
“那么,有没有打听到任何音吉大爷的恶评?”
“这——”
音吉的声誉倒是不差。
不过——
“或许是因为那家伙勤于将姑娘拐进青楼,得尽可能避免恶评沾身,以免坏了生意?”
音吉大爷是个生性温和的善人,阿甲说道。
“什么?”
“几乎可说是过于良善温和,再加上生得一副俊俏面貌,当然令姑娘们大动芳心。可惜一切不幸,正源于此。”
“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他干这些拐骗勾当,并非出于自愿,角助回答:“虽然没能将自愿献身的姑娘们给劝退,若说是条罪状,也的确是条罪状。”
“别说是劝退,还靠这些姑娘们大吃软饭呢。”
“这绝非实情。唉,虽然结果的确如此。那些勾当,全都是阿元夫人强逼他干的。”
“这也着实教我不解。音吉若不想再如此度日,收手不就得了?”
“只因音吉大爷对阿元夫人一往情深。”阿甲解释道。
“一往情深……他们俩本是夫妻,这有啥好稀奇的?”
“但阿元夫人并不了解音吉大爷的这番心意,常怀疑夫婿对自己多所嫌恶,亦怀疑夫婿为其他女人倾心。不论音吉大爷如何解释,阿元夫人均拒绝听信。想必阿元夫人诚如坊间所传,是个自甘堕落的妇人,音吉大爷这么个好夫婿,岂可能对如此恶妻用情?总之,音吉大爷的一番心意,阿元夫人是毫不了解。”
更何况,音吉还颇招姑娘们喜爱,角助说道:“即便有千百个不愿,即便对阿元夫人无比倾心,都无济于事,哪怕他已极尽努力拒绝,仍不时有姑娘主动献身。何况音吉大爷生性和善,也往往狠不下心拒绝。这反而惹得阿元夫人更……”
“反而惹得阿元更嫉妒?”
“或许以嫉妒形容不尽然恰当,但骨子里应是多少有些。只不过,阿元夫人并不似小姑娘般气呀恨呀地呼天抢地,而是强逼音吉大爷拿出证据,证明真对自己倾心。”
“什么样的证据?”
“若真对这些主动献身的姑娘毫无兴趣,就将她们卖进青楼,以明心意。”
“混、混账东西!岂有……岂有此理?”
确是如此,阿甲斩钉截铁地附和道。
“且慢。这点我着实想不透。若想讨好夫婿,不是该主动当个好妻子才是?自己不学着善尽为人妻的本分,还强逼夫婿推姑娘们流落风尘,这女人是不是疯了?”
想必是如此,阿甲回答道:“或许阿元夫人真是疯了。不过,想必阿元夫人对音吉大爷,亦是用情颇深。而音吉大爷对阿元夫人的一番心意,的确是出自肺腑。”
“即便如此,总得为因这种事而被迫卖身青楼的姑娘们想想吧?”
阿又大爷,若要这么说,你也该为这不断招姑娘喜欢的男人想想,角助说道。
“这家伙有什么好同情的?”
“音吉大爷亦是无比苦恼。钟情于阿元夫人,而与之结为连理,爱妻却对自己的一派深情毫不相信。看来都得怪那些主动献身的姑娘们。即便她们并无恶意,也不该令她们过于难堪,但频频使自己无端遭猜疑,这当然是个困扰。”
“不过音吉他……”
又市先生,芸芸众生本就是形形色色,阿甲说道:“常言说偷腥本是男人天性、花开堪折直须折,但并非每个男人皆是如此,音吉大爷即为特例。虽常有姑娘主动献身,但音吉大爷对这些姑娘可是从未染指。”
“真是如此?”怎和原先的想象如此不同?
“或许正是因此,姑娘们反而更为仰慕。可惜世间并不习于如此看待,而是认为:俊男若遇玉女投怀送抱,不逢场作戏岂合常理?只不过,又市先生,人之生性实难解释,若认为人人皆是如出一辙,未免有过于草率之嫌。本性人人有异,草率判定凡是男人便要如何,凡是女人便要如何,实为愚昧偏见。先生说是不是?”
