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前面提到过,儒家把古代中国的史学已然是独自掌握了,这其中包括当时已然成为古文的中国文字,而他们专精的史学就是儒家传之于后世的“五经”。在公元前213年(秦始皇三十四年),秦始皇下令,除去医药、天文、农业诸种书籍之外,其他书籍一律焚毁。次年,因当时儒生批评这位修筑万里长城的秦始皇,他又下令活埋了儒生四百六十人。没想到秦始皇创立的这个“万世”的帝国,在屠杀儒生的五年之后,竟会溃灭,而焚书以前曾经能背诵儒家经典的儒生还有健在的。这些老儒生便凭记忆口头背诵出那些经典,大概又借着当时他们藏匿的部分竹简,算把那些经典从这一空前的文化浩劫中抢救了。那些老儒生就以自己记诵的那一套学问传授学生,又把那些经典写出来,因为中国文字在秦始皇统治期间由李斯将大篆简化成为小篆,字形上已有很大的变化,当时儒生写出经典所用的文字是当时的文字,所以叫做“今文”。此后百年间,有上面刻着古文的竹简陆续发现,总算逃过了劫难。最主要的是汉武帝末年鲁共王拆孔子宅所发现墙壁中隐藏的《礼记》《论语》《孝经》,全是秦前的籀文。因为是古文,其时群儒开始用当时的“今文”翻译阐释,此事虽然艰巨,但还可以译出。因此之故,中国古代经典便出现了古文版本,此种根据古文译出的经典便与今文版本的经典有了差异,尤其是关于古代社会、政治,与远古帝王神话性的记载。今文派与古文派的差异在汉代已然明显,当时经学大师郑玄极力想做调人,想牵合而融通之。汉后诸朝正统儒者说《诗经》与《春秋》者,皆依据古文本,而《礼记》(亦为“五经”之一)则依据今文本。直到清朝,经学家采用科学的比较方法恢复了今文本的地位,两种版本的差异才判然以分。经过运用每一片段的证据,每一种历史批评的方法与哲学研究,其最为出色的成就,则是证明《尚书》五十八章之中有二十五章为伪造,因此确定了《尚书》实为三十三篇,这正是《今文尚书》的版本。一般而论,并非是古文为伪造,而是我们现行的古文本是伪造的。
“儒家经典”一词,指的是“五经”和“四书”。前面已然提过,“五经”是古史,是孔门的学问,经过孔子编订,孔子也以之授诸生并传给了后代。而“四书”,大体而论,则代表孔门弟子的著作,是其弟子记载孔子说的话与孔子思想的阐述。有时我们也说“十三经”。“十三经”中所包括的书名由书后的附表中可以看出。我们要知道,在孔子当年,那时说“六经”而非“五经”。所加上的一经为《乐经》,《乐经》之中今日尚存在人间的,是《礼记》中的《乐记》(见本书第十章)。
通常研究孔子的智慧,都是直接从“四书”下手,这是一种错误,因为这种方法没有什么结果。原因是,“四书”是一部未经编辑杂乱无章的孔子语录,往往是从别处记载的长篇论说中摘来的语句,原来在别处时,其含义清楚得多。还有,在不同的章节内也有重复的引用语句,计有二十处,这足以表示《论语》这部书是由数人动手写的,并未经一人编订。有数章显然是由曾子的门人编写,其中曾子说的语句特多。每一章中各种含义不同的语句,都未按层次种类分别编定;有时可以看出一个主旨所在,更多的时候则不能,在若干章之后,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有后人的增补部分,有时不是在章节后增补,而是在正文中间插入的。本书第十章的《乐记》,显然并不完整。
西方人读《论语》而研究儒家思想时,最大的困难在于西方人读书的习惯。他们要求的是接连不断地讲述,作者要一直说下去,他们听着才满意。由书中摘取一行一句,用一两天不断去思索,在头脑中体会消化,再由自己的反省与经验去证实,他们根本就不肯这样。而事实上,在读《论语》时,必须把个别的格言警句分开,逐日分别去咀嚼,不要贪多,同时去思索,这才是读《论语》这部书的方法。但是对现代的读书人来说,这显然办不到。再者,谁也不能只靠读《论语》一部书,而对孔子思想的发展得到全面一贯的认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得不从儒家经典中选出若干章来,因为这些章代表前后连贯的思想,而这些文章是属于一个系统的,是集中于一个主题的。事实上,在《礼记》中有孔子连续一贯的对白,本书第六、七章便是明证。在第三、四章论《中庸》及《大学》时,仍然有用散文形式表达的连贯性的理论发挥。实际上,本书中我所选译的九章(《孔子世家》除外),有六章见于《礼记》,其余两章一部分选自《孟子》,另一部分是选自《论语》,而按类别排定的,还有选自《礼记》的片段。由上述可见,本书除由《礼记》中选取五章之外,还有四章(第三、四、五、十一章)表达同样内容的文字选自“四书”。“四书”在以前是儿童必读的,所以本书的编辑还是采用合乎正统的方式。“四书”中的《大学》与《中庸》,原是《礼记》中的两篇,由宋儒朱熹提升到与《论语》《孟子》并列的程度,而成为“四书”。至于《礼记》中其他各章未得升格获选,其理由就不得而知了。
