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啼笑皆非(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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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句话说,没有人能“吃通盘”。老实说,这手牌分配方法,叫没人敢开盘。如果数字能给我们和平,这个计划一定也能。如果系铃有术,如果苏联肯接受人家发给他的牌,如果玩牌的人都不打盹,如果大家技术一样高明,或玩法一样鲁莽,或一样小心,或一样老实,或作弊通风的手段一样高明;最后,如果玩牌的人彼此间都友爱信任,大家都不开口,那么牌也玩不成了【即无大战】。如果没有旁的条件,没有各国民族心不同,没有国际野心不同,没有文化传统不同;如果能够大家始终警惕;如果“世界政府”能当机立断,遇事即刻调动“流动部队”;如果不再组织一个李顿爵士考察团去花一年功夫交一个报告备案参考;如果“侵略”与“防守”的意义容易规限;如果没有工业生产力改变军事生产力的问题;如果没有民航事业问题;如果大家同样的尚武或同样满足现状;如果无人秘密扩充军备或公开否认军力分配制度;如果没有重洋海陆运输问题;如果各“国防军”及“流动部队”距离冲突地点的远近相等;如果各军队于顷刻之间都能集中作战;如果到紧张关头责任临身,无人犹豫不决或保持中立;如果,比方苏联或德国叛抗时,捷克内部能一致,或捷克和波兰能一致;如果,最重要的,没有一个国家操纵“世界政府”;如果“世界法官”不为大国所左右;如果“世界议会”无法指挥;如果大国不操纵“世界政府”,不再把它当做国际联盟般的私人机关;如果诸大国不致忘记道义,热诚消散,彼此分裂,改变初衷,推翻原议;如果“流动部队”不致为私人之利害奔波劳役;如果重要作战物资,不致为人暗中操纵;如果化学工业没有新的进步;如果没有秘密武器发明;如果有人能保证各国民意不致改变;如果没有自私和孤立政策;如果经济霸道不致在任何一国崛兴;如果天下真有公道可言,无种族歧视——那么这个计划还可能给我们和平。换句话说,如果这真是一场桥戏,纸牌实是纸牌,而非三心两意、性好争吵、随时变动的人类,那么,谢谢苍天,无人玩牌,纸牌维持初发出时的原状,我们便可避免战争了!

    我们不妨研究一下这分配表,察看简单的数字背后,隐伏着多少复杂的心理因素。美国海陆军专家自然乐于接受古氏建议,英国专家也不致反对。但是幅员较大,人口较多的苏联为什么要接受较美国更低的分配,尤其是鉴于英美素来携手一致,印度联邦及马来亚联邦又归英美分别管辖?谁敢冒险去系铃在苏联这只猫的身上?

    很明显的,增加国际“流动部队”的公共“集团分配军”,而减少“大国”的国防军,便能实现古尔柏森先生的一切愿望。较之减低“集团分配军”,增加若干国家的分配比率,而形成显明的强弱之分,总要高明百倍。平均地方联邦分配率均等,而提高公共集团分配率,似乎即能代表国际公道安全之原则,而引起人民的信仰,很简单的,若是公共集团军为50%,那么不论“反叛”之“国防军”声势如何,其实力总不及顺服“世界政府”的军队,除非整个世界群起而反叛世界政府——那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公共集团分配率定于32%或34%,亦可比较容易受各国接纳,方式如下:

    (甲)集团分配军 34%

    十一国防军(平均各单位得6%)66%

    (乙)集团分配军 32%

    中苏英美(各单位10%)40%

    国防军(各单位4%)28%

    依照(乙)项方式,美英联军或中苏联军的军力,只达20%,而集团分配军力则达32%,国际警团全部更达80%。

    为什么不如此建议呢?这里就是根本症结所在了。其性质是心理方面的。这个原则,对英美须征其同意,对苏联则可强迫使其接受。“也许再减低英美的比率,较为妥当,但如此,英国议院便难予以通过,而美国也不致有三分之二议员投票赞成这个危险的方案。”但是有什么“危险”呢?何况把集团分配军提高,更无危险。但由苏联看法的危险,如何办理呢?

    苏联有鉴于战前周旋资本国家之经验,而怀疑资本国家在战后之存心,可能采取绝对孤立之政策,等到他觉察世界联邦确是为了苏联以及大家的利害而设……如果世界联邦为维持军力分配比例计,苏联军力增加多少,联邦也增加多少,苏联当不致反对。

    说来说去还是回到军备上的竞争,这已够危险,兼又回到政治上的压迫,岂非更加危险?