似乎有理。虽然有理,然而……
“阿甲夫人,这我同意。音吉这男人并非我想象的那副德行,我姑且接受。但听到这般实情后,对他为何将主动献身的姑娘们卖进青楼,更是难以参透。”
“难以参透也是理所当然。为此,音吉大爷抱定了一个主意。”阿甲语气平静地说道,“首先,音吉大爷努力避免让姑娘们缠上自己。”
“这要如何避免?”
“唉,的确没错。话虽如此,但相貌、生性皆是与生俱来,想改也改不了。因此只得打定主意,若有哪个女人对自己送秋波,必佯装视而不见,并极力回避言谈。遗憾的是,男女之道怎会如此刻板单纯,男方愈是无情,女方便愈是有意。眼见姑娘们仍不死心,音吉大爷只得尽可能劝阻,真心诚意地告知自己已有妻室,无意与任何人再结情缘。若有姑娘仍执意不愿打消念头,只能当这姑娘是祸水了。”
“那么……”
长耳虽说其中必有蹊跷,但也曾言及音吉对姑娘们绝对真诚。想必见姑娘们跟了上来,音吉是真心想劝她们回头的。
的确,若非如此,应不至于在姑娘们都上了船来到江户后,还一味劝她们返乡。看来这些姑娘的确是自己溜上船,一路跟到江户的。
难不成阿叶她当时也是如此无理取闹地上船的?难道她对音吉迷恋到这等地步?
“故此,若遇执意缠而不退的姑娘,音吉大爷便铁了心,将她们卖进青楼。但即便如此,阿元夫人依然无法满意。”
“这、这又是为何?”
“正因这些姑娘是心甘情愿委身青楼的。关于这么做是何其愚昧,音吉大爷已向这些为无知爱意所驱策、一路跟到江户来的姑娘们解释过。况且这解释并非勾引诈骗,而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下,姑娘们亦知大爷已是仁至义尽,略事反省,便纷纷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于是心甘情愿流落风尘。何况除此之外,亦无其他手段可供一己糊口。情况如此,哪有资格有任何不甘?”
“这想法合乎情理。到底是哪儿不对了?”
只能怪音吉大爷过度体贴,这下轮到角助回答:“对阿元夫人而言,这些姑娘到头来还是得由她来照料。对这些主动缠上有妇之夫的轻佻姑娘,岂有费心费力照料之理?唉,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因此,阿元夫人尽可能找这些姑娘们的碴,将之于位格最低的青楼之间一再转卖,逼得她们挨到人老珠黄都无法从良。这就是这些姑娘被频频转卖的真相。”
原来是这么回事。
长耳曾言,睦美屋开始干贩卖人口的勾当,是在音吉入赘后。原来还真没说错,只是长耳所述的气氛,与真相大有出入罢了。
然而,诚如又市大爷所言,阿元夫人的确愈来愈疯狂,角助语带悲怆地说道:“毕竟,为此音吉大爷得频繁出入青楼。若见音吉大爷对哪位姑娘特别好,阿元夫人便尤其无法容忍,总要设法制造事端,将之转卖他处。据传,阿元夫人似乎不时向一些凶险之徒支以银两,委其代行此类行径。”
“凶险之徒?”
“是的,均是凶险至极的大胆狂徒。这些人只为赚几个银两,哪怕杀人放火亦是在所不辞。大总管,您说是不是?”
阿甲并未回应,而是以平静的口吻说道:“逼得音吉大爷忍无可忍的,便是此事。为阿叶姑娘赎身的恩客,均被阿元夫人给……”
“果、果真是教人给杀害的?”
