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南楼,只收魅影的南楼。
孤楼之前,临风而立一名白衣男子,气质卓然,他面带半枚银箔,似是不愿被人窥去些什么,一双眸子明如皓月,竟让人恍惚之中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这里不是南楼,不是游魂恶鬼聚集之地,而是苍都最繁华的街道,这男子正在含笑接受着万人敬仰的目光。
苍玄国三大势力:东宫太子、西巷左丞、南楼公子寻,这三方之中前二者均在朝堂之中,手握重权,公子寻则隐于市野,看似没什么特别,然而若与人提起公子寻这三个字,听到之人莫不噤声。
魅影之主,世人不能说的禁忌。
这男子便是公子寻。
夜,渐深。
公子寻的身后,一名青衣男子一脸焦急地仰头看着那轮已经渐渐圆满的月,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道:“公子,不要再等了,不会有人来的,大家都在苍都外等着您呢!”
青衣男子心中的急躁如他额上的褶子一般显而易见,可被他唤作“公子”的白衣男人却纹丝未动,轻阖双眼,坚决而平静。
青音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不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半月前,他与主子一同拟定好计划在今晚借皇上六十寿诞之际除去太子的暗羽骑,可方才主子却临时下令改变计划,说是老楼主托梦于他,要他今日满月之时在此等一个人,这个人将会是他最大的变数,不留,就杀!
青音并非不信老楼主的神通,可如今老楼主早已故去,魂魄也被散化,又哪里能再托梦于公子?
皇帝大寿,太子不能脱身,暗羽骑孤军深入腹地完成任务,此时南楼若出手,准保一举灭掉暗羽骑,卸了太子的左膀右臂,这么好的机会如果错过……
想到这里,青音不由咬紧了牙关,心一横,跪在地上恳求自己的主子道:“战机不等人,主子,我们走吧!”
月,圆了,皎洁的光芒洒在地上,影影绰绰,像是暗藏着许多说不明的秘密。
依旧未回身,公子寻不急不缓的启唇:“别急,‘他’这不是到了吗?”
话音落,从身后袭来一道凌厉的剑光,直奔青音面门而来,饶是青音反应快,还是被‘他’擦着耳鬓削下一缕发。
月光下,银色的剑花翻飞。
青音手中接住自己的那缕发,看着来人,不由恼了,破口骂道:“等了半天,竟等来个疯子!”
公子寻冷了面色,抢先一步上前,封了‘他’的两大穴位,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这一抬不要紧,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青音被吓得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
刀疤漫布、浮肿难堪,像是经历了千万年岁月腐蚀的残石,更可怕的是那外翻的眼珠,似死鱼的鱼白,空洞而无神。
原来是个瞎子!
青音有些嫌恶地看着‘他’,心中只道这漫长的枯等终是徒劳,只等来了个废人,莫说成为主子的变数,杀‘他’都嫌费事!
脑海中千百种嫌怨转过,青音却见‘他’突然扔下手中的剑,抬起左手摸上了公子寻的脸,从下颚一路向上,最终停在了那半面银箔之上!
青音深知公子寻平素最讨厌人碰触,刚要出手制止,却被公子寻拦下,而‘他’也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猛地缩回了手,又连向后退了两步。
公子寻半眯着眼看,待‘他’站定,才最终开口道:“姑娘可是要找我?”
一句“姑娘”,青音大惊失色,他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头发凌乱,衣服破败不堪,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没有半点像个姑娘……
等等,这是什么?
青音的目光停在了‘他’右边空空的袖管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嘴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大。
想入南楼之人各色各样,他早已见怪不怪,可面对着这一人,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此不可思议。
瞎眼、毁容、断臂,身上的血渍都已大片大片的干涸,这说明她的这些伤并不是在闯石阵时所获!
这女人来之前几乎已经被去了半条命,孤身一人至此能闯过十八道石阵站在这里,是怎样的力量支撑她至此?
这样的……女子真的会是老楼主托梦所说的人吗?
他不由猜测起这神秘女子的身份来,看那破败的衣料原也是上好的锦缎,说不定是哪家小姐,可就算是家道中落……
青音看着她那张似乎快要凋朽了的容颜,不禁还是有些嫌弃的撇了一下嘴,她又怎么会沦落至此?