通常有个问题,就是《礼记》里孔子所说的话,甚至《论语》里孔子的话,是不是精确可靠。这也引起了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等贤哲所说的话,究竟有多少可信?比如说,柏拉图所写苏格拉底的对话,又有多少可信呢?以同样态度看《圣经》中的四福音,也发现四福音中有矛盾之处。我们也发现在《论语》《孟子》《礼记》三书之中,孔子所说的话在措辞上也微有不同。若说柏拉图在记载苏格拉底的话时,一定也染上了些柏拉图自己的笔调语气,这是无可避免的。《礼记》中好多章,一定也难免此种情形。现代政界名人曾受记者访问过的,一定深信记者笔下的文字和他自己所说的话实在不可能完全相同。除去录音之外,绝没有别的方法能使政客相信那是他亲口说的话。
我曾在前提过,《礼记》只是儒家所独自搜集的各式各样古代的记录文字,其来源一定是纷杂不一。这些篇文字(其中包括《中庸》),后人归诸孔子的孙子子思所作,其他若干篇,尤其是在《大戴礼记》中的,毫无疑问是子思或是子思的门人传下来的。论教育与音乐的文字,毫无疑问反映出荀子的思想。荀子与孟子同时,虽然也属儒家,但孟子鄙视他。另外,《礼记》中有甚多部分专论丧礼,占全书比例之大令人吃惊,而《大戴礼记》则对此等文字概付阙如,却有很多章讨论哲理、礼服与祭器。还有若干章论节庆风俗规矩,如婚礼、射箭、舞蹈、村中节庆、宴饮,及其他比赛(该书第四十章《投壶》,详记竞技的规矩,颇类似我们在射箭场上之所见)。第五章甚为重要,是今文本论古代行政制度的基础,正如《周礼》是古文本的基础一样。还有其他章文字叙述妇女与儿童的品行以及一般礼节规矩。比如第一章,除去讲礼仪的哲理之外,也包括下列的训教:
“不要滚米饭成团,不要将米饭抛弃在桌上,口边不可有汤流出。不可咂嘴出声,不可啃骨头,勿将鱼翻转,勿以骨头投予狗食,勿拼命挑取一块肉。勿翻松米饭以使之变凉,勿用筷子挑食稀粥。勿大声吞咽汤汁,勿将汤翻搅,勿剔牙,勿在汤内加酱油等物……用牙咬已煮熟之肉,但勿用牙咬干肉。”
《礼记·曲礼上》第一原文是:
毋抟饭,毋放饭,毋流歠,毋吒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毋投与狗骨,毋固获,毋扬饭。饭黍毋以箸,毋嚃羹,毋絮羹,毋刺齿,毋歠醢……濡肉齿决,干肉不齿决。
这段文字读来如同《圣经·旧约》里的《申命记》。并且应当懂得“礼教”这个宗教,也像犹太教一样,是包括宗教崇拜与日常生活在内的,甚至连饮食也在内。
本书的计划如下:第二章首次把孔子的传记译成英文,这是孔子最早的传记,也是孔子唯一的传记,依大史学家司马迁的《孔子世家》英译的。第三章是论《中庸》,这一章给儒学系统一个完整适当的基础。第四章论伦理与政治(《大学》),虽然在伦理与政治之间,个人生活、家庭生活、国家世界之间的立论未必允当,文字则是前后一贯的论辩。第五章是经过重新排列重新选录的《论语》文本,大体而论,是本书最为隽永有味的一章。第六、七、八三章,也就是我称之为关于社会方面的“孔氏三论”,这一部分文字应当足以将“礼”的含义解释清楚。若只将礼字作礼仪或典礼讲,就大为错误了。第八章特别包括了一篇短而重要的一段文字,是孔子对世界和平与社会道德最高境界的憧憬。第九章与第十章是孔子对教育与音乐的看法,其见解、观点,是特别现代的。论音乐的第十章,也就是《乐记》,是《礼记》一书中最长的一章,实际上是从已然散失的《乐经》一书的十二章编来的。这些之后,是选自《孟子》的文字,这些文字显示了儒家哲学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发展。
第二节 孔子生平
自古以来,天下的君王贤人也算很多了,活着时都很荣耀,到他一死就什么也没有了。孔子仅是一个平民,他的道统家世至今传了十几代,学者们都崇仰他。从天子王侯以下,凡是中国研讨六经道艺的人,都将孔夫子的话尊奉为最高的衡断标准,他真可说是一位圣明到极点的人了!
