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风声鹤唳(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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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从来没当过女孩子。”

    伤心的表情消逝,她又恢复活泼的态度。他们继续穿过庭院,进入池塘前边的“暗香斋”,然后顺着封闭的通道,来到一条覆盖着顶棚的小径。博雅指出,渠道由这里向南弯曲,他们其实是站在跨水的有顶桥面上。梅玲在木板上踹脚,因其吱吱发响而大笑,她又俯身看水,冲水面调皮地伸出舌头来。她那天真的兴致和顽皮的笑容使博雅觉得很有趣。她的眼睛更加明亮了,笑容更纯真了,声音也更清脆了。博雅曾看过她开心,也曾看过她脸罩哀思,但是却从来没见过她如此高兴、如此快活过。

    他们走出了有顶的桥面,梅玲轻步跑上土墩的台阶。博雅跟在后面,看她慢慢喘气,并用愉快而充满挑战的眼神回头望他。他跟上去,抓住她的手说:“我抓到你了。”

    “但是我并没跑,你不是在追我吧?”

    “我是……”

    不等他说完,她就抽回双手,跑下土墩的北侧。石阶又窄又弯,左转右弯的,她一下子就不见了。博雅脚步放慢,走到一个通往洞穴的岔路口。他止步聆听后,又沿台阶直走下去。刚走到底处,梅玲突然在他身后暗道的尽头爆出一阵大笑。博雅一转身,她又不见了。洞穴中走道只有十一二尺长,博雅折回台阶上,在另一端准备迎她。他刚走近,突然看见她大叫一声冲出来,跑上台阶。她踉跄了一下,掉下一只拖鞋,但她仍往前跑。博雅拾起她的丝鞋,握着战利品,似胜利者般向她走去。

    她用一只脚站着,一半靠着岩石。

    “看我没收了什么?”博雅说。

    “请你,”梅玲要求,“还我拖鞋!”

    “但要依我条件。”

    “什么条件?”

    “把脚伸出来给我,我帮你穿上。”

    “喏!”梅玲伸出她的玉足说。修长、丰盈,曲线真美,博雅跪下握住她的脚。他正在为她穿鞋,附近有脚步经过声。“嘘!”梅玲蹲下身,“以免有人看见我们。”她耳语说。她带着戏谑的笑容,身子往下滑,背部抵着石块。他们采取这种奇怪的姿态,静静地待在那儿,直到脚步声越过土墩。梅玲的小脸上有一种孩子气的恐惧和十分好玩的表情。当这脚步声完全消失,博雅说:“坐在地上吧,蛮干净的。你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

    午后的太阳完全照映在她脸庞上,她把头靠在身后的岩石上。“在我一生当中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她说。

    “我很高兴。”

    “爱情、欢笑、生活,在一个人一生中并不能常有真正的快乐。”

    刚才博雅完全被梅玲的笑声所迷惑。现在她的脸上瞬间又显现出懒洋洋的神色,掩饰了之前嬉笑的表情。

    “梅玲,你会不会对我好?我从来没遇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你有一些我不了解的气质。何以你说女孩子家所做的每件事都不对呢?”

    “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凭什么这样说呢?”

    “凭我的经验。”梅玲缓缓地回答。

    “什么经验?”

    她眨起密密的睫毛,用挑战般的眼神望着博雅的眼睛,然后她缓慢垂下双眼,静默不语。午后的阳光映在她脆弱的小脸上,使她看起来又清新又娇柔。

    “梅玲,谈谈你自己吧,我想多了解你。”

    “谈我自己?”

    “你是什么人?你的双亲呢?”

    “哦,我是梅玲,我姓崔。”

    “我知道,我是指你的身世。”

    “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别这样神秘兮兮。你爸妈是谁?”

    “我没有爸妈。”

    “你怎么认识罗娜的?她是你的同学?”

    “不,我从未上过学校,除了一段很短的时间。”

    “你不告诉我,罗娜也不告诉我。我曾告诉过你我家的一切,而你却不告诉我有关你的。”

    “我的身世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是的,它是……十分重要。梅玲,我们能做好朋友,真真正正的朋友吗?”

    梅玲转头向矮花树,手指一片片拔着干叶子。博雅还在等她答话,她向后甩一下头发,似乎专心在整理发丝,这个举动使她胸部的曲线更明显了。这迷人的姿态使博雅更想知道这个女人的秘密。四周静悄悄,只有小鸟偶然轻唱几声,她脸上泛出红潮,带着困惑和发窘的神色。她迅速抬眼看他说:“嗯,什么?”展露出一个打算被爱的女人的微笑,“你想知道我哪些呢?”

    “我必须了解你更多些。你有父母,你总该不会像仙女般,由天上掉下来吧?你是吗?”

    梅玲折下一根干树枝,她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脸上表情有些犹豫,仿佛她要倾诉一项秘密:“哦,我的父亲是一个军阀……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崔是我母亲的姓。”

    “你在说神话故事?”

