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当然对傅南涛爱莫能助,而且要躲开那个是非窝才好。
在随后那几天,她铁硬了心肠去想,第一,那是一件意外;第二,傅南涛曾经告诉她,在他们俩认识之前,他们夫妻就常打架;第三,虽然已经到很可能的程度,她还没和傅南涛真正同床共枕。她纵然可以有千万种想法,还是不能避免自己的犯罪感觉。她有时半夜醒来,颇觉心旌摇动,方寸难安,好像是她亲身闹得傅家家破人亡。等头脑清醒了,她才能镇定下来,确认自己清白无辜。
孟嘉这几天忙着筹备京榆铁路的竣工庆祝。因为他感觉到牡丹的疏远冷淡而又不免于设法掩饰,他仿佛走在一块缓缓下沉的地上,又仿佛走在一块冰上,这块冰虽然还能经得起人在上面踩,但已然有了可见的裂纹和缝隙。孟嘉看见牡丹回家时,他的眼睛还闪动着喜悦的光亮,但是牡丹的反应是勉强造作。她脸上隐匿着不自然的表情,是友谊的同情,是沉滞的死水,缺乏泉水轻灵愉快的水泡。
在牡丹自己最疏于防范的刹那,孟嘉得以进一步了解她,对于这位美得倾国倾城的堂妹,他那份强烈的爱在增强,而非减弱。他的爱也在外面表现出来,以前对她婀娜多姿肉体的强烈惊喜,而今变成了爱护与关怀。孟嘉觉得牡丹还是和以前同样可爱,只是她开始引起他的操心与焦虑。他能看得出,在感觉和想象力的促使之下,她天天如腾云驾雾一般,在寻求如意的少年郎君。这让孟嘉想起来,只在一年以前,牡丹以那样强烈的热情恋慕他。而如今,可以看得出来,她又以同样丧魂失魄般的热情恋慕另一个男人。孟嘉目瞪口呆,就犹如看着梦游人走向万丈峭壁悬崖的边缘一样。他所能做的,倘若这个梦游人还需要他一点儿帮助,那就是赶快伸手去拉住她。牡丹没把这件事隐瞒他,总算万幸。
素馨可不了解这些。她对姐姐坚定不移的忠实,却使她把所知道牡丹这方面的情形,对孟嘉隐匿不言。她知道的不少——比如牡丹不留心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吃饭时脸上故意掩饰的神情,和孟嘉在一处时压制下去的呵欠,她那么时常地独自出去,她对妹妹说的那些知心话,有的话让一个普通的小姐听到会脸红发烧的。那些话都是闲谈的好材料,在素馨和孟嘉之间,却一个字也不能提起。一半因为素馨要保护自己的姐姐,因为毕竟是姐姐的关系,自己才能住北京,并且十分愿意继续住下去;另一半因为那些话是一个未婚的小姐不宜向男人说的。而孟嘉呢,他认为和牡丹感情之深,关系之亲密,不适于和别人谈论她,即便是她的亲妹妹素馨也一样;另一方面,他认为一个高尚的男人,不应当那么下流去侦查自己心爱的女人。所以这一家这么个重要的变故,竟由一片幕布遮盖住了。
又好像默默无言看一出戏,不到剧终幕落,观众是不许表示感情,不许互相比较意见的。
孟嘉对这位堂妹的主要了解,只把她看作青春期爱苗滋长,正如朝阳的初旭点染在刚刚绽开的玫瑰花瓣上。他认为牡丹在她现在的二十二岁,已经到了女性充分觉醒的时候,而很多女人三十岁时居然还没觉醒。但是她的爱尚未真正成熟,只是纯粹的青春强烈而已;对于经验丰富美感度更高的性的享受那种极致精美,她还不真正懂。她现在只知道男女之事,而不知其间之艺术。譬如饮酒,只知举杯一饮而尽,殊不知尚有细饮慢品之境界。孟嘉觉得有趣的是,在她初到北京时,他几次提起去看皇宫的太和殿,她居然置若罔闻,直到后来,孟嘉几次催促,她才答应去,后来,好像如梦方醒,说了一句:“噢,是啊,我得去看看太和殿。”也可以说,她宁愿到那平民娱乐场所天桥去游逛。不过,这是年轻人过去生活遭遇上的挫折而引起的。因为牡丹在孟嘉眼里是那么可爱,不管她的行为如何,孟嘉总是从牡丹的观点去衡量,深以为她的行动不无原因,无可厚非。
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光景,牡丹轻轻走进里院。她正要穿过六角形的门进入自个院子时,看见书房的灯光还未熄灭,像往常一样,她走进去要与孟嘉闲谈片刻。毫无疑问,她对堂兄还有一种友爱在。两人的目光默默相遇。孟嘉向她微笑说:“今天玩得痛快吧?”
“很痛快。”
牡丹过去坐在床边,说:“你为什么用功?轻松一点儿不好吗?”