相比于青音,公子寻显得冷静许多,他的面上并无波澜,‘他’迟迟没有回应,他倒也不急,只是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
“公子,请收下我。”
她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与她整个人不符的是,那声音在这凄清的夜里如清泉淌过,衬着这明月清风,别样情怀,明明是闺阁之中小姐的清脆之声,却是那样的坚决,带着说不清的沧桑之感。
面前的女子形态骇人,若是常人看了,怕只想绕道而行,公子寻却眉眼含笑地看着,像是在看一副极佳的画作,盈然道:“南楼只收魅影,不收活人。”
所谓魅影,就是剜心之人,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女子不甘心,像是怕他就这样离开,踉跄着向前两步抓住公子寻的手臂,毫无犹疑道:“我愿做魅影。”
我愿做魅影,五个字,落地有声,这是怎样强烈的欲念!
魅影魅影,不活方为魅,不死方为影,抽筋剥骨之苦,并非谁都能熬得住。
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公子寻的声音清冷:“姑娘,生身大事还是要仔细考虑为好,踏上此路便再也无法回头。”
踏上此路便再也无法回头,可又有谁会期待她回头?
她还记得那一日他在暖风送香中对她许诺:“九儿,这一次任务完成之后,我便再不会让你为我涉险,等你回来,我会亲自来相府提亲。”
莲池畔,男子眉目俊朗,眸如皓月精光内敛,一身明黄更衬出他气度不凡,他的嘴角是温柔的笑意,宽厚的手掌轻抚在她的发梢。
她的杏眸睁大,似还含了些许水泽,那是极为惊喜的形容。
明里,他是当今太子南宫郅,年少有成,她是右相嫡女,世人口中温纯良善的苍都第一美人苏九歌;暗里,他们却同是这片大陆上最大的门派玄门的掌门玄通天师的关门弟子,她是他最小的师妹、江湖上以轻功著称的“九姑娘”。
“三哥,你可是认真的?”
他的瞳中映出她喜极的模样,捋过她耳边的发,他柔声道:“待你从花锦之那里取回那九颗楠木珠,我就在这里用千尺红毯铺地迎你过门,只是这一行,你万务珍重小心。”
那时的贴心情话似那一池荷花,灼灼盛放在她心头,苏九歌含笑点头。
左相花锦之,如同一个谜一般凭空出现在朝野中,多少人多少方势力曾明里暗里尝试与他较量,却都一败涂地,这个来路不明的左相是一个极危险的人物,可为了他,苏九歌甘愿夜闯左相府。
花锦之善用机关,一条长廊,几度曲折迂回,四处皆是暗箭,苏九歌自认轻功盖世也难敌花锦之的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她拼尽全力闯出长廊,一无所得,可身上血却越流越多。
她妄图得以喘息,可长廊的尽头,等待她的却是一身红衣如火的花锦之,邪的眼妖的笑,令人一望进去就无法自拔,只是偏偏那眉眼间的冷意又让人望而却步。
他走近,以扇柄挑起她的下颌,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转,而后“啧啧”叹道:“我一直在猜那个会为南宫郅杀神开路的是谁,倒是个美人,南宫郅也真是狠心。”
她的肩胛处还插着一根断箭,阵痛袭来,她却只是咬紧牙关,抬眼狠狠地瞪向他。
花锦之也不恼,手中不知如何多出了一个木匣子,“你要找的可是这楠木珠?”
苏九歌只是瞪着他,没有答话。
她在机关重重的暗室之中苦寻良久却未见其踪迹,原来是花锦之算准了日子早已取走!
花锦之略一扬眉,透着无尽的妖娆,“这是你玄门之物,于我无用,你若想拿回倒也不难,只是以物易物,这交易才公平,九姑娘说可是这个理啊?”
他虽是问,话锋间却没留半分商量的余地,要么换,要么死!
苏九歌警惕地问:“你想要什么?”
花锦之开口,云淡风轻般道:“玄门九姑娘身负异能,一双慧手看透世间万物,在下要得不多,只姑娘的右手足矣!”
霎时间,四间静寂无声,苏九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是花锦之,够狠!
要么换,要么死!
那时苏九歌满心满眼想的都是活,只要活着回去,她的三哥在千尺红毯的尽头等她,这世间最美好的都在等着她,她怎能舍得离去?
银色的剑光破过天际,血染九天,苏九歌恍惚竟似见到了那千尺红毯,红的妖娆、红的热烈,可耳畔传来的却是花锦之冰冷无情的声音:“能让你不惜一切为他卖力,南宫郅倒是好手段,我留你左手让你去看清南宫郅的真心!”
真心……
如这暗夜凉风一般刺入人骨髓的真心……
口中溢出一声自嘲的笑,苏九歌决绝地屈膝跪倒在碎石路上、跪倒在在公子寻面前,“我只求死,不求活。”
看着这女子异常坚定的一跪,公子寻终于轻笑出声,“姑娘可知南楼为何处?”
