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老子的智慧(纪念典藏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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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圣人不死,大盗不能肃清,即使借重圣人治理天下,也不过是替盗贼增加利益罢了。这就好像有了斗斛来量米谷,就有利用斗斛来做诈伪的事;有了杆秤来称东西,就有利用杆秤来做欺骗的事;有了官印作为信物,就有假造官印图利的事;有了仁义来纠正人的行为,就有假借仁义来做虚伪的事。怎么会这样呢?

    且看:那偷窃别人腰带钩子的小贼,捉到了就被杀死,而那偷窃君国的人反倒做了诸侯。并且在诸侯的府第内,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仁义之教频传,这不是假仁义来为非作歹吗?

    这种放任大盗强夺诸侯的地位,和利用仁义、斗斛、秤锤、官印求取私利的事,虽有官方的重赏与酷刑,却都无法禁绝,这实在是圣人的过失啊!

    因此有人说:“鱼不可以离开深渊,国家的名器不可明告人。”[20]那些圣人,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是绝不可公开让天下人知道的。

    所以只有摒弃圣智,大盗方可肃清;摔毁珠玉,小盗才不会产生;烧毁印信,人民自会诚实;击破升斗,折断秤杆,百姓自不争执;毁尽天下圣人的法度,人民才有资格和在上的议论……废除六律,消绝竽瑟,塞住师旷的耳朵,而后天下人方能恢复真正的听觉。

    若能毁去文章,舍弃五色,粘上离朱的眼睛,天下人才能恢复真正的视觉;毁坏钩子、绳索,弃去规矩,折断工倕的手指,而后天下人才有真正的巧艺,俗语说“大巧的人反似笨拙”[21],就是这个道理。除去曾参、史鳅的忠信行为,封锁杨朱、墨翟的言论,抛弃仁义之说,而后天下人的道德才能和玄妙的大道[22]一致。

    如果人人不自显他的视觉,天下就不会被“光芒的气焰”烧坏;人人不显露自己的听觉,天下就没有忧患;人人不显露自己的智慧,天下就不会惑乱;人人不显露自己的德行,天下就没有淫邪的行为。

    师旷、工倕、离朱等人,都是标榜自己的德行以扰乱天下,于法来说,这是毫无用处可言的。

    小心不要伤害到人的本心

    《庄子》之《在宥》

    崔瞿问老聃:“如果天下不必治理,如何使人心向善呢?”

    老子回答说:“小心,不要伤害到人的本心就可以了。人心是很容易动摇的,不得志则居下,得志就在上位了,上下不已,因此自暴自弃,得不到丝毫的安适。”

    “温和的时候,柔弱的心可以制伏刚强;顺心时,人心热如焦火;失志时则又寒如冰雪。心情的变化快速无比,一眨眼的工夫,它可以越过四海之外。平稳的时候,像是寂静的深渊;心念突起,又像悬于天上一样。有如脱缰的野马无法控制的,恐怕就是人心了。”

    从前,黄帝首先以仁义鼓舞人心,尧、舜竞相模仿,以至于瘦骨嶙峋,腿上无毛来求天下人形体的安适。他们苦心施行仁义和经营法度,却仍不能改变天下人的心志,作乱的人相继而起。由尧驱逐欢兜至崇山、放逐三苗于三峗、流放共工到幽都这些事看来就可明白了。

    到了三代[23],这种情形更为严重:一方面有夏桀的残暴,一方面有曾参、史鳅的德行,因而儒墨的学说纷纷而起。于是乎喜怒是非互相猜疑;愚者智者,互相欺侮;善恶互相攻讦;虚伪诚实,自相讥讽;天下的风气自此大坏。

    由于道德的分裂,使得人们的生活散乱不堪;又由于好求无涯的知识,使得天下百姓智穷才尽,随之而来产生了斧钺刀锯的刑具,天下岂有不乱之理?这都是鼓动人心造成的祸患啊!

