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吾国与吾民(17年湖南文艺版)(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中国实为现世界中一最大之“不可思议”,是一大迷惘之因素,缘由倒并非仅仅因为她的年龄之高大与境域之辽广。中国在现存国家中年龄最高,而且保持着赓续一贯的固有文化;她挟有世界最多的人口;她曾经是雄视全球的强大帝国,是异民族的战胜者,她贡献给世界几个重要发明;她涵育有完全自己的生活智慧,自己固有的文学与哲学;在艺术的境界中,当别个民族方拍翅学飞的时候,她已经振翮高翔了。可是,今日,她无疑是地球上最糟乱最失政的国家,最凄惨最无告,最不能和衷共济以排万难而奋进。上帝——假使真有上帝——愿意她成为寰宇人群中第一等民族,可惜她在国际联盟中恰恰拣定了与危地马拉相比邻的末座;整个国际联盟出其最热忱之好意也不能帮助她——不能帮助她整顿政务,不能帮助她止息内战,不能帮助她自拔于政客、文人、军阀、叛逆者之深渊。

    同时——这差不多是最稀奇的现实——就是她最不讲求自救。好比是赌场中的老手,她把丧失一块领土,幅员与德意志全国相埒一回事,泰然处之,不动声色。当汤玉麟将军在热河神速退兵,打破世界纪录,八天之内,丧地五十万方里之时,四川方面叔侄两大将军却正斗得兴高采烈,大比其武,未免令人惶惑。上帝将能否达到其最后目的,抑或只有上帝自身出场,才能匡助中国,使成为第一流民族!

    另有一个疑窦,起于人们心中:中国的命运将怎样?她是否能生存下去一如已往之光荣?能否不蹈其他古老民族之覆辙?上帝是否真愿意她成就为第一流民族,还是仅仅为“地球太太的流产儿”呢?

    她曾经握有至尊的权威,曾经是战胜的豪雄。而今日,她的举世最伟大之基业,几乎是文化绵邈的国家中硕果仅存者。人们因是必须信仰她一定有一种能力,足使此种基业存续下来。吾人当能忆及希腊文化之灿烂,罗马功业之彪炳,今乃久已销声匿迹;又必能忆及中国怎样同化外来民族之思想行为,怎样吸收外来民族之血胤。此种竞存的事实,此种悠久之历史,很明显值得吾人之深思。对于一个古老的国家,似应相当致其尊敬之忱。好比社会对于银髯白发之敬意,应适用于国家,一如个人与个人之间,甚然,即对其悠久之历史,即对其绵永的生存,应致相当之尊敬。

    无论中国的一切都是缺点,她有一种优越的生活本能,一种战胜天然之非凡活力,是不可否认的。她已尽量发展其生活之本能,随时局之变迁而适应其自身之经济、政治、社会的环境。假令种族机构不及其强韧者处此,要将不免于陨灭。她接受了天然恩施,依附其优美的花鸟山谷,资为灵感与道德之营养。就是这种天然环境,保持她的心灵之健全、纯洁,以免于种族的政治社会之退化。她毋宁生活于大自然的旷野,昼则煦浴于阳光,晚则眺赏于霞彩,亲接清晨之甘露,闻吸五谷之芬芳;凭借她的诗,她的生活习惯的诗与辞藻的诗,她熟稔了怎样去颐养她那负伤太频数的灵魂!说得明了些,她的获享此耆寿高龄,乃仿佛一般个人之健身法,多过户外生活,俾接受大量之日光与清鲜空气。她经历过艰难困苦的时期,反复循环之战争与疠疫,以及其他种种天灾人祸。她总能秉一种可怕的幽默,与近乎犷野的沉毅气度,冒万难而前进;千辛万苦,最后卒能拨乱诛暴,以自复于常轨。不差,她是民族之耆艾;就只是民族之耆艾,已该是值得叹赏之所在。

    现在她已达到了期颐之龄,超越乎精神与肉体之痛苦,但往往也有人认为这意义就是失却希望,失却挽救的机会。因为人们疑惑着:高大的年龄是一种力量呢,还是腐朽弱质呢?中国好似颇蔑视这个世界,她拿一种冷淡的态度对待它。这是她的高大的年龄实有以致之。不论如何遭遇,她的平静的生命,永远无扰而长流,不辞痛苦与忧愁,亦不震撼于虚荣与屈辱——细小之情感只足以激动幼稚的心灵——如过去两百年中,立即毁灭与立即崩溃之威吓,亦曾未稍为所慑。胜利与失败,已不复能弹动她的心弦,困厄与死亡失却了它们的刺激力,而联系数百年的民族生命之暗影,亦遂失去任何严重的意义。仿佛尼采(Nietzsche)譬喻之大海,它大过于栖存于它体内的鱼类、介类、软体动物类,大过于胶泥,故能兼容并蓄,不致拒却它们的投入。同样,中国是大过于她的一切留学生之鲁莽而残缺不全之宣传;大过于贪官污吏、倒戈将军、骑墙革命家、假道学者之贪婪无耻;大过于战争叛乱,大过于一切污玷、贫穷与饥馑,因而能一一渡过此等难关而永生。侧身乎叛乱战祸之间,围绕着贫苦的儿孙,愉快而龙钟老态的中国,闲逸地吮啜着清茶,微微笑着;在她的浅浅笑窝之中,我偶尔看出她那绝无仅有的懒于改革的惰性和那别有风味的高傲的保守性。

