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说:“你身为小姐,也许更容易明白她。过去她和我相爱甚深,这个你知道。那么热那么深的爱情,怎么会轻易地消失呢?由这封诀别信上看,怎么连一丁点儿的情分也没留下呢?”
素馨撅着嘴,停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是茫然不解。她一和那个练把势的来往,我就知道她的心变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不管吧……日记里有一段,我看到时吓了一跳。”
素馨用大拇指翻那日记,在一页停住,指给孟嘉看:
这几天心神不安。我二人之相爱已然成为我一项负担,也许对于他亦复如是。不知若以他为情郎,将如何度此一生?我二人曾讨论此事。当然,我之爱他,以女人之爱一男人论,可谓无以更加矣。我二人无不希望能美满婚配。倘能如愿,快何如之!我曾提议我二人共赴香港,改名换姓。有何不可?爱为天下最伟大之事,孰曰不然!但我今日始知我之所望于彼者,未免过奢,使彼遭受之牺牲过大,牺牲其事业,牺牲其学者地位,不论在朝廷或他处,他皆受人敬仰。
素馨说:“你看,”把一绺垂下的头发掠到耳朵后面,又说,“这日记是她自己的记事。文字的衔接虽并不清楚,我还是懂了这里面的意思。做个丈夫,你可太好了;若做个情郎,她嫌你无用,这话说得粗一点儿;若找个男人一块儿上床睡觉,那个年轻练武的自然强得多。我并非说她有意利用你对她的爱,但是很容易看出来,诚如她所说,她不能跟你一直名不正言不顺,一直关系暧昧地混下去。照她所说,你是她的一个累赘。她对你的爱一定是在那时候就没有了。她一定是要和你摆脱关系,好另找一个男人。当然,这是女人的本性……现在我很为她担心……她可能铤而走险……”
停了一下,素馨又说:“我不知道她听说你我就要结婚了,会有什么感想。”
“她不会忌妒你,你大可以放心。过去事情证明她十分爱我,如今那种爱早已烟消云散,渺无踪影了。”
“我意思是,她若知道你想出使我改姓苏之后,会怎么想?因为你以前没跟她提过这个办法。”
孟嘉大笑道:“噢,这个呀!”他笑得几乎有点儿过分。他觉得良心上有点懊恼,原来这个他为牡丹想出的办法,现在却用在素馨身上。但他爱素馨,不忍把实情向她说出来。他只说:“这个妙策是忽然想起来的,可称之为神来之笔。这跟我为张中堂劳神苦思,在公务上想出一个新奇妙策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要新奇,是巧思。大部分官场中人都是因袭旧例,依样画葫芦。”
“这样用过继的方法,你相信会解决咱们的困难吗……是不是一切都能顺利呢?”
“担保一切顺利,毫无问题。我读《礼记注疏》就注意到六亲——第一代堂兄弟姊妹,第二代堂兄弟姊妹,祖先的祭礼,等等。姓这件事是莫名其妙的。贵州籍的一位小姐因为和我同姓,即便是五百年以前的亲属关系,我也不能娶她,荒唐。其实,你做苏姨丈的小姐,那你和我的血统关系还更近呢,你是我第一代的堂妹,但是没有问题,因为你姓苏。社会上所需要的,只是喜帖上要苏姨丈是你父亲的名字而已。那么便一切合法,婚礼我请中堂大人来主持。”
一切全如预期完成。他们把打算结婚的意思写信告诉了素馨的父母和苏姨丈,他们已经同意。这件事大出乎素馨父母的意外,更赶上大女儿突如其来地归来,似乎更为复杂。素馨的婚礼定在明年正月,在北京举行。
第十七节
十月初,牡丹走进杭州的家门,一个扛行李的给她扛着一个棕色漆漆亮的竹片编的大箱子,那个箱子看来精致漂亮。她穿着缎子面子的黑上衣,宽大的袖子,正是当时流行的式样。围绕着脖子的白花边加大,成一个扁形披肩的样子,所以那件黑色的上衣自然就在胸部较低处开始。她穿着一件在上海南京路买的白地黑花裙子。头发是蓬松上去,在两个鬓角上头发弄得成绺弯曲。打扮那么入时,一看就知道是上海来的贵妇。
她在那栋那么熟悉的砖房的小黑门上敲着。这次回家,事前并没写信,她预知会有好多话问她。她怎么说?说她和堂兄决裂了吗?能说回来看金竹,再和一个有妇之夫继续一段无望的风流事吗?
