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3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牡丹曾经在报上看见了金竹的追悼启事,也在一个朋友家看见一张金竹的传略。金家这件丧事在杭州众所周知,也办得很铺张,当地报上有两天都作特别报道。普通料理一个大丧事需要数月,但是金家在凤凰山上早有祖墓,吊祭只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和二十七日两天举行,以便亲友相识来祭奠,二十八日出殡。

    牡丹在丧礼举行之前,早已注意了十几天。她若不参加她情郎最后的典礼,那怎么可以?

    她进入金家,见处处挤满了客人。看见棺材前面摆着亡者的相片,她的心猛跳。她走上前去,行了三鞠躬礼,站了一分钟,样子若呆若痴,恍恍惚惚。她忽然掏出一块手绢想堵住哭声,但是越想法子压制,她的哭泣声越大。她的两膝摇摆不定,她跌倒在棺材一旁,一个胳膊抱着棺材,泪人儿一般瘫倒了。她再不能控制自己,极大的悲伤痛苦之下,她也不在乎一切。在谁也还没弄清楚出了什么事之前,她那疯狂般的哭泣已经震动了整个灵堂。

    所有的客人立刻鸦雀无声。她的哭,不是丧礼时那种照例形式的哭。她的哭简直是肝肠寸断、透不上气来的哭,对周围的人完全不管不顾,倾泻无余,一发而不可收拾地痛哭。她的头不断撞击棺材,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幸而没人听得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每个人都问:“那个女人是谁?”没有人知道。

    金竹的太太站着发僵,像个泥胎木偶。最初原是迷惑不解,进而起了疑心,死盯着这个从未见过,丈夫生前也从未提过的年轻美丽的女人。她猜想一定是那个和丈夫姘着的上海婊子。她向别人打听。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因为她的脸是遮住的。这个情妇居然厚着脸皮在大庭广众下抚棺痛哭——在她丈夫的棺材旁边!她大怒。

    她的眼睛冒火,走到坐在地上抱着棺材还在痛哭不已的女人身边。

    她逼问:“你是谁?”

    牡丹抬头一看,不知道说什么好。泪水模糊的眼睛,看见一个女人的白粉脸向下望着,向她怒吼。还没等牡丹来得及说什么,那个女人就狠狠地打了她一个嘴巴,她立刻觉得疼痛。牡丹抬起手来,挡住了另一巴掌。

    金竹的太太尖声喊叫:“你好大胆子!给我滚出去!”男人女人都围过来,打听发生了什么事。牡丹挣扎起来想跑,但是金竹的太太抓住了她的领子,这种女性原始的愤怒是对温柔淑女外貌的讽刺。一个男亲戚试图把她俩拉开,用力去拉才使做太太的松开了手。金竹的太太一边吼叫一边急速地喘着气,用苏州话骂出一连串脏话:“你个杂种!你个烂婊子!勾引人家汉子的狐狸精!你要下十八层地狱!留神小鬼会把你的臊屄撕两半儿……”苏州人惯于用脏话骂人。若不是有个男人匆匆忙忙把这位吊祭的女客护送到院子里去,金竹的太太真会把她的头发全揪下来。金竹的太太用脚在牡丹跪的地方跺,用唾沫啐,又向牡丹抱的棺材那一部分啐。牡丹用胳膊抱着头,急急忙忙跑到街上去了。

    吊祭的典礼中止了大约二十分钟。做太太的不肯继续在场陪祭,旁人劝也白费,只好由别人代替她跪在灵柩一端。外人看出来,由那时候起,做太太的便不再哭她的亡夫,那天下午一直没有再露面。

    第二十节

    那天牡丹在灵柩前引发了一件丑闻,闹得人人谈论,满城风雨。她所做的是《杭州府志》上前所未有的。男人们谈起来津津有味,当作粉色的笑话,一般男人都愿意自己死后棺材旁边有那么一个漂亮的女人哭;有地位的太太辈分的,都认为受到了玷污而愤怒激昂,做妻子的都对丈夫再多看紧两眼;也有少数年轻女人和未婚的小姐很敬佩牡丹的勇气。倘若牡丹能抑制自己,她本可以走进那灵堂的人群中鞠躬行礼,然后从容离去,根本不会有人认出来。而实际上,她现在为自己,为死去的情人,为情人的家属,都制造了丑闻。

    这件事给人提供了有趣的谈笑之资。那天去吊祭得早的人深悔没有多停一会儿,好赶上看两个女人在男人棺材前面猫叫春般的好戏。去得晚后来才听说的客人,悔恨为什么不早到半点钟。那天去吊祭的客人,可以说是杭州上流社会的代表人物。这个笑话由人们口头相传,由这一家至另一家,由这一家茶馆传到另一家茶馆,渐渐歪曲失真,渐渐加枝添叶,结果,大家都信以为真。后来,渐渐传出来,人人都知道她每天暗中到医院去探病,原来就是金竹正被人称做“模范丈夫”那一段日子里的情妇。后来更进一步,人人都知道她就是梁家有名的梁三妹,还有,她守寡之后,难守空房,三个月后就离开丈夫家。她和孟嘉的那一段幸而无人知晓,她们姐妹到北京去倒没什么可非难的。