    惰性乎?高傲乎?倒也不甚清楚。不过在她的心灵上,好像狙伏着某种老犬之机警,就是这种机警,便玄妙得动人。何等玄妙的高龄的心灵啊!何等伟大的高龄的心灵啊!

    二

    但是伟大能值得多少呢?卡莱尔(Carlyle)好像在什么地方说过,真正伟大艺术之第一个印象,常常令人失神至于感到痛苦的程度。是以“伟大”之命数注定该为人所误解的,中国之命数亦即如此。中国曾伟大而煊赫地被人误解过。“伟大”往往是一个特别的名词,专指吾人所不了解而愿意享用的事物。介乎愿意为人所熟悉了解与被称为伟大,中国宁愿被人所了解,倘能被每个人所了解,那才再好没有。可是怎样能使中国被了解?谁将充当她的传译者?她具有那样悠长的历史,其间出了那么许多圣皇雄主,贤哲诗人,名师学者,以至勇敢母亲,才干妇女;她有她固有的文艺哲学,绘画戏剧,供给一般平民以分辨善恶的道德意识;加以无尽藏之平民文学、民间谣俗以助美德。可是这些宝藏未能直接受外人之了解,因为语言之不通,已够掘成无法逾越的鸿沟。中国能不能利用洋泾浜英语来促使了解呢?所谓“中国通”者,是否将从厨子阿妈口中,探取对中国精神之认识呢?能不能经由仆欧,经由买办,经由萨劳夫,或诵读《字林西报》(North-China Daily News)的通信以达到了解呢?这一类主意分明是失当的。

    的确,想要尝试去了解一个异民族及其文化,尤其像中国那样根本与自己不同的文化,此种工作殆非常人所堪胜任。因为此种工作,需宽广之友情,需要一种人类博爱之情感。他必须循依心脏之每一次搏跃,用心灵的视觉来感应。此外,他必须摆脱一切自己的潜意识,一切儿童时代所已深植的意识,和成年时代所得深刻印象,一切日常为人所看重的字义,“共和政体”“繁荣”“资本”“成功”“宗教”“利息”,等等。又不能让他与研究下的国家生隔阂。他一方面需要超越的观念,一方面也需要一个淳朴的心地。此种淳朴的心地,大诗人彭斯是很好的典型,这位诗人赤条条裸裎了吾人的灵魂,揭露了一般人的性格、情爱并忧郁。只有秉此超脱与淳朴的心地,一个人始能明了一个异性民族的内容。

    然则谁将为此传译者呢?这一个问题,殆将成为不可解决之悬案。那些身居海外而精通中国学术之学者,以及图书馆管理员,他们仅从孔氏经籍所得的感想中观察中国,自然绝非肩荷此等工作之适当人物。一个十足的欧洲人在中国不说中国语言,而道地的中国人不说英语。一个欧洲人说中国话说得十分流利,将养成同化于华人的心理习惯,此等人将被其国人目为古怪人物;中国人说英语说得太流利而养成了西洋人的心理习惯,将被削除国籍。又有一种说英语的特种华人,或则系根本不会讲本国语言的,或甚至用英语发音来说中国话的。这些人当然也不可靠。像这样逐项排除,吾人势必忍受所谓“中国通”的调度,而将传译责任大部依托于他的一知半解的认识。

