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雷兽栖于山中
每有雨云兴涌
即以猛不可当之势狂奔天际
平时温驯如猫
但不时破坏稻作
故人见其踪必猎之
乡民谓之为猎雷
二荒山近边
亦曾有人目击其出没
白石子[209]曾于随笔详载此事
一
只听见那教人厌烦的声音愈来愈近,还没看见脸,就闻到一阵白粉味。又市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哎呀,阿睦小姐,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坐在对面的削挂贩子林藏无精打采地招呼道。
阿睦先是朝又市瞅了一眼,过了半晌才露出笑容对林藏说:“哎呀,原来林大爷也在。阿又,瞧瞧这个吧,你说可笑不可笑?”
给我来壶酒,阿睦在又市身旁就坐后,高声喊道。
“给我滚远点。你这些无稽之谈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就是鼬放个屁还是獾倒立之类。”
“和鼬呀獾呀没关系。你瞧,听说立木藩派驻江户的留守居役[210]朝自己肚子上捅了一刀呢。”
“哦?”又市朝林藏一望,林藏也回望又市一眼。
“喂,该不会是切腹吧?”
“没错,正是切腹。你们这是什么脸色?该不会是认识这名叫土田左门的武士吧?”
哪可能认识?又市回答:“我这人天生就看武士不顺眼。打一出娘胎直到今时今日,我从没同那些腰挂双刀的家伙说过一句话,至死也不想同他们打交道。这卖削挂的也是一样。姓林的,你说是不是?”
“谁说的?凡是做得成生意的,我谁都不嫌弃。只要能让我赚到银两,不管是武士还是和尚,打打交道又何妨?不过,这人倘若切了腹,”林藏低声说道,“可就和我的生意无关了。”毕竟,林藏可是靠贩卖讨吉祥的货物营生的。
说得也是,阿睦朝又市瞟了一眼,说道:“唉,像你们俩这种吊儿郎当的家伙,当然不可能认得这些上了瓦版的大人物。话说这武士是个江户留守居役,算得上是个大官吧?”
“当然是个大官。官位多大我不太清楚,想必只比藩主殿下小两级吧。”
“我就说嘛。”话毕,阿睦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阿睦小姐,有个武士大官切了腹,有什么可笑的?”
“理由可笑呀。”
“理由?”这下又市更是想把耳朵给捂住。
林藏则是一脸好奇。
瞧瞧吧,阿睦说道,将瓦版朝酒桌上一摆。
“哦?难不成这瓦版,连理由都载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阿又,看来你是个睁眼聋啊。”
“睁眼聋?该说睁眼瞎才是吧?你这蠢娘儿们。”
“先不管你是聋还是瞎,好了好了,就先看看这幅滑稽的画吧。”阿睦指着瓦版说道。又市对讽刺画什么的可没半点兴趣。“据说这留守居役,还曾趁夜色潜入隔壁的大名宅邸同女佣幽会。原来不可一世的武士,也会干这种勾当呢。”
狗都能发情,武士干这种事有什么好稀罕的?林藏嘲讽道。
“说得也是。若卸下腰上那大小双刀,武士和庄稼汉也没什么两样,同样可能是好色之徒,想必不时也会来个白昼调情或深夜幽会什么的。总之,这留守居役还没来得及翻云覆雨,就赤身裸体地睡着了。你们说滑不滑稽?一个一丝不挂的汉子睡在女佣闺房里,教人给撞见,当然要引发一阵骚动,人们立刻将这可疑的家伙给逮了起来。仔细一瞧,竟然是……”
“竟然是隔壁的留守居役?”
没错,阿睦笑道:“这种事难道不教人痛快?你们瞧,这浑身赤裸、被一群武士给团团围住的窝囊家伙,就是这留守居役大人,谁看见了能不笑个痛快?两手朝胯下这么一掩,即便报上名号、摆出官威,也没人当真。争论一番后,只得半信半疑地自隔壁唤来一人,证明果然是本人无误。这下立木藩只能致歉赔罪,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前所未闻的家老幽会窘局,只得将之召回国内,仍在百般斟酌推敲时,此人便切腹了断了。”
“喂,”又市打岔道,“上头真载有这些细节?”
“这些细节——阿又,你在说什么呀?瓦版不就是这么回事?一个板着脸孔的老爷子在哪里命令几个人切腹,可是一点也不滑稽。此人因幽会失败而切腹,才滑稽吧?不载上这些细节,瓦版还有谁想读?”
“武士真可能为这种事寻死?”
“寻死?”
“切腹不就是寻死?”
“当然是寻死,否则哪儿滑稽?”
“滑稽?看到武士出糗的确教人畅快,但这我可一点也不感觉滑稽。见人丧命却觉得滑稽,根本是卑劣至极。”
别把这当真,林藏插嘴道:“这些瓦版上登载的,净是些唬人的假消息。”
“假消息?”阿睦两眼圆睁地惊叹道。
“那还用说?阿睦小姐还真是个善良人哪。这些写文章的,就是靠在虚虚实实中胡编混饭吃,否则哪可能天天发生这些趣闻?正因是杜撰,才能写得如此引人入胜,若是事实,可就教人笑不出声了。若真发生这种事还胆敢据实陈述,说不定脑袋都要不保呢。”
的确有理,阿睦细细端详着瓦版说道:“不过,即使是杜撰,写这种东西也不大妥当吧?”
“是不妥当。若是在京都,这种东西满天都是,愚弄武士不至于酿成什么大祸,但在江户,可就没这么好办了。出版商不是得戴上手锁,就是得将生意规模减半,说不定还要被判罪呢。”
唉,真是杜撰?阿睦噘嘴说道:“如此说来,仔细一读,还真觉得不像真会发生的事。”
杜撰就是杜撰,林藏回道:“世间一切本就是虚多过实。喂,阿又,你说是不是?”
又市仅仅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这小伙子心情怎这么差?我说阿睦小姐,千万不要被这爱闹脾气的双六贩子给迷上了。总之,别因是杜撰的就认为这没趣味。正因是杜撰,读来才有趣不是?像你这等美若天仙的姑娘,不该为这些现世阻碍所束缚,香艳如花、俏丽如蝶者就该自由飞舞,方能彰显美艳。一脸笑颜,方是绝世美女。”林藏语气轻佻地说道。
“林大爷,你可真会说话。”话毕,阿睦朝又市瞅了一眼,“干小股潜这行的个个嘴巴硬。但嘴再硬,也成不了半件事。”
少啰唆,又市回嘴道:“我可不会把唇舌浪费在一个子儿也挣不到的差事上。说一番肉麻的奉承话把你捧上天,能得到什么好处?何苦为此把嘴给说歪了?”
“你这张嘴还真是不饶人。”
好了好了,林藏为两人斟酒说道:“阿睦小姐,在眉间气出皱纹,可就要辜负你这张脸蛋儿了。阿又,你也别待人家如此冷淡,瞧你说的那叫什么话?我说阿睦小姐,你就别把这臭双六贩子说的话当真。看来这小伙子今儿个心情欠佳,这回招待你喝碗饴糖汤,就请你别放心上。”
林大爷可真是体贴,阿睦娇嗲地说道。
“那还用说?有幸同小姐这般美人共处,可谓是美梦成真。噢,这下时候不早了,可否明儿个再邀小姐共度?”
哎呀,我可是会当真哟,阿睦再次瞅了一眼又市后,继续说道:“林大爷说的的确有理,看见这张无精打采的脸,只会教人扫兴。”
“那么,就给我滚。”又市刻薄地回嘴道。
好好,我走我走,阿睦站起身将酒壶递给林藏,说了一句“林大爷,代我喝了它”,便朝又市吐了个舌头,匆匆忙忙地步出店门。
林藏抬头望向又市。“这娘儿们还真是唠叨。”
“你哪来的资格说?姓林的,我在一旁听得直作呕,什么美如天仙、香艳如花、俏丽如蝶,你这张嘴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呀。”
女人不捧怎么成?林藏说道,接着便举起阿睦给的酒壶斟酒。什么嘛,就只剩这么一丁点了?抱怨一句后,才继续把话说下去:“方才我不也说了?这世间本就是虚实难分。谎撒得够大就能成真——这不是你的口头禅吗?”
“只怕是噩梦成真吧。阿睦从前可是个窃贼呢。”
“当过窃贼又怎么了?和撒谎成真有什么关系?”
“关系是没有。”
哈哈,林藏笑道:“倒是阿又呀,那贪得无厌的家伙这下切了腹,果真是恶有恶报,着实大快人心哪。”林藏直接举起酒壶,将壶中粗酒灌进嘴里。“这下,领民的损失也都给填平了。”
“没这回事吧。”
“谁说没这回事?”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设下圈套逮住立木藩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又市与林藏。当然,这也是桩根岸町损料商阎魔屋暗地里承接的差事。
阎魔屋是家租赁被褥等物品的损料屋,但其生意涵盖的范畴,并不止于出租这类物品。只要收下与委托人所蒙受之损失相应的银两,便能代其完满弥补损失——私底下,阎魔屋也从事这类生意。这回的委托人,据说是立木藩内的一家大农户。
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性好女色,屡以子虚乌有的理由刻意刁难,强迫领民交出妻女,供其亵玩。已知遇害者已不下三十名,内有六名已自尽,生者亦无法回归原本生活,有的沦为盛饭女任人蹂躏,有的则是离家出走下落不明。
这回须填补的,就是这种损失。
话虽如此,逝者不能复生,姑娘们所受的心伤亦难以痊愈,久久无法自已土崩瓦解的人生中恢复正常。因此,唯有迫使左门停止渔猎女色,并施以相应报复,方为解决之道。
起初,两人仅打算自左门手中强取些许银两,平分给姑娘们的家人,但又感觉仅是如此并无法弥补众人的损失。不幸毕竟无法以金钱换算,要如何衡量某人蒙受的损失价值五两还是千两?此外,仅是赔个几分银两,想必也无法改变左门的行止。
两人也曾考虑使其失势,但结果想必也是徒然。只消看看世间不乏已不能交合、但好色之心尚存的老头儿,便不难明白。看来,左门位居藩之要职,有权有势得以恣意妄为——方为问题之所在。
这下,光是使其失势还不够。看来必先将其好色行止公之于世,再摘下留守居役的乌纱帽,方为良策。听说左门蒙羞后又被剥夺要职,不仅能告慰尚在人世的姑娘们以及妻女曾遭左门凌辱的家人,往后亦无须担忧妻女蒙受要挟。如此一来,众人之损失方能算完全补平。
为此,又市一伙人设了个局。
由于目标身份显赫,一伙人行事格外谨慎。耗时足足两个月,才诱使土田左门入瓮。
局本身倒十分简单,不过是下药使其昏睡,再褪其衣物,将之裸身置于邻家女佣房内。
虽仅不过如此,但再怎么说,此人毕竟官拜立木藩之留守居役,舞台亦非一般商家农家,而是门第高贵的武家宅邸,这绝非一桩容易差事。光是潜入府内,便得冒人头不保的风险。因此一伙人不仅得事先散播左门的不雅流言,还得四处制造一些骚动,无所不用其极地兴风作浪,只为将这场局布得更加缜密。一个月前,左门终于踏入陷阱。
至此为止,这损失便算是填平了吧?又市说道。
“眼见左门蒙羞,被召回藩国软禁,角助那家伙说,委托咱们办这桩差事的苦主见了,想必都要喜极而泣呢。”这个角助,乃是阎魔屋的小掌柜。“在妻女自缢身亡者眼里,那臭老头儿切腹自尽,也算得上是个划算的报应。你说是不是?”
“谁说的?若是非得取其性命,打一开始便将之诛杀不就得了?这等野蛮差事,根本不必耗上两个月,只消委托那鸟见大爷,那臭老头儿不出三日便魂归西天了。”此事绝非将人杀了便可解决,至少又市是如此认为。
“咱们可没杀人。”林藏蹙眉说道,“又不是咱们下的手。方才那瓦版上不也写得清清楚楚?那混账老头儿是在等候裁示期间自我了断的。”
“结果不都是一样?”
“有哪儿一样了?咱们做的不过是教他蒙羞罢了。倘若换成个百姓,一丝不挂地潜入邻家女人闺房中,只须一笑置之,便可带过。”
“但那家伙哪可能如此轻松?”
“对武士当然是不可能。不过要生要死,也是武士自己的选择。想必对那老头儿来说,必是个无从苟活的耻辱。”
“但……真有必要求死?”
“这质疑的确有理。不过,阿又,若依这道理,咱们不也得质疑遭那老头儿蹂躏的姑娘们为何非得寻死不可?这也是姑娘们自己的选择。即便遭人摧残,只要不张扬出去,日子还是过得了。即便如此,对这些姑娘而言,她们遇上的屈辱,也是非得自缢了断方能平息。如今那老头儿也尝到同样的苦果,想必这下终能了解他的恶行对姑娘们造成了何等伤害吧。”
“我还是不明白。”
明不明白是你自己的选择,林藏说道:“这不过是你自己的看法,我的看法可不同。你也知道,世间看咱们这等贱民都是一个样,但咱们同是贱民,看法却是南辕北辙。委托咱们的农家,看法想必也是不同。咱们连遭凌辱的姑娘们是什么看法都无从知道,更别说土田左门这个武士。武士的看法,哪里是个双六贩子弄得明白的?”
“你难道认为,对一个武士来说,这结果是理所当然?”老实说,又市压根儿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这……藩主殿下会做出什么样的裁决,我是参不透。但即使暂时不做任何惩处,我看迟早也得判他切腹。”
怎么可能?又市回道:“方才你不也说过,这种事一笑置之,便可带过?我也知道武家不同于百姓,但区区这么个错误,真可能换来这等惩处?”
“武士可得讲究体面,再者,藩与藩之间也有高低之分。立木藩不过是个小藩,隔壁宅邸的石高,可是他们五倍之多,倘若遭其刁难,根本无计可施。若是教幕府知道了,只怕还要被勒令撤藩呢。”
“为这么件小事,便可能被迫撤藩?”
“我只说不无可能。又市,世间道理可不似咱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投小石入海,亦可能酿成巨浪。有时只须放个屁,就能毁灭全村呢。”
这不过是个笑话吧?又市驳斥道。
未必是笑话,林藏立刻回道:“有些时候,区区一只老鼠便能引起大山鸣动,反之亦然。不是有句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已察知有巨浪将至,事前思策以防患未然,也是人之常情。”
“那臭老头儿切腹自尽,哪是防范巨浪之策?”