苏九歌的心中未起半分波澜,身已至此,又怎会不知?
“南楼难,难于上青天,一楼挖心,二楼磨皮,三楼抽筋,四楼画骨……十八层楼,层层如炼狱。”
公子寻勾唇,“不怕?”
“不怕”,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极美,像极了盛开的牡丹,即使出现在这样一张疤痕满布的丑陋的脸上依然带着风华绝代的美艳,那是一种笃定,“既入南楼,公子不为我取个名字吗?”
公子寻的眸光淡淡的掠过她,又避开了她满是沟壑的脸,落在了远方,“明日子时,待你从南楼出来时再说吧!”
抬手,公子寻的手中祭出一道符咒,他将手中的符咒掷向楼门上的罗盘,罗盘缓缓转动,发出“咯吱”的响声,突然,“嗒”的一声停住,楼门向内而开,一道金光闪过,苏九歌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那刺目的金光之中。
不过是须臾之间,一切重归于黑暗,黑色的雕花木门徐徐合上,门上的罗盘却迟迟没有停下转动。
南楼路,莫回头,十八层楼逶迤向上,却堪比十八层地狱越陷越深,剜心之痛、扒皮换骨,能熬过之人少之又少,可不知怎的,他已开始期待她出来时的模样了!
他抬起头,夜幕之上,圆月高悬,皓月之光甚至将周遭的星辰隐去,他唇角的笑意加深,像是满意似的,道:“不如就叫满月吧。”
却又突然敛了笑意,大步流星向前而去,“青音,我们走,明夜子时,迎满月入楼。”
像是等待着出征的大将凯旋而归,那样的等待光辉而又荣耀,可南楼之内,苏九歌终于明白了,那所有的传言真的并不只是传言。
眼前的迷雾尚未消散之时,腐骨之味就已萦绕在鼻端,一只尖利的骨手直奔她胸膛而来。
——入南楼的必经之路,挖心!
扒皮挫骨之痛再没了感觉,剧痛仿佛将她凌迟了一遍又一遍。
可再痛,又怎么比得上费尽周折回到玄门之时看到他坐在掌门之位上对着同门的师兄弟们说:“九儿早已在执行任务是身死左相府,眼前这人没有令牌胆敢冒充玄门九姑娘,关入重牢!”
重牢阴寒入骨,她本就身受重伤,几欲支撑不住,若不是大师兄冒死赶到……
耳畔仿佛还萦绕着那声撕心裂肺的大喊:“九丫头,快走,他们追不上你的!”
泪眼朦胧中她回首,却是倒在地上的人还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挥手示意她离开。
“丫头,别傻,你若停下便只有你我同死这一条路了,你要变强,变得更强才能把他们抢走你的一切再夺回来!”
要变得更强……
所以不知多少日夜不眠不休,鬼阵之中九死一生,只为进入南楼换得最后一分机会,而今温热的心脏离开胸膛,这要将她撕裂般的疼痛是在昭示着她复仇之路第一步的成功!
已经入了眼眶的泪水竟又被生生压了回去,为什么要哭?要笑,她要比天底下所有的人笑的都肆意张扬!
南宫郅,我终化作魅影,必要将当初你所施加在我身上的伤痕加倍奉还!
南楼之路,死而后生,经历了那极至的痛,才有资格接受南楼的给予,一张正常的脸、一双正常的眼,还有她的右臂。
谈笑着看那白须老翁为自己续臂,原本因鲜有人至而死寂的十八层楼中竟热闹了起来,鬼工们争先恐后的要来看看这个不仅没有趴在地上死去活来,还把一向冷僻的画鬼老翁难为的够呛的丑八怪。
画鬼老翁的地方遍地枯骨残骸、骨灰铺地,这新来的魅影席地而坐,斜眼睨着画鬼老翁的动作,倒似看着画师在为美人描摹,竟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里是东宫十里莲池池畔,艳阳暖风,扑鼻莲香沁人心脾。
残破的木梯到此戛然而止,向上已无路,十八层楼终于到了尽头。
一脚向前踏入虚空,周遭云雾变幻,苏九歌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落地,十八层高楼而落,毫发无伤,她微勾唇角,原来她已经是魅影,因而不死,因而无伤。
从不远处传来男子清润的声音,隐隐的,透着些许温存笑意,“满月,欢迎来到南楼。”
她回身,看着迎风缓缓而至的他,如花笑靥似星月般绽开在这寒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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