    此种中国通,让吾们且慢着描绘他,因为他是你在中国问题上唯一的权威者。兰塞姆(Arthur Ransome)先生曾把这样一个人物精细描写过。但照我想来,他是一个活泼的人物,吾人很容易把他描绘出一个印象来。可是切莫把他弄错了。他或许是传教士的儿子,或许是一个船主或水手,或则为领事馆里的书记,亦可以是大腹贾,对于他,中国最好作为沙丁鱼和花旗蜜橘的销售市场。他不一定是未受过教育者,其实他或许是个出色的新闻记者,一面注视着政治顾问的活动,一面照顾些借款佣金,他在他的能力限度以内,或可搜集很详细的情报;这个限度是他不能讲三个以上缀音的中国语言,而依赖他的会讲英语的中国朋友以供给材料,但是他总能继续他的事业。好在闲来玩玩高尔夫球,高尔夫球总能使他舒服。时而喝喝立顿茶,读读《字林西报》,亦颇闲逸,不期此时却激动了他的肝火,他对于土匪、绑票、内战,那些清晨不快意的报道,不免惹气,这一气把他刚下肚的早餐消耗个干净。他的胡子居常刮得煞光,服装整洁,远胜他的中国伴侣,皮鞋又擦得分外闪亮,远胜他在英国之时,这于他所费无几,因为中国的仆欧是最好的皮鞋擦手。每晨从寓所上写字间,则驾一辆跑车,疾驶三四英里,然后自信有光顾史密斯夫人的茶点之需要。他的脉管中未必环流着缙绅先生的血胤,他的客厅里也没有祖先的油画像,可是他常能远溯上古历史以至原始森林时代,以证明他的远祖确系贵族,这才使他的心境宽悦,而研究中国的一切烦虑也得以轻松了。可是他还有不舒服的时候,每次有事使他必须穿过中国街道,那里就有许多异族人的视线,千千万万集射而来。他掏出一条手帕,胡乱掩着鼻子呛一阵鼻涕,硬着头皮苦挺一下,免不了抱着扫兴而畏怯的神情。若泛泛地流盼一下那些穿蓝袜子的人浪的波动,则觉得这些人的眸子倒并不像廉价小说的封面上所描绘的乜斜之甚。这些人是否会从背后暗算人呢?明亮的日光下,怕不会有这等事情,可是谁也不能预料!他在棒球场锻炼出来的运动家气概一股脑儿离别了他。他宁愿叫脑袋吃一下球棍的猛击,却不愿再度通过这些弯曲的街道了。不差,这是一种畏怯,是一个陌生人的最初的畏怯。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单纯至此,他的“仁慈”使他不忍睹视贫愁的光景,不忍安坐黄包车上而目睹可怜的“人兽”拖沉重的负担——他因是必得坐一辆汽车。汽车的作用不光是代步的工具,它是一座活动的碉堡,从寓所把他载到写字间,沿途庇护着他,使他与中国社会相隔离。他不愿离开他的汽车,也不愿离开他的文明的自傲。在进茶点的时候,他告诉史密斯姑娘:一辆汽车在中国不算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每天三英里的驱车工作,把他深锁的心掩藏于玻璃箱笼里,从寓所装到写字间;侨居中国二十五年,未始一日有例外。虽然,当他重返英吉利,固绝未提及此等情形。而在寄给伦敦《泰晤士报》通信中却自署“二十五年侨华老旅居”,至于日常生活的实况则亦讳莫如深。他的通信写得很动人,当然,他一定会知道他自己所写的是什么的。

    同时,他所驰骋的这日常三英里幅径,倒也不大肯超越范围,除非偶尔玩玩越野赛马,这才劳他玉趾贲临,践踏上中国农田。可是这一来,必得让他爬出碉堡而抛头露面于日光空气之下,于其际,他也不会疏忽怎样去防卫自身的。不过这种猜想又弄错了,原来他从未下乡,只当他户外玩球之时,如此说说罢了。这一种秘密,一定是他肚皮里明白。他从不光临中国家庭,复小心翼翼以规避中国旅馆,也从未让中国报纸见一个面。到了晚上,电炬初明,他踱进世界最华贵的酒吧间,吮啜着他的冰烧酒,掇拾一些些街谈巷议,无稽谰言,喝得开怀,同座间大谈其中国海岸山海经,无非传闻遗说,一鳞半爪,其材料可远自十七世纪葡萄牙航海者流传而来。当他察觉上海非是苏赛克斯(Sussex),风尚不能尽如其在英国时之习惯,未免扫兴。及闻中国人民也来祝度耶诞圣节,不觉大快,不过中国人民之不懂英语,终属可怪。至若他走在路上,则趾高气扬,目无华人,倘或踏痛了同行者足趾,虽用英语说一声“Sorry”也属无例可援。不差,他从未学习过一个旅客应用的几句客套华语,却不断抱怨华人之排外思想,可怜庚子拳匪之役的火烧圆明园,竟不够好好给中国人一顿教训,怎不失望。哦,你们西洋人固握有权威以镇临中国,以促进人道之普通义务啊!

    上面所写的种种,都是你所知道也很平淡无奇的,假使不是为了西方人对华人观念之构成,与此等事实息息相关,我固毋庸在此多费篇幅。你必须仔细想想两方言语上之隔阂,中国文字之极度难学,以及中国政治、学术、文学、艺术之纷淆现状,并中西两方风俗习惯上之广大差异,始足与言了解中国。

    这一本书可说是对一般误解中国者之一篇答辩,它将根据较高的理解基点而觅取较善良解。不过一般“中国通”倘欲继续写他讨论中国事务的书本或短文,也难以仅为他不懂华文而遽干涉其著作之自由。总之,此等书本与短文,只配借作茶坊酒肆的闲谈资料而已。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