“我只说有可能是。你想想,商人以银两弥补错误,乃因对其而言,至关重要的是银两。对武家而言,至关重要的则是体面,因此只得以性命弥补。”
“另一藩根本未遭受任何损失。”
“你这傻子。试想,自己出了差错,教客人损失了十两。若是个懂得世故的商人,可能要赔偿二十两以表歉意,人情就是这么做来的。武家也是如此。令人蒙羞,便得赔上这耻辱的双倍代价。切腹的确是最后手段,但都做到了这地步,对方也就无话可说了。反之,藩主若是包庇这臭老头儿的错误,可就不再仅是这老头儿自己的责任,而得由藩主甚至全藩上下来承担。左门可是位高权重哪。”林藏继续说道,“倘若只是个无名小卒,大概算不上问题。偏偏那家伙是个上头仅有笔头家老[211]与藩主殿下的高官,光靠闭门蛰居,想必不足以弥补这错误。没株连九族,已属万幸。”
株连九族?想必左门也有妻小吧。
还是不服气?林藏振振有词地继续说道:“总之,管他什么藩国体面、武士声誉的,把这些大话放下不就得了?姑且不论那臭老头儿,有些武士光是在人前放个屁,就要切腹自尽了。武家不就是这么回事?而咱们做的,正是刻意让一个武士背负上莫大的耻辱,原本就该知道即使逼得他切腹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而委托咱们办这桩差事的家伙,想必也都知道这道理。那些庄稼汉或许没想到那臭老头儿会如此自我了断,但想必也不会为这过了头的结果内疚分毫。”
“难道要和方才的你一样大喊快哉?”
有这个可能,林藏断言道:“即便填平了损失,可憎之人依然可憎。报复这种事,做得过头了反而更好。不是吗?”
“咱们可不是代人报复的寻仇人。”
有什么两样?林藏说道:“填平损失和报复本就没什么区别。不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可不这么想。”
“那么,你怎么想?”
“即便是报复,这回咱们也做过头了。”
我倒认为还不够本呢,林藏回道。
“都让那臭老头儿蒙羞、自尽,还让他家人颜面无光了,难道还不够本?”
“你当自己是个活菩萨?咱们干的可不是什么匡正世风的义举,凡事顾此便要失彼,咱们这回此彼兼顾、完满弥补,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好运气了。”
这……又市当然也清楚。但他可不是在扮活菩萨,不过是质疑这回的局布置得是否妥当,纳闷是否有更好的法子可办好这桩差事。倘若事后再多做点安排,想必便不至换来这么个结局。
报复哪能解决什么?仅靠这一来一往的打击报复,愤恨与苦痛注定依旧。即便要怪先闹事的一方起头,到头来双方仍是什么也没解决,不过是愤恨与苦痛的你来我往罢了。反正我就是想不通,又市喃喃自语道。
二
翌日,又市前往下谷,造访本草学者久濑棠庵。
棠庵是位品行端正的儒者,同时还是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之士,却不时助阎魔屋暗地里的差事一臂之力,可见其实是个教人难以揣度、难以交往的老头儿。
不论何时造访,总见棠庵蜷着身子读书。由一身打扮看来,不似在经商,教人难以猜测究竟是靠什么糊口,活像个饮朝露、食晚霞的仙人。
总而言之,棠庵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但说他是个遁世离群的隐士,似乎也不对,其实棠庵生性豁达,又带几分孩子气。又市欣赏的,正是他这股性子。
老头儿,我又来打扰了,又市招呼一声,拉开肮脏长屋那扇做工粗糙的拉门,果然又见棠庵窝在书堆中翻查书卷。
“噢,又市先生,留神点。”棠庵罕见地高声招呼道。
仿佛为了阻挡来人入内似的,土间放着一只怪笼子。这只看似倒在地上的竹笼,上头还插有两根便于肩挑的粗竹竿。虽然比押解囚犯用的小了些,但网格甚细,扎得也十分结实。
“这是什么东西?”又市凑近端详,笼子微微晃动起来,笼内也窸窣作响。“里、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不是嘱咐你留神了吗?若是鼻头给咬一口,我可不赔偿。”
“咬一口?原来是捕了头猎物来。瞧老头儿你这身残躯瘦骨,何苦逞强扮捕猎者?”
不是我捕来的,棠庵冷冷回道。
“我当然知道。一个吹嘘着为避免饥饿而尽可能维持不动的老头儿,哪可能出外狩猎?不过,关在这笼里的究竟是獾、是兔,还是鸟?”又市谨慎地朝笼内窥探,只见笼内有只看似小狗的动物微微一动。“这是什么东西?可是只水獭?要说是耗子,似乎又大了点。”
是雷,棠庵回答道。
“雷?喂,别跟我开玩笑。”
“六十年来,老夫似乎没开过任何玩笑。”
“少糊弄我。喂,雷不是个生得像鬼似的东西?一张大津绘上的鬼脸,手捧大鼓,腰披虎皮,哪是这模样?”
“那是降雷的神,笼内的是神降的雷。”
“噢……”这番解释还是教人听不明白。
算了,你就进来吧,老人说道。
又市绕过笼子走进土间,再伸手隔着笼子拉上门。“好了,这神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都说是雷了?”
“雷?难不成是来偷咱们肚脐的?”又市将研钵与生药袋一把推开,在榻榻米上一屁股坐下。
有谁的肚脐被偷了?棠庵说道:“若真有人被偷了肚脐,不就成了蛙肚子?或许是老夫孤陋寡闻,至今没见过任何人少了肚脐。倘若雷神真会盗人肚脐,老天爷打这么多雷,身边至少也该有一两个没了肚脐的人才是。”
“别白费力气讲道理了,我也不信这偷肚脐的鬼话。瞧我天生穷得这副德行,一辈子连蚊帐都没得挂。若雷真能偷人肚脐,早把我肚子上这只给偷去了。”
坂东多落雷,老人说道:“上州一带有雷电神社、火雷神社,祭祀雷神的地方不少,可见雷落得也不少。”
“落雷是不少,但哪可能真落下什么东西?雷这东西……噢,似乎也不该说是个东西。”
棠庵抬头望向又市,接着便以女人般的嗓音笑了起来。
“笑什么?”
“呵呵,瞧你这么有趣,当然引人发笑。没错,实际上是没落下什么东西,但还是有些什么轰隆轰隆地从天而降。此外,雷发出轰然巨响,这声响是神明才发得出的。因此,雷才叫作神鸣。”
“神明才发得出的声响?”
“声响传自人不可及之天际,咚隆咚隆像敲大鼓似的。这就是你方才所提及的雷神手捧的大鼓。”
“因此才捧着大鼓?又是为何要取人肚脐呢?”
雷可不会取人肚脐,棠庵再次笑道:“此外,还会放出雷光。光也非人所能造出。”
要造出雷光,的确是难过登天。
“雷这东西,不是写作“稻妻”吗?[212]原因是雷多现于水稻开花时期。”
那么,为何又有个“妻”字?又市问道。乃因水稻与雷电关系如胶似漆、有如夫妻,棠庵回答。
“如胶似漆?听得我更是不解了。”
“意思是说多雷之年乃丰收之年。若是冷夏,雷落得就少。见雷电宛如一道线联结天地,古人或许以为上天以落雷向稻田降神力。此外,雷电形状还像条蛇。”
“但也有些分岔。”
“总之,中央确有看似一道线的主干。故古来多视雷神为蛇形。与其说蛇,不如说龙更为恰当。算了,就说是蛇吧。”
“所以我不是说了?雷神是个鬼呀。”又市语带揶揄地说道。虽然这没什么好争的,但跟这老头儿,聊这些琐碎杂事才有趣。聊着聊着,老头儿就会吐出些古怪的话来。
“老夫不都说了,那是敲大鼓的?头长角、貌似鬼的,不过是个敲鼓的鼓手。倒是——容老夫岔个题,远在神代时期,传说唐土有种名曰夔的兽类。”
“夔——可是那异兽的名字?”
“没错。传说这夔外形如牛,仅有一足,且吼声如雷。”
嘁,又市不屑地说道:“仅有一条腿的牛?开什么玩笑,根本无法想象这个鬼东西是什么模样。又不是稻草人,一条腿哪站得起来?”
“此外形的确极难平衡。在任何文献书卷中常见到的,不分古今东西,兽类不是四足便是双足,既无五足,亦无三足者,仅有一足者更是基本不可能存在。”
“也就是说这东西是杜撰的?”
未必如此,棠庵回答:“世间存在之物——若传说存在,便实际存在。就算如何极力主张不存在,仍旧存在。今日我与你均存在于此处,即便宣称不存在,存在亦是不争事实。”
“都存在了,还能说什么?”
“没错。但反之,不存在之物,便真的不存在。”
“这不是废话吗?”
“绝无可能存在之物,即违反天地法则之物,大抵均不存在。不,毋宁说是绝不存在。诸如能收覆水、冰冷烈焰一类,注定绝不存在。”
当然不存在,又市搭腔道。这老头儿果然开始说些怪话了。
“不过,又市先生,人希冀其存在之物或认为其存在之物,则是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
“哦?”
无须讶异,棠庵手抚下巴说道:“且以儒者称之为鬼的幽魂为例,依理,幽魂绝不可能存在。虽不存在,仍须视其为存在。”
“这是何故?”
“乃因视其为存在较有益处。儒学有言,待鬼神,敬而远之。亦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些均没有否定鬼神之存在,仅是教诲不宜议论其存在与否。”
“不存在的,议论又有何用?”世间无神亦无佛,又市对此早就深信不疑。
的确不存在,棠庵说道:“但仍可视其为存在。例如儒者应孝亲,对亲之亲更应尽孝。应视亲之亲为己亲,待亲之亲之亲则更应——”
“老早都死光了。我甚至连爹娘都没有。”
“没错,确已不在人世。然孝亲之心,就是敬祖之心。祖先早已不在人世,也就是已不存在。不存在者,不易供人孝敬。不过敬祖之道,简单说来,即为立国成家之基,造福社稷之本。此乃依据忠孝礼仪等不具实形之道理而言。”话及至此,老人停住不断抚摸下巴的手,“此即为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唉,或许是因老夫曾为儒生,对此,儒者当缄默不语。否则不存在却实际存在者,不就等同于杜撰之物?反之,若肯定其存在,断定世间真有幽魂、鬼神,则本身便是……”
“本身便是个谎言?”
“没错。因幽魂鬼神并不存在,如此论断便形同杜撰。故此,不论断其有无,方为正道。毕竟若其真不存在,亦将造成困扰。”
“将造成困扰?”
“当然。佛家亦是如此。佛家祭祀佛像,佛像实为木像或铜像。木铜并无任何法力,但将之形塑成佛,便可供人祭之。神社亦是如此。御神体虽不示人,但可用鸟居或屋宇形塑其神圣气氛,教人感觉社内虽空无一物,祭拜起来亦可蒙神明庇荫,倘若笃信不疑,信仰即可能成真。故御神体之所以不示人,正是为此。”
“噢。”世间无神佛。然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这么说难道不是撒谎吗?”
棠庵颔首回道:“鬼怪亦是如此。”
“鬼怪?”
没错,棠庵回答。
“那么,那仅有一条腿的异兽也是如此?”
“当然。不过,夔可就略复杂些。老夫亦钻研本草学。”
“这我知道。”
“草木、禽兽、昆虫,本草学涵括之内容可谓森罗万象,穷毕生也学不完。假定世间有种红花,亦有种形状完全相同的蓝花。如此一来,似能假定亦有花色介于两者之间的花存在。”
紫花?又市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错。借有红有蓝,假定出亦有绿有黄,似乎毫无根据。但紫乃介于红、蓝之间的色彩,此推论便较合乎道理。倘若真发现有紫红花,更得以推论紫蓝亦极有可能存在。”
“噢。的确有理。”
“实际上并不存在,但依理可能存在或应该存在——这类东西,即便不存在,人亦常以存在视之。”
“原来如此。但一如老头儿你适才所言,三条腿或两条腿的牛绝无可能存在,比这少一条腿的单足牛,岂不更是无稽?”
“没错。”
棠庵面带笑容地说道:“这叫作夔的兽类,出自《山海经》古籍。远昔之想象,与今日甚有出入。今人懂得依实际测量绘制地图,但古时的地图,乃依推论绘制。”
“何谓推论?”
“为解明阴阳五行、天地自然之理,古人罗织出种种推论,再依这些推论,界定世间万物。一如稍早推论紫蓝花极可能存在的方式,东方有些什么,西方又是如何,再远处则应是如此,该处有什么栖息,这东西必为某性质之某物——古人习惯以此法逐一界定。对古人而言,此即学问。”
“这难道不是凭空臆测?”
“没错。描述夔的《山海经》中,尚载有胸前穿孔达背之人栖息之国,以及无首而颜面生于腹之部族等荒诞无稽的记述。这些东西,实际上绝不可能存在。”
“那么,这些推论都是错的?”
“是的,但或许算不上错。若要说得易懂些,当时,此类推论背后,尚有信其存在的信仰支持。”
“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就是这道理?”
“正是如此。以希冀其存在或须视其为存在者为中心,推论出一套道理,并依此道理罗织其存在,或形塑其形体。不过,这些东西毕竟原本并不存在,故实难为其定形体。形体之描述,可能依时光流逝一点点产生变化。至于细节,更可能出现极大出入。这看似煞有介事的单足异兽之描述,其实绝非凭空杜撰。”棠庵说道。
“也就是说,这是根据‘某种这东西非得仅有一条腿不可’的道理而做的想象?”
“没错。老夫认为,原本应是个龙神,不,或许是蛇。”棠庵说道,“蛇挺立而起时,不是看似仅有单足?”
“那哪是单足?是尾巴。”
“若以足比喻其尾,便得以单足形容之。至于为何是蛇,乃因雷电呈蛇形之故。常云咆哮如雷,故若欲形塑此物之形体,便非得融入雷之属性不可。”
“喂,这道理未免太牵强了吧?”
“的确牵强。总之,这名曰夔的异兽,为黄帝所擒获。”
“这黄帝又是什么人?”
乃唐土远古时期的将军大人,老人回答:“与其说将军,或许以大王形容较为恰当。总之,毕竟是神代时期的传说,或许将其想象成近乎神祇般的人物较为妥当。擒获夔后,黄帝杀之,取其皮以造鼓,声闻五百里,是个惊人的大鼓。”
嘁,又市揶揄道:“这么吵的东西能做什么?姑且不论远在五百里外的会如何,站旁边的耳朵保准要给震破,敲鼓的保准要被鼓声给震死。”
若真有这鼓,的确如此,棠庵笑道。
“言下之意,是其实没这鼓?是纯属杜撰,或仅是个比喻?”
“由此可见,这仅是神明尚留驻世间时的故事。我国亦不乏同例,诸如天岩户之神隐或伊奘诺下黄泉一类故事。但不应仅将其视为杜撰故事。至于夔,溯其根源,指的其实是远古时期的乐师。以金属制成的大鼓,或许指铜锣之类的乐器。夔,实为造此乐器的人。”
“什么?原来指的是人?”
