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解道：“从来梦是心头想，大概魂念随主张。叹孟姜唯恐儿夫身有恙，所以梦魂颠倒有这恶思量。罢了吗，天哪！只当是寻夫于地下，倘然合该是命，唯求葬妾与夫傍。但只是令妾儿茫茫何处寻尸骨？还愁过妾休早早中途死孟姜。可怜我浑身似水浇皮肉，半夜无粮塞肚肠。天也该亮出出暖日，地是精湿化化寒霜。呀！乌鸦乱起松梢上，黄土飞空古道傍。”
这佳人立起身来辞小鬼[431]，复又向上拜龙王。玉指轻轻儿地携雨盖，香肩慢慢儿地带行囊，暗伤心说：“小妾方知行路的苦，也是出于无奈夫妇的情肠。”
第三回 村店过夜
落叶萧萧天地秋，风尘滚滚路途愁。
飘零翠黛眉头儿苦，冷落胭脂模样儿羞。露透胸脯儿娇怯怯，风吹身子儿荡悠悠。
“又不知存亡未卜夫何处？哎！不知何处掩埋我这臭骨头？曾记得笔画眉头山黛冷[432]，弹琴花下月明秋。到而今城长万里人何处，路人三秋岁未休。怎能够有日归来重举案，大略着从今未必再登楼。罢了吗，夫啊！也是你我前生造来的罪孽，须得今世夫妻磨去这忧愁！叹奴今下磨脚掌黄花儿瘦，上打肩头红叶儿秋。忧心处，独行古道人烟儿少，深入苍烟树行子幽。断魂时，人寂板桥霜，鸡声茅店月，犬吠时，门外归鸦柳梢头。这些苦处奴岂无思过？各样的凄凉，挨着次儿愁。”
日头儿已经傍午无吃饭，村店上早晚寻常也卖粥。这佳人见另有一间堂客座，急行几步板桥头。店婆儿见女子的行装虽苦淡，女子动作自温柔。说：“问娘子要甚吃食随意用。”佳人说：“现成的就好不过大锅粥。”佳人饭饱身活动，手帕儿擦干满面汗珠儿流。透真了两朵桃花一双柳叶，千般婀娜万种风流。店婆儿说：“好个娘子身儿秀，一团正气脸皮儿愁。问娘子今自何来，还朝哪去？”
孟姜女一声长叹两泪交流，说：“只因我夫筑长城离故土，致使我心系万里泪洒清秋。边风塞雪寒天地，凉雨荒烟冷日头，寒衣远送遮夫体，徒步前来自解忧。到长城水落石出心也死，强如愁肠寸结血泪儿空流。”
店婆儿说：“罢呀！罢呀！不可，不可！一个千万里的程途，八九月里的秋。一点点的脚儿，一条条的身子，满山的贼盗，遍地的魔头。西南的风儿，东北的女子，出门子是残夏，行路儿是深秋。最能够动客的伤心，招人的痛胆，况有拴娘儿的线索，岂无打杠子的咽喉？”
佳人说：“夫妇好似鸳鸯同游，生生死死也不能分手！蒙指教那些儿利害我全思过，奈牵连这点子痴心总不休！谁情愿一个人影儿在残照里，忘思量两魂灵儿绕素秋。此一去便是相逢于地下，自有那情丝儿系在鸳鸯[433]冢上连理枝[434]头。”
店婆儿见佳人说到伤心处，不由得嘴唇儿一撇，泪道儿双流。眼看着佳人怀揣着热胆，说：“话叫你一阵丝丝拉拉把我心系儿揪。事今至此如何好？去你是怎去？留啊是难留！若不然我拼这条老命，随你一同去，虽也孤单强如一女流。”
佳人感叹说：“奴焉敢！无故的劳动你老人家理不通。婆婆厚爱奴家深领。他日归来把此意酬。”
店婆儿无奈，收拾佳人歇宿，他二人挑灯对坐话难休。呀！谁声儿又早催人更鼓尽，这佳人打点行囊奔路头。
第四回 路叹
秋风儿阵阵吹人，晓气儿清，树叶儿萧萧乱落，露珠儿凝。残星儿隐隐迷离，形影儿淡，日头儿淡淡掩映，树梢儿横。弱体儿迢迢，古道人踪儿少，瘦影儿冷冷，西风泪道儿红。绣鞋儿窄窄难行，途路儿苦，力气儿单单，怎奈骨头儿疼。叹佳人香躯已似黄花瘦，怎当得扑面的严霜，透骨的风？
两脚儿踏尽寒烟如泛梗，一身儿磨残秋色似飘蓬。愁怀怕向程千里，望眼惊看山万重。“说奴家这断肠苦恼凭谁诉？哎，天哪！不知何处是长城？”少不得强撑着精神登古道，模糊着泪眼任西风。沿途访问儿夫的信。闻听说，“山海关[435]前正动工。”佳人得信心稍定，说幸喜前途有路通。但能够前途得见儿夫面，不枉奴受这跋涉的苦楚，迢遥路程。
且说那秦始皇因防国难把长城修，差遣那蒙恬修城要不日成。耗尽民财劳伤人力，淘干骨血累死生灵。
众民夫运水搬石，爬山越顶，真是披星戴月，那个敢稍停？将那些累死的民夫，随溜儿砌，真成了积骨如山沿路儿横。怨气漫天冲碧落[436]，哀声震地动苍生。
那范杞梁自从充役离乡土，也入作场学做工。怎奈那书生气质何曾惯，只落得工尚未完病已成。瘦弱书生禁不起折磨，可怜他魂随月落气随风。有几个伙伴怜他孤又苦，把尸骸埋在城根瓦砾中。这一日节届重阳应挂队，钦差传话命歇工。恰值这佳人方自临边地。