“想必四人皆是为此殒命。流落风尘,赎身,杀人,买回,再给卖出——眼见出了人命,虽已忍让多年,但这回音吉大爷再也忍无可忍。”
因此,便找到了我们,角助泛起微笑说道:“并告诉我们,他不愿再逼阿叶姑娘为娼,望能令其及早返乡。不,就连其他姑娘,亦望能悉数送返。姑娘们离去对青楼造成的损失,均将由自己支付损料偿之,望我们能代为打理。由于这并非一桩容易差事,我打算先找玩具铺的长耳大爷商量商量,就这么遇上了又市大爷。”
可惜仍是晚了一步,阿甲说道:“当夜,音吉大爷似曾劝告阿元夫人勿将阿叶姑娘一再转卖,两人为此起了争执。也不知是盛怒之下说的气话,还是久经深思熟虑所吐的真言,但音吉大爷提及此事,应是十之八九。闻言,阿元夫人起了猜忌,一心认定音吉大爷钟情于阿叶姑娘,愤恨难平下,阿元夫人竟——将音吉大爷给杀了。”
音吉死了,都是教你给害的——
“阿元夫人似乎毫不懂得自诫反省。即便亲手杀了音吉大爷,仍一味将错推给阿叶姑娘,意图让阿叶姑娘承担此罪。抑或,即便夫妇俩总是阴错阳差,终生都无从通达情意,但手刃与自己深深相恋的音吉大爷后,阿元夫人仍是深陷疯狂错乱。总而言之,这下她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连同阿叶姑娘也给杀了。孰料——”
竟是自己赔了性命?又市问道:“那么,阿甲夫人是否认为,阿元死得罪有应得?”
原本背对着又市的阿甲缓缓转过身来回道:“又市先生不是说过,没有任何人丧命是值得的?”
“我怎么不记得?”
“我听闻先生曾言——不管什么时候,人死了都不是好事。无论一个人是狡猾还是邪恶,是卑劣还是悲惨,是困苦还是悲怆,苟活都比死要来得强。”这番话可真是天真,阿甲继续说道,“虽然天真,但我亦甚为赞同。这次的事件也是如此。被迫卖身的姑娘们的确可怜。但换个角度看,也可说她们是自作自受,一方愿打,一方愿挨。而将这些姑娘推入火坑的音吉大爷,虽为此感到痛心,但亦是自作自受。无法向阿元夫人表达情意,却又不愿斩断这情根,此外,对众姑娘还诚心善待。让事态变得无可收拾的,正是他的这种态度。至于阿元夫人,若从某个角度审视此事,或许阿元夫人才最可怜。然其所作所为,毕竟是犯下了滔天大罪,若能活着让此事得到解决,无疑最好,可惜两人皆命丧黄泉。若再算上阿叶姑娘的自缢未遂,未免也赔上过多人命。又市先生……人死是不能偿罪的。”
话毕,阿甲定睛直视又市,继续说道:“阿元夫人死于阿叶姑娘之手。即便纯属过失,杀了人毕竟是杀了人。此外,若欲归根结底,阿叶姑娘才是导致此事如此收场的元凶。人幸或不幸,皆取决于自己的行为。阿叶姑娘的不幸,既怪不得音吉大爷,亦怪不得阿元夫人。”
“若是如此,为何要大费周章设这么个局?”又市仍欲打破砂锅追问到底,“不仅如此,还嘱咐阿叶把这当作一场梦。难不成是要她一辈子活在梦里?还真是天真得令人害臊。”
阿甲面露微笑回道:“没错,我们的确将当晚的惨祸转为梦境一场。如真似梦,如梦似真。不过,又市先生,那不过是给世间的交代。阿叶姑娘亲身经历的真相,是如何也改不了的。”
“真的——改不了?”
哪可能改得了?阿叶毕生都将背负这条人命。
“真相存于每个人心中。街坊巷弄间则是有幻有梦。世间一切,均不过是虚无幻影。既然如此,阿叶姑娘今后,就该一辈子活在自己心里的真相中。先生说是不是?”
“反正,世间一切均不过是虚无幻影?”
“是的。我们不过是借造梦于街坊巷弄间,即捏造巷说,尽可能供阿叶姑娘活得安稳些罢了。”
“以三十两的代价?”
“说到这笔损料……”阿甲向背后的角助使了个眼色。是,角助一应声,立即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个袱纱包塞入又市手中。
“这、这是什么东西?”