没错,老人合上书卷,又自药柜中取出几粒东西,在钵中研磨起来。“造乐器者虽是人,但所造出的乐器,不,应说是那铜锣之音,则非人。”
“哦?”
“铜锣之音甚是惊人。初次听到,或有可能大受惊吓。”
“的确不无可能。”
“至少绝非曾于天地自然听过,亦非常人所能发出之鸣声——听者想必要如此认为。也就是说,似乎不是人而是神明所发出的鸣声,故以神鸣谓之。”棠庵说道。
这也难怪,毕竟音量惊人。原来雷的真面目不过如此,又市说道。心中不免感到几分失望。
“没错。亦可认为锣声宛如雷声。”
“因巨响贯耳,如同雷鸣?”
“是的。总而言之,或许尚有其他不同要素。比喻原指乐师之夔,后来又衍生出多种传说。自远古传承至今,原本指人的,也被传成了非人。”
“非人?”
“没错。不管怎样,雷鸣毕竟非人所能为之,故具雷之属性者,必是非人。乐师虽为人,但随传说而改变,到头来也成了非人。亦有其他文献将夔载为山神,于《国语》中,夔则成了魑魅魍魉、木石妖怪。作此说者,乃儒学之祖孔子是也。”
“就是那成天说些子曰什么的家伙?”
“是的,正是此人。”
“那人可真是,凡事都要唠叨一顿才罢休。但称其为魍魉,岂不就视之为妖怪?”
“没错。乐师、山神与妖怪绝非同物,描述之所以有差异,不过是因叙述者或自纵或自横观看,然所看到的实为同一物。稍早老夫所列举的夔之描述,亦是如此。单足亦为山神之特征,只是不知其被赋予雷神和山神属性,究竟何者为先、何者为后——”
“喂。”又市望向竹笼问道,“那么,笼内的该不会就是这名曰夔还是什么的东西吧?”
正是夔之后裔,棠庵漫不经心地说道。
“后裔?该不会也是只有一条腿吧?”
“老夫不也说了,世上绝无单足的野兽?笼内的不过是只鼬。”
“鼬?”又市伸手敲了敲竹笼。笼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鼬怎会成了这夔还是什么的后裔?不都说那东西像头牛还是什么的?鼬一点也不稀罕,怎么能叫雷?”
“鼬确为雷。寻常的鼬,亦可以他物视之。笼中关的虽是只鼬,但人视其为雷兽。”
雷兽?怎么又冒出个没听过的字眼?雷兽又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
“雷兽也叫作驱雷、雷牝,信州一带则以千年鼬称之。据传乃随落雷降下凡间的野兽。”
“随落雷降下凡间?”
“据传,此兽平时栖于山中,若见天倏然转阴、雷云密布,便飞升天际,纵横驰骋于雨中,再随落雷降返凡间。”
“这等无稽之谈,有人相信?”
“此说确属杜撰。”棠庵说道。
“真是杜撰?”
“虽为杜撰,亦为实情。”
“哦?”
原来和鬼神是同一回事。
“落雷与兽,看似毫无关联。随落雷降下者,若为火球或铁块一类,似乎较为合理。论及飞升,则应属飞禽一类。但鼬确为兽类。称其为夔之后裔,正是因此缘故。”
“鼬可从天而降?谁会相信这种事?”
“先生或许不信,然此说毕竟曾广为人所相信。”棠庵说着又从堆积如山的书卷中抽出一册,开始翻阅起来。只嗅到一股扑鼻的尘埃味。“亦留有不少记载。据载,安永年间,松代某武家宅邸曾遭落雷所击,见一兽随落雷而降。该武家捕之,略事饲养。此兽大小如猫,一身油亮灰毛,于阳光照耀下观之则转为金色。其腹有逆毛,毛尖裂为二股。瞧为文者观察何其详尽。此外,此兽遇晴则眠,遇雨则喜。”
“这根本是胡编乱造吧?”
“先别妄下定论。骏府近藤枝宿处有花泽村。村山中亦有雷兽栖息,同是见暴风雨便兴奋莫名,乘风升天驰骋天际,却误随落雷降返人间。文中称此兽为落雷,乃鼬的一种,浑身生有红黑乱毛,首有黑、栗毛斑,唯腹毛为黄。尾甚长,前足生四指,后足生蹼。你瞧,此描述是何其具体。”
这也是雷兽?又市问道。
这不过是普通的鼬,老人回答:“或许躯体较寻常的鼬大些。总而言之,雷兽平日温驯如猫,唯有时兽性突发,遇人捕捉,则施毒气驱之。在常陆筑波村一带,有猎捕此兽之风俗。”
“猎捕此兽?”
“没错。当地居民称此为猎雷。之所以有此举,乃因其经常毁坏作物,教人束手无策。据传其常下山入村,破坏田圃。”
“喂。”又市坐直身子问道,“那东西不是从天而降吗?怎么逮得到?”
“雷鸣并非年年都有。”棠庵回答,“一如风霜雨雪,雷也是随天候变幻而生的自然现象。诚如先生稍早所言,雷神窃取肚脐之说,实际上根本无人相信。人无法干预天候,即便祈雨或祈求船只免于海难之举,依然无法确保风调雨顺。而人对雷亦是如此。”
“这……的确有的年份雨降得少些,也有的年份雷落得少些。但不论怎么说,这雷兽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充其量也不过是寻常的鼬不是?”
“的确不存在。”
“那么,酷暑或冷夏,和鼬又有什么关系?顶多就是闹干旱时,鼬在山中觅不着食,才会被迫入村破坏田圃罢了。”
“顶多如此。”
“那么,猎鼬的用意何在?”
“只为将之驱离村里,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雷兽便能成雷,而雷乃天神注入稻田之神力。只要雷鸣复起,田圃便能丰收。”
听来不大对劲呢,又市抱怨道。
“哪儿不对劲?”
“应是相反才对不是?”
“相反是指?”
“多雷必丰收,丰年必多雷——不论尘世如何流转,都是不变的道理。因此,并非雷兽升天唤暴雨,而是遇暴雨雷兽才升天。方才的说法,岂不是本末倒置?”
“没错,确有本末倒置之嫌。”
“倒置得太离谱了。”
“不过,又市先生,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武藏野一带居民,见雷落田圃,便在落雷处竖以青竹,以注连绳围住。对了,先生不是武州出身?或许也曾见过此风俗。”
的确见过。
“那可不是普通的饰品,据传此举的目的,乃助雷兽归返天际。不论是何处的农家,均期望雷兽能尽快归返。升天后,他日再临。筑波之猎雷风习,目的看似驱除肆虐田圃之害兽,但依老夫所见,实为将之追赶至无路可逃,逼迫其跃向天际。雷兽栖息世间,只会糟蹋田圃——想必此推论并非出于鼬常盗食作物,而是出于对不适合耕作之天候的畏惧。”
“这听来像……”
“像祈雨。对自由驾驭常人无法操控的天候的渴望——迫使人须视雷兽为实际存在。这与祈神之举略有不同,既无需法力,亦无需信仰,但本质上是相通的。将无法驾驭之事物以可驾驭之事物取代,试图将其驾驭自如。”
“天候当然无法驾驭。”
“但若能聘得一位修有无边法力、可自由驾驭天候的高僧,或许便有所不同。人虽无法与天候沟通,但可与高僧言谈。不,若可直接同驾驭天候的神明商谈,更能迅速收效。虽无从与天候沟通,但若换作神明,或许便可——”
“但神明也……”
“当然不可能有所沟通。老夫亦知世间无神。不过……”
“仍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世间无神佛,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没错。天候无人格,但神明有。有人格,即代表可与其言谈。当然,虽可言谈,但神明是否顺人之意,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怎么听来根本不灵验?又市说道:“顺不顺人意不都一样?人干涉不了天候,求神拜佛什么的,从头到尾不过是自己唱独角戏罢了。”
“没错。到头来即使真能如愿,也不过是偶然。借用先生的话来说,祭拜神明确为本末倒置之举,的确是唱独角戏。即便要唱,区区一介农户,与神明也对不上戏。”
“的确,神明哪会搭理这些无名小卒?”
“没错。神明并不会将庄稼汉放在眼里。但若将神明换作兽类,可就不同了。因此,便有人指雷为兽。”
“原来如此。”
“诚如先生所言,无论如何,人都无法自由驾驭天候。不论以何种手段,都只能任天候雪雨阴晴、任庄稼丰收歉收。即便知道这道理,凡为人者,均有希冀神明庇佑之心。即便注定毫无帮助。”棠庵说道。
这道理,又市比谁都清楚。饥馑之惨痛非人所能承受。倘若真有神佛,还真希望能让他们瞧瞧。饥饿之苦,绝非信仰所能抚慰。
“即便如此,祈神亦非全然无效,毕竟灵不灵验,几率均为五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试试祈神、猎雷,多少略求心安。先生说是不是?”棠庵正眼直视又市问道。“明日之事,非人所能预知。诚如先生所言,世间或无神佛,但若不寄望明日会有光明,或许难以安度今日。先生说是不是?”
那还用说?又市回答道。
“这鼬,不,这雷兽,乃筑波的农户捕获。其实,今年似有歉收的可能。先生瞧,日照既不强烈,又偏逢干梅雨。”
如此说来,的确是没降多少雨。虽少雨,天却总是阴多过晴。时近夏季,大多日子却仍觉阴凉。
“难不成——今年也要闹饥荒?”
“应有歉收的可能。至今已持续数年,存粮行将告罄,农户当然寄望今年能是个丰年。因此,方有猎雷之举。”
“这……且慢。若真猎到了雷,又能如何?依老头儿你稍早所言,还得将这家伙给送上天不是?”又市望向竹笼问道,“但这家伙哪飞得了?”
“是的,鼬的确是飞不了。但猎雷的农户可不这么想,个个当自己捕来关在笼中的是雷兽。”
“但打开笼子一瞧,不就要穿帮了?”
“没错。故切不可说,切不可见。虽欲当雷兽存在,但实际上却不存在。因此也不敢看一眼,便径直运到老夫这儿来了。”
“为何运到这儿来?”
“只为询问老夫如何助其升天。原本还纳闷他们自何处打探到老夫的消息,一问方知,原来是万三大爷的亲戚。”
万三是个冈引。虽是个持十手的捕快,倒也不难相处。此人性子耿直,好看热闹,自从在一场骚动中与棠庵结识后,似乎就和这古怪老头儿甚为投缘,不时前来探访。
“据传,至今未有任何人于猎雷中捕获雷兽,不过是一近似驱虫的仪式。诚如先生所言,若真猎到了雷,也无法处置。也不知究竟该将之分食、纵放还是宰杀。”
“那么,该如何处置?”
“因此,他们这才找上老夫,询问可有何法能助其升天。”
“老头儿你这回谎撒得可大了。上回不是还吹嘘什么行骗并非你所擅长?那这又是怎么回事?鼬又没长翅膀,哪飞得上天?”
“的确飞不上天。”棠庵苦笑道。
“而你竟还敢厚着脸皮答应?这不是行骗是什么?还敢装糊涂代人想法子。谁想得出什么法子让鼬飞上天?”
“正因如此,老夫仅回应尚不知是否真能办成,绝未行骗。”
“嘁。干脆让我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将它给放了。”又市再度望向竹笼说道,“总不能教我一路将它给带回筑波吧?”
此鼬体力已经耗尽,老人说道:“毕竟已自常陆长途跋涉至此地。”
“常陆?打那么大老远来的,还真是了不起。”且慢。“喂,老头儿。”又市撩起衣摆,坐直身子问道,“立木藩不就在常陆?”
“距筑波的确不远,但应位于下野。”
如此说来,土田左门的母藩,今年也有歉收的可能。说不定前来委托阎魔屋的农户们,今年也猎了雷。
“老头儿,你怎么看寻仇这件事?”
“此言何意?”
“我们上回为一个嗜色如命的蠢武士设了个局。”
“可是损料屋的差事?”
“没错。那家伙接连凌辱领民妻女,好几名不堪受辱的姑娘被逼得自缢或投河。为了填补这损失——”
“你们如何处理?”
“让他出了个洋相,被免除职位接受惩处。这武士位高权重,平日仗着自己的权位作威作福,逼得领民个个苦不堪言。因此,我们便摘去了他的乌纱帽。”
果真善策,老人说道:“比野蛮差事高明许多。”
哪儿好了?又市说道:“孰料那家伙竟然切腹,魂归西天了。”
“哦?”闻言,棠庵不由得皱起眉头。
“到头来,和野蛮差事不都一个样?早知还不如请鸟见大爷一刀解决,要来得痛快得多。”
武家的确难以应付,老人说道:“动辄轻己命如鸿毛,重外事如泰山。”
“没错。我们当初就是没将这点纳入考虑。林藏那家伙还说他们既没心肝又没脑袋,我看可没这么简单。”
“但这结果理应不难预见。”
果真不难预见?
没料到这结果的,或许只有我一人吧。又市分开双腿,坐着说道:“总而言之,遭那家伙蹂躏的姑娘们境遇着实凄惨。她们的丈夫和爹娘想必也咽不下这口气。即便将这视为损失——取了使自己蒙受损失的家伙的小命,难道就是桩划算的损料差事?干得岂不是太过火了?”
人心无法计量,老人说道:“即便置于磅秤上,想必也无法觅得重量相当的砝码,亦无法以量器度量。论人心,有仅遭针刺便痛不欲生者,亦不乏遭一刀对劈仍泰然处之者。故此事是否划算,他人实难论断。毕竟老夫对与此相关之事,甚不擅长。”老人手抚着平坦的胸脯说道。
“吃了亏,便找对方出气,倘若干过了头,会是如何?如此一来,理亏的可就不再是先动手的那方了。讨回的部分绝不可超过原本的损失,这是损料屋的行规。讨过了头,便有违商道。因为讨回的部分多过自己损失,这下就轮到对方吃亏。如此你来我往,根本永无止境。”
棠庵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开口低声说道:“故此,世人方需神佛。”
“此言何意?”