    所以贤能的人隐居在高山深岩中,万乘的国君却坐在朝廷上恐惧忧虑。而今,儒墨之流看到死刑的尸体狼藉遍地;服刑役的相拥互挤;受刑劳的到处皆是,才开始奋力挽救当世的弊政。唉!他们也太不知耻了。

    就因为我知道圣者是刑罚产生的根源,仁义是桎梏的凭借,相对也就知道曾参、史鳅的行为是夏桀依恃的准则了。所以:“只有断绝圣贤,抛弃智慧,天下才可以得到太平。”

    第二十节 人与我

    唯之与阿[24],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25]。

    【语译】

    恭敬的应声“是”和愤怒的应声“哼”,相差究竟有多少?世人所说的“善”,和大家公认的“恶”,究竟相差在哪里?这没有一定的准则,不过我也不能独断专行,显露锋芒,遭人嫉妒。应该存着别人害怕我也害怕的心理。因为宇宙的道理本是广大无边的,很难完全显示给别人知道,最好的方法就是与人和光同尘,以减少自己的过错。

    我的存心和世人大不相同。比方说:世人快快乐乐的样子,好像参加丰盛的筵席,又像在春天登台远眺。唯独我淡泊恬养,心中没有一点情欲,就像不知嬉笑的婴孩;又是那样的懒散,好像无家可归的游子似的。

    世人自得自满,似乎有用不尽的才智和能力;唯有我好像匮乏不足的样子。我真是愚人的心肠啊!是那样的混沌。世人都光耀自炫,唯独我昏昏昧昧的样子,世人都清楚精明,唯独我无所识别的样子。我恬淡宁静,好像大海一样的寂寥广阔,我无系无絷,好像大风一样没有目的,没有归宿。世人好像皆有所用,皆有所为,唯独我愚钝而且鄙陋。世人都竞逐浮华,崇尚文饰,唯有我与众不同,见素抱朴。为什么我会这样呢?实在是因为我太看重内心的生活,抱住人生的本原,一心以得道为贵啊!

    德人的举止

    《庄子》之《天地》

    德人是静居没有思念,行动没有忧虑,心中没有是非善恶观念的人。四海之内的人生活快乐,他就觉得高兴;人人富足,他才心安。悲伤的时候,他的样子看起来好似婴儿失掉了母亲;茫然的时候,又像是迷了路的羔羊。他的财富虽多,却不知从何而来;饮食丰足,也不知它们究竟来自何处。德人的行为就是如此。

    世俗的人

    《庄子》之《天地》

    世俗认为对就以为是对,认为善就以为是善的人,便是谄媚的人。如果你说他有道,他就流露出自满的神情;说他奉承人,就勃然大怒。不管他终生有道也好,终生奉迎也好,他们都会以夸饰的言辞彼此攻击,但是自始至终,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到底是何事。

    他们穿着美服,整饰仪容以取悦世人,却不认为自己是谄媚;和世人混在一起,同声附和大众的言辞,却又不认为自己是俗人,真可说愚笨极了。

    知道这是愚昧的,便非大愚;知道这是迷惑的,也并非大惑。真正的大惑,是终生不悟的人;真正的大愚,就是终生不智的人。如果有三个人一块走,其中只有一个人迷惑,还可到达目的地;两个人迷惑的话,是无论如何不能到达了,因为迷惑的人占了大多数啊!我虽有向道的诚心,无奈天下人迷惑的太多,这不是可悲的事吗?

    伟大的乐章,无法进入世俗的耳朵,要是奏出《折杨》《皇荂》这类的音乐,他们就会开心大笑起来。由此可知:清高的言论,打动不了世人的心扉;智慧的言辞,钻不进他们的脑海。实在是受了世俗浮词的影响,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已迷惑,我再有向道之心,恐怕也难以达到目的。知道达不到而勉强去求是另一种迷惑,所以我也只好放弃求道的心愿。

    但是我放弃了这个心愿,还有谁能与我同忧呢?一个有恶疾的人夜半生了儿子,赶快拿着火去看,唯恐儿子会像自己一样。我的心情也正是如此啊!

    第二十一节 道的显现

    孔德[26]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27]。

    【语译】

    大德之人,他一切言语举动的样态,都是随着道而转移。道是什么样子呢?道这样东西是恍恍惚惚的,说无又有,说实又虚,既看不清又摸不到。可是,在这恍惚之中,它又具备了宇宙的形象;在这恍惚之中,它又涵盖了天地万物。它是那么深远而幽昧,可是其中却具有一切生命物质的原理与原质。这原理与原质是非常的真实可信。从古迄今,道一直存在,它的名字永远不能消去,依据它才能认识万物的本始,因它一直在从事创造万物的活动。我怎样知道万物本始的情形呢?就是从“道”认识的!

    天无为才能够清澈

    《庄子》之《至乐》

    天因为没有作为,所以清澈;地因为没有作为,所以安宁;天地无为的相合,才变化生成了万物。这些万物,恍惚中不知从何而来,也没有造型可求,只知它们是“无为”所生。所以说:“天地无心作,却又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它们所作。”那么,人应如何仿效此例而“无为”呢?

