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赖柏英(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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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洛激动地抚摸她的头发,盯着她的眼睛,把她的脸托起来。她似乎有点怕,迟疑了一会,然后就听任他轻飘飘吻在她唇上。她满面羞红,一句话也不说。刚才卫士般的理性还战胜了内在的情感,现在却柔顺异常。这一吻使她动摇,她忽然愁容满面。

    “你不高兴和我在一起?”他问她。

    “高兴。我真希望能永远这样,你、我和我的田庄永远聚在一块儿。”

    “你的田庄,对你就那么重要?”

    “是的。不只是田庄,那是我的家庭。你不懂……”

    完美幸福的一刻已经过去,阴影向他们袭来。

    回到河滩上,她说:“新洛,我爱你,以后也永远爱你,但是我想我不可能嫁给你。”

    他们已经道出彼此的真情,双方都有新的谅解存在。到达山间的隘口,新洛抬头一看,太阳映着石坑崎岖的棱线,顶端有一个大山隘,也就是一个深沟,横在陡直的峭壁间,很像落牙留下的齿坑。近处则是一片绿紫相杂的山腰,围绕着他们。

    柏英坐在草地上穿鞋袜。“你在看什么?”她发现他呆呆站着,就问他。

    “我在想,我们有一天若能携手共游那个石坑,不知有多好。我看你站在隘口中间,俯视我、召唤我。我会把一切丢开,追随你,追随你和群山。”

    “我在这儿,山也在这儿。”她已经站起来。“你还要什么?”她银铃般的声音消失在山隘里,和鸟叫声融成一片。

    那天下午,他们慢慢前行,高兴得忘了自己走多少路。她不再害羞了,大部分时间都把手环在他腰上。有时候他们必须一上一下爬过小山。她的步子没有慢下来,反而加快了。有时候她上山下山,两步并做一步走。

    有一刻,她对他说:“世界上还有比我们这儿更美的山谷吗?你已拥有这些山,也可以得到我。为什么你一定要出国呢?”新洛没答腔,她又说,“就算你住在漳州,我们也有香蕉、甘蔗、朱栾、桃子和橘子。还有各种鱼类和青菜。外国港口有的东西,我们哪一样没有呢?”

    新洛告诉她,在西方世界、外国有很多东西,他一定要上大学去研究,他父亲也希望他去。

    “你看到外国,会学到什么?”

    “我不知道。”

    “你觉得你会像我们现在一样快乐?”

    “我不知道。”

    她甩甩头,脸上有伤心的表情。

    “好吧,那你去吧。我打赌你不会快乐。我想你也不会回到我身边,因为我那时一定嫁人了。”

    她好像要打一仗逼他留在家乡似的,其实她只是说出自己平凡的意见。因为当时她语气十分肯定而自信,甚至带有一点挑战意味,所以他始终记得那几句话。

    当天和第二天,他们一直相聚在一起。新洛在一艘河舟上订到一个位子。船要第二天才开。他替柏英找到一艘回家的小艇,那么她就可以顺依母亲的心意,不必单独走山路回家了。新洛说要在船上过夜,但是她反对,说船上装货卸货,船板要到装完货才架上去,他们根本没地方可睡。

    “来嘛,我们单独在一块儿。”她说。

    “到哪里,客栈吗?”

    “不,我不喜欢那些肮脏的客栈。我们何必找地方呢?山边一定有地方,我们可以不花一文钱过夜。”

    新界是一个小城镇,两条宽浅的河流在这儿交汇。河上有一座木桥,一端是街道,一端地势较低,房子一直延伸到乡下。

    他们吃了一碗面,几块麦饼,就过桥往山边走。天色还很亮,他们走了半个钟头,看见一座小山顶有一间墙壁泛红的小庙。他们往上爬,到了山顶,才发现那只是一间烧毁的破庙残骸。焦黑的梁柱横在地板上,头上的屋顶破了好些大洞,墙壁也发黑,光秃秃的,一对残烛还立在陶土容器里。几个泥菩萨,其中一个连头都断了,更增加荒凉、无望的气氛。

    “这样一个鬼地方!”柏英说。

    他们又走出来,选一个干燥的地方,把东西一放,人也坐下来。

    “好了,就这儿吧!”她说,“你有没有在露天过夜的经验?我可有喔。”

    他们蹲在那儿,膝盖顶着胸膛,遥望下面的城镇。天渐渐黑了。船上的微光点缀着河岸,暗暗的船身静立在银白色的水面上。偶尔也有人拿着火炬,穿过木桥。

    他们身子慢慢往下溜,换成躺卧的姿势。天空很快就一片漆黑,星星开始出现了。对面是山,一弯淡月已经向地平线慢慢沉落。柏英很累,但是很高兴。

    “啊,天狗星在我们头顶偏南的地方,北面还有北斗星呢!”——她指指北斗七星说。“以前天气晴朗的晚上,星星一出来,天凯和我就数几颗,但是星星一颗接一颗出来,我们只好放弃了。”

