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京华烟云(全2册)(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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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到哪儿去了呢?木兰觉得糟了,出了事。她翻被褥,什么也没找着。她看见一管笔,还有白铜墨盒儿,放在书桌子上。她从笔帽儿里拔出笔来,一看,笔头还潮湿。她翻那些文稿,希望能找到点儿信息。她打开抽屉,看见一个包儿,上面写着“交甜妹”。

    她说:“我找着点儿东西了。”别人也过去看,是一个首饰盒子,里头有几个玉耳环,还有一个很美的簪子。

    阿非喊起来:“这儿也有点儿东西。”他说着从抽屉里拿起一张纸来。

    纸上有血渍。字的样子是手颤抖时写的,纸最后是红玉的名字,大概有一寸多大,是割破手指头写的,字迹潦草。纸上血泪模糊,有的字弄得漫漶不清了。

    冯舅爷把纸抢过去看,他的手颤动不已。那正是红玉写给她父母的,是文言骈体:

    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不孝女幼承抚养,未报万一。姑母姑丈钟爱至深,视如己出。起居务尽其豪奢,衣物力求其舒适。不幸生而体弱,卧病时多,所进药物,多于羹饭。虽欲侍双亲于百年,恐终累人于晨夕。呜呼!生死有命无如之何。幼读诗书经传,长难逃乎情网。经月老之垂示,遂启我于愚蒙。

    神意既明,如梦方觉。感天地之无穷,叹儿命之有数。已矣乎!生死难逃,勿为儿悲。纯洁骨肉,璧还父母。姑母姑丈厚我至情,务请代为申谢。弱弟黾勉,敬事双亲。恕小女之不孝,容图报于来生。

    薄命女红玉绝笔敬叩

    冯舅爷一看见女儿用血签的名字,立刻明白这是诀别书。他刚才匆匆忙忙看信,用脚顿地,悲痛万分,对他太太说:“不好了!”泪从脸上流下来。他太太开始号啕大哭。阿非坐在那儿,茫然不知所以,脸藏在自己手里,也大哭起来。曼娘把儿子抱得好紧,一手扶着木兰。

    冯子安过了那一阵临时的震惊,立刻说:“赶紧!赶紧去找她。甜妹,你离开她多久了?”

    甜妹回答说:“那是我到您那边儿吃晚饭的时候,恐怕有两个钟头了。”

    现在别人也听见这边儿喊叫。立夫、他母亲、他妹妹都走进屋子来。宝芬来听听出了什么事,回去告诉姚先生夫妇。

    有人猜想红玉可能跳进池塘淹死了。

    也许是上吊自尽,可是到别的地方去上吊,而不在自己的屋里,这个说法也没有道理。所以结论是她跳了池塘,因此仆人们都到各院里去找她。姚先生、冯先生、立夫、荪亚,一直向池塘走去。

    挤在屋里的一群女人之中,只有莫愁还能保持头脑的冷静。大家都因红玉的血书而心情激动不已,就忘了她留给甜妹的小包儿。那封皮纸现在扔在地上,莫愁看见上面有字,就去捡起来。在反面儿有一封短信,只是:

    告知阿非,依月下老人祠神签行事。我祝他婚姻美满。

    红玉

    这一定是先写的,因为上头没有血迹。

    在外面,噼啪乱响的火把的光亮,在池塘周围移动,惊动了树上安息的夜鸟,火焰的光亮在水中反映出来,而池水在苍白的月光之下平静无波,硬是紧抱住深绿色池水中可能的秘密,心惊胆战的池边人莫名其究竟。男人们若说话,也是压低了声音,各有心思占据心头。只有仆人在池塘对面说话的声音、受惊的乌鸦啼声、猫头鹰的尖叫声,震破了深厚的沉寂。

    立夫默默无言,把红玉住处的对联指给荪亚看。

    曲水抱山山抱水

    闲人观伶伶观人

    后来姚先生教人把这一副对联摘下去,免得看了伤心。

    在戏台那边,池塘有五六尺深,在书斋那边则有十二或十五尺深。红玉从那边跳下去可能性较大。夜里打捞是办不到的。只有几个仆人在浅的那一边走下水去,也只能尽可能往里走而已,天那么晚,做什么也困难。大家都相信她若两个钟头前跳下去,已经救援不及了,只好等到第二天早晨。他们坐在那儿,等往后花园去寻找的仆人传回消息。他们回来,说一无所获,冯舅爷说他们应当去休息,向大家道声辛苦。木兰、荪亚、曼娘回到曾家时,已经半夜,仍然没有带回确实的消息。荪亚曾经说在姚家过夜,但是他们怕曼娘胆儿小,只好回去。甜妹哭得好伤心,大家勉强把她拉到冯舅爷的院里去,大家一夜没睡。