    金竹的太太十分懊恼,丧礼后就匆匆回到了苏州老家,觉得丢尽了脸。倘若她丈夫暗中有个情妇而审慎处理——只要没人谈论,她倒不十分在乎。

    至于牡丹,她深悔自己孟浪做出了这件事,但也有几分私心快慰。她心里想,既然知道有这个吊祭的典礼,自己怎么能不去?既然去了,自己又怎么能不触景伤情而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天早晨,父亲气得暴跳如雷:“你看,你做的好事!三天以后,全城都会传遍。去到人家的丈夫灵前哭!你看错了棺材!真是丑事!而你居然会做得出……你知道不知道,你给我们家,给你自己,给我招来的是什么?”

    牡丹只是默默无言,呆呆地望着。

    “难道你不为你父亲想一想吗?由小孩子时候起,你就喜怒无常,放纵任性,什么事不如意就不行。你为什么偏偏找个有妇之夫呢?”

    “他爱我,我也爱他。他结婚也是不得已。他告诉我,他爱的是我,不是他太太。”

    “那么他结婚之后,你还和他来往!我真为你感到丢脸……你何必要卖弄风情……”

    牡丹觉得快要憋死了,她父亲永远不能了解她。她把门砰地一摔,走出屋去,一个人去静一下。到了外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松快一点儿。她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穿过第二条街拥挤的市场,在狭窄的小巷里拐了几个弯,来到了湖滨。这是城里贫穷的地区,是个渔人的码头,一些折断的吱喳响的木板通到水里,水里漂浮着蔬菜果皮等脏东西。一只乱跑着寻找食物的狗在水边嗅来嗅去,一无所得。牡丹顺着堤岸,经过一个三等饭店,她知道里面有些妓女,按月租住在里头。饭店墙上的白灰已然剥落,显出一片一片不规则的斑痕,就像地图上的岛屿一样,门口有个褪色的招牌,上面写着“望山楼”三个大字,用的是杭州望山门那个名字。再往前是些廉价的饭馆和茶馆,她找了一家走进去。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顾客,只有那些茶房正在洗刷桌子。

    牡丹觉得太烦闷,又踱了出来往南走去,顺着堤岸,一直到钱王庙。前面那片红色土地的院子种着些柏树,因为不许打猎,是鸟儿的避难所。走过这一片树林之后,她坐在靠近岸边的一个凳子上。

    那是一个月来她第一次看到西湖,就展卧在她眼前——真是一片沉静,天空中堆满浓厚深灰的云,远处最高的山峰都隐而不见了。水上只有两三条小船。往白堤那边望,望不见个人影,一排小小的游船顺着湖岸停在那儿。

    在感情上的重压终于破灭之后,现在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湖边,感到无限凄凉寂寞。她觉得曲终人散,一切成空。心情的空洞孤寂正如眼前的一带秋景,生活好像已经过完了。没有人了解她,没有别人,只有白薇。万事都仿佛枯燥无味,不重要,没意义。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依然处在那种空虚状态之中,沉浸在回忆里,一想到失去的情人,就觉得阵阵心痛。她不屑于再向人抗辩,她父亲也就常提到她过去的愚蠢行动,说她成为自己同事暗中笑谈的话柄,用这样的话刺痛她。

    这时候,家里还有更进一步使人激动的事。在牡丹这件逸出常轨的举动之前,素馨和孟嘉已经写信来请求父亲允许两人结婚。婚礼在北京举行,婚礼之后,他们大概要南下看望父母,理当如此,时间在春天或夏天。这使父母的心情好了许多,他们也高兴婚礼在北京举行。大家对梁家大女儿的闲话已经热闹至极点,二女儿和堂兄的婚事还会引人嚼舌头根子。从法律上说,素馨不姓梁了,但是社会上,谁不知道她是梁家的女儿呢?

    牡丹也高兴他们不立刻南来。因为在她和孟嘉事情之后,现在总觉得有点儿尴尬不自然。在她心目中,孟嘉是个和善的老年人,她曾一度迷恋过。当初孟嘉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符咒,代表一切的善,一切的美,一切的奇妙,而现在只是一个空虚无力的回音,是她自己青春热情的讽刺。事情已然过去,她自己不愿再过问。她已经忘记了孟嘉,相反的是,从北京来的信只唤起她对天桥、什刹海等平民娱乐场所那些日子的记忆。杭州没有那样的地方。杭州诗情画意,幽静美丽,但是牡丹年轻的心未免嫌太清静了。在这次的来信里,素馨和孟嘉都没有提到牡丹的名字。在孟嘉,是有意如此,因为挑起昔日的爱情火焰毫无必要。