    “随你怎么想。我父亲抛弃了我的母亲,我们在贫穷中生活。我十七岁时母亲就死了……”她突然停住。

    “哦,再说下去嘛。”

    “就在差不多那时候,我父亲遭人暗杀。”

    “被暗杀!谁干的?”

    “我不能告诉你,你知道太多了。很多人恨他,他曾杀过太多人。”

    “你似乎对你父亲没有感情。”

    “一点都没有,何以我该有呢?……这些够了吧?”

    “不够,告诉我更多些。”

    “然后剩下我孤单一人,某人爱上了我……噢,我经历的事情太传奇了,你不会相信我的。”

    “我相信一点,像你这般年轻美丽的女孩孤单活在世上,一定会有很多奇遇。”

    “博雅兄,你觉得我吃过各种苦吗?”

    “我不觉得,看你不像。你今年几岁?”

    “二十五岁。”梅玲顿一下,紧望着他,然后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结过婚呢?”

    博雅停了半晌才说:“那将使你更为迷人,有人要娶你,我毫不惊奇。”

    “他把我送进学校,也常来看我,直到我被开除。你感兴趣吗?”

    “继续说,然后怎么样?”

    “然后那就是地狱!他的父亲介入我们之间,我嫁给他并未经他父亲的认可。起初我们是快乐的,只有几个月时光……他是一家轮船公司买办的儿子,他的父亲后来发现了我是谁。他恨我父亲,因为我父亲曾使他入狱,他花了十万块才保住性命。他想报复,这笔账算在我身上,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一个孤单在世的少女又能怎么办呢?这老头永不怜悯。我是个傻瓜,如此而已。”

    “是他暗杀你父亲的?”

    “不是,另有其人。我父亲树敌太多。”

    “凶手有没有受审?”

    “没有,舆论支持他。你不会相信我父亲竟为日本人工作,你会吗?”

    “但你没告诉我你父亲是谁。”

    “是的,我想我是疯了……反正对我也无关紧要,这是很复杂的。我从不关心我的父亲,我母亲恨他,但是我公公却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叫我‘汉奸种’。我要不要为我父亲辩护呢?他起先气他儿子,因为他恨我,然后他又改变心意,叫他儿子把我带回他家,否则要脱离父子关系。我去了,一连几个星期被关在我丈夫家,我确定他的目的是逼我自杀。我不能见到我丈夫,自己天天哭着入梦……直到他的母亲可怜我,向老头子说:‘即使她的父亲不对,不管怎样现在人也死了,何必责怪在他女儿身上呢?如果你不喜欢莲儿,适当的法子是送走她,叫我们的儿子再娶一个……’”

    “莲儿?”

    “哦,那是我的名字,后来我改名了。那老太太好心肠。是的,她是个佛教徒,她对丈夫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最好少作孽——神明有眼的。”

    “后来呢?”

    “哦,他的父亲鼓励他再娶,他也做了。我算什么呢?非牛非马,非妻非妾……这位新妇嫉妒心很强。那时候我对丈夫已失敬意,我不在乎了。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天,我婆婆在傍晚走进我的房门,送给我一个纸包说:‘莲儿,自从你来到我们家,我从未有过一刻的平安。但是男人的心狠毒,他们不会听我的话。把这个带着,里面有六百元,自己想办法,离开本市,到别的地方去。我来对付他们父子俩,叫他们别再打扰你……’”

    梅玲的话语在此打住。然后她一面擦拭眼睛一面慢慢地说:“在这世界上善心的人士很多,如果不是那位老太太,我也许已经死了。”一个宁静的表情掠过她年轻的面孔,一切受折磨的痕迹都瞬间消失了。

    博雅望着她,显得很意外:“看到你,绝对想不到你有这些遭遇。后来你怎么办呢?”

    “我告诉你够多了,别再多问我了。”

    博雅向她靠近些,握住她的手,她也捏了捏他的,使他神经兴奋起来。

    “别告诉任何人。”梅玲说。

    博雅又向她靠紧些,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梅玲非常静默。博雅接着抚弄她的发丝,她仍未说话,她的眼睛望着地面,胸部微微起伏。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庞,捧到面前,发现她眼中充满炽烈的感情。

    “梅玲,这就是我们的爱情。”他说。

    他吻了她,她也回报以激情的热吻。他感到自己被她温暖的双臂环抱着。

    “我始终在寻求爱情,”他说,“就是这种爱。不管离婚或已婚并不重要,我称它为一个姻缘,一种两个人联结在一起的感觉,肉体和灵魂——你知道我的意思……两者似乎已融合一体,你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就是这样。”

    梅玲一动也不动。

    “你不说话?”

    “我只是高兴……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也高兴。”

    他们这样躺了两三分钟,博雅说:“莲儿……莲儿,我喜欢这名字。”

    “别这样叫我。”

    “为什么呢?”

