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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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的是,做母亲的颇为乐观。她告诉丈夫:“我知道,牡丹会回来的。”在内心里,她认为这又是牡丹的惊人之笔——又是一次逃亡。知女莫如母,十之八九,她又物色到一个男人一同私奔了。她会做出那种事来,而且她说过要逃避身边的一切人等。她不能忘记女儿曾经很勇敢地和安德年计划一次私奔。她的失踪,不见得和安德年没关系。

    父亲问:“你怎么会想到牡丹平安归来呢?”

    “我到保俶塔去求过签,很吉祥。”

    “你不相信她被黑社会匪徒绑走卖了吗?”

    “我不信。他们绑孩子,绑年轻的姑娘。一个嫁过丈夫的女人不会上那个套,除非心甘情愿。牡丹不会,她能照顾自己。绑匪若是男人,那牡丹会指使得他们团团转。”

    “你不懂那青红帮匪徒的情形。他们绑架是为了报仇,为了勒索钱,什么都做。”

    “那么你也不了解你的女儿。她若失踪,是她自愿失踪的。”

    父亲烦恼地叹了口气:“她就老是这个样子,她不想想咱们,反倒让咱们发愁焦虑,猜东猜西。”父亲一边说一边摇头,“她若一回来,还会说,‘谁让你们着急了?我自己还不能照顾自己?’”

    母亲说:“青红帮,我当然不懂。她也许和一时迷住她的年轻英俊的男人跑了。我不断想到安德年,从上元节以后,他们老在旅馆里见……他们也计划过私奔……”

    她渐渐吐露些详情细节,丈夫的脸上也就越发愁闷。他实在忍无可忍,暴跳如雷,向太太大声吼叫:“你完全知道这些事,都是你鼓动她的!你向来不为我想一想。你说!你也不想一想咱们家的名声。我是一家之主,谁都把事情瞒着我。你想想,她若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这件丑事还得了!你这个糊涂老东西!”

    做母亲的也气炸了。她说:“现在你又该怪我了。你为什么不劝她跟你说话?你对她关心吗?你只是想把她嫁出去,从你手上摆脱掉。你,你的德行!”

    父亲沙哑深沉地笑了笑说:“可别提‘德行’这个词儿,我脸上也难看。女人早已不讲究什么德行了。我实在不太相信她是我的孩子。”

    他太太一辈子也没听见这么污辱她的话,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精疲力竭了,哭着说:“我只求我的孩子回来。”父亲迈着大步,走出门去。

    夫妻间这样拌嘴毫无道理——什么用处也没有,双方谁也烦恼,都没有好气。第二天,太太告诉丈夫,去直接或间接打听安德年是否在杭州,但是又冷静地想,不见得是纯出乎拐卖为娼,可能是为了报仇——也许是盐商;也许是费家的人,也许是金家的人——一定是因牡丹的行为使人家丢了脸,这次也使牡丹丢人现眼。不外乎这几种情形。

    孟嘉因公远行归来的前一天,素馨接到父母的信。好在她和孟嘉已经准备南返。自从结婚之后,素馨就一直急着回家想看看父母,因为她曾经听到很多关于姐姐的谣传,又不知道家里是怎么个情形。再者,自己已经怀孕,早点儿走,免得在船上不方便。但是孟嘉五月里因公去了汉口,所以返杭之行自然就耽误了。

    她接到了信很着急,上一次的信是牡丹和安德年还没分手之前收到的。对于姐姐为什么突然在高邮出现,她大惑不解。孟嘉曾经告诉她,他一回到北京便和她立即南下,并且告诉她,不管买什么礼品带回去送亲友,都要在他返京以前办妥当。这些事素馨办了。素馨这次回去,是完全要以幸福得意的新娘身份回家。爱情十全十美,丈夫光荣体面,自从婚后她对丈夫更加敬爱。做个翰林夫人的光荣,毕竟是许多女人求之不得的,现在要见到父母的喜悦却忽然被姐姐的消息破坏了,所以她加倍焦躁。

    孟嘉一到家,她立刻说:“牡丹失踪了,咱们得立刻动身。爸爸妈妈要咱们在高邮停一下,在那儿打听打听。”

    孟嘉急问:“是真的吗?”他倒吸了一口气,眼睛吓得黯然无光。他追问:“为什么会在高邮呢?”

    素馨说:“这是那封信。”她把信交给了丈夫。

    孟嘉很快地看了那封信,脸色严肃凝重,又显出茫然不解的神情。他问:“可是,她为什么在高邮呢?”显得非常关怀。他把那封信在手里掂着,然后遮上脸,发出低沉的烦恼声,“她在那儿干什么呢?”

    素馨说:“我不知道,信上也没有说。信上说,那个跟她在一起的老师推断,可能是因仇绑架。”

    素馨看见孟嘉一下子很沉重地坐在椅子里,点上一根香烟,很紧张急促地喷着。他向远处凝视,一边用手背慢慢地、稳稳地擦自己的下巴颏。他又站起来,在屋里往返地走,又顺手从书桌上拿起一个镇尺在桌子上轻敲,样子茫然若失。

    素馨问:“你心里想什么?”