她母亲开的门,两只眼眯缝起来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那个打扮讲究的少妇是自己的女儿。自从女儿走后,做母亲的似乎老了好多。
牡丹说:“妈,我回来了。”就迈着两只脚一直走进去。到了屋里,她扑通一下坐在一把直背木头板椅子上,两条腿伸出来,两只胳膊吧嗒垂下来。她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和突如其来的万里归来,同样使母亲感到吃惊。
母亲很焦虑地问她:“出了什么事?”牡丹还是母亲的宠儿,因为她最惹母亲忧虑,也最惹母亲操心。在过去四五年之内,牡丹就始终没让母亲松过心,而现在,她似乎比以往更需要母亲的爱。母亲又追问一句:“出了什么事?”这时牡丹仍然两目无神,向前茫然而视。母亲又问:“你妹妹呢?”
牡丹说:“她还在北京,她很好,什么事也没出。十天前我离开北京,坐船到的上海。妈,我是打定主意回家来的。”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郑重其事,语气也很重,表示已下定了决心。母亲对女儿的喜怒无常早已见惯。这时,一滴眼泪从牡丹的腮颊上缓缓流下来。
她说:“妈,您别骂我。金竹病了,我回来看他。我不再回去了。”
母亲两眼因害怕而黯然无神,当下没说别的,只回答:“这不要叫你爸爸知道。”母亲还是和以前一样疼爱牡丹,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好像牡丹还是个孩子似的,然后到厨房去沏茶,牡丹叫脚夫把行李放好。母亲用茶盘子端出茶来,跟牡丹在饭桌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谈论一年来家里的事情。
牡丹一边用力攥她母亲摆在桌上干枯的手,一边对母亲说:“只有您,什么事情都没让我失望。”
母亲说:“你父母年岁都慢慢大了。我由心眼儿里疼你,你走了之后,家里一直冷冷清清的。”
“现在我回来跟您一块儿过日子,您该快乐了吧?”
这个冷落的家又重新出现了温暖,母亲的面容上总算融化了那层冰霜,两个眼睛焕发出活力。
那天下午,父亲自外归来,牡丹和母亲已经商量好不提她由京南返的原因。父亲的欢迎之中,夹杂有对女儿行动上神出鬼没实难预测的烦恼。牡丹对不愿在北京住下去的解释是,自己住着不愉快,但别人听来无法满意。父亲对她的无常性,有始无终,略有责备之意。牡丹不高兴,站起身来回到自己屋里去。
牡丹急于见白薇,好打听金竹的病况和他现在身在何处。她买了一张第二天开往富春江的船票。船上只有十五六个人,已经挤满了。她一个人坐着,默默地抱着双膝,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她盘算是不是会在白薇家见到金竹——这种想法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一想,心就怦怦跳起来。倘若遇到他,要对他说什么呢?她那么凝神深思,不知不觉船已在桐庐靠了岸。
那一路水程上,什么事都不顺当,她眼皮发跳。天上阴云四布,她上岸时,雾气弥漫,犹如一张白布笼罩在河边。在她抵岸以前,一直下雨,空气又湿又潮又憋闷。茶馆里的桌椅上都像罩上一层细薄的汗水。狗夹着尾巴偷偷地溜来溜去,在茶馆的泥地上抖掉背上的雨水珠。
虽然只是下午五点钟,但已暮色四合。要找上山抬二里地的轿夫,很难找到。轿夫说他们下山时天已经黑下来,而山上的羊肠小径又危险。这种烦恼不算,她还把两只耳环中的一个掉在船上。她害怕,不敢自己一个人去爬那荒野的山坡,因为她穿得太阔气,陌生的轿夫抬她上山,她也不放心。但是,她有着霹雷火般的急性,决定自己冒一次险,因为毕竟还不太晚。她付了一笔她认为高得荒唐的价钱,雇了一顶轿子。轿夫在雨中又黏又滑的红色泥土小径上踉跄而上时,她紧闭上眼睛,一切付诸天命。接连几阵狂风呼啸而过和急雨发出鸣叫之声,从四周向他们猛袭。五十分钟左右,天空开始清亮,但山脚下还是浓雾滚滚。风势加强了,在油布的轿围子上猛扑,轿围子啪嗒啪嗒地扇动,发出杂乱的声音。牡丹觉得自己哆嗦起来,一则因为山风冷,一则因为急于听到金竹的消息。又过了十分钟,她看见了好友家的灯光。
下轿的时候,她心跳得更快,若水走出门来,白薇紧随在后。
白薇喊道:“牡丹!真想不到是你!”