    新洛躺在坡地上,船夫的灯火就在他下方,他心情很沉重。每一颗流星都像利箭,使他心悸,此刻除了身边的少女,什么都不敢想。她起身坐了起来,双眼望着他。头上无数的星星一堆堆出现,好像在嘲笑着他们,而流星却像一排排火花,闪过天空,烧灼他的灵魂。

    “你怎么不讲话?”她问着。

    “只是在想——想一切——关于我们和我的未来。”

    “那就说给我听听。也许以后不会有这么一夜了,只有你和我单独在一起。”

    新洛开始谈起,他那年毕业后,就要到新加坡去。他告诉她,他要学医,又跟她谈些世界的地理,五大洲和两大洋,等等。她专心听着,不断说:“我不懂。”

    “我告诉你一件事好吗?”她说,“其实这次出来是我计划的,因为我要送你,因为我希望一整天在一起,能好好谈一下。你马上就要走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当然啦,我希望你今年寒假会回来。你将来会变成好医生,大医生,把我甩在脑后。”

    “别那样说。忘掉你?那是不可能的。”

    “天知道。那些外国女孩子,总有一个人会抓住你,说不定你连家也不想回了。”

    “别那么悲观嘛,柏英。”

    “我要讲,我一定要讲。你今年寒假如果不回来看你母亲,你一定要告诉她,她就会告诉我,我就找理由到漳州去看你。”

    “你有什么打算?”

    “喔,我会嫁人。”

    “嫁谁?”

    “不知道,现在还没有决定,祖父需要我。如果我不关心祖父和家人,我就会出嫁,离开他们。但是我真的很关心他们。我若离得开祖父,忘得了这个家,我就叫你娶我,让你带我去新加坡了。”

    “为什么不行呢?”

    “当然有原因嘛。”

    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情。然后她困了,还是睡觉吧。毕竟他们已累了一天了。她在他身旁躺下,天真地说了一句,才闭上眼睛。“我从来没有这样和一个男人共同过夜。”

    “我也没有。”

    “那就乖乖睡吧。”

    她转到另一边,因为疲倦,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又翻身向他,新洛还醒着,用手去握她的手。不久他也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新洛被她叫醒。“起来,愈来愈湿了。我们进庙里去吧。”

    新洛揉揉眼睛,发现地上真的很潮湿。

    “我们可不要感冒啰!”她说。

    他们拿起东西,走进庙里。河谷上有风吹来,寒意逼人。月亮已经下去了,四处静悄悄的。

    等他们视线调整过来,他们可以看见星光由屋顶的大洞往下照。除此之外,他们就整个陷入黑暗里。

    “我现在完全醒了。”新洛说。

    “我也是。靠紧我,我好冷。”

    他们躺在黑夜里,手臂相拥,新洛伸手环住她的背部,她靠近来说:“这样真好。”他抚摩她的秀发。她静静躺着,两人的气息使彼此都觉得温暖。黑夜里出现了一个女人,不是“鹭巢”的柏英,而是一个温和、柔弱、多情的少女。他触到她脸颊,觉得湿湿暖暖的。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柔弱、舒服地靠在他胸上。

    “真希望永远这样。”她终于说。

    这时他忽然热血沸腾,就问:“你知道那些事吧?”

    “什么事?”

    “你知道的。那些事嘛。”

    “别傻了。女孩子一长大就知道。”

    “你为什么不肯嫁我呢?”

    她失声痛哭。然后说:“好奇怪,我从来没有这样抱紧过一个男人。我不能这样抱祖父,也不能抱我妈。但是抱你真舒服。”

    她情绪一崩溃,就开始说出很多内心深处的烦恼。她谈起家里的问题,谈起珠阿,她说她和母亲都讨厌她,又谈到天凯。“有一次祖父和我说了一段话。打从我出世,我就是他最钟爱的孩子。祖父说:‘我是一棵树,我有两根树枝。天柱很乖很尽责,却不开花结果。另外一根树枝已经腐烂了。这个坏胚子总有一天会卖掉我的田地,我却拿他毫无办法。’”她又说,“你看我整天高高兴兴的,我从早忙到晚,没时间想那些。但是一到晚上,我常常睡不着,想东想西的。我怎么办?你现在明白我不能嫁人,抛下一切不顾的原因了吧。”

    她泣不成声,他安慰她,她才觉得好过些。

    “有人可谈真好。拜托抱我紧一点儿。”

    这时她已经平静下来,坐起身来擦鼻涕。然后她握住他的手,兴致勃勃地说:“你要不要?”

    “要。你呢?”