“人裁定人,以一己之基准度量他人,必然产生不公。人心非人所能计量,乃因每人基准不同使然。因此,人创了国法与规矩。但国法与规矩,毕竟还是常人所创。然若是神明下达的裁定,即便依然不公,人人也将信服。这……与天候是同样道理。”老人说道。
又市听着,定睛凝视关有雷兽的竹笼。
三
一个雨云密布天际的午后,缦面形[213]巳之八前来长屋拜访又市。
巳之八是角助的徒弟,也在阎魔屋当差。他比又市更年轻,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鬼头。干的活儿也和角助不甚相同,巳之八既不是小厮,也不是掌柜。表面上,此人通常于店内帮佣打杂,实际上是个帮忙打理不可张扬的差事的小伙计。由于既无武才,又无技艺,似乎从没挑过什么大梁,但因办事快、口风紧,故常被当作斥候或通报人差遣。由于阎魔屋的手下中就属又市最年轻,故两人近日常结伴厮混。
看来今儿个不是来找乐子的,只见巳之八神情紧绷地伫立门外。任又市再怎么探询,这小伙子也只是要求尽快去阎魔屋一趟。
虽揣测想必又是桩无趣的差事,但眼见巳之八神态如此坚决,又市也只得乖乖同行。途中,出于巳之八的恳求,两人又找上了林藏。
幸好林藏正在长屋里呼呼大睡。这时节,也没多少吉祥货的生意可做。
既不冷,也不热,这天气说来算是舒适,但总是教人放不下心。依理,这时节应要开始热了才是。窝在江户混日子,是感觉不到什么兆头,但看来今年恐怕真要闹饥荒了。这天候还真是不祥。
三人来到阎魔屋前时,也不知是何故,竟然聚集了一大群人。
巳之八咽下一口气,旋即钻入人群中。
正当又市打算追上去时,突然被人一把握住了胳膊。转头一瞧,出手者竟是山崎寅之助。
“别过去。”山崎说道。
“别过去?大爷,这究竟是……”
别多话,过来,山崎拉着又市与林藏的衣袖,将两人领进小巷中。山崎也是个代阎魔屋打理隐秘差事的浪人,原本是个当官差的鸟见役,貌似平凡,却有着一身不凡身手。
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山崎一把攫住频频质问的林藏的胸口,大喝住嘴。
“住、住嘴?鸟见大爷,也不先把道理给讲个清楚,别这么粗暴成不成?”
“总之,闭嘴给我听好。”山崎一把推开林藏,弯下身子说道,“你们俩先自己找地方打发时间。一刻后到堀留町的庚申堂去,届时我会将事情给解释清楚。”
“我们能上哪儿打发时间?”
给我闭嘴,山崎使劲戳了林藏一记说道:“知道了吗?若想保住小命,就乖乖依我说的做。”这个个头矮小的浪人边朝大街窥探边说道。
不待山崎把话说完,又市早已转过身,自小巷走上了大街。小心翼翼地佯装对身后的骚动毫不在乎,快步离开了根岸町。
的确不大对劲。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气势,与平日的山崎明显迥异。若山崎所言不假,看来只要稍有踌躇,小命恐将难保——又市如此直觉。
依吩咐打发了一刻钟后,又市便动身前往庚申堂。抵达时,林藏与山崎已在屋内等候。
你来晚了,一瞧见又市,林藏便一脸不悦地低声抱怨道。
山崎先是不发一语,仅以眼神示意又市将门掩上,接着才缓缓说道:“昨夜,阎魔屋的大总管与角助教人给掳走了。”
“大总管教人给掳走了?”
山崎瞪着林藏骂道:“嚷嚷什么?你就不能安静点吗?”
“噢,对不住对不住……”
“都已经是第二天了,是否知道两人为什么被掳走?”又市打岔问道,“又不是孩子,怎还傻傻地教人给掳走?”
虽是女流,但阎魔屋店东阿甲可不是个简单角色,不仅对情势的观察疏通毫无懈怠,干这门生意也让她养成了谨慎细心的习惯。至于角助,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也不至于毫无抵抗,就乖乖被人给掳走。毕竟也曾见识过不少大场面,而且侍主之心也甚是忠诚。碰上这种事,应会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保护阿甲才是。依理,两人应不至于轻易被人给掳走。
打昨夜就没回来,应是被人给杀了吧?看来如此推测较为合理。
两人倒是还活着,山崎说道:“虽然直到刚才仍是下落不明。昨夜有个损料屋同行的集会,由于大掌柜喜助患了热伤风卧病在床,大总管便与角助一同赴会,出了门就再没回来。这下店里可急了,原本打算通报奉行所,但又担心被官府发觉暗地里干的那些差事。除了大总管和角助,店内知道此事的就只有巳之八一人。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巳之八只得上在下这儿通报。由于去奉行所不过是自找麻烦,在下吩咐他再等上一日,好好安抚一下店内众人,就先差他回去了。接着在下便赶来探探情形,孰料竟是这副模样。”
“哪副模样?”
你瞧,山崎以下颚指指大街说道:“方才,角助被人给送了回来。”
“教人给送了回来?”
“整个人用草席裹着,扔在店门外。”话毕,山崎便噘起了嘴。
“给送回来时,人可还活着?”
“说来凑巧,似乎是在被吓破了胆的巳之八上你们那儿禀报,而在下又尚未赶到这儿来时给送回来的。待在下抵达时,大街上已经聚集了一群爱看热闹的家伙,惊慌失措的伙计从店里冲了出来,摊开草席一瞧,发现裹在里头的竟然是角助。”
“听起来,人似乎还活着?”
勉强算是活着,山崎回答。
“勉强?大爷,他究竟是……”
“至少少了半条命。被打得浑身瘀血,一张脸肿得完全变了个样。虽一息尚存,但连话也说不了。稍稍挪下身子,便疼得仿佛要没命了似的。总之,只得赶紧吩咐店里人将久濑阁下给请来。”棠庵虽是个曾研习儒学的本草学者,却也略谙医术。“久濑阁下没多久就赶来了。正当大家将角助放上门板,准备抬进店内时,你们俩就来了。”
“大爷,这些我们知道了。但为何……为何制止我们上前?”
山崎自怀中掏出一张纸,默不作声地凑向两人,接着说道:“角助的肚子上让人贴了这东西。”
“肚子上?”
“是在下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乘隙剥下来的。店里的人即便瞧见了,保准也看不出这是个字谜。”
林藏一把将纸片抢了过来。“这……喂,阿又。”似乎是一张瓦版。“你瞧瞧,阿又。这不就是之前阿睦拿给咱们看的瓦版吗?快瞧瞧呀,阿又。”
又在嚷嚷什么?山崎呵斥道。
的确是那纸记载乘夜偷情的家老切腹的瓦版。
“这又暗示了什么?”
被这么一问,山崎两眼直盯着又市回答:“还会是什么?角助被人给打得少了半条命,如今仍徘徊于生死之间。再怎么想,租赁茶碗、餐盘、被褥的损料屋,理应不至于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才是。角助那家伙,想必是因台面下的差事结下的恩怨而遭到报复。至于是哪件差事结下的,想必就是瓦版上记载的这桩。”
“遭人报复?难道是被仇家给找上了?”
“报复?”山崎笑得半边脸不住打战地回答,“看来可以这么说。”
问题是,这桩差事是阎魔屋所干的这消息走漏了。
“说得也是。天下如此辽阔,料到一个偷情武士与损料屋之间有关联者,理应一个也没有,再怎么绞尽脑汁恐怕也猜不到。那么,是哪个人出了纰漏?绝不是我。阿又,难道是你?”
“没有任何人出纰漏。”
“那是怎么回事?”
“倘若直接参与这桩差事的哪个人在哪一处出了纰漏,那家伙理应立刻就教人给掳走才是,岂可能相隔这么久才出事?”
有道理,这桩差事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而且被掳走的,还是坐镇幕后的阿甲夫人和角助。依此看来,应是委托人那头有人走漏了风声。”
“是委、委托人泄了密?”
“想必是如此。”
“难道忘了这行切勿张扬的规矩?”
“委托人哪懂得什么规矩?”又市说道。
或许是收受了对方银两什么的,林藏喃喃说道:“总之,也不知泄密者是遭人胁迫,还是被人买通,但你们俩仔细想想,真正干了这桩差事的在下和你们俩,都还安然无恙,阎魔屋竟——”
“难道,对方知道整件事是阎魔屋安排的?”
“没错。由此看来,应是委托人中有人泄了口风。”
“难不成是土田家的人干的?”又市立即产生出了如此联想。
倘若土田的家人察觉土田左门是遭人设计才丢了官位,当然要愤懑不已。
“在下也不清楚。土田于母藩似乎有个妻子和一个刚出嫁的女儿。但据说这女儿在土田切腹后,被逐出了夫家。土田在家人眼中似乎是个良夫慈父,本性嗜色如命这事,想必家人难以置信。眼见如此结果,心中必然存疑,想必也怀疑或是遭人嫁祸,当然是满腔愤恨。不过,阿又,其遗孀或遭夫家休妻的女儿,可干不出如此野蛮的勾当。”
“难道是雇了帮手?”
“想必是如此,况且还不是什么简单的小人物。即便雇的是武士或黑道流氓,吃过土田亏的领民多如繁星,理应也找不着目标下手。倘若是从中揪出一个套些话来,再循线找上咱们的损料屋……”
“难不成是咱们的同行?”又市猜道。
绝无可能,山崎说道:“再怎么说,阎魔屋也是个损料屋,既有台面上的面貌,也有台面下的嘴脸。这些家伙绝不是咱们的同行,似乎从未在台面上露脸。将他们当同行,可是注定要吃大亏的。”
“难道是些仅在暗处跳梁的家伙?”
说起来,又市忆起第一次受邀为阎魔屋效力时,阿甲曾说过这么句话——我们阎魔屋只跟正经人做生意,不得与不法之徒有任何牵连。虽然又市也不知这两种人该如何区别。
“难道,此事是土田的家人或亲友委托这些家伙出手的?”
“虽不知委托的是什么人,但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况且,好戏可还没上场。对方的差事——就是阿又说的代土田左门寻仇,现在才要开始呢。”
“光是乘夜掳人痛揍一顿,还不能善罢甘休?”
“想必对方志在取咱们的性命。”山崎说道。
“如此说来,阿甲夫人不就已……”
已遭不测?
山崎否定道:“不。阿甲夫人想必还活着。”
“是吗?可是大爷,对方可没取角助的命啊。虽然被打得仅剩半条命,人还是给送了回来。难道不是认为将他修理一顿,便已足够?大头目是放不得,但放下头的喽啰一马,应是无伤大雅……”
也不是,山崎否定道:“那些家伙可没放角助一马,虽然刑求时刻意避开要害,但对方毕竟将角助给狠狠拷问了一顿。”
拷问?林藏回问道,接着便转头望向根岸町的方向说道:“还真教人想不透。不过,就连角助这小角色都被修理成那副模样,阿甲夫人不就……”
“倘若杀了阿甲夫人就能罢休,事情也不至于拖到今日,只须乘隙偷袭,当场把人给杀了不就得了?为何还要把人掳走?更无须将角助给送回来。的确,角助不过是个小角色,根本无须留他一个活口,即便顺道将他也给杀了,那些家伙也是不痛不痒。这代表即便杀了大总管,这些家伙的差事也不会就此告终。”
“原来如此。送回角助是个警告,大总管则是充当人质是吧?”又市说道。
“若是当人质,那掳人不就是为了勒索?这些家伙是打算向咱们店勒索点银两?”
又市朝林藏脚踝踢了一记。
“你踢什么?”
“姓林的,你虽是京都来的,也别老把银两挂在嘴上。山崎大爷,你的意思是,对方打算拿大总管当引子,好诱咱们现身?”
山崎点了点头。
“诱、诱咱们现身?咱们不也同样是小角色吗?”
“谁管你是小角色还是什么的。想必对方是打算将参与那桩差事的家伙给铲除殆尽。”
“不会吧?我可不想死呀。”林藏改成盘腿坐姿说道,“若是如此,好戏还真是接下来才要上场。”
不仅是又市、林藏和山崎,就连巳之八也参与了这桩差事,还有居于浅草的玩具贩子仲藏、鸢之辰五郎,以及不知靠什么行当糊口的喜多与阿岛两名姑娘,算是桩劳师动众的差事。
“光逮住大总管,并无法得知所有手下与帮手的身份。不,想必对方正是为了查出有哪些人参与,才先将大总管给掳去。但大总管也不是好惹的,不至于三两句要挟就乖乖泄露口风。”
“想必是不会松口。”
“那只母狐狸可顽强了。想必角助也没松口。正因再怎么刑求也套不出半点话来,对方才将只剩半条命的角助给送了回来。”
看来既非为了杀鸡儆猴,也不是被放了一马,角助是被当作要挟口信给送回来的。
“伤到这程度,或许难逃一死;即便活下来,也随时能取他性命。从这纸瓦版看来,这也可能是对方所设的陷阱——或许打算借此观察出入阎魔屋的人,一见有谁对这东西有反应,就杀。”
“难怪大爷要制止我们进去。当时我们俩若是傻乎乎地冒出来,可就正中对方的下怀了。”
“想必对方已将店内伙计、往来客人摸得一清二楚了。倘若与台面上生意无关的你们俩惊慌失措地露了馅儿,十之八九要被对方给盯上。想必很快就要将你们俩给逮了,逼问还有哪些同伙、局是如何设的。”
这我可不愿意,林藏说道:“哪有这种荒唐事?报复我们,根本是找错了人。阿又,你说是不是?”
“不……”的确是做过了头。土田的确是个恶棍,但对方绝没找错人。
“那么,咱们该如何回应?”
“在下已吩咐巳之八同其他人联系,叮嘱大家这阵子切勿在阎魔屋周遭走动。”话及至此,山崎突然闭上了嘴。
感觉似乎有人来了。
就在山崎弯下身子警戒的同时,有人推开了对开的门。
不知何时,屋外已是一片昏暗。虽然还不到傍晚,但厚厚的云层将日照光线遮掩得十分微弱。来者似乎是巳之八。
“巳之八,你……”
然而巳之八不仅动也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他这样子看来不大对劲。又市还没来得及察觉情况有异,巳之八背后的黑影已开始行动。
不待身手矫健的山崎向前冲去,巳之八突然双膝跪地沉了下去,原本紧贴其后的人影顿时映入三人眼帘。
黑影融入昏暗的天色中,看不太清楚。
“对、对不住……”巳之八颤抖地说道,背后似乎被把刀给顶着。
“教人给跟踪了?”山崎简短地问道。
并非如此,黑影回答道:“追着一个小跟班的屁股跑?这等丢人现眼的勾当,我可不干。”
“噢,原来不是跟踪,而是逼他带路。”
喂,别动,黑影威吓道:“胆敢动一下,我就要了这小鬼头的命。”
“别管我——”巳之八话没说完,旋即打住。这才发现他的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原来他不是被刀给顶着,而是脖子被一条细细的带子给缠着。这下巳之八已是语不成声,只听得出他似乎喊了声“大爷”。
山崎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压低了身子。“倘若牺牲你的小命能助我们脱身,在下不惜送你一程,可惜这似乎也于事无补。喂,咱们被包围了。”山崎望向又市说道。
“果然聪明。若想保命,就别轻举妄动。”
“在下是不爱白费工夫。我们横竖都保不了命。反正你无论如何都要取我们的命不是?”