    本地的报纸当然登载了这项消息,只是对于灵堂吊祭中间出的插曲只是轻描淡写,牡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闲话中的名人。她常常一个人溜到茶馆去,在各行各界的男人群中,她觉得轻松下来,就和以前在北京那些日子一样。

    一天下午,在一家茶馆里,走进一个打扮上流的男人,头上戴着红顶子的黑缎子帽盔,手里拿着一支长杆旱烟袋。他是个老主顾。他要了一壶茶,在附近理发馆里叫来一个理发匠,因为厌恶理发馆太狭窄,太憋闷,他愿在这儿刮刮脸。那嗓门高戴着眼镜的理发匠走进来,他五十岁年纪,光棍汉,脸上既浮着一层油亮,又浮着微笑。他因为言谈风趣,颇招来不少主顾。这样,他很容易能在报纸副刊上写个“每日谈”的专栏,客人剪短一次头发,就能顺便捡到几条新闻,几个故事,几件新近的笑谈,附带那理发匠自己公平有味的评论。不论别人遭遇什么挫折麻烦,他有超然物外不为所动的本领。由顾客一坐下来,到理完发他在客人肩膀上脖子上扑通扑通用手捶几下止,客人会把各式各样的闲话逸闻听个够——荒唐无稽,淫荡色情,应有尽有,谈者娓娓忘疲,听者津津有味。

    牡丹坐在一个角落里,只听见那个伶牙俐齿的理发匠开始说:“您信不信?最近有一个小娘们儿哭错了地方,到别家太太的丈夫灵前去哭!就在陈家巷的金家。太太的眼泪哭干之后,忽然看见丈夫生前的情人抱着棺材哭得死去活来,才知道丈夫原来有这么个姘头,多亏在世的时候,还是人人皆知的模范丈夫呢!两个女人在一大堆吊祭的客人面前,就揪着头发打起来。听吧,那一片哭号叫骂!这是在咱们杭州最有声望的人家发生的。您知道我若是那个死人,该怎么办?”

    “怎么办?”

    “我要在棺材里头猛敲棺材板,喊一声:‘闭上嘴!’”

    茶馆里的茶客哄然大笑。

    牡丹的脸红到头发根上了。她扔下几个铜钱,匆匆忙忙离去了,希望没人曾经看见她。

    另一天,她雇了一只小船在西湖闲荡,希望自己享受一会儿清静。那是冬至前几天,很多年轻人出来游玩。她告诉船夫划到里西湖去,自己在一把低矮的椅子上伸开腿,松快一下。船一边在水上漂浮,她一任意心思驰骋。到了断桥,别的船上有年轻人的声音。船靠近之后,她听见那几个年轻人正在谈论金家开吊时发生的意外插曲,时时有喧哗的笑声。有一个年轻人为那个突如其来的陌生少妇辩论,说真正的情人会那么做,理当那样做,并且见了棺材触景生情,实在是情不由己。她向那个船瞥了一眼,又闭上眼,装作正在打盹。船上别的人看法不同,责怪那个情妇的行为有辱家声。

    牡丹和金竹的爱情故事含有性爱、热闹、惊险,大可编成上好的情歌。才过了十几天,一家茶馆里的说书的已经编成了一个连续故事,当然增加了不少点缀陪衬,成了演义情史,成了现代的活小说。由这个爱情小说再推进一步就变成现代的歌谣,由唱歌的瞎子配着三弦儿歌唱了。像通俗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歌谣一样,因为两个情人如此大胆热情,会使听的人觉得既有趣又热闹。

    现在牡丹已经改变了习惯,喜欢待在家里,因为不管到哪里去,都觉得有人看她。她本来爱到湖滨公园去,看喝茶的客人,在日落时听说书的讲《三国演义》或是听《水浒传》。但是一看见别人窃窃私语,就疑心是说她,于是两颊通红,匆匆忙忙地溜走。她有时候挑海边或是运河地区普通人不常去的地方,那儿交通频繁,人人忙碌,没有闲情逸致注意她。

    纵然如此,《红牡丹谣》却流行起来:

    从前有个女娇娃

    二十二岁好年华

    不知她的名字不知她的姓

    不知何处是她家

    老天爷把她生来这个人间

    要她爱人哪,还要人爱她

    谁要她生来那么美

    你要怪别人,可别怪她

    她天生的脖子像那天鹅的颈

    她的声音赛过黄莺

    若说她娇娇滴滴人间少见

    她本是天仙粉雕玉琢成

    她的眼睛好像那西湖的水

    她的微笑是阵春风

    她的芳心可是忽冷又忽热

    正像那四月的天气,一阵阴来一阵晴

    不管她是人是鬼是魔障

    这位人间仙子三心二意性不常

    你若问她长得多么美

    古今中外世无双

    全城的男人哪个见她不下跪

    贤妻良母骂她扰乱纲常

    她那迷人的娇媚谁能抗

    谁遇到她来谁遭殃

    丈夫死时她才二十二

    她眉开眼笑快乐无疆

    她本是仙女的容颜女人的肉

    她的芳名儿叫红杏出墙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