    这里安琪儿爵士给了我们一个清楚肯定的提示:英美在战时及战后将采取“单独行动”。斯屈来脱先生及其他赞成英美联邦统治世界的一般人,意思也完全一致。其他诸国,随他们赞成与否,世界政府决不以全球之同意为基础。安琪儿爵士在1943年3月11日纽约市厅发表演说词谓:

    记住,美国前辈的政治家采取门罗主义时,并未先草拟完美的《泛美洲宪法》。他们连拉丁美洲诸共和国,都未与磋商。宣言是单独发表的,在我看来,这足以为今日吾人作参考。

    安琪儿爵士的火气,真愈来愈大了。

    但是大国的分配率为什么高,小国的分配率为什么低?我们看见一番颠倒乾坤的理论,因为,古尔柏森先生说,小国会联合起来攻打大国?历史中何曾有小国联合起来防卫国土的事,更不要说联合进攻大国了。历史的事迹,岂不正恰相反?威胁世界和平的,可是挪威瑞士丹麦?且听他的话:

    分配世界警察最理想的方法,似乎是给十一地方联邦平均之军力。但是这就是脱离现实了。计算分配率时,我们不仅须记住领土与生产力等因素,并须记住政治心理因素。如果各地方联邦皆得相等的武装军队分配率,较为贫穷的联邦(占大多数)必起而进攻少数富裕的联邦。

    这又是芬兰威胁苏联安全的旧调。为什么不建议较大的“集团分配军”而求安全,或多信托“世界政府”一点,依我看来,若研究政治心理的因素,倒不能为历史上侵伐人国孽迹昭彰的大国说话,反而应替爱好和平的小国说话。

    拿中国的例子来说,此说之不合理,更为明显。我知道古尔柏森氏对中国的感情不坏,他所应用的逆情悖理逻辑——加于中国的是一套,加于英美的又是一套——全非出于故意,也人情所难免。英美苏三国需要纵横大陆的生存空间,所以必须予以较高的分配率;为了同一的理由中国却不可得高分配率。为什么?因为中国要“威胁”其他国家,且看:

    论将来的局势,为世界和平计,最好由美英苏三国分得最大的分配率,各得一纵横大陆之生存空间。这三国的经济生命向内而非向外发展。(原文如此,不必怀疑!)此三国各遇有强大竞争国的威胁——如缺少生存空间之剩余大国德意志威胁他们,或工业落后在胚胎形中的大国中国威胁他们。

    原来如此,工业(即军火工业)落后的中国,在威胁工业已发达的苏联或美国!

    古尔柏森先生说得很清楚,中国因为人口甚多,领土易守,民族纯粹,所以只能得4%的分配率,而根据同那些理由,却须给苏联美国15%及20%之比率。古尔柏森先生也承认这“表面上的不公道”,而作如下“解释”:

    论中国,这拥有五万万人口的英雄国家应得的分配率,似乎该在4%以上。其实她人口之众多,就是分配率较低的缘故。中国不仅工业生产力低弱,领土比较易守,并且她的人口也众多,种族也纯粹。她可能训练多于美国四倍的军队巡防内部。这巡防警队虽然缺乏重兵器,在事实上,可成助战的步兵。所以她的分配率,只有4%。[6]

    古尔柏森先生,我不懂你的话。

    心理方面的理由,还不止于此。古尔柏森其实不要中国被人猜疑为帝国主义国家,不要中国激起全球的猜忌。后来论到不立“军力分配原则”的世界时,我们方看出其中真正的原因。

    此外,世界联邦能给中国机会发展工业,而不招引其他国家的疑惧。若无世界联邦,强权政治可能促使其他各国进攻中国,不让她五万万人口因振兴工业而招兵买马到太强盛的田地。

    但是即使在世界联邦之内,同一的难题仍然存在:要勒紧中国的工业颈喉呢?抑或听她发展,直到她要求与人平等,重订军力分配率为止,那时候再用枪尖把她压倒,或操纵“世界政府”把她镇住呢?这必成变相的“5:5:3”旧戏——此次日本挑战的根源。这种复杂问题之产生,全因为我们太重“事实”,而忘却平等原则。

    中国或不得已而接受此分配原则,或拒绝不纳,是另一回事。如果她接受4%的分配率,那不是出于被迫无法,而是出于老子的大智若愚、以柔胜刚、居下不跌、不愿招人疑忌的哲学。我对这点确信不疑。我所怕的,乃是历史未久之国,睥睨古人智慧,不肯戒骄戒满而弭猜惧、仇恨、倾覆于未萌。“装做傻瓜”是一句道地的中国成语,有时候我竟忘记to pretend to be a damn fool并非英文成语。除了一个中国学者谁会称他自己“守愚”“抱拙”?但是我知道,世界合作最后必因白种人的骄横而致失败。