    至道的精气

    《庄子》之《在宥》

    至道的精气,幽远而不可穷究;至道的极境,细微而无法看见。

    道之德

    《庄子》之《天地》

    道,是真实而存在的,是清静而无为的。它可以传授,却不一定被领受;可以体会,却不能看见;它是一切事物的根本,在未有天地以前,就已存在;它生出了鬼神和上帝,生出了大地和上天。

    道,在阴阳未分之前便已存在,可是并不算高远;超出天地四方的空间,也不会很深邃;比天地先生,却不算长久;比上古的年岁大,可也并不算年老。

    第二十二节 争之无益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28]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29];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语译】

    委曲反而可以保全,弯曲反而能够伸直,低下反而可以充盈得益,破旧反而可以生新,少取反而可以多得,若是贪多反而弄得迷惑。所以圣人紧守着“道”作为天下事理的范式。不自我表扬,反而能够显明;不自以为是,反而能够彰显;不自己夸耀,反而能够见功;不自我矜持,反而能够长久。这都是不和人争反而能显现自己的结果。正因为不与人争,所以全天下没有人能和他争,这样反而成全了他的伟大。古人所说的“曲就是全”等语,难道还会虚假?能够做到这些,道亦会归向他了。

    读者将在第二十二、二十四章内,看到老子的反面论。有关复归为始的循环说,也将迅速展现在各位的眼前,老子把这个思想分散在第二十五和第四十章内叙述。

    老子提到的反论有无用之有用、曲全、不争等,他最终的目的还是在保全人的生命及德行。庄子序文并将“曲则全”列为最有代表性的老子思想。

    “无用”之有用

    《庄子》之《人间世》

    山木做成斧柄反倒转来砍伐自己;油膏引燃了火,结果反将自己烧干;桂树可以吃,所以遭人砍伐;漆树的汁液可以用,所以被人割取。世人只晓得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庄子利用整章来研究残缺的用处。他以浪漫主义者的手法,举出身体的残缺和内在精神之完美彼此的关系。

    形体不全的疏

    《庄子》之《人间世》《德充符》

    有一个形体不全的人,名叫疏。他的头缩在肚脐底下,双肩高出头顶,颈项后的发髻朝天,五脏的脉管突出到了背脊,两股和两肋几乎是平行的。

    他替人缝洗衣服,便可养活自己;替人家卜卦算命,就可以养活十口人。政府征兵时,他可大摇大摆在征兵场闲逛;政府募人做工时,他也不受征召;政府救济病人时,他可以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像他这样的人,尚且能够保养自己的身体,享尽天赋的寿命,何况那德行朴实,不合世用的人呢!

    有个拐脚、驼背、无唇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喜欢他,看看形体完全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背部太平。有一个颈上生大瘤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因为喜欢他,反觉得那些身体完整的人颈子太细了。

    所以一个人只是有过人的德行,身体上的残缺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如果人们不忘记所应当忘记的形体,反把不应当忘记的德行忘记,那才叫做真正的“忘”呢!

    因此游于道中的圣人,晓得机智是思虑的萌芽,礼义是束缚人的胶漆;道德是交接的工具,技巧是通商谋利的手段。他既无心图谋,何用机智?不求雕琢,何用约束?没有丧失,何用道德?不求货利,何用通商?

    这四者,就是天养。所谓“天养”乃是“禀受天然之理”的意思。既然受天然之理,又哪里用得着人为?圣人有人的形体,而没有人的感情。有人的形体,所以能和人相处;没有人的感情,所以没有是非观念。和人同类的是渺小,和天相合的才是伟大啊!

    无用的树

    《庄子》之《人间世》

    有一个名叫石的木匠到齐国,经过曲辕,看见一株祭土地神的栎树。这棵树大极了!树荫下可以卧牛千只,树干的圆径有百围,干身像山那么高,直到八丈以上才有树枝;可以用为造船的材料,就有几枝。看的人多极了,而木匠却看都不看,就走了过去。他的徒弟饱看一番后,追上木匠问道:“自从我拿斧头跟随先生学艺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木材。可是先生却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这是什么道理?”

    木匠说:“算了吧!别提了,它只是株没有用的散木而已。拿来做船,就要沉;用做棺材,腐败得快;用做器具,又不结实;用做门窗,会流汁液;用做屋柱又会生蛀虫,简直是毫无用处可言。就因为它没有用处,所以才这么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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