“噢,我一个人的时候,总要找事情做,好占住身子,消磨时间。”
牡丹撇下堂兄孤独一个人,觉得有些良心负疚,于是说:“很对不起。”
随后她沉静了一会儿,显得很不自然。孟嘉做了个要吻牡丹的姿势,牡丹摇了摇头,站起来,把外衣脱下,像往常习惯一样,屈身倒在床上。孟嘉停了一下,然后流露着怀念之情说:“你现在不想吻我了,是不是?”
“不想。你不怪我吧?”
孟嘉说:“我不怪你,回去睡吧。”他这话,当然让人无法相信。
牡丹说:“跟我说明天见。”
孟嘉说:“好,明天见。”
牡丹由书房的后门走出去,又是老习惯,忘记带走上衣。她忽然想起来,微笑着走回来,在孟嘉前额上冷不防偷偷地一吻。
孟嘉看着堂妹的影子在门外消失,那时,堂妹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像一个富有凄凉之美的梦中幽灵。
孟嘉的心陷入寂寞凄凉的愁云惨雾之中。
最使孟嘉痛苦的是,如果他这位堂妹牡丹现在还爱他,他已经想出一个方法,使他们俩可以结婚。只要把姓一改变,便毫无困难。在一个宗族之中,一家若无后代,收养另一家的儿子是常见的事,这样是为了继续祖宗的香火。表亲之间过继,牡丹自然可以改姓,比方她由苏姨丈收养,过继之后,牡丹就要改姓苏。当然,这种过继,都是为了传宗接代,继承财产。像这种为了兄妹结婚而过继,好避免同姓不婚,可是前所未闻的。
这是孟嘉出外旅行时在路上想到的,本打算向牡丹说。虽然有点儿背乎常情,却未尝不可。有几次,孟嘉已经话到舌尖想对牡丹说,可是牡丹对他那么冷淡,结果他犹豫未决,又把话咽了下去,再也没提起。
第十四节
凉秋九月即将来临,树叶萧瑟,日渐枯黄,大自然警告人寒冬将至,提醒人季节正在树心中搏动,告诉一切生物要保存,要储蓄,要预作准备,要耐过漫漫长冬,以待大地春回。西山和北京城的庭园之中,树木的颜色应时变化,呈红、紫、金、棕各色,如火吐焰,艳丽异常。草木已失去夏季的柔韧,脆而易折,寒风吹来,作干枯尖瑟之声,不复如夏季浑厚钝圆之响。墙隅石缝之中,甚至卧床之下,亦有寒蛩悲吟。山坡之上,羔羊渐渐披起厚重之长毛。而牡丹亦随之进入人生中最为悲伤的岁月。
孟嘉每天都要去见张之洞大人,以备咨询。京榆铁路通车典礼定于十五日举行,各国外交使节都要应邀前去观礼。
一天,孟嘉要在六点出去,参加一个英国工程师的宴会。那位工程师急于把孟嘉介绍给他的朋友。因为去年春天同去游历明陵,孟嘉已渐渐对那个英国人有了好感。英国人的翻译不在时,孟嘉和英国人之间的谈话便告终止,但在不能把意思精确表达出来时,双方无可奈何的姿势和微笑,以及满肚子友善之情,反倒增强了情谊。至少,孟嘉学会了英文的got it(听懂了),英国人也会了“懂得”。所以他俩说话时,有很多这两个小短句。他俩互相倾慕。工程师的名字是Peter Cholmeley,中文翻得很妙,是“查梦梨”,他的名片上就是这三个字。查梦梨很佩服这位清朝官员的聪明(当然他丝毫不懂“翰林”两个字的含义),尤其喜爱孟嘉多方面的兴趣,那强烈的求知欲,还有那快捷的理解力。中国翻译官是上海人,英文的语汇量并不够大,实在不足以表达“翰林”这个名词的含义,只告诉洋人“翰林”是了不起的名称,是独一无二的大人物。孟嘉这方面,对这个跨越重洋而来的洋人,既敬慕,又在设法研究、了解。他觉得洋人胳膊上那软蓬蓬的金黄色的毛,还有那长瘦而带有忧伤神气的脸上的雀斑,实在怪有趣。他以前还没有离洋人这么近过。洋人的每一个手势,洋人嘴唇上每一个表情,都有一种意义。他那位耶稣会的朋友,至少长的是黑头发,不足为奇。在长城顶上劳累步行,英国工程师穿咔叽短裤皮靴子和他闲谈,彼此之间的过从渐渐亲密。所有英国人快速的步履,轻捷的活动,那种读书人表现出来的体力,捻转烟卷儿的动作,两唇之间叼着烟卷儿一边说话的样子,对工头直截了当的指挥差遣,是读书人而不身穿长衫,都使他感到惊异,他急于了解这能造火车头、望远镜、照相机,能绘制精确地图的洋鬼子一切的一切。
在赴英国工程师的宴会之前,孟嘉向牡丹说:“你和我一块儿到北京来,我实在很感激。我没有权利和你这么亲密,可是我俩当时那么疯狂相爱,实在难舍难分。最近,我发现你变了……”
“没有,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要好,有什么改变呢?”