    天还不到黎明,冯舅爷就起身,又出去找他女儿。他到“蜃楼”,在晨曦中,看见靠近暗香斋的基底的附近,有一个微微闪亮的黑东西。他越看,越像一只女人的鞋。他过去一看,果然是一只漆皮鞋。他跑回去告诉太太。甜妹告诉他红玉换的鞋是漆皮的,所以她应当是从池塘的那一边跳下水去的。现在可以看得出来,红玉可能是从西边旁门儿出去,到了暗香斋,那里前天夜里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她可能从敞着的窗子,跳过走廊上二尺高的矮墙,那样跳下去的。冯太太放声大哭,一边哭着一边说她那苦命的女儿,自从孩提时在什刹海看见淹死的那个小姑娘,就一直怕水。

    她的尸体必须赶紧捞起来,不然是会泡坏的。现在已然确定她已死去,所以又雇了外头人来打捞,除去红玉的母亲和几个老仆人之外,让所有的女人都离开。阿非站在自省堂里等,就在自省堂的拐角儿上,前天下午,红玉听见他和环儿,还有那个美国小姐说话。

    红玉的尸体从水里捞上来时,阿非赶紧把眼睛转过去。他现在不能看她。纵然她跳水自杀之前,不惜精神,化妆打扮得整齐漂亮,她的脸上身上,如今也是泥污一片,长辫子上的泥水,向池塘里滴滴答答地落下。

    第三十四节 利欲熏心王府探宝 职责已尽四海云游

    第二天早晨,木兰和她丈夫,另外有曼娘、桂姐、丽莲,又都来到姚家看红玉的母亲,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大家安慰她说,红玉富里生富里长,快快乐乐过了那么多年,做父母的应当心满意足了。又说红玉实在病得重,不容易好,一切都是天命。不过关于她对阿非的情爱和那封诀别书,大家一字未提。女人们自然谈论她的好多长处,她缠绵的疾病,她们越说越哭。所以木兰到莫愁的院子时,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木兰说:“昨天一定出了什么事。她从宴会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你记得她进屋时神气就不对。”

    莫愁说:“阿非说离开她时,她很高兴。”

    立夫说:“那是因为她知道是他们俩最后一次的见面。我一定问阿非究竟出了什么事。”

    环儿说:“我倒想到一件事。宴会开始以前,那个美国小姐、阿非,还有我,我们三个人在阿非的院子里说话,那时候你已经走了。我们出去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有一个人藏在假山后头,一定听我们说话了。大概就是红玉。”

    立夫问:“你们说什么话了?”

    “是关于素丹订婚的事。我们说她有肺痨病,阿非说巴固娶她是由于怜香惜玉的一番爱心。四妹可能听见我们说话,也许以为阿非说的是她自己。”

    别人都静悄悄,一言不发,只是心里想这件事,唯有莫愁说:“你们看见没有,她到宴会上去时,好像精神错乱一样。她看阿非的样子,她向阿非微笑的样子,好像当时别人都不在场一样。真是会赶得那么巧?真不幸!我觉得四妹的死有几个原因,一部分由于神,一部分由于人。第一,由于素丹与巴固订婚这件不幸的巧合,并且她自己也有痨病;第二,因为她的生活里佳人才子的事情太多,又多愁善感;第三,因为她太相信杭州月下老人祠的签了。”

    正在这个时候,华太太走进来,惊慌得不得了,因为她刚才听到这件事。

    立夫问:“她说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签行事’是什么意思?”

    木兰停了一下才说:“这是个问题。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华太太一听杭州月下老人祠神签的事,也弄糊涂了。别人就告诉她红玉和丽莲在西湖抽签那签上的话。

    木兰说:“月下老人倒是个蛮有趣的故事,但是她未免把那话太认真了。不能说有命运,也不能说没有。因为她相信,才在她身上应验……那就要了她的命。可是真苦了她啦。我可以在大家面前说,她是真爱阿非,她死好让阿非快乐。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让阿非婚姻快乐。”

    丽莲说:“按我的意思看,她是死在和尚的手里。那天下午,她看了签上的话很伤心。谁信和尚,谁就受他制。”

    在丽莲的口气里,对死去的情敌还恨意未消。丽莲原已经认命叫阿非和红玉订婚,但是她却不喜欢红玉。那时曾先生已经谈到给丽莲订婚。但是,像好多现代的小姐一样,丽莲不肯答应,父亲很生闷气,丽莲暗中勉强她母亲桂姐来阻止她自己不愿意的那件婚事。

    木兰曾经看过那签上的文句,“芬芳香过总成空”,意思指的不是暗香就是宝芬,大概指的为宝芬,因为暗香比阿非大好几岁。到目前看起来,签上的话已然应验。但是那话没说红玉“总成空”之后怎么样,没有分明说谁要嫁给阿非。红玉临死嘱咐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签行事”,也许可以随人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宝芬的神秘影子时常在木兰的心里出现,但是在丽莲面前,她没再说什么。她只叫人去告诉阿非,说她们要见他。

    阿非来了,看来像个鬼,也可以说像个见了鬼的人。他也不向桂姐和客人问好。女人都很可怜他。桂姐说:“不要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木兰问:“爸爸干什么呢?”