只见那风景人烟果不同。一带长城连峻岭，雄关高耸入云峰。佳人观罢心中叹：“说必真是倒海移山力竟能。若非我不远千里怀诚意，怎能够匆步独登万里程！但只是夫君下落难寻问，又无个门路儿，我和哪个去究情？”
佳人正自心犹豫，忽然见三四个工人结伴行。一个个憔悴形容衣衫褴褛，手携钱纸[437]面带忧容。一直竟向关前走。“说呀，何不问一个消息，他们定知情。”孟姜女走近前来忙万福，说：
“小妇人有一言求教，请爷们且暂停。”众人止步连忙还礼，见佳人和容之内带愁容。虽然是布裙荆钗一身尘垢，暗含着超群的体度出类的丰楞，举止安详温柔的气象，一团和气满面和平。说：“问爷们此处与工民夫之内，有个范杞梁是奴的夫主充役在长城。”众人见问齐伤感，说：“大嫂原来为找范兄。我等是各处的民夫，充差到此，与范兄同行同伴同做工。只因他不惯动劳身已故，怎忍得尸骸暴露，所以葬在长城。今日节正重阳停工犒赏，约会着烧几张钱纸，尽尽朋情。”众工人正诉愁肠还未毕，见佳人香躯一仰杏眼双暝。
第五回 认骨
人生最苦是离群，况这夫妻的恩爱分外的磨人。
孟姜女一闻夫主身亡故，这佳人魂飞已赴九霄云。好一似花经雨打从头儿受，月被云遮挨次儿昏。
（孟姜女）说：“夫啊！”声气儿难出，脖项儿堵，弱体儿瘫软在地，顾不得眼下多人。这佳人半晌昏迷睁杏眼，桃腮裂破绽朱唇。
哭了声：“夫啊！你坑死了我，苍天何意苦良民！我儿夫守礼读书明大义，修身俟命晓经纶。实指望有日归来挥姓字，谁知竟成了石沉大海无影无闻？
“曾记得夫婿长亭别小妾，叮咛的言语动人心。你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分。我岂不顾夫荣妻贵偕相守，奈我这冤枉怎么由得人？料着我此去修城难回故里，妻呀！你再想相逢，只除非是梦魂！’
“到而今果中夫言，遭了异变，叫妻儿天涯何处觅孤魂？只落得茫茫天地难回首，落落谁家可寄身？叹奴家进退无门唯一死，怕不成一堆白骨任风尘。”
众人见孟姜哭的肝肠断，忙向前说：“娘子休悲，且定一定神！”
这佳人强撑着伤心深下拜，说：“蒙众位葬夫的情义，刻骨铭心。一言难尽奴心苦，望爷们指教我去看看夫坟。”众人落泪齐伤感，说：“请娘子我等相陪去兄坟。”
孟姜女肩负行囊揣雨盖，泪凝秋水气贯苍穹。不多时越过关城临海岸，滔滔碧水冷冷秋林。长城一道临东海，垛口千出倚北辰。瓦砾成堆灰尘满地，风烟满目寒气逼人。佳人说：“野地荒凉人怎受？叹我夫一堆黄土卧秋云！”孟姜女眼望工人呼列位，说：“这荒凉的敞地哪有我夫坟？”众人叹息呼娘子，说：“此乃是朝廷的重地，谁敢埋坟？范兄尸骨埋在城根下，是我等物类攸关一点心。埋了条三尺白石为记认，上边有令夫的名字，权作是碑文。”佳人听罢心中惨，莲步轻移杏眼分。众人指道石碣下，佳人见石条一块埋在城根。只见那字迹模糊难识认，半为风雨半为尘。
这佳人扑到城根伏弱体，好一似满腹干柴烈火焚。说：“夫啊！你一点孤魂归何处？你妻儿一场辛苦为何人？念奴家投荒万里来寻你，痴心儿还指望相逢得见君。谁知你珠沉玉碎埋荒草，叫妻儿月缺花残付断云。从今后茫茫天地如蓬梗，要相逢总然有梦也难寻！”
孟姜之爱动天地，佳人之贞感鬼神[438]。这佳人为求夫骨把城哭倒，惊动了奉旨钦差奏上闻。秦天子召见佳人，佳人不允，怀夫骨身投大海表清贞。秦始皇怜念孤贞嘉节义，关城外大修祠庙姜女成神。
尼姑思凡
林语堂译自一出流行戏剧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只因俺父好看经，俺娘亲爱念佛。
暮礼朝参，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供佛。
生下我来疾病多，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门为尼寄活。
与人家追荐亡灵，不住口地念着弥陀。只听得钟声法号，不住手的击磬摇铃，击磬摇铃，擂鼓吹螺。
念几声南无佛，萨嘛诃的般若波罗。念几声弥陀，恨一声媒婆。念几声娑婆诃，叫一声没奈何。念几声哆旦哆，怎知我感叹还多。