    孟嘉身子转向书桌前的椅子,把镇尺扔在书桌上。他说:“我不相信牡丹会那么蠢,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到高邮去,不管她在那儿干什么。高邮是走私贩子青红帮的老窝,她不应当这么无知。你知道,盐务司的薛盐务使是去年秋天出斩的。你记得吧?好多人牵连进去。那些人谁都会记得她,都愿看她掉进他们的圈套。她完全是自己找麻烦。”

    “你以为是绑架,是吗?那她会遇到什么事呢?”

    “天知道。”他停了一下,心中若有所思。他点上另一根烟,喷了几口,一边说:“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边用力把烟头弄烂,分明很激动。然后他沉思着说:“她总是那么冲动,谁也猜不透她下一步会干什么。”

    素馨说:“咱们能不能及早想个办法救她呢?”孟嘉刚听说这个坏消息一时的惊恐之后,现在脸上显出难过和关怀,素馨看得出来。

    他说:“若仅仅是个绑架案子,那倒可以想办法。我意思指的是,绑架女人出卖。这种事总是青红帮干的。他们有严密的组织,得从上面用压力。若是扬州的盐商干的——那就麻烦多了。我得先弄清楚。我现在出去——午饭没什么要紧。”

    他立刻站起来往外走。

    素馨在后面追问:“你上哪儿去?”

    “到都察院去,一个钟头左右以后回来。”

    孟嘉回来,早已过了中午。素馨已经吃完午饭,坐在饭桌对面听孟嘉说话。

    孟嘉说:“我已经把有关私盐贩子的公文仔细研究了一遍,已经查到所有牵连在内的人名字。高邮盐务司的职员都换了,我想原来薛盐务使全家一定早已搬离高邮。这件事也许和他们无关,即使有关系,也难不住我。我们要弄清楚。但是扬州有势力的盐商,情形就又不同了。他们有个网状组织,和海上的私盐贩子都有关系,包括各港口和各岛屿……今天下午有个人要来看我,他是那件私盐案子调查期间都察院派驻高邮的。关于高邮的情形,可以从他口中得到点儿消息,他叫李卓。”

    四点左右,李卓来了。他年纪大约四十岁,沉默寡言,故作沉稳状,永远不提高声音。他这个人知道很多秘密,自己有决断,多一句话也不说。都察院所以派他到高邮办那件案子,并不只因为他过去官绩好,也因为他是扬州人。他态度极其谦虚,说但愿能有所帮助。孟嘉向他叙述现在这件事的大概经过时,他沉静而用心细听。孟嘉说完,问他的看法。

    李卓低下头,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摸索下巴颏,然后说:“怎么个做法,这很清楚。要怎么办,主要看幕后是什么人。我不以为,”然后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是青红帮干的。他们的总机关离扬州有三里地。您不要想错,他们不做这类事。他们的首领是个慈善家——青红帮不是个牟利的组织,未尝不能这么说。他若知道有人受了冤屈,才杀人劫狱。当然,他们也和一些贩夫走卒贱民脱不了干系,也有些人专做偷鸡摸狗的偷窃,或是向粗心大意的旅客扒窃财物。他们的头子另有一个说法,他的理由是,他们总得吃饭啊。但是他们组织很严,必须严守帮规,不然会受很严厉的制裁。他们不绑架女人,这是违背帮规的。我可以把他们的头子的姓名和住址给您。他叫俞漱泉,大家叫他‘俞大哥’。他住在扬州城外一所很漂亮的花园宅子里。您若是不以官员的身份,而以朋友的身份去看他,他会觉得非常体面。这件事要见的就是他。您会觉得他极慷慨,极客气,很讲道义,愿帮助人,或是给人出主意、想办法。”

    “若是这和青红帮没有关系,那要怎么办好呢?”

    李卓咬了咬嘴唇,微笑着将眼睛很快地扫了一下,说:“您记得杨树理——那个被罚了十五万大洋的百万富翁吗?他逃脱了罪刑,花钱买了两个替身,我想那两个替身每家得了五千块钱,若是出了差错,每个人是一万。”他又沙哑地笑了笑说,“我想是这样。您知道,他知道令堂妹手里有那项文件。他是个酒色之徒,常霸占良民的妻女,玩腻了就甩,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到他。他可以对自己说:‘我花了十五万块钱,为什么不玩玩那个小娘儿们?’……我告诉您,他会的,只要他知道令堂妹在他的地盘上,并且孤寡可欺。”

    “那怎么办呢?”

    “容俞漱泉几天的工夫,他会全弄清楚的。令妹是新近才丢的吧?”