“果真是明察秋毫。不过,我们不会太早要你们的命,除非你们急着赴黄泉。”
“噢,看来你手里似乎还有其他人质,我们还是温顺点好。”山崎跪坐下,想必是打算静候对方露出破绽。
山崎寅之助虽是个浪人,但并无佩刀。总是借隐藏杀气让对手放松警惕,乘隙钻入其怀中夺取武器,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其性命。不仅手法神乎其技,武艺也十分高强。
不过,这次他似乎难以施展身手。就连对方拿的是什么武器都瞧不见。
“听你这语气,似乎早已知道我的来意。这下我可省了不少工夫。”
“没错。是为了代立木藩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报复是吧?”山崎说完,旋即望向又市。
“报复?呵呵,瞧你说的,还在说梦话吗?”话毕,黑影笑了起来,同时四周也传来一阵笑声。
果真教人给包围了。
“谁说梦话了?”林藏使劲朝地上跺了一脚说道,“做梦的是你们吧!那好色老头儿根本是自食其果,还不是因为沉溺女色,才落得这般下场?丢了官位本是报应,切腹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找上我们,根本是找错了。”
“喂,这下又说咱们找错了人呢。”
四周的笑声更响了。
“笑、笑什么?虽不知你们是什么来头,但看来绝非泛泛之辈,干个差事也该把前后经过厘清。土田分明是个下三烂,难不成你们愿为这下三烂抬轿?”
“臭小子,少在这里穷嚷嚷。”黑影朝堂内踏进了一步。巳之八也随之微微哀号了一声。“正如你说的,我们并非泛泛之辈,别把我们当成跟你们一样的门外汉。”
“门、门外汉?”
原来你们这些门外汉自以为是替天行道?难怪差事干得如此荒唐。来者怒斥道:“我们可不在乎你们是损料屋还是什么,就是看你们碍眼。也不懂得称称自己的斤两。若仅干些恐吓勒索什么的是惹不着人,但你们这些日子可是玩过了火。这些差事,分明是我们的活儿。”
“什、什么?原来是来砸场子的。难不成我们抢了你们的饭碗?”
“少放肆!”林藏吓得闭上了嘴。“以为自己有几两重?老子收拾起你们这群家伙,比捻死只蚂蚁还容易。”
没错。这伙人无须露脸,只消将与阎魔屋有关的人悉数除掉便能了事。若真有这打算,想必不出三日便能完事。就连最上头的阿甲都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掳了去,这伙人的能耐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原本与我们毫无关系。何苦找我们麻烦?”山崎问道。
“因为你们玩过了火,也不想想自己不过是门外汉,只得算你们自作自受。若不是受人所托,我们或许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既然受了委托……就得做完这桩生意。”黑影说道。
“即便听说了土田的恶行恶状,也不愿罢手?”又市问道,“还是说,土田是不是个恶人,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没错。这不过是桩生意。”
“唉,果真如此。看来我们的确是门外汉,尤其是我,要比其他同伴更天真。那么,身为门外汉,我倒想问问,是谁委托你们办这桩差事的?”
黑影不屑地嗤了声鼻。
“唉,看来高人是不会泄露这点口风的。”
“将死之人,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就让你们带个忠告上黄泉路吧。你们做什么,都与他人无关。但虽与他人无关,讨来的终究是要还的,有时还得还个两三倍。干一桩要了人命的差事,当然也可能让自己性命不保。凡是高人,便得带着这觉悟干活儿。不论碰上什么,都得紧守口风,只有门外汉才会四处张扬。”
巳之八仍在痛苦挣扎,看来他的脖子上仍有东西紧紧勒着。
“这觉悟,我现在有了。”
“小伙子,你还算懂道理。既然懂道理,就顺便将其他同伙都给供出来吧。”
“我们岂能出卖同伴?”林藏顶撞道,但被山崎制止。
“若供出其他同伙的名字,就会饶我们一命?”
“大、大爷,你……”山崎紧紧压住林藏,让他闭上嘴。
“说呀。还是怎么都不可能放过我们?”
“当然不可能放过。方才不都说了?你们横竖都是死路一条。只不过,若你们能老实招来,那婆娘就能尽早解脱。她还真是出人意料地顽固,但再这么下去,想必也挨不过多久。那婆娘……”此时,四下传来一阵哄堂大笑。“都被折腾到那地步,想必已是生不如死。此外,倘若你们赴黄泉前不愿从实招来,逼得我们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恐怕与此事毫无牵连的家伙也得遭殃。”
“这不是白白耗费工夫吗?都说是做生意了,你们这不就等同于赔本?”
“呵呵,正因为不想赔本,才要你们从实招来。反正大家都难逃一死,说不说又有什么差别?京都来的,你也不想孤零零地踏上黄泉路吧?既然要走,何不多拉些同伙做伴?但话说回来,此时还要逞强讲义气,届时伴儿也要多些就是了。难道你贪生怕死到这地步,非得多拉几个同伙才甘心?”
林藏挣脱山崎的手回道:“要杀要剐都请便。若要殃及无辜,到头来只会为你们招来更多怨恨。方才你不也说了?讨来的都是要还的。即使是门外汉,怨恨也不比高人少多少。”
“这我们当然明白。”黑影说道,“若不明白,哪干得了这行生意?”
“好。”又市突然如此应道。
林藏一脸讶异地问道:“喂喂,好什么?”
“你说的觉悟和我们的立场,我都想通了。不过,身为一介门外汉,我倒想知道一件事。你们既然说是做生意的,不就是为钱干活儿?既然是为钱,我倒想问,倘若我们愿意支付多过你们委托人一倍的银两,是否愿意放我们一条生路?”
“你这是在讨饶吗?”
当然不是,又市回道:“我和这京都来的不同,虽说也没什么好自豪的,就是没多少耐性。现在已打消这念头了。此外,虽不知你们能收到多少酬劳,但我哪来足以赎回这条蚂蚁贱命的银两?不过是出于好奇,问问罢了。”
“还真是视死如归呀。”黑影似乎稍稍松了松勒在巳之八颈上的绳子,“做生意讲的是信用。不管你支付两倍还是三倍的酬劳,已经谈定的差事还是不得反悔。此外,倘若我们答应饶你一命,但一收下你的银两再将你给杀了,不就两头都赚了?”
“若是被你给杀了,不就连谴责你背信的机会都没了?”
“当然没了。反正,我们不是拦路打劫的,还不至于从死了的家伙身上讨些什么。但遇上讨饶的,可是完全不搭理。倘若原本的委托人多给些银两下令喊停,我们还能就此收手,但除此之外,一旦出手,我们就没打算回头。”
“我懂了。”这下又市铁了心坐直身子,摘下头上的包巾,目不转睛地望着黑影。
只见那黑影头戴遮住双眼的圆顶头笠,身着褐色无袖斗篷,斗篷下露出黑色瘦腿裙裤,扮相颇为怪异。
“喂。”又市高声大喊,“老子家住曲町念佛长屋,名叫又市,是个卖双六的小毛头。”
喂,阿又,林藏慌忙制止道:“为何要报、报上名号?”
“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给我听好。五日,能否再等个五日?若愿意再等个五日,我将和盘托出所有同伴的名号、住处,以及局是如何设的。待我招供后,再将我们给杀了也不迟。意下如何?”
“又市!”山崎高声怒斥。
又市看也没看山崎一眼,便说道:“大爷也能否等个五日再出招?此时此地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对彼此都不划算。”
“但你——”
又市点了点头,接着再次喊话道:“喂,你,没听过你报上名,不知该如何称呼。总之,我和这京都来的家伙,你们只消放个屁就能解决。但这位大爷可就不同了。看上去很是平凡,身手可是十分了得,想必是不会乖乖把性命交给你们的。看来,你们应有四人,若大爷认真同你们拼拼,取个三条命应该没问题。若是运气好,或许我们大爷还可能取胜呢。”
黑影藏在圆顶斗笠下的双眼朝山崎打量一番,山崎则默不作声。
“看来,的确有可能。不过……”
“且慢且慢。”又市伸手制止道,“若你们真是高人,今日放我一马,来日账还是算得成。想必我们这位大爷终将难逃一死。姑且不论我们的死活,你们也不希望自己的人白白送命吧?如何?何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等个五日,到头来又会有什么不同?我可不认为五日后,这家伙就肯乖乖受死。”
“这,就由我来担保。大爷意下如何?”又市问道。
山崎蹙起眉头,默默沉思了半晌,接着便回了声“好”。
“这……”林藏惊叹道,“喂,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大爷怎能轻易说好?这分明就不好!我可不从。有谁愿意乖乖受死?我绝不——”
“认命吧,林藏。”又市使了个眼色,林藏仍是一脸不解。
真看不出你们究竟是认命还是不认命,黑影说道:“小伙子,多苟活个几日,又有什么意义?况且,抛弃同伙,独自为自己的小命求饶,岂不窝囊?”
四下又传来一阵抿嘴的笑声。
“别狗眼看人低。我可是比谁都清楚自己插翅也难飞,否则何苦报上名号?虽知报上我这名号也添不了多少信用,但反正我们时时受你们监视,即使隐姓埋名,同样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即便是无名小卒,只要能够活一天,也不甘心赔上性命。别说是我,其他无名小卒也是如此。总之,我们不过是你们随手一拧就能拧死的无名小卒,过个五日,就能将整件事完全摆平。五日后回这儿来,届时就听我和盘托出。倘若五日后仍不见任何动静,就动手将我给杀了,接着再来个大屠杀也不迟。我们大爷也答应了,只要愿意等,届时他便会打不还手。不过,这五日内,谁也不许出手,并且得保证被掳去的我的同伴的安全。不知意下如何?”
傻子才会相信你,黑影笑道:“好吧,姑且还你这无名小卒自由之身,看看你变出什么花样来。”黑影同意道。
四
又市叹了一口气。虽未死心,但还真是束手无策。山崎、林藏和巳之八均已被扣为人质。三人乖乖就缚,想必是出于对又市的信赖。当然,又市也不是毫无盘算。原本就是略有把握,才敢夸下海口,但事到如今,还是想不出什么妙计。当时不过是被逼得狗急跳墙,才急中生智地提出保证,事到如今,不过是多挣得了五日阳寿罢了。其实,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贪生怕死。不知同伴们是否也知道。
又市不过是个小股潜,浑身上下只有一副三寸不烂之舌派得上用场,山崎与林藏要比谁都清楚这点。眼见他抛下同伴逃命,想必也不会有多少抱怨。
要逃吗?即便丝毫没这打算,又市仍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这条烂命值不了几个子儿,况且再怎么逃,也注定逃不出那伙人的手掌心。即便真有运气逃过这一劫,往后也注定走投无路。再怎么说,逃跑就意味着服输。
不过,这次根本无关输赢。
打一开始,对方就没把自己当回事。似乎都没有派人来监视,就是个证据。一如那黑影所说,又市完全成了自由之身。或许表示那伙人认为又市这么个小角色也不可能有什么能耐,既然如此,何苦派人监视?反正必要时,随时都能将他逮住杀了。
因此,又市才得以自由行动。即便如此,又市还是不敢与仲藏等人联系。生怕一旦做出这种举动,即便无人监视,也将迅速露出马脚。何苦将尚未被揪出的同伴交到敌人手上?又市心想。真是窝囊呀。又市不禁笑了起来。现在可谓是走投无路。是哪里配了?哪里配得上小股潜这称号?真是引人发笑。分明没什么能耐,还胆敢逞口舌之快,夸口自己将有惊天动地之举,岂不让人笑话?
在庚申堂被包围时,又市判断欲绝处求生,唯有请对方撤销与委托人之契约一途。对方所言不假。那伙人干的不过是生意,其中既无仇恨,亦无情义。若是如此,这必为至上良策。不,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可想。
据山崎所言,嗜色如命的土田左门,在家竟是个良夫慈父。查探实情时,又市所闻亦不乏类似观点。藩士与领民中,甚至有不少对左门甚是景仰。看来此人虽易为女色所迷,办起事来却十分干练。不,想必这土田左门,在许多方面的确堪称伟人,除了有那唯一缺点……
但不管声名、人望有多么令人钦佩,一个人也不可为所欲为。反之,不管一位多么伟大的人物,只要有些许不良行径,依然注定有人受害。既然有人受害,便得讨回损失。
原来如此。看来土田左门之所以自尽,并非因其武士身份。
如今,又市认为左门或许是在得到武家的裁决前,以死负起身为人的责任。或许是深为一己犯行所耻,方决定踏上以死谢罪之途。不过人已死,动机已是无从查证。
即便如此,又市认为左门做的恶事,其家人必不知悉。若家人毫不知情,左门之死看来便甚是唐突,甚至是一桩悲剧。而其赤身裸体潜入邻家女佣卧房的行为,看起来也像是遭人施计诬陷。虽然这的确是施计诬陷。
左门是个伟人。母藩虽是个小藩,但江户留守居役毕竟是个要职。若是遭人诬陷而失势,家人当然要臆测是有人欲与其争权夺利所致,绝不可能想到或许是农户因妻女遭奸淫而行的报复。
若是如此,便不无可能说服其家人。又市打的,就是这么个算盘。
倘若左门之妻女是委托人,那么即便将其夫、其父生前恶行据实以报,想必也不可能轻易相信,甚至连此形同人死鞭尸之言都不愿听。不过,又市自认必能将她们说服。毕竟是凭舌灿莲花之技混饭吃的小股潜,这点自负当然不至于没有。若是女人家,理应不难同意左门的行径是如何令人发指。若能如此说服,便可能使其妻女打消复仇的念头。至于撤销的酬劳,只须由阎魔屋支付便可。
又市原本是如此盘算的。无须设局,亦无须罗织花言巧语哄骗。只须据实禀报,以真相说服便可。
又市估算,若能尽快行动,五日应是绰绰有余。
孰料,这如意算盘竟打不成,情况完全出乎又市的意料。
左门之妻对丈夫的恶癖早已知悉,而且还为此恶癖所苦,只能默默忍耐。其女亦是如此。
仔细想想,此恶癖早已超乎厌妻纳妾、沉迷于寻花问柳的程度。每晚强与自己女儿同龄的不同女人共度春宵,百般凌虐后再踢出门外,其色迷心窍的程度,已到了万劫不复之境。
左门的荒唐行径,在接下留守居役一职赴任江户前便已开始。家人岂可能毫不知悉?既然知悉,便不可能毫无感觉。左门所为令妻子甚是痛心,曾数度好言劝阻,但左门总是不为所动。
左门位高权重,颇有人望,故除家中亲人,藩内无人敢据理谏之,何况又得顾及武家,甚至母藩的体面,故家中无人敢与外人咨商此事。
赴任江户后,左门的行为变得更加荒唐。
左门之妻对丈夫的恶行忧虑不已,据传曾向妻女遭左门染指的人赔以银两,尽可能弥补其夫之罪。这些银两似乎就成了阎魔屋所收下的酬劳。
真相与自己的推测的几乎完全相反。
左门之死,的确令他的家人悲不自胜。本已出嫁的女儿,亦因此被遣回娘家。但同时,又市发现左门一家也因此松了口气。
那么,差人报复的究竟是谁?