    “我是问你呀。”

    于是她把自己整个献给了他。不久他们就相拥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对她说:“我很抱歉这样对你。”

    她回答:“不必觉得抱歉。我宁可把童贞交给你,也不愿交给别人。因为我爱你,这样你就会一直记得我。”

    第二天他们手拉手逛街,游河岸,心里充满以身相许的幸福感。因为分离在即,将来又是未知数,那份感觉就更强烈了。

    他们在新界分手,他前往漳州,她则单独回家。

    他写信给母亲,也问候了柏英的家人,却一直都没有接到家里的回音。十二月他收到在鼓浪屿教书的碧宫来信,说柏英已经嫁给甘才。他简直惊呆了。她说甘才是入赘赖家,变成“赘婿”。富家女若为了重大的理由,一定要留在家里,就用这个办法。“赘婿”要冠女方的姓氏。但是一切太突然、太意外了。新洛猜想,后来也由柏英证实,一切都是那夜交欢的结果。碧宫说,“招女婿”是她祖父的意思。但是新洛知道,一定是柏英使祖父起了这个念头。她毫无选择的余地。

    第九节

    大约过了一个月,新洛才抛下工作,回家去看他母亲。他渴望再见到柏英,已经两年没见面了,请假的原因是母亲急病,公司只好勉强准假两个月。单单来往的航程,就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行前曾经发生一些事情,使他临行增加了不少困扰,他丝毫没有度假的心情。

    有一天三点,韦生打电话说要见他。

    “吴爱丽死了。”

    “什么?”

    “自杀的。我由报社里得到这个消息。我现在能见你吗?”

    新洛说,他一时走不开,但是工作一完他就来看他。“我五点在楼下等你,”韦生说。“这条新闻晚报会登出来。”

    新洛相当震惊,他三周前还看到她。他想起她的声音、她的笑容。

    韦生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他了。两人一碰面,韦生眼光敏锐地抬头看他。

    “看到这个了吧?”韦生指指手中的一份晚报说。

    新洛接过报纸,看看标题,眉深锁。大字体写着:“巨富千金自杀。情场失意。”

    他打了一个冷战,嘴唇觉得干干的。报上没有登出细节。她服用大量安眠药死去。因为她常常起得很晚,女佣十一点才发现她的尸体。她没有留下遗书。吴太太不肯接见记者。

    吴家是社交界显赫的家庭,这种消息当然成为第一版的新闻,文中没有提到新洛的名字。他们引用一个未经证实的来源说,她心情很坏,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她自杀的动机大部分是从一些喜欢浪漫故事的民众猜测而流传出来的。毫无疑问的,她有很多男朋友曾经在她家走动,或者驾车陪她出去。新洛可从来没约她出去过。

    有生以来,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与他息息相关的悲剧。

    “怎么了?”韦生问。

    “我也不懂。我已经将近一个月没看到她了。”

    他们站在有顶的回廊上。

    “来吧,我们找地方坐坐。顺便也好好谈一下。”他们向南走过两条街。穿过窄窄的“小巷”来到宽广的大街上。刚刚下过一个钟头的大雨,热烘烘的人行道冒着轻烟,掺杂着汽油的味道和海水的咸味。

    他们进入左边的一家咖啡馆。藤质的百叶窗拉起一半,房间暗暗的。由藤质叶片的小孔望出去,可以看见泛白的大海,以及驶往印尼诸岛的船只,还有港泊里穿梭来去的拖轮。

    俩人占了一个窗口的座位,红色假皮的椅套破破烂烂,可见已经用了很久了。一只吊扇在头顶吱吱作响。

    韦生叫了两客威士忌。

    “也好,我需要大喝一杯。”

    新洛垂头丧气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韦生背向窗口,用手指抓抓头发,盯着柔光中新洛的面孔。

    “明天也许会登得更详细。这一定是新加坡茶余饭后聊天的好资料。你一定要对我坦白。她爱你,不可能是为了别的男人而自杀,我也不相信她会那样做。也许我可以替你掩饰一番。”

    “没有必要。坦白说,我根本没干什么。我叔叔不会多谈,我知道他一定很失望。爱丽是一个好女孩,我想她从来就不快乐。有那样的母亲和那样的父亲,她一定想要逃避。她和她母亲不一样,她知道自己长得很平庸,人又很害羞。我意思是说,她不是势利鬼——只是一个思想平实、生活平淡的女孩子。钱对爱丽这样的女孩子并不足以代表一切。你知道,她有一天对我说:‘我但愿能到一个小岛去,嫁给一个渔夫。当然他对我要好、要和气、够体贴。不要再看到我妈那些镶钻石的假牙。’”

    “真可怜,”韦生说,“这也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朽竹竟会发出好笋,好竹子却发出坏笋。你上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记不得了。大概是三周以前吧。上上星期她打电话给我,说她母亲出去了,她很想见见我。”

    “后来呢?”

    “我没去,我借口推掉了。你是知道的,我不想鼓励她,免得愈陷愈深。”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新洛搭计程车回家,心里充满罪恶感。他没有杀她,但是他知道自己是造成她自杀的间接原因。如果他肯和她谈恋爱,她就不会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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