    “大概一个月以前了。”

    “那么,俞漱泉会打听得出来的。您要给他几天的工夫。若是杨树理干的,他会告诉您的,不过我不敢确定他会帮助您。这其间的关系太微妙,太复杂,恐怕俞大哥不愿管。”

    “要用温和的手段对付杨树理——您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卓慢慢伸手去拿一根烟,似乎觉得这种情形很有意思。他说:“不是。他是怕硬的。您若动厉害的,会吓破他的胆子。您若叫人告诉他都察院要重审他的案子,他会跪在地下求饶。您这么说就可以了。您听见别人这么说的,当然不负责任。对付他,您能用多大势力,就用多大势力。要最大的势力,我敢担保,他会用轿子把令妹抬着送回家的。”

    孟嘉很感谢他的指教。李卓辞去之前,答应回家找几个有用的住址,以便孟嘉去打听消息。

    素馨一直在书房门后听着。等把客人送走之后,孟嘉回来,看见素馨满脸焦虑地等着。

    她简短地问了一句:“有点儿指望吗?”

    孟嘉说:“有。”然后又以烦恼的声音慢吞吞地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牡丹偏要到高邮去,她应当不那么笨才对。”

    “她总是顾前不顾后。”

    “我知道,我知道。”

    “咱们什么时候动身?我得立刻给妈回信,好告诉她放心。”

    “还得用一两天再找点儿重要资料。不管怎么样,明天走不成,最早也得后天。”他想着刚才这位佥都御史的话,弹着手指头说,“最大的势力。你给你妈写信,说咱们后天动身,一切事都要安排好。说我们一定尽力……噢,牡丹!”他几乎要烦恼得喊叫出来。

    孟嘉和素馨都把牡丹看作最近的亲戚。孟嘉仍然把她看作是个最为与众不同的小姐。孟嘉知道她热情似火,好恶无常,任性冲动,做事行动都不可以常理揣测,在追寻情人时又混乱失常。孟嘉深知她喜爱年轻漂亮的男人,尤其是健壮的年轻男人。她之抛弃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年岁,这话,牡丹固然坚决不承认。孟嘉从牡丹的想法上看,自己也承认他本人愿和少女睡,而不愿和年岁大的女人睡。在这一点上,素馨反驳他,他和姐姐都把热情和爱情弄混了。素馨对孟嘉了解得很透彻,所以不屑于忌妒,因而能提到牡丹时说几句玩笑话。到现在她比孟嘉还更替牡丹着急。孟嘉气恼的,是牡丹老不改她那喜恶无常、好奇任性的脾气。

    素馨说:“不要生她的气。咱们要赶紧,不能耽误时间。”

    “我并不生气。咱们当然要拼命想办法,只要她不鲁莽乱来,身体还能保持健康,我有把握能从那个百万富翁手里救出她来。”

    “照你这个说法,好像就是那个百万富翁干的。”

    “咱们还不知道,但是李卓颇有那个想法。他知道那个地方,也知道那个姓杨的。我要给总督奕王爷写封信。”

    “你说的是杭州的总督奕王爷?”

    “正是。我想就照御史李卓的话办。明天我要请中堂张大人给驻南京的江苏巡抚大人写一封信,我再给总督奕王爷写信。倘若姓杨的需要用官家的势力压,那就够他受的,这是最大的势力。”

    那天傍晚,孟嘉坐在书桌前面给奕王爷写信。信里的语气很亲近,算是半官半私。又请王爷鼎力相助,并请他给南京的巡抚大人写信,要用最大的势力。他说被绑架的女人是他亲堂妹,若无不当,也可以说被绑架的就是奕王爷的干女儿。这样更有用。

    第二天早晨,苏姨丈来了第二封信,说得更详细真实。苏姨丈也认为,按照牡丹她父亲的要求,孟嘉要在高邮停一下,此外,信上又说安德年还在杭州,和牡丹的失踪大概毫无关系。信上又说,牡丹曾和那位诗人计划私奔过,但是恋爱已然结束,这也许能表示她突然失踪的动机。牡丹曾经非常不安,也曾告诉父母要离开杭州,要“重新做人”。他相信这些话可靠。就是她要到高邮去和王老师夫妇住在一起的缘故,在高邮,她就在王老师那个私立学校教书。概括来说,这封信让别人觉得牡丹的行为确比以前好了许多,也减少了孟嘉对她的烦恼。

    素馨说:“我不懂她既要离开杭州,为什么不到咱们这儿来?”

    孟嘉说:“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

    “她的面子。咱们若是碰到了她,她该怎么办?”

    素馨说:“那就来和咱们一块儿住啊。”

    孟嘉撅着嘴,向太太瞟了一眼,佩服她对人的信而不疑和思想单纯。素馨看出丈夫脸上的迟疑。

    素馨以逗他的笑容问他:“你不怕她吧?”

    “不怕。不过她不来,总还单纯省事,是不是?她这个人太不可揣测。”

    素馨没再说话,不愿意再刺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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