本书的孔子生平,采用司马迁的《孔子世家》,有两项重要理由。第一,因为司马迁的《孔子世家》是中国最早的孔子传记,是中国史学名著里的文章,作者司马迁不但是中国史家之祖,而且是散文大家。《史记》的地位是不能动摇的,而作者司马迁游踪甚广,曾访问孔子故乡,亦曾与当地熟知孔子逸闻旧事之父老长谈。所以我们要打算一窥孔子生活的真面貌,实在是舍此别无他途了。第二,司马迁胸襟开阔,豁达无私。他是真正的史家,不以提倡儒道尊崇孔子之心而存偏见。他虽然极其仰慕孔子,但并不属于狭义的儒家一派。因此,他是把孔子当做一个人来描绘,不是把孔子当做一个圣人来崇拜。论孔子的人,常想曲解有关孔子生活的几段文字,他们甚至用牵强的解释,否认孔子生平某些言行的真实性,而司马迁则不然。我们相信汉代大史学家司马迁头脑中孔子的面目是可靠的,因为他生活的时代是在孔子死后的三百年左右。
《史记·孔子世家》白话
世系、童年、青年(公元前551—前523年)
孔子出生在鲁国昌平乡的陬邑(今山东曲阜县东南境鄹城)。他的先世本来是宋国的公族,到了叫孔防叔的,才因避祸逃来鲁国定居。防叔生了伯夏,伯夏生了叔梁纥。梁纥晚年再娶颜姓女子(《礼记·檀弓》云孔子母名徵在)才生了孔子,而且是到尼丘(一名尼山)去向神明祈祷才有孕生下孔子的。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孔子诞生。孔子刚生下时,头项中间是凹下的,所以就给他取名叫丘,字叫仲尼,姓孔氏。
孔子生下不久,叔梁纥就死了(《索隐》引《家语》云生三岁而梁叔纥死),葬在防山。防山在鲁城的东边(《括地志》云在曲阜县东二十五里),因此孔子没法确知自己父亲的坟墓所在;母亲年少葬夫,照当时礼俗不能亲去送葬,所以也说不出坟墓的详细地址。
孔子小的时候游戏,常摆起各种祭器,学着大人祭祀的礼仪动作。母亲死了(《孔子世家补订》《阙里志》诸书并云在孔子二十四岁;今人钱穆先生则云在孔子十七岁以前),就暂时浅厝在五父衢(鲁城道名)的路旁,不敢贸然深葬远处,可能是他为了谨慎的缘故吧!后来同邑人挽父的母亲,指点出孔子父亲的墓地,然后孔子才把母亲灵柩运去防山和父亲合葬在一起。
孔子腰间系着孝麻还在守丧,季孙子招宴军役之士(一说文学之士,此据方苞说),孔子前往参加。季孙的家臣阳虎拒斥他说:“季民招宴要服役的士卒,是不敢招待你的。”于是孔子就退了回来。
孔子十七岁那一年,鲁国的大夫孟厘子跟随鲁昭公到楚去,回来之后,深为不能襄助行好礼仪而自责,所以在他临终前(孟厘子卒于昭公二十四年。以上一段《史记》原文略有疏误,此据《左传·昭公七年》文意改译),还告诫自己的嗣子孟懿子说:“孔丘这个人,是圣人(《集解》引服虔曰:圣人谓商汤)的后裔,是在宋国受到华氏之祸才逃到鲁国来的。他先祖弗父何本来可以继位做宋君,却让给了他的弟弟厉公(《集解》引杜预曰:弗父何,宋愍公之长子,厉公之兄也。何嫡嗣当立,以让厉公)。到了弗父何的曾孙正考父,他辅佐戴公、武公、宣公三朝,做了上卿。他每一受命,就更加恭谨,所以考父鼎的铭文说:‘第一次受命时鞠躬致敬,二次受命时折腰弓背,到了第三次受命,我的头压得更低,腰背更加弯曲了。走路时挨着墙边走,也没有人敢来侮慢我;我就用这个鼎做些面糊稀饭来清俭度日。’他就是这般恭谨俭约。我听说圣人的后裔,虽不一定能当国继位,但必然会有才德显达的人出现。如今孔丘年纪轻轻就博学好礼,这岂不就是所谓的显达的人吗?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你可一定要去从他求学。”孟厘子死后,懿子和鲁人南宫敬叔(《索隐》谓敬叔与懿子皆孟厘子之子,不阙更言鲁人)便去向孔子学礼。这一年,季武子死了,平子继承了卿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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