（她来到五百罗汉厅。罗汉是佛圣，以独特的面部表情闻名。）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每个都留着胡须，他把眼儿瞧着咱。
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一个儿眼倦开，蒙的觑着我。
唯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光挫，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
降龙的恼着我，伏虎的恨着我，那长眉大仙愁着我，愁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似这等削发缘何？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第四部分 中国人生活随笔
中国故事
序言
中国与我们称之为西方的现代世界之间的区别是，西方儿童相信仙人，中国成人相信之。拥有信仰的能力，这是现代世界总体而言所缺失的东西，这对我们是利还是弊，谁也说不清。莎士比亚相信许多我们后来这些明智的预言家所不相信的东西。但是我们在阐述可证实的真理时，却作出了极大的错误判断，把它与诗意真理或想象真理混为一谈。我们对真理的总体态度已被我们的科学训练所破坏，不会再对推动不了机车或运行不了蒸汽机的真理产生兴趣了。我们失去的是想象，即真理和虚构之间那条令人愉悦的界线，二者在此融合，谁是谁已经不再重要。这就是我们再也产生不了与宗教关联的伟大神话的原因。现代人自我意识很强的大脑失去了其淳朴的天真。但是这一差异已不再是东西方之间的差异，而是所有国家科学时代与所有从前时代的差异。如若没有像伏尔泰和王充这样几个沉着稳健的理性主义灵魂，那么，十九世纪前，人类的确从仙人那儿得到不少愉悦。
结果，中国文学充满了鬼魂、妖怪、狐狸精、魔仆和双面人的故事。在翟理思的《中国艺廊的奇异故事》（博奈和利夫莱特）中可以看到此类故事。中国最优秀短篇故事集是《今古传奇》，其中有11篇已被E.巴茨·豪厄尔出色地翻译过来了。还有篇幅更长一些的故事，表明了说书艺术的更高发展。不用说，还有大量中国故事几乎没有触及。
我挑选了几篇较短的故事放在此书中。这些故事要么非常典型，要么有些特别意义。前两篇审判故事特别有趣，跟圣经故事有着相似之处。“中国的灰姑娘”对学习民间故事的学生应该非常有意思。“倩娘的故事”是典型的鬼怪故事，其中人的灵魂可以离开身体。接下来的两篇故事是四世纪早期的故事，带有特别的滑稽幽默，这是那一时期的典型做法。“两孝子千里寻父”和“汉宫秘史”是真实故事，是历史，并非文人的虚构杜撰。我之所以选取这些故事，是因为从西方人的视角来看，它们非常“离奇古怪”，但特别确凿。跟《浮生六记》一样，这些故事可被视为从中可以一窥中国人生活的文献。这些故事中，除了《吾国与吾民》中收有“倩娘的故事”之外，其余的以前都没译成英文。我没有收录中国笑话和幽默故事，它们本身就是一片沙漠。
中国故事
林语堂英译
二母争子
这个故事与接下来的故事均摘自《风俗通》，两故事出于同一写作动机。《风俗通》即《风俗通义》，作者应劭，东汉后期人，生活在公元178年—公元197年间[439]。这个故事与《圣经·列王传》中的所罗门审判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在“佛的诞生故事”评注中也可看到类似主题，也许是于公元五世纪在印度写就。[440]目前版本的《风俗通》中看不到这两个故事，但唐朝马总撰写的《意林》里却收录了这两个故事。《意林》是古代哲学家集，非常受推崇，因为它收录的许多选篇（《老子》《庄子》《孟子》等）与现代文本不同，而且保留了现已佚失的古代文本的一些文章。应劭的这部著作非常著名，据约公元600年的隋史官方书目中记载，这部书有三十一卷，但目前的文本只剩下十卷。中国的佛经翻译始于公元一世纪。与所罗门故事的相似很可能是一个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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