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中国的智慧(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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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里挑选了十一章,前七章写得最好的章节除了一篇外,其余都收录在内。除了一个小小的例外,这些章节全部译了出来。哲学上最重要的是有关“齐物论”和“秋水”的章节。“骈拇”、“马蹄”、“胠箧”和“在宥”这些章节属于一类,主题是对文明的抗议。最雄辩的抗议出现在“胠箧”中,而最具道家特色的是“在宥”一章。最具神秘主义并含有深刻宗教性的文章是“大宗师”,写得最优美的当属“秋水”,最奇异古怪的是“德充符”一章(典型的“浪漫主义”主题)。最令人愉悦的可能是“马蹄”,最令人着迷的是第一章“逍遥游”。在本书“古代哲学家寓言”部分,可以看到其他章节中的庄子寓言。

    我的译文以翟理思的译本为蓝本。我翻译时很快便发现,在容易且可能译得确切之处,翟理思的译文都是意译。他的风格不假思索,爱用口语体,这可能被认为是一个瑕疵。结果,几乎没有一行不是如此,所以我只得自己动手翻译,他译文中译得好的地方,我就使用。但我还是非常感激这位前辈,在许多文章中,他非常成功地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他译得好的地方,我没作什么改动。在此意义上,这篇翻译可以视为是我本人所作。

    还应该注意到,整个文本中,在本意为“上帝”(God)的地方,翟理思译成了“上天”(Heaven)。另一方面,“创造者”(Creator)一词是“造物”即“造万物者”的确切翻译。这儿我就不再详细说明其他哲学术语的翻译了。

    《庄子》

    林语堂英译

    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112]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113]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114]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115]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116]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熄;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相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117]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惠子[118]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而成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此得一名,彼仍为洴澼为事。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齐物论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乎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窑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119]喜怒哀乐,虑叹变,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以由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120],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121]?道恶乎往而不存?

    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122]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之非马也。[123]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124]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其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125]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何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何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126],大廉不嗛[127],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128]。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何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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