    “这是我童年的名字……或者你能这样叫我,但是只能我们在一块儿没别人时,这使我想起了我妈。”

    “好的,莲儿。”他们一起大笑。

    “我该叫你什么呢?”梅玲问。

    “就叫我博雅,我的俊丫头。”

    “怎么这样叫我呢?”

    “我不知道,北京的说法。”“丫头”意思是婢女,博雅称她“美丽的婢女”。

    “噢!”梅玲天真地点点头,这是她某方面单纯的表现,“为什么相同的字可以用来骂人,也可以表示亲密?”

    “这就像是:如果你爱一个人,你能叫她任何名字,让她听来仍很甜蜜。”

    “为什么我们说俊丫头,而不说美丫头呢?”

    “美就是美,俊却意味着‘美丽和聪明’,我不知道丫头为什么会比太太漂亮机灵,但事实如此。”

    对“太太”一词,梅玲变了脸色,她沉默下来。

    “你在想什么?”博雅问她。

    梅玲悲伤地开口了:“社会永远站在妻子这一方,一个聪明的女人永远有错。但一个女人对她的聪明又能做什么呢?社会绝不责怪一个一再有外遇的男人,他们称之为找乐子。但是女孩子恋爱呢?婚姻对女人较男人重要,因为婚事影响一生,她甚至不能寻乐。假如她婚姻不幸——她又能怎么办呢?她要装聋作哑,忍受下去吗?如果她有韵事,社会又会怎么说?假设有人发现我们在这儿——谁知道是你追我,还是我追你?但是人们责备的是我,不是你,同时我又错了。”

    当她说出这段十分意外的见解时,博雅的眼睛紧紧地望着她,但绝非不悦。

    “为什么你说又错了?你过去曾做错过吗?”

    “那与你无关,”梅玲回答说,“就连那次婚姻,大家都说是我勾引这年轻的儿子,不是他勾引我。他的家人怪我嫁入父亲的仇家——那是‘无耻’——或者如他父亲所说的,是‘汉奸种’。老头子常说,他家前世欠了我家的债。你信不信一个人的罪报应在儿子身上?”

    “我不知道。我想,因为我们流着先人的血,我们都为先人的作为而受难。”

    博雅抓起梅玲的手,在午后的阳光下欣赏她的手臂上精细的血管,以及若隐若现的汗毛。

    “我真心爱你,梅玲。”博雅说。

    “莲儿。”梅玲快乐地纠正,“你以前曾爱过其他女人吗?”

    “不曾,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漂亮的面孔很多,但不久就看厌了。你知道,我有个观念,漂亮的女人天生较笨,聪明的女人外貌又令人讨厌,太聪明,太骨感,太不舒服了。这些都使男人不舒服。”

    梅玲快活地听他的女人论。“我是心智愚笨还是外貌讨厌?哪一种?”她呵呵笑着说。

    “梅玲——莲儿——我是在谈其他的女人。”博雅笑了。

    “我不要恭维,请坦白地告诉我,非常坦白地。你喜欢我哪一点?我希望这是永远的,永远不变,我要尽一切讨好你。告诉我,我是哪一类——愚笨或讨厌?”

    “我无法分析你。你看来如此年轻、清新,但是你却有这么多遭遇,你当然不讨厌。”

    “谢谢你。”

    “你也不可能愚笨。”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聪明的女孩为什么讨人厌吗?”

    “为什么?”梅玲说。

    “聪明的女孩太多话了,她的锋芒毕露,使男人不舒服。”

    “一个女孩要讨男人欢心一定很难。”梅玲似乎吓坏了。

    “但是这儿有位完美的女人,她的智慧同时外露和内敛,那就是你,你既兴奋又安静。”

    “噢,博雅!”梅玲喃喃地说,“我不能让你失望,我真怕。你很难讨好吗?我要竭力讨你欢心。如果你要我,我愿当你的情妇。”

    博雅望着她悦人的容颜说:“你认为一个女人可以既做妻子又做情妇吗?”

    “怎么?”

    “妻就是妻,她持有一张超越你的结婚证书,她是受到保护的,她不在乎,她是某某太太。像凯男,她是社交界的姚太太,那是她所感兴趣的。情妇可以说没这种利益,因此她会尽力讨男人欢心,你能想象一个太太像情妇般,爱人和被爱吗?你听说过一句俗语‘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吗?”

    梅玲笑着说:“我要记住,我是不是在偷你?”

    “你知道我不爱凯男,她比你更明白。”

    “我是否真把你偷来了?如果是,我很高兴。你打算怎么办?”

    “你知道她一直想去上海。”

    “你能带我去?她会不会反对?”

    “她不是已经反对你留在这儿了吗?这不是问题。”

    “那是什么呢?”

    “她要回娘家,这样最好。她很不幸和不快乐,我对她很冷淡和残酷。”

    梅玲专心听,想象着自己和他一起生活。“你肯不肯带我去?只要有了你,是偷,是妾,是妻,对我都一样。”她说。

    博雅愁容满面,他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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