“你不是叫我来吗?”
“是啊,可怎么也没料到会这么快。”
“他在哪儿呢?”
“在医院。先进屋来。”
两个挚友热情地拥抱起来。一年的离别之后再度相会,她们真是欣喜若狂。
和白薇在一起了,牡丹觉得舒服些,和她谈论金竹和梁孟嘉,心情慢慢松下来。在白薇面前,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无须解释,也无须表示什么歉意。因为白薇之浪漫不守故常,是完全和她一样的。
白薇说:“他现在住在六合塔一个基督教医院里。我听说大概是肠炎。他病了有一个半月了,非常憔悴消瘦,医生还没法决定是不是动手术。你来得这么快,我真高兴。你怎么舍得离开翰林呢?”
“我接到电报后,就尽早离京南下,谁也挡不住我。他病得重不重?”
“半个月以前,情形很坏。我想我若不告诉你,你会恨我一辈子。他还不知道你要回来,我是自发给你打的电报。我不能告诉他,免得惹他空盼着你来,因为我没把握你准会回来呀。”
“白薇,我真感谢你,只有你了解我的感情。我已经和堂兄一刀两断,不再回去了。”她一边脱下厚上衣,一边不断地说。仆人端进来一脸盆热水,附带一条毛巾。牡丹一边摘下首饰放在桌子上洗脸,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两人一直不断地说话。牡丹说:“即使我没接到你的信,我也要离开我堂兄。”她摘下来一只耳环,又说,“你看,一只耳环丢在船上了。”
白薇睁大了眼睛,向牡丹望了一下。她不管耳环的事,只问牡丹:“告诉我为什么。”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情人吵架?”
“不是。”
“他又爱上别人?”
“不是。”
“那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爱他了,真的不爱他了。”
两人现在围着那个大理石的桌子坐下,白薇摆了一壶热茶。
白薇说:“你意思是他不如你原来想的那么可爱,而现在你的梦想破灭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我原以为你和他相爱得要命呢。”
不错,白薇当初以为他俩是非常风流超俗的一对。现在觉得心里很难过,就仿佛自己遭受这种伤心事一样。白薇从来就不相信梁孟嘉会娶了牡丹——那根本办不到——他也不会娶别的女人。而他俩一直不正式结婚,又有什么关系?他俩以情人的关系相爱一辈子。在一个学者和她的女友之间有这种风流艳事也是美谈呀!
白薇对牡丹说:“我告诉你点儿事好不好?上次你和翰林来过了一夜,还在小溪边玩,若水和我曾经说起你们两个人。我俩觉得你们像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艳事的开始,因为文君新寡,正像你,而司马相如是辞赋家,正像孟嘉。我们这个梦想你竟给弄得落了空。”
牡丹显得很严肃。她想方设法把真的感情表达出来,但一时苦于词不达意。她说:“我还是以后再告诉你,现在暂时不说吧。”她脸上这才放松下来,笑了笑,接着说,“他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忌妒。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叫傅南涛。孟嘉都知道,我告诉他的。他说我若找到一个理想的男人,希望能看见我正式结婚。倘若他的热情很疯狂,用暴力把我强奸了,我也许会再度爱上他。我说这话你明白吗?等我跟他说认识了傅南涛,他说他明白,他不愿把自己硬塞给我。他这样斯文,倒使我失望。我原不应当如此,但是,我想我对他失望了。他耐性极大,极其聪明,什么都懂,这样,在我热烈的爱火上泼上了一盆冷水,浇灭了我的爱火。我说的话有道理没有?”
若水微微一笑,把茶放在桌子上,带着讽刺的口气说:“我想我懂。你们女人所爱的是几分粗野,做丈夫的越是打她,她越俯首帖耳百依百顺。”
白薇说:“别乱说,女人并不愿做奴才。”
牡丹说:“但女人是这样。她们偶尔也需要男人在她们的大屁股上打两巴掌。这样,才觉得她们能惹别人发火,而别人不是不爱她们。”
白薇说:“别把他说的当正经话,若水开玩笑呢。在男女一对情人之间,应当有很透彻的了解才对。”
若水回答说:“那是友情,不是爱情。在两个翻云覆雨的时候,什么需要了解不了解,女人所需要的是男人雄伟健壮的躯体。”
白薇故做斥责状地说:“我俩在这儿说话,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
牡丹说:“若水说得也有点道理。不过不一定像他说的那么粗野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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