这下,又市无路可走了。
时间仅剩一日半。如今,已没有充足时间再前往下野。只得快马加鞭赶回江户,先去立木藩的江户宅邸碰碰运气,但实际上还是无计可施。
又市朝立木藩藩邸内的栎树下一坐,再次叹了一口气。
真要乖乖受死?不。死的可不止又市一个。阿甲、山崎、林藏、巳之八也都难逃此劫。既与对方有了协定,如今也只得将尚未被发现的同伙一一招出。如此一来,长耳仲藏也将遭逢杀身之祸。
这不就等于人是我杀的?又市自怀中掏出包巾,朝头上一绑。既然难逃一死,至少也该向仲藏把经过解释清楚。要是毫不知情就莫名其妙送了命,那秃驴想必也不服气。
又市感觉坐立难安。就在此时——
“小老弟。”栎树后突然有人这么一喊,“小老弟可是有什么苦恼?”
此人嗓音颇为粗犷。回头望去,只见树后站了个彪形大汉。或许是满脸胡子的缘故,看不出他的年纪。
又市默不作声,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
“瞧小老弟你年纪轻轻却不住叹气,任谁见了都不免好奇呢。”话毕,巨汉在树下坐定。此人装扮称不上洁净,看来既不是武士,也不是百姓,难以看透其身份。
“好奇我吃哪行饭的?噢,算是个工匠吧。”巨汉说道。竟然被他给一眼看透了。“瞧你神情不大寻常。噢,但想必是不愿意让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知道,我也没打算多问。但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小老弟,你该不是打算寻死吧?”
“倒没打算寻死,只是有人要取我的性命。”又市回答。这可是真话。
听起来还真危急,巨汉说道。
“的确危急。唉,我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在乎,但还得拉上许多人陪葬,可就不合算了。根本不值得为那桩事赔上好几条性命。”怎么算也不值得。
“赔了性命,事情就能解决?”
“哪可能解决!”又市也坐了下来,“我没打算说什么大道理,但人命这东西除了一命换一命,还能用什么偿?”
“意思是杀了人,就该偿命?”
“但这不就成了单纯的以牙还牙了?”报复根本没任何意义。
“你认为,人不该报复?”
“我可没这么说。但吃了亏就想讨回来,到头来对方还是要找你算这笔新账。虽不知武家的决斗是怎么一回事,但复仇这种东西永无止境。被人杀,杀了人,再被人杀,不过是挟着仇恨的你来我往罢了。双方都非得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才能甘心。除了换来满心的空虚,这么做还能赚到什么?”
瞧你这小鬼头,说起话来还真有趣呀,巨汉笑问:“这么做真的一无所获?”
“当然一无所获,双方都吃亏。一再反复地一命换一命,到头来根本没半个赢家。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明显吃了亏。不过,有时牺牲一条命,倒是可能救回好几条命。”
“若死一个能救回许多个,牺牲便是无可厚非?就是所谓一杀多生,是吧?”巨汉问道。
“世间哪有什么是真正非不得已的?总之人死了,保证就一了百了!”又市大声说道。同一个素昧平生的家伙说这些有何用?“切腹、决斗、复仇都一样,又不是打仗,却得杀一个是一个的,有什么好开心的?难道非得杀了人,才分得出胜负?老头子,难道非得如此不可?”
“或许有些时候,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又市气愤地手击树梢说道,“就算再走投无路,也绝对有办法消弭化解。是顾此失彼,还是彼此两全——全看有多少智识。”
“智识?”
“没错。”
“看来,你还没死心呢。”
“何以见得?”
“刚才你曾嘀咕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在乎。还以为你早有了大不了一死的觉悟呢。”
但有谁甘心一死?又市说道:“我可不是贪生怕死。反正根本没什么来世,谁死了都是一了百了,何其爽快。我不甘心的是,如今我若乖乖受死,便将殃及许多同伴。我——”
想救他们?巨汉问道。
“我哪会有这志气?方才都说了,是不合算令我不甘。我天生最恨的,就是不合算。”
“不合算?”
“没错。对方若仅是讨回自己亏损的部分,我倒是心服,况且我们的确讨过了头。但为此就得将我们赶尽杀绝,显然就是对方讨过头了。”
不仅讨过了头,对他们也没半点好处。
“小老弟。”巨汉说道,“不讲道理乃世间常情,哪可能事事合人意?勤奋认真不一定有福报,放浪形骸也不一定就有恶报。讨了太多的、被讨太多的,世间损益本就常不能两平,人不过是通过承受和遗忘,一点点说服自己接受这事实罢了。”
“为人的悲哀我当然晓得。不过,老头子,”故此,世人方需神佛——棠庵曾如是说。“在腥风血雨中求损益两平,并非唯一的仁者之道。有时靠欺瞒、诈取、诱骗,亦可使人做个好梦。例如神或佛,即是个好梦。世间既无神无佛,岂可能有什么妖魔鬼怪?反正世间一切净是谎言,大家明知是欺瞒,怎还不懂得适可而止?”又市说道。
“你这小老弟还真是有趣。”巨汉简短地说道,缓缓地站起了身子,“或许真如你说的,在这无神佛的世间,也不是全然无活儿可干。你这番话可点醒了我。”
“你……究竟是什么人?”又市问道。
巨汉也没回答,只是径自说道:“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小股潜又市。”
“你、你……”又市摘下头巾,跳到巨汉面前。
“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其实是农户。”
“什么?”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土田左门的确贪恋女色不可自拔,但抛开这个恶习不谈,其实是个广受藩士与领民爱戴的大善人。虽好以亵玩女子为乐,但除了这点,倒是颇为人景仰。此人工作勤勉,虽有权有势,但也善于融通。常挺身助上,亦不惜舍身济下。就此而言,土田倒是个可钦可敬的人物。这些事,想必你也听说过。”
“这……不过……”
“任勘定方[214]时,土田鉴于藩内农户生计窘迫,曾向上陈情,力谏因应之策。”
“喂,这……”又市愈听愈狼狈。原本还不觉有任何异样,这下,这陌生巨汉突然令又市毛骨悚然起来。
巨汉继续说道:“立木藩地狭山多,不仅土壤贫瘠,气候也不稳定,对庄稼汉而言,是块难以维持生计的恶土。不仅得留意作物是好是坏,就连丰年凶年也难以预测。此外,藩国财政也十分窘迫,向上缴纳的年贡却又无法依收成好坏而有所增减。若为便民而如此融通,藩政必将无以为继。”
“那么,土田为此做了什么?”
“为农户设了私田。”巨汉回答道。
“私田?”
“绝非为了中饱私囊而设。私田的收获均背着藩府秘密封存,逢凶年便酌量挪出,以充年贡之不足。”
“这可是土田私自的行为?”
“当然。倘若为藩府察知,这些田地的收获亦将被计入估量范围。如此一来,百姓便无法再有额外积蓄。毕竟碰上凶年,所有田地均难有丰收。”
“但,这虽是为百姓设想,依然算是渎职啊。若为上官所察……”
当然要以严刑论处,巨汉说道:“身居要职,却背着藩府、藩主知法犯法,当然是滔天重罪。噢,其实在此之前,土田早已有多项贪渎,诸如浮报年贡、篡改账簿等等。但,当官的渎职通常是为了自肥,土田可不是如此。”
“难道是——为了百姓?”
“没错。托土田之福,领民得以数度免于饥馑与贫困之苦。既无须再卖女、杀婴,亦不再死于饥饿。因此,无人对土田有任何不满。”巨汉说道。
“如此说来,难不成……”
“没错。无论如何位高权重,有谁能频繁夺取领民的妻女?只怕就连藩主也办不到。不少百姓,其实是自发献上的。虽然土田贪恋此道的确属实。”话及至此,巨汉转了个身,抬头朝仓房屋顶望去。
“那、那么,土、土田这家伙或许是因——”
“噢,或许的确真是期待此类回报而行的便民之举。但不管居心何其不良,土田的作为还是拯救了不少人。其中的确不乏为此备尝难以弥补之辛酸者,但大多数对他依然心怀感激。毕竟……”
“心怀——感激?”
“毕竟,土田多次渎职,却从未被举发,甚至不见任何人起疑,升官之路上还能扶摇直上——原因无他,仅证明土田的确是个好官。若是为私利私欲而渎职,想必土田的官帽老早就不保了。”
“且慢,这我懂了,但……”
“哼。”巨汉挺起胸膛,收紧下巴,转过头来望着又市说道,“若是依你的裁量,农户们应是益多于损不是?获益者可是要比损失者来得多呢。”
“这岂能以人数多寡裁量?”
“没错,是不该以人数多寡裁量。”巨汉那有着一脸胡须的脸庞颤抖地说道,“至亲遭人所夺,妻女遭人凌辱——有多么痛苦,我十分清楚。我也曾经历过这种惨事。”
“你也曾经历过?”
已是陈年往事了。话毕,巨汉举目望向远方。只见低垂的云朵在天际翻涌。
“不过,又市,心境本就因人而异。有人宁愿死于饥馑,也不愿爱妻遭夺;亦有人认为与其饿死,不如卖了女儿换口饭吃。”
人心不可度量,这话棠庵也曾说过。
“无人有资格指责他人。人都是以一己之基准衡量世间,若将他人基准强加于自己身上,便会令内心扭曲。凡是人,心或多或少皆有扭曲。这扭曲,有人可以忍,有人则挨不过折腾而被打倒。有人含泪忍辱,有人则心生抗意。”
“你是哪一种?”
“我?就像现在的你,曾犹豫过。倘若自己忍下去,大伙儿便能得救。倘若自己抗拒了,大伙儿便难逃一死。因此,起初我忍了下来,但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就这么栽了下去。”
“栽了下去?”
今年必将无雨,巨汉说道:“委托损料屋干这桩差事的农户,不难理解。受托的你们的做法,也不难理解。但很多时候,世间可不是单凭算计便能度量的。”
“这下我比谁都清楚了。”
“土田左门之所以切腹,真正原因是储藏的私米被发现了。土田任江户留守居役期间,暗地里将这些私米运到了江户。倘若储于母藩境内,只怕迟早要被察觉。交由百姓各自储藏,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有鉴于此,最安全的私藏之处,就是此处。”男人说道,敲了敲仓库的土墙。
“就在这座仓库里?”
“没错。这座仓库原本就是用来储米的,毕竟米都得在江户缴交。堂堂一任江户留守居役,竟然暗地里为百姓储藏私米——这种事,任谁也料不到。”
又市抬头望向仓库。
“孰料土田中了你们设下的圈套,被逮捕并送返母藩。眼见官拜江户留守居役的他因此失势,心生欢喜的绝非藩内农户。原本就虎视眈眈的各色人等,这下全一跃而上。土田颇有人望,而树大总是招风。想必立刻有人察觉仓内储有大量与账目不符的米,当然要立刻禀报藩府。”
“他是因此才切腹的?”
“那还用说?和女人私通,大可以遭人陷害搪塞。但暗藏私米,可就是再怎么解释也没用。这些米……”巨汉再度敲敲土墙说道,“如今仍储藏在这座仓库里。倘若让藩府查出这些米的来源,所有农户都要遭殃。私田一事也会被藩府发现。如此一来,一切努力便化为泡影。大农户们将被斥为渎职帮凶,当然要被论罪惩处。因此,在藩府查出实情前,土田只得自我了断。”
“打算借此揽下所有罪名?”
巨汉颔首说道:“土田寻死,并非因为一己之罪心有忏悔,而是想借一己之死掩饰众人之罪。”
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
“如此一来,此处的私米就能被解释成土田为中饱私囊,长年自年贡米中暗自扣下的赃物,私田的存在也不至于遭藩府察觉。为了救农户,除此之外已无他法。但是,”巨汉举头望天,继续说道,“说来还真是讽刺。今年不仅遇上干梅雨,天候还偏寒。倘若这无雨寒天持续下去,今年注定是个凶年。去年、前年均歉收,如今铁定要闹饥荒。这下众农户当然要认为……”
“今年,这米就要派上用场了?”
“没错,对农户而言,即便罪不殃己,也将失去攸关生死的米粮。”巨汉语带忧郁地说道。
“这……”真是始料未及。
“这下立木藩的百姓,对耍点小诡计将土田大人这衣食父母逼上绝路的家伙心生愤恨,也是情理之中。又市,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无话可说。“但如此一来……”
不行不行。土田死了,又市一伙人将死,百姓也难逃死劫。原本不该死的全得丧命,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不甘?
这下根本无计可施,巨汉说道:“正如你之前所言,的确是走投无路。这下已不是顾此还是失彼,而是注定要落个两头空。但即使如此,又市,或许你仍能想出办法?”巨汉转过满是胡子的脸,以锐利眼神直视又市,“若有办法可救,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
“当然。”
“你……”
且慢,只要将这些米送还众农户……
不过,倘若这真是天降神罚……
“不,根本没有办法。咱们既无人手,亦无时间。况且,对了,若是连雷都不打一个,根本无计可施。”
“雷?只要打雷就可以?”巨汉问道,“只要打雷,现世谎言就能转为梦境成真?”话毕,巨汉满是胡须的脸上泛起笑容。
五
一个风雨欲来的梅雨季节傍晚,爱宕万三前来南町奉行所,造访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
志方甚感心烦,不住犹豫是否该带把伞,直懊悔没早点离开番屋。今年天干雨少,真有天降甘霖倒也还好,若最终没降雨,志方也不愿带着一把收起的伞在城里巡视。干同心这行的,总希望自己时时都威风八面。
万三淌着一身比平日还多的汗水,神情也比平日还要慌张。这下属虽然办事认真,为人正经,但一看到他面露这种神色,志方便不知该如何应付。
果不其然,一见到志方,万三立刻殷勤致歉。
志方完全不知他有什么该道歉的。怎么了?志方问道,自己都感觉到口吻里满是不耐。
“大、大人。这该如何启齿……小的有个亲戚……”
先喝口茶吧,志方说道。否则瞧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些什么都听不清楚。
“小的有个亲戚……”
“别老是亲戚不亲戚的,快把话说清楚。”
“是。”万三一口气将茶饮尽,并以两手揩了揩嘴,“小的有个住在常陆筑波村的亲戚,算是个远亲吧,不久前捕获了雷。”
“这亲戚是否无恙?”这下志方益发对没早点出门巡视感到后悔莫及。
人是无恙,万三回答:“他们那儿本就有猎雷的习俗,只是没料到这回真的捕着了。”
“雷不是类似光线的东西?落雷或许能起火,但应该没有确切实体。没有确切实体的东西,哪能捕着?难不成,你那亲戚捕着了一个披着虎皮腰巾的鬼?”