    不,和平问题,并不是数字问题,而是强国的心理问题。世界和平问题,不只是数字问题,正如率师作战,不只是布兵立阵,察看地理两件事一般;往往军队坦克俱全,问题全在率师将领之人格、头脑、勇气、机智、应付下属军官的方法,及对待长官、同事及敌人的态度。

    丧师折兵有时因为主将在想念俘在敌营中的情妇。和平破产,固为赖伐尔辈迭次往来柏林罗马之间。如强权政治之观念不变,大政治家仍沾沾自喜、昏迷不醒,既不知战事因何发生,更不知战争目的何在——除了保守属地、维持原状——和平永远要成泡影,而我们的子子孙孙,还得流血。

    可否容我建议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可否容我证明和平是可能的事?可否容我借历史说明在世界上若干地带和平不是空中楼阁,而是有案可查的历史事实?美国与加拿大之间既无条约,又无分配原则,都相处甚安。可否容我再说一声,白种人未到亚洲前,亚洲已过了数百年国泰民安的日子?大溪第、巴利、沙摩亚【太平洋岛名】也曾度过太平日子,格林兰、冰岛也曾经见过和平。

    可否容我说出其中理由?南美及加利比海得以安享太平,因为西班牙、葡萄牙帝国业已崩溃。南美内战是有的,但是我们不是谈内战,我们谈的是世界史中的大波动,今日世界若要和平,英、法、荷帝国必须拆散。这次战争,我知道还不足以引起反动,破坏这些帝国,我只希望第三次世界大战能竟其功。如果帝国政府不为菲律宾、爪哇、印度、缅甸等人民的“自治能力”过分担心,那么菲律宾、爪哇、印度、缅甸便有和平可言了。如果他们继续为各属地的“自治能力”过分担心,战争将永远在他们自己国内继续下去。

    国内若无平衡,就必须内战。侵略者若不退出,就必须反抗帝国主义。世界唯一稳固的平衡,乃是平等。平衡立稳,方可望和平。小国家或许为了边境争执问题,有权利作战;大国家不论如何,无权利作战,因为大国作战,势必牵累全球。小国作战,总是为了他们自己的事;大国作战,多半因为他们要干涉人家的事。小国安宁,因为他们有足用的领土;大国作战,因为他们永远不能满足——他们需要“生存空间”。最后,国不论大小,并非因知足而作战;国不论大小,不知足便作战。老子说得好:“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这样看来,古尔柏森先生置数学于心理学之前,不啻西人所谓拴马于事后。在全球五六十个国家中,推翻世界和平者,只有三四个强国。这些强国骄横傲慢,纵横全球,踢倒人家的篱墙,割夺人家的自由主权,攫取人家的财产——最后为了分赃不匀而互拼死活。他们先自己相打,后来还叫世界各国帮他们打在一起。这已经不像话。但是说和平之道,仅在解除小国的军备,增强大国之权力,以防小国联合起来进攻大国,那岂非更不像话?

    奉告大国,你们至少也得装个并不害怕的模样罢!但是我们突然听见说须来巡防世界了。仿佛格林兰人、沙摩亚人、台湾人、缅甸人,都在威胁世界的治安,而诸大国却全副警服,雄赳赳地高视阔步,手持木棍,小国一不听话,随时准备棒击小国的头额。其实我们应该轮换一下,叫小国来巡防制止大国扰乱治安,而任凭沙摩亚人、巴利人、爱斯基摩人,自由自在。可是不,我们不能解除大国的武装,因为他们英勇作战取得胜利后,不肯让人解除武装。好,那末,让战争永远继续下去。头一样,你就要看见警察先生们先自开枪,互相对打起来,把我们这些可怜的弱小邻居吓得魂飞魄散。

    血地篇第十七

    ——此篇专攻“地略政治家”而推究此类自然主义战争哲学所由来以明自然主义之深入西方学界

    不战争的根源,还在深一层。我们不能把古尔柏森先生同强权政治家相提并论。他是站在我们一面的。站在对面的人数目众多,他们疮口的感觉极灵。医生,落手轻一些,因为病人怕痛;请施出最精巧的开刀手术来。俗语道:“讳疾忌医。”麻风症象业已蔓延周身,因为强权政治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沉疴。诊治方法,唯在施行手术,割除分泌毒汁之自然主义、定数论,以及失望论诸毒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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