“我当然还是。可是,我知道那种事不能勉强。原来盘算好的想法,事实不见得就正好符合……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初恋跟我说说呢……”
真是出乎孟嘉意料,牡丹的脸上突然一片惨白。随后,她浑身哆嗦,脸上显出悲惨失望的痛苦。孟嘉坐在椅臂上,以无限温柔弯下去抚摩牡丹的头发和脸,牡丹冷不防伸出两只胳膊抱住孟嘉的脖子不放松,可怜兮兮地瘫软作一团,抽抽搭搭,又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她哭着说:“我俩是情投意合,誓不相离……但别人,生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了。”她心灵深处的痛苦似乎全从这么简短的几句话里倾泻出来。然后她抬起苍白的脸说:“请原谅我。你要好心肠帮助我。”
听到这些话,孟嘉非常痛心。牡丹话说时就像个孩子。在那一刹那,孟嘉立刻明白为什么牡丹不能再真心爱另一个人,连孟嘉他自己也算在内。等牡丹松开两只胳膊之后,她胸前的衣裳已经完全哭湿,孟嘉似乎和牡丹比以前亲近了许多。
那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孟嘉把几个英国朋友带回家来,他当然先送信告诉两位堂妹,说她俩可以按西洋礼俗出来和洋人相见。姐妹俩在杭州时曾经见过几个西洋传教士,现在对孟嘉这几个洋朋友极感兴趣。她们平常总是把这几个英国人叫“洋鬼子”,就跟称呼小孩“小鬼”一样,只是觉得有趣,因为把小孩叫“小鬼”,是认为他活泼、淘气、聪明可爱。
接待洋人是在客厅里,客人来了一小会儿,姐妹俩便出现了,穿的是在家最讲究的黑绸子衣裳,都没有戴首饰。两个洋客人之中有一个在中国住了十二年,大使馆里他是知名的“中国通”。在他的本国同胞之前,他并不反对露一露他的中国话,和两位小姐谈得很起劲。他的中国话带点儿英文味,但是说得蛮流利。喝茶之后,主人把他俩带到书房去。那位“中国通”对孟嘉这位中国读书人和他收藏的木版书十分敬慕。主人给洋客人看他收藏的毛笔、古砚,还有已经毁于战火的明朝《永乐大典》中残余的一大本。那一巨册,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十八英寸高,九英寸半宽,上等厚宣纸上用工楷手写的字,书皮的锦缎呈金黄之色,墨发出宝石之光。素馨圆圆的脸盘儿,雅静的态度,使客人一见难忘。查梦梨,因为不能和她用中文交谈,就和她斯文地坐着,以端庄的目光望着她,倾耳谛听一言不发之际,再三地用眼睛往那边扫过去。素馨年正双十,恰似芙蓉出水,新鲜娇艳。那位通中文的则与大小姐说话,牡丹双目流盼,坦白率直,热情而自然。查梦梨提出请姐妹俩去乘坐京榆铁路往山海关的试车。
牡丹谢绝前往,但是,在九月六日,素馨和孟嘉去了山海关,有名的万里长城就在山海关直到中国的渤海之滨。他们从附近的山里走到海边的沙滩,享受了两天的快意之游。英国人不嫌天冷,曾经在海边入水游泳,素馨看见,既不显得忸怩羞愧,又没流露出惊奇不安。那个英国人不住地赞美她的雅静大方。真是一次赏心悦目的旅行。她立在雄伟的山海关前,听孟嘉叙述这座古老关口在历史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城楼上的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关”,赫然在目。
过了四天,他们返回北京,发现牡丹焦灼不安,正在等待他俩的归来。
在九月八日,他们离家两天之后,牡丹接到白薇的一个电报,只有六个字:
他病了你速来
此外再无一字。这几个简要的字,像沉重的铅铁一样,沉入她的肺腑。电报里说的“他”,那一定是指金竹,她认为毫无疑问。按理说,也可能指若水,是白薇的丈夫,但那就无须故意含糊其辞用“他”字。显然白薇认为情势严重,才打电报,因为当年电报还是一种新奇的通信办法,一般人不常用。白薇从牡丹的信里知道牡丹还爱金竹,依然旧情未忘,若不让她知道,将来牡丹不会原谅她。
牡丹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是金竹病了吗?一定是。到底病得多重?是什么病?是白薇自己打的电报,还是金竹要她代打的呢?金竹此时一定很想见她,不然白薇不会打电报。随后,牡丹想起与金竹分手时,金竹随便说的一句话:“我从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那不会吧?只有在小说里才那样写。这种猜想推测在牡丹心里转来转去,后来她竟有点儿头晕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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