哎呀大人,万三面带不悦地回道:“请别揶揄小的成不成?”
“是你在揶揄我,对不对?究竟捕着了什么东西?”
“捕着了一只异兽,一种叫雷兽的动物。据传此兽栖息于深山之中。”
“有这种东西?”
“大家似乎是这么传的。小的不学无才,曾向棠庵先生求教……”
万三开始说明这雷兽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志方无奈地在台阶板上端正坐姿,先吩咐番太[215]再沏一壶新茶,接着便打起精神聆听万三的解释。
“依你所言,这貌似鼬的动物能翱翔天际,伴雷光落返凡世时,即为落雷?”
“噢,也不知是否真是如此。小的不才,全是现学现卖。不过,试着向两三人打听后,发现这雷兽尚算广为人知呢。”
向哪些人打听?志方问道。长屋的房东、烟草铺的老店东及经营私塾的浪人,万三回答。
“人人都知道这东西?”
“是的。不过,烟草铺那老店东不仅吝啬,疑心也重,认为这东西不过是寻常的鼬,但毕竟老早就听说过。老店东表示,雷多降于巨木……”
“没错。”
“巨木遭雷击则轰隆迸裂。而巨木中多有鸟兽筑巢,见此景,它们必感惊慌。”
“惊慌?应是尽数毙命吧?”
也不至于全数遭殃,也不知是何故,万三得意地说道:“动物可是很灵敏的。大人,小的就连只猫也捉不住呢。不过即便再灵敏,动物毕竟也难抵雷击,就算不死,也要晕厥过去。”
“这我不懂,但或许真会如此。”
“那老店东认为,当人前去察探落雷造成的损害时,有些晕厥的动物便突然惊醒,一溜烟地仓皇逃窜。人见此景,方生雷兽之说。”
“喂,万三。此事到底有什么好道歉的?”志方问道。
“大人先别急,且听小的道来。”
“本官打一开始就没着急。”
“总之,那老店东生性不信邪,听到任何传言都要驳斥一番。瞧他那倔脾气,雷神要盗人肚脐时,保准先找上他。至于其他人说的,就和棠庵先生的说法大抵无异了。想必大人对此亦有所听闻,据说读本不时记载此事。”话毕,万三抬起视线望向志方。
“真不凑巧,本官对此类奇闻轶事甚少涉猎,亦不嗜阅览戏本、读本,从未听闻此类传说。”
“噢,这小的也不是不知。”
“想必是如此。本官早就听说,你尽在外散布些流言,说本官是个毫不融通的木头人,开不起玩笑的老古板什么的。”
不不不,万三连忙跪地叩头回道:“小的岂敢说大人的是非?说的保证都是好话。”
“算了,反正只能怪本官才疏学浅,什么都没听说过。”志方语气中带着一股不耐烦,他已是忍无可忍,完全听不出万三究竟想说些什么。
“对不住对不住,大人岂须认错?是小的该道歉才是。此外,没听说过此类传闻,也没什么好羞愧的。这……”
“本官是不认为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本就不属町方同心应具备的知识。倒是你说的那雷兽什么的,后来如何了?该不会是个为揶揄本官的无知,而编出来的谎言吧?”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这下万三身子弯得更低,整个额头都贴向了地上的手背:“真是糟糕,看来只能怪小的口才太差。总而言之,就是小的有个叫丑松的亲戚,捕着了雷。”
“捕着了雷?”
“是的。看来是做过了头,通常这东西是捕不着的。”
“过了头?也就是指你这亲戚参加那叫猎雷什么的,捕获了雷兽,是吗?狩猎捕着获物,本就理所当然不是?”
“但这可不是普通的狩猎。大人,这猎雷似乎和驱虫什么的差不多,该怎么说呢,不过是个仪式。”
只是个仪式?志方问道。
没错,万三回答:“据说不过就是个仪式。虽有个猎字,但目的并不是要捕着什么,不过是佯装捕着了什么。但这下真捕着了,整个村子都大吃一惊。这就像小孩子玩斗剑,竟真的砍死了人。”万三这比喻还真是奇妙。“这下也不知该拿这猎物怎么办。不知该养着还是放了,也不能杀了或是吃了。大伙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这么不知所措地养了半个月。后来,我家那口子有个自筑波村嫁来的嫂子,这嫂子回娘家时,村人求她帮忙打听。这嫂子回来后就找我家那口子,我家那口子又找了小的商量。小的当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万三蹭了蹭鼻子说道,“因此,只得找棠庵先生求教。经过一番商量,最后便决定由棠庵先生代为收留。”
“收留?”
“也就是,商量着商量着,到头来,也只能求博学多闻的棠庵先生代为处置。”
“噢。若是交由此人处置,或许不愁找不到好法子。那么,你又为何要向本官致歉?”
“这,就得从接下来的事说起了。”万三自腰际抽出十手,继续说道,“这事发生在昨夜。小的刚才也说了,相传雷兽在风云突变时升空。”
“本官听你说了。此兽乘暴风升天,伴雨云驰骋天际,再随雷降返人世——你之前是这么说的。”
没错,万三将十手朝掌心一敲,说道:“大人应也记得,昨夜看似天将降雨。今年偏逢干梅雨,心想此机万万不可失,小的便与棠庵先生一同出发,将这雷兽运往适合升天的场所。”
“适合的场所?”
“是的,也就是遭雷击也不至于造成过大损害的场所。但据说山中并不妥,应以平野为佳。咱们江户地势平坦,按说哪儿都可以,但毕竟民宅密集,雷击不免要殃及居民。而河岸、海岸似也不妥。”
“怎么这么啰唆?”
“的确啰唆。因此,小的便找来当轿夫的金太,和他一同挑起装有雷兽的竹笼,与棠庵先生一同前往麻布。大人应也知道,出了目黑,空地就多了,还常有狸猫出没。”
那一带的确少见人烟。虽有不少武家宅邸,但多为建于郊区的别庄。
“我们一行人登上鼠坂,大人也知道那一带像个森林似的,但有不少植木屋[216]。因此,小的认为该走得更远些。但不知怎的,脚不知被什么给绊住了。”
“谁的脚?”
“就小的这只脚。当时四下一片漆黑,也不知横在小的脚前的是什么,总之就这么跌了一跤。人一倒地,竹笼就给摔坏了,而其中的雷兽也就……”
“也、也就怎么了?”
“一溜烟地溜走了。真是对不住。”万三再度叩头致歉。
“不过是溜走了,有什么好道歉的?”
“哦?难不成大人还没听说?”
“方才不都说过了?本官对此类迷信并不……”
不不不,万三挥舞着十手说道:“大人,黎明时分,不是罕见地下了场雨?”
“噢,但清晨就停了。这难以预测的天候还真是恼人,说热不热、说冷不冷的,只怕教人坏了身子。”
“不不,小的要说的不是这个。大人难道不知,位于麻布的立木藩邸内的仓库今早遭击一事?”
“遭击?教什么给击中了?”
“雷呀。遭了雷击。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整座仓库都被炸得粉碎。小的虽没亲眼看到,但据说已炸得荡然无存,大家都吓坏了。”
“此事当真?”
“当然当真。幸好没酿成祝融之灾。倘若稍有闪失,只怕那一带都要烧成焦土了。”
“真有如此严重?不就是个雷吗?”
“这道雷可是将整座仓库炸得灰飞烟灭呢。大人,千万别小看雷击呀。”
“本官没小看雷击……你们可曾听说此事?”志方向番太及小厮询问道。两人都回答听说过。
“据说就连灭火队及火盗改[217]均奉派出勤。”
“当、当真?就连火盗改都出勤了?”
小的是如此听说,小厮回答道:“当时天色未明,只听见轰隆一声,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有人发射了大炮?那可就是谋反了。那一带多空地,虽说是郊外别庄,其中也不乏大官宅邸,尚有民宅交杂其间,唯恐仓库起的火朝外延烧,不得不及早灭火,以除后患。”
“原来如此。”似乎仅自己一人不知情。志方感觉仿佛遭了冷落,不禁眉头一蹙。“看来这的确是桩大事。但,这又如何?”
“怎能说这又如何?大人,那雷,一定就是小的放走的那只雷兽呀。”
“什么?”
“也就是说,丑松捕着、小的放走的那只雷兽,落在立木藩的仓库上头了。小的刚登上鼠坂,一拐弯便跌了跤,让雷兽一溜烟逃走了。三人一同找过一阵,但那异兽跑起来可真是灵活,一眨眼便不见踪影。不久后,便听见一阵咻咻作响。”
“咻咻作响?”
“是的。定睛一瞧,只见一阵星火般的东西腾空升起。噢,天色将变,雷兽升天——棠庵先生是如此说的。眼见如此,我们都认为事情也算是办妥,小的与金太便打道回府了。还没到家,天便开始下起雨来。这雨来得可真快呀,小的还如此心想。过了约一刻半,便传来轰隆一声。”
“你也听见了这声巨响?”
“有人说听见了,但小的当时睡得正沉。只怕不早点睡着,就要被我家那口子的鼾声吵得无法入眠。一起身,便发现四下一片慌乱。”
“连曲町那头也是人心惶惶?”
“是的。大家直喊打雷了,打大雷了,小的住处那头爱瞎起哄的傻子还真不少。向人打听声响从何方传来,据说正是立木藩邸。哎呀,不正是小的跌跤那地方吗?”
“难以置信。”竟有这种事。“实在是难以置信。”
“唉,的确,即便是偶然,也教人难以置信。大人想想,今年闹干梅雨,几乎是一场雨也没下过。但小的一让雷兽逃了,雨就下了,下着下着,又来个惊天巨响。雷,今年也没打过几声呢。”
“的确如此——”
听到雷竟然是一种异兽,有谁会当真?
志方虽不谙此类传说,但至少知道雷乃天候气象这点完全毋庸置疑。若称雷是一种异兽,和称雨为鱼、称鸟为风又有何不同?当然不可能相信。“万三,你方才说的,本官大抵都清楚了。但教你给放走的那只雷兽什么的,本官认为正如烟草铺那老店东所言——不过是只普通的鼬。鼬与落雷毫无因果关系,你也毫无理由致歉才是。”
“这……”万三左手握住右手所持的十手尖端,低下头说道,“其实,小的也是这么认为。”
“又怎么了?”
“噢,棠庵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但说归说,棠庵先生亦表示,即便不过是只普通的鼬,在筑波村依然要被视为雷兽。既然村民如此坚信,便无他法可想。”
“或许的确如此,但毕竟也仅限于该村之内。此类民俗传说,仅在信仰流布的区域有效,该地居民或许不至于将之斥为荒诞迷信。但这里是江户,不是筑波村。”
“是。”
“江户可没人相信雷兽这种妖物。即便有所听闻,人人亦知它和河童、天狗一样,不过是虚构之物。”
“但前一阵子不是出现了只大蛤蟆?”
那不过是幻觉,志方说道。志方是如此认为的。
“噢。不过,大人,立木藩位于下野不是?”
“没错。”
距筑波村并不远,万三说道:“此类大人斥为迷信之说,若该地与流布地区相距不远,便可能流传着类似的民俗传说。是不是?”
“的确有可能。”
“那么,此事该如何处理?”
“这……”
小的可是有了准备,万三说道:“倘若藩邸上下均相信雷兽传说,小的可就成了炸毁仓库的真凶了。唉,也不知仓内储了些什么,但小的注定都赔不起。即便与金太、棠庵先生一同偿还,也注定是一辈子赔不完,就算再加上丑松、我家那口子、那口子的嫂子……”
“再牵扯下去也是没完没了。那么,你打算如何解决?”
“噢,若是佯装不知情,抵死不认账,或许能轻而易举蒙混过去,但真要这么做,小的可过意不去。毕竟是蒙官府授予十手之身,当然不该当个知情不报的骗子,更无胆令大人颜面无光。”
“令本官颜面无光?”
“是的。倒是小的记得,有权进出立木藩邸的——似乎是大人的同侪木村大人?”
每个定町回同心都获准进出一藩的江户宅邸。藩府透过同心之口搜集市井大小消息,借此分析他藩情势。
“不知是否能透过木村大人,向藩邸告知小的所犯之过……”
志方两眼紧盯万三。“万三,这不是办不到。但这么做,又能如何?倘若藩邸欲将你治罪……”
看来有如此可能。
在宅邸后放走一只鼬,导致邸内仓库遭到雷击——这等荒谬说辞,藩府岂可能相信?若是发生在藩内,或许还说得过去,但此处可是江户。而万三虽是个百姓,但再怎么说也是个获官府授予十手的冈引。
想必也不至于降罪于你,志方改口说道:“但坦承罪状又能如何?遭炸毁的仓库也不可能因此复原,至于那雷兽什么的,如今也是下落不明。看来——”
“噢,这点小的也不是没想到。至于自供会带来何种结果,起初小的以为甚至可能遭该藩藩士斩处……”
“应不至于。”
“不过,小的也无法继续装傻下去。虽认为犯错的并不是小的,而是那雷兽,但如此解释,又深恐难以向老天爷交代。幸好邻居与宅邸均未遭殃及,但想到倘若稍有闪失,保准要出人命,便感到背脊发凉。想着想着,就连觉也睡不着。看来还是该据实呈报,方为上策。”
“有理。”这心情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志方也是个不懂得融通的老实人。
故此,可否请大人代小的拜托木村大人?万三乞求道。
“也不是不可。不过,本官对那雷兽什么的仍不熟悉,也不知是否能向木村解释清楚。木村对此类穷乡僻壤之迷信——噢,这么说你别在意,虽然似乎算是广为人知,但实难猜测木村对这雷兽什么的听说过多少。因此——”
“就请棠庵先生代为解释如何?”
“久濑阁下?”
在睦美屋的寝肥一案及先前头脑唇一案中,久濑棠庵都帮了志方不少忙。奉行所内认识棠庵或听说过其传闻者,亦不在少数。
“若是如此,你我就一同去奉行所一趟吧。”
这时候,想必木村应也返回同心部屋了。到头来,还是没什么将要降雨的迹象。早知如此,真该出外巡视一番。
“也把久濑阁下请来吧。”志方吩咐过后,站起身来。
多谢大人,万三叩首致谢后,旋即快步奔向天色渐暗的大街。
志方兵吾抬起头,仰望满天乌云。
六
真是教人不解,嘟囔一句后,林藏将瓦版朝板间随手一扔,使劲拍个巴掌说道:“命是保住了,但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何仓库遭了雷击,咱们便全都获释?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此处是阎魔屋的密室。
你这家伙还真是烦人,又市不耐烦地说道:“还在穷嚷嚷什么?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他们把你给宰了,或许现在也不晚。”
“你说什么?”