“是找给你的零钱,又市先生。”
“零钱?喂,什么零钱?”闻言,又市这才收下原本欲推回的袱纱包,解开来看。只感觉这包拿起来沉甸甸的。
里头包的,竟是十三枚小判。
“喂喂——这究竟是……”
是属于先生的银两,阿甲说道:“是今早送到我们店里的。原本有四十两,扣除应向先生收取的二十七两后——就剩下这十三两,在此悉数奉还。”
“送去的?我可没送这种东西去呀。如此巨款,我何来能耐……”
是阿叶姑娘送来的,角助说道。
“阿……阿叶?”
“阿叶姑娘似乎再度卖身了,为此收到了这四十两。”
“这——”又市转头回望,背后当然空无一人。左右张望,当然也不见任何人影。阿叶并不在场。“这未免也太——”
至于她是进了哪家娼馆,还是成了冈场所或宿场的娼妓,就不得而知了,阿甲说道。
“她竟然——将自己给卖了?”
“请别误会,又市先生。阿叶姑娘这回卖身,绝不是为了先生,而是为了遵从规矩。”
“规、规矩?阿叶好不容易才成了自由之身……”
不对。阿叶哪可能得到自由?不,论自由,阿叶原本就是自由的。束缚了阿叶的,正是阿叶自己,往后阿叶也得终生在自己的束缚下度日。
“这、这笔银两……”
“阿叶姑娘并未留下任何书简,仅附上一纸便笺——上书又市先生惠存几个字。因此……这笔银两,是属于先生的。”
是给我的?
阿甲定睛直视着又市。
又市默默地将袱纱包塞入怀中。
阿甲再次泛起一抹微笑。“不知又市先生往后是否还可能帮我们阎魔屋办些损料差事?”
“什么?”
“先生天真的性子以及能逞口舌手腕却奇弱这点,让我认为或可邀先生同我们共事。”阿甲说这番话时,眼中并未带分毫笑意,“其实,方才我亦邀林藏先生同来共事。先生在京都或许小有名气,幸好在江户尚不为人所熟知,这点也正好适合。”
“适合?适合什么?”
“我们阎魔屋仅同正经人做生意。损料屋的行规,是不得与不法之徒有任何牵连,万万不可同与那圈子牵连者有任何往来。”
“究竟是要我办些什么样的差事?”
“需要先生代办的,便是——于街坊巷弄间织梦。”阿甲说道。
“织梦?”又市朝地上蹬了一脚,“嘁。这种事别找我办。像是这回这等荒唐把戏,我可一点也不想插手。瞧长耳老头儿那些无聊把戏,又是身躯膨胀,又是被女人给压死什么的,真教人笑掉大牙,只骗得了几个小毛孩儿罢了。”
“听起来,先生是毫无意愿?”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听你方才又是数落我天真,又是数落我手腕奇弱,殊不知这差事若是由我来办,铁定能办得比你们好上几倍。怨恨、苦痛、眷恋,只要编出一段巷弄奇谈,保准悉数一笔抹消,哪还需要布置什么荒唐把戏?无须大费周章设这等滑稽滥局,一切便能完满收拾。瞧我能言善道,办起事来自有一套,凭这舌灿莲花之技,便足够我吃遍天下。可别小看大爷我小股潜又市呀。”又市大言不惭地吹嘘了一阵,说完便仰望身旁的柳树。
今夜暖风阵阵,天际不见半点星辰。
没错。反正我是个小股潜。空有满腔大志,空有一身干劲,也成就不了什么大事。
大爷愿意加入吗?角助问道。
“听来有那么点意思,大爷我就姑且试试吧。不过,没有酬劳的活儿我可不干,该收的银两我可不会客气。林藏那家伙就别找了,有他在只会碍事。”
“口气倒是不小。”阿甲说道,这下终于露出了如假包换的笑容,“不过,说大话前,还是先将那头凌乱的月代给剃一剃吧。别平白糟蹋了先生这副俊俏相貌。”
少啰唆,又市顶了句嘴,旋即转过身,只手紧紧揣住怀中的小判。
我当然加入,又市背对两人,朝夜空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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