    “他和舅爷舅母在暗香斋呢。正给她穿衣裳。”

    说了这句话,阿非突然立起来,走到前院儿里去,看见甜妹正哭着找东西给红玉入殓。

    阿非问:“我要问你,她怎么死的?”

    甜妹抬头望了望,半恼怒,半悲伤。

    她回答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应当知道,四妹怎么死的?”

    甜妹回答说:“你不会看她留下的信吗?”说完接着找东西。阿非站着看这个没规矩的丫鬟,甜妹好多方面都像她死去的小姐。她抱了一抱小姐的衣裳,就要回暗香斋的时候,阿非拦住她说:“甜妹,我的心已经碎了。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只想知道什么事情使她去寻短见。”

    甜妹转过脸来以悲伤怜悯的腔调儿说:“你们男人怪得很。女人爱男人时把她逼死,然后再哭她。哭有什么用?人死还能还阳吗?”

    阿非喊说:“甜妹,你这话冤枉人。我肝肠寸断了。我心也不能想。我有什么不对呢?”

    甜妹眉毛一扬说:“你们俩好的时候,你们俩很好。然后你再惹她流泪,一连好几天,昼夜不干。那天,她回来后,就把诗稿烧了。我知道她活不长了。我觉得她好像前辈子欠你的眼泪债一样。现在她还完了你的债,泪也干了。你还要干什么?”

    甜妹看见阿非那副可怜的样子,她的怒气也消了一点儿。她说:“她只祝福你婚姻幸福。她为你而死,这还不够清楚吗?”

    阿非倒在红玉的床上大哭起来,甜妹不理他走了。

    后来是木兰和桂姐过来,把阿非从红玉的床上扶起来,把他带到莫愁的院子里歇息。

    阿非说:“都是我害死她的。都是我害死她的。”

    立夫告诉他环儿刚才的猜想,那才是她死的理由。那个想法倒是很近乎实际情形。可是阿非坐在那儿,头脑昏乱,想也不能想。

    华太太说她们去看看姚太太,于是桂姐、木兰就过去,这是照例去请安。宝芬静悄悄地坐在姚太太的床边。姚太太看着是病情不轻,皱纹纵横的脸上显出可怕的神情。

    宝芬说:“昨天晚上,老太太没睡好。半夜的时候,她要起来念佛。在供桌前头坐了几个钟头,不肯回床去睡。”

    姚太太好像新有了一种变化。因为她不能说话,没人能猜透她的心事。但是她的耳朵还蛮能听。和她说话的人必须一直猜她要干什么,直到她点头为止。她若伸出三个手指头,宝芬会问她意思是三块、三十块,或是三百零三块钱。宝芬很快就能猜出她的心思,这样就方便多了。有时她觉得病轻一点儿,就叫宝芬给她念书听,但是念的也只限于佛教的报应神灵的记载,或是什么灵验良方。民间有好多这样劝善的宗教小本子,叫人不要杀牛,叙述菩萨显灵的传闻,都是由善男信女私人捐钱印好赠送的。姚太太最喜欢的是目莲僧劈山救母的故事,以前她在杭州时,曾经看过《目莲僧劈山救母》那出戏。

    红玉的死引起她病情的改变,她似乎老是非常害怕,睡不着觉,而且情形迅速恶化。因为红玉是个少女,所以丧期念经只前后二十一天。可是姚太太一听见和尚敲鼓敲钟打钹的声音,她就好像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可是她又要请尼姑到她院子来念经。

    银屏和体仁生的儿子博雅,一直就没敢让姚太太见,可是珊瑚,她是一直照顾博雅的,现在常常在姚太太屋里。博雅虽然九岁,但是长得很高。一天,博雅来找珊瑚,赶巧被祖母看见。祖母尖声号叫,用手捂住脸,出了一身冷汗。

    让大家一惊非小的事,是姚太太忽然哭出声来!她说:“你是来要我这条老命。”话居然说得清楚了。

    珊瑚赶紧叫那个孩子出去,孩子就走出去,自然觉得受了委屈,丢了面子,又不明究竟为了什么。

    宝芬喊道:“太太说出话来了。”这么惊吓吓出了话来。这么突如其来,珊瑚、莫愁谁也没想到。她们走近床前,听见她嘟嘟囔囔地说:“哎呀!可怜我吧!我受不了啦。”

    莫愁流着欢喜的眼泪说:“妈,您病好了!您能说话了!”

    母亲说:“什么?”

    “您现在能说话了。”

    博雅虽然已经离开了屋子,但是还站在外面听着呢。他从外面向里面偷看,并且对珊瑚说:

    “奶奶好了吗?”

    姚太太对博雅在近前与否,有一种神秘的感觉。所以还没等珊瑚回答他,姚太太就说:“噢,快叫他走!他来要我的命了!”

    珊瑚向那个孩子大吼一声,他就偷偷儿溜走了。

    姚太太突然间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引起全家的激动之大,竟胜过红玉的丧礼。不过这也只是落日的回光返照而已。木兰从电话上听到消息,赶紧跑过去看,父亲、珊瑚都在母亲的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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