“够了够了,乖乖给我闭上嘴。”山崎向林藏呵斥道,“你现在还能在这儿耍这张贱嘴皮子,不都是托又市的福?”不过,阿又,山崎转头望向又市,一脸不解地说道:“林藏发这牢骚,多少也能理解。我也完全参不透你究竟打了什么算盘。你说一切都写在那瓦版上头,但读了反而教人更困惑……”
瓦版上印着一个以滑稽动作跌了一跤的冈引和一只自破损竹笼飞钻而出的古怪动物。动物浑身发着雷光,雷光前端是座半毁的仓库,正冒出阵阵乌烟。
“这冈引正是爱宕万三,是不是?”
“似乎是。”
“似乎?”
“瓦版上不都写了?万三有个亲戚捕着了雷兽,将之托付给棠庵那老头儿。为供其升天,等着了合适的天候,正要寻觅合适地点时,万三竟跌了一跤,教雷兽给逃了。”
“还是不懂。”林藏两眼瞪向又市说道。
“姓林的,你脑袋怎么这么不灵光?我唯一做的,不过是挑了个地方让他跌了这么一跤。当时心想既然要落雷,不如就落在立木藩的仓库上头,便自暗处朝背着雷兽的家伙脚下一勾,其他的无辜是万三和那老头儿的功劳。若不是万三心怀愧疚,向立木藩全盘托出,如今瓦版上也不会记载这事。”
其实是又市让棠庵好好规劝了万三一番,万三才一五一十供出这番经纬。这回的确需要他报上名号,亦得由他据实详述,才好顺利化虚为实。
“仓库内可有什么隐情?”山崎问道。
“没错。那座仓库内,储有大量土田私吞的稻米。”
“私吞的稻米?”
山崎发出惊呼的同时,木门嘶的一声被拉了开来。只见巳之八屈身爬入,紧接着阿甲也步入房内。
执掌密室这道木门开闭,原本是角助的差事。但这回角助命虽保住了,至今依然起不了身。据说得卧床三月方能痊愈。
阿甲虽略显憔悴,威严却没减损半分。待巳之八一将门拉上,阿甲便默默不语地走了进来,仪态端庄地坐在上座正中央。
见状,林藏也连忙端正坐姿。
“这次,承蒙诸位相救。”话毕,阿甲便三指撑地,低头鞠了个躬。
“噢,大总管切勿多礼,我们受不起。”
“思虑过短、谋略过浅——这桩差事的后果对阎魔屋及我而言,皆是应铭记一生的教训。”话毕,阿甲向巳之八使了个眼色。
巳之八静静屈身向前,向三人各递上一个袱纱包。
这是什么?山崎收下后问道。
“我的一点心意。就拯救我一命于旦夕的损料而言或许会少一些,但也代表我的一点心意,还请诸位收下。”
里头有十两呢,林藏惊呼道。
“唉,大总管自己吃的苦头,可是比我们谁都多呢。”话及至此,山崎将袱纱包收进怀中,接着又说道,“不过既然是心意,在下也就收下了。倒是,大总管,方才在下也说了,这回最有功劳的,当推又市莫属。这小股潜可真有胆识,十万火急中还能气壮如牛,还在五日限期内设下巧局,果真有两下子。大总管说是不是?”
“绝非如此。若非大爷身手非凡,小的也不敢故弄玄虚。当时真正的盘算,其实是若对方依然不从,再趁大爷出手回击时乘隙脱逃呢。”话毕,又市拾起了袱纱包。感觉沉甸甸的,看来绝对不止十两。
“倒是,若真得与那伙人较量,在下也难预料结果将是如何。当时你声称在下能以一挡三,其实顶多只摆平得了两个。”
“那时不虚张声势怎么成?”
“虚张声势?总之,当时就连在下也听信了你那舌灿莲花,便顺着你说的把戏给演了下去,但若真出了事,该如何收拾那局面?说老实话还真是一点盘算也没有。”
“那伙人为何将咱们给放了,我至今还参不透呢。”
“看来,”这下轮到阿甲开口了,“都是拜那立木藩领民所收到的天赐大礼之赐。”
“天赐大礼?大总管所言何意?”
“的确是天赐大礼。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大农户治助私下向我坦承,立木藩江户宅邸的仓库遭雷击当夜,自家竟收到了天降米粮。”
“米粮?而且还是天降?”
“而且,不仅是治助一户,各村的大农户皆收到了米粮,上书吾乃天神眷族,往后将不计一切私怨遗念,万世守护立木领民……”
这是怎么回事?林藏惊呼:“这‘吾’指的,可是那姓土田的老头儿?这色欲熏心的老家伙,竟然成了天神眷族,还应允将守护领民?天下岂有此理?”林藏一脸不服地说道,“那老不死的分明将领民们给害惨了。”
“不过,这天神,指的应是菅公[218],即雷神。又市,你说是不是?”山崎以余光瞄向又市问道。
“小的不才无学,没听说过这菅公什么的。”
呵呵,山崎笑道:“你方才不也曾提及,那座仓库内储有土田左门私吞的稻米?看来这下似乎是土田死后化身为雷神,自立木藩江户宅邸内移出一己私藏的米粮,将之分配与众农户。是不是?”
或许正是如此,又市佯装糊涂地搪塞道。
“看来,雇用那帮恶汉的,也与咱们的委托人一样,是立木藩的农户?”
“同、同为农户?但求咱们将土田正法的,不就是这些农户?”
农户也各有不同,山崎说道:“不过,不计一切私怨遗念——这句说得可真是巧。农户们是否因此才取消了雇用那帮恶汉的委托?”
看来是如此,阿甲回应道:“土田与领民的关系如何,我难以判断。但对土田甚是景仰爱戴的农户并不在少数,而这些农户拿出微薄积蓄,雇用那帮名为鬼蜘蛛的刺客,经确认的确无误。”
“不过,大总管,此类委托,难道能轻易取消?”
“林藏,土田本人已表示将不计一切私怨遗念,当然能取消。”
“不过,鸟见大爷也该想想,这说法难道能取信常人?”
但大家的确相信了。若仅是一张纸片,或许难以取信于人。但这回既有落雷,且米粮也都送到了大家手上。此外,委托这桩差事的百姓,目的并非为土田报仇,真正的动机不过是想揪出在这歉收凶年,还断了他们生路的人泄愤。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日子都过得如此清苦了,还得筹出巨款雇用刺客,只为泄心头之恨。如此看来,只要将土田为赈急而私藏的米粮归还众人即可。这批米粮足以供领民熬过数年。除此之外,由于土田已戴罪死去,私田也不会被藩府所察。虽然失去了土田这强有力的庇护者,但除此之外,农户们的创伤其实尚算轻微,几乎没遭受任何实际损失。再说,土田死后,还化身成比藩国高官更强大的守护者——雷神,并承诺将万世守护领民。这下,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领民们当然不敢忤逆,山崎说道:“他们面对的毕竟是天降神启。阿又,你说是不是?”
没错。毕竟是绝非常人所能驾驭的落雷。
“话虽如此,还是有些地方教人想不通。”林藏双手抱胸,双腿不断抖动。
“哪里想不通?”山崎问道。
每一处都想不通,林藏回答:“我说大总管、大爷,虽不知这局是如何设的,但一切保准都是呆坐那头的小伙子的杰作。喂,阿又,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瞧你这只懂得一味学狗狂吠的窝囊废。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干,当时纯粹误判了情势,以为雇佣刺客的是土田的家人,特地赶往下野恳求他们放过。”
真是如此?山崎问道。
“没错。起初大爷将我给捧得天花乱坠的,教我得以顺利虚张声势,骨子里其实不过是个丑角。当时只想免于一死,打算低声下气恳求一番。孰料上门一问,才知自己扑了个空,土田一家根本毫不知情。其后虽然查明委托人乃藩内农户,但根本无从打听是哪户人家。虽也查出土田私藏米粮一事,但对我们脱困根本也是于事无补。做了不再垂死挣扎的准备,但又不甘心就这么乖乖受死,便伙同棠庵那老头儿,带着那雷兽什么的到仓库后面给放了,如此而已。”
什么?林藏气得朝地上捶了一记说道:“原来你其实没有任何盘算?亏你还有胆大吹大擂。我和大爷可都是出于对你的信赖,才甘愿当那些家伙的人质。如今看来,当时真是糊涂透顶,竟然傻傻地将性命托付在你手上。”
反正当时生死也由不得你决定,又市说道:“总之,我拜访棠庵那老头儿时,见到屋内有只囚在笼中的鼬,便忆起曾听闻此兽升天便能降雷一类的无稽之谈,巴不得真有落雷,将土田那家伙私藏的米粮打得烟消云散。沦落到这地步,还不都是土田的熏心色欲惹的祸?当然巴望能报个一箭之仇。轰隆轰隆这么一炸,至少让人心头爽快些。”
“哪可能爽快?”林藏拾起瓦版,向前一抛,“命都丢了,还能爽快个什么?你乐得四处逍遥,我和大爷可是被绳子给捆得紧紧的,浑身满是伤痕,疼得简直生不如死呢。”
“现在不是还活得好端端的?”
“我只说生不如死,可没说真的死了。总之,我没听说过那雷兽什么的,哪可能放了一只动物,就能让老天降雷?”
“但不是落了?”
“纯属巧合吧?”
“纯属巧合?”山崎两眼直视着又市说道,“岂可能落得这么巧?真是纯属巧合?”
“当然是巧合。没错,我的确是个擅长以舌灿莲花翻云覆雨的小股潜,大多事大抵都能以这副嘴皮子办成,但论左右天候,我可没那能耐。雷神可不是光凭口舌就能说服的,就算再怎么跪拜祈求,雷不落就是不落。由此看来,这仅能以雷兽降雷来解释。若认为这说法不足相信,也只能以巧合视之了。因此……”又市解开袱纱包,从中抽出十枚小判。只见袱纱包中还留有另外十枚。“剩下的钱,就还给大总管。”又市毕恭毕敬地将袱纱包推向阿甲,继续说道,“一如前述,小的的确是毫无所为。不,该说是虽欲有所为,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办成。虽未盘算抛下同伴只身保命,但对各位并未有分毫帮助。”
阿甲依然坐定不动,仅露出微微一笑。“不过,你的确放走了那只鼬,不是吗?”
“是的。”
“而那鼬唤来雷云,亦唤来土田所化身而成的雷神,不是吗?”
“大、大总管,那不过是无稽之谈……”
“林藏。”阿甲语带训诫地说道,“棠庵先生从不说谎。又市,你也牢牢记住,凡其所言,句句属实。”
没错,的确是句句属实。虚即为实,实即为虚。
小的记住了,又市回道。
“那么,钱就全数收下吧。”阿甲语气和缓地说道,“即便是走投无路下的狗急跳墙,你这灵机一动毕竟唤来落雷,而这道雷不仅教咱们一行人免于一死,亦让立木藩的领民脱离万劫不复之境。”
——原来也能这么解释。
那小的就收下了,又市说道。接着便收回袱纱包,将二十枚小判重新包好,置入自己怀中。怀里顿时感到沉甸甸的。
“一如又市先生所言,那座仓库内储有土田左门贪渎的罪证。土田虽将一切真相带往他界,但既然发现与账目不符的大量囤米,藩府便不得不追查真相。到头来,倘若证实土田生前确有不法,其家人亦将难辞其咎,依武家惯例,必被藩府惩以重刑。孰料来了这道落雷,将米粮打得消失无踪。”证物既失,便已无从追究,阿甲说道,“土田之妻女亦无须遭藩府惩处。一切均是拜那道落雷之赐。”
的确有理,但这做法真能唤来落雷?听闻阿甲一番解释,林藏先是惊讶地合不拢嘴,接着才如此问道。
姑且当作如此吧,山崎回道。
“姑且当作如此?大爷……”
“毕竟真有落雷不是?雷绝非人所能掌控,况且,一切又随这道雷获得圆满解决。虽不知助咱们与领民保住性命的,究竟是神佛还是鬼魅,总之咱们的确是获救了,这下还有什么好不信的?”
看来还真由不得人不信,林藏噘嘴说道。
“总之,看来又市与此无关。若是常人所为,或许还可查证,但既是神明所为,可就无从过问了。总之,神鸣一声救尘世——这么看不就得了?林藏,你就别在这儿窝着,想必怀中这笔天外飞来的巨款也教你重得难受,何不上花街柳巷快活一番?”山崎一脸快活地说道,又朝林藏背后拍了拍,接着便站起身来。
“好了。这回被捆绑、殴打、胁迫,命都要少了半条,咱们就找个地方慰劳自己一番吧。”话毕,林藏也站了起来,还补上一句,“阿又,这回若不招待阿睦喝一杯,她可饶不了你。”
听起来,这下麻烦大了。目送两人步出密门后,又市也缓缓起身。
“又市先生。”阿甲唤住了他,问道,“总共……雇了几名?”
“雇了几名?大总管是指?”
“总共雇了几名破藏师[219]?”
“大总管所言何意?小的怎完全听不懂?”又市回道。
呵呵呵,阿甲低声笑道:“我听闻,雷神曾自江户雇来破藏师,助其完成这桩差事,在半刻间夷平一座偌大的仓库——看来绝对不止一两人。”
或许,甚至不止二十人。
“况且,仓中米粮悉数于翌日一早运抵下野,若非真有神助,根本无从解释。”
“想必真是神明天助。”
那来路不明的汉子,只是登高一呼,便将全江户的破藏师悉数唤来。如此神通广大,看来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个个依其指示埋首干活儿,无一对其有丝毫忤逆。为此凑来的马匹与人夫,为数亦甚是可观。干起活儿来有条不紊、干练利落,的确有如天降神明。
“此外,我亦曾听闻此一传言。”阿甲说道。
背对着阿甲的又市,依然没回过头。
“据传,有一人擅长操弄火药,只需一击,便可碎岩崩山。”
“这听起来的确厉害。”
“此人隐居江户城中,相传曾为偏山之民,亦有人称其为武士、木匠,说法不一而足。”
此人哪可能仅是个木匠?
“既非盗贼,亦非刺客。只不过,由于身怀如此威猛绝技,无人敢招惹此人。到头来……”
此人终变成统领江户黑暗世界之首——
又市先生,阿甲说道:“或许,你碰上的其实是个凶神恶煞的恶鬼。倘若真是如此,我必得——”
“大总管切勿过度忧心。”能降雷者,唯雷神也,又市说道,“不过,大总管,依棠庵那老头儿所言,雷兽平时温顺如猫。此言出自那老头儿之口……必定属实,是不是?”
话及至此,又市忆起了那自称御灯小右卫门的巨汉临别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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