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2:辽宋风云-天下不过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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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历史,人们总会习惯性地说:“历史长河……”这没错,只是不大精确。就像提到人生,人们总是用长跑来比喻一样,乍听没错,细想全错。

    因为,真正的人生是短跑。长年累月的准备,艰苦卓绝的训练,都只为了关键时刻的冲刺。然后,人生定型。

    历史也正是这样。

    它的长河中闪烁着无数的关键时刻,这些或光明、或阴暗、或惨烈、或讳莫如深的关键时刻,才是我们人类的精华体现。其后所有的漫长岁月,都不过是它们的附属品,用来稀释、淡化当时的浓郁内核。

    就像公元976年十月二十一日这一天。

    赵匡胤突然间死了,前一天还好好的,一夜之后,就被宣布已经是一个死人!皇帝马上就诞生了,竟然不是赵匡胤的儿子,而是他的弟弟赵光义。

    这一天清晨,宋朝原晋王、开封府尹赵光义在其兄长、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灵柩前奉遗诏继位,成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阳光下没有什么新鲜事,每个人都知道应该怎么做。在赵匡胤的棺材前,一个个法定的程序在进行,一个新的、名正言顺的皇帝在一步步地诞生……没有异议,全票通过。

    在那一天的漫天大雪里,至高无上的皇冠落到了赵光义的头上,其他人的头上和身上落的都是惨白色的雪花。包括原来的皇次子赵德昭、皇四子赵德芳,以及盛殓着赵匡胤尸体的棺柩。

    下面观摩欣赏赵光义是怎样极为迅速又有条不紊地把天下万物都收入自己的囊中的。

    先安内。

    首先是皇族,一连串金光闪闪的头衔被赵光义扔了出去,落到他亲爱的族人头上。

    封先帝赵匡胤的皇后宋氏为开宝皇后。

    封原皇次子德昭为武功郡王,由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升为检校太傅、同平章事,封为永兴军节度使、京兆尹兼侍中,位于宰相之上。

    封原皇四子德芳由贵州防御使升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

    封皇弟赵廷美(先匡美,再光美,再廷美。为两个哥哥避讳)由永兴节度使兼侍中升为开封府尹兼中书令,封齐王,位于宰相之上。

    即时起,先帝赵匡胤的儿子和现齐王赵廷美的儿子,享受现任皇帝赵光义的儿子们的同等级待遇,并称为皇子,三者的女儿们并称为皇女,以示存亡一体,永无二心。

    以上的条件,不管背后的那根大棒是否存在,达到了什么级数,至少胡萝卜的吨位是够了。平心而论,赵光义已经把能让出去的都让出去了,除了自己的皇位,连自己儿子的未来继承权都没有保留。而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安静。

    在现存的史料中,查不到当年赵家内部有过任何纷争,尤其是最敏感的德昭、德芳、廷美三人。那一段的历史中甚至没有他们的任何出场白,或者哪怕一个现场动作。

    再说高官。

    朝中高官,闷声发大财,每人都有赏,就算是宰相这种没法再升的职位,都可附加上一些额外好处。

    原宰相薛居正加封左仆射,沈伦(原名沈义伦,避讳去义)加封右仆射;参知政事卢多逊升为中书侍郎、平章事;枢密使曹彬加同平章事;三司使楚昭辅升为副枢密使;潘美虽然不在家,也加封为宣徽南院使。其他的大小官员依次加官晋爵,严格做到人人有份,见者有份,就连大牢里的犯人都不例外——大赦,哥儿几个可以出去透口气了。

    忙完了这些,人们惊奇地发现,赵光义的表情还是那么奇特。想象一下,一张脸上既要保持住二十年如一日的优雅庄重,还要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悲痛万分、生不如死,一边哭一边笑,那是张什么样的脸?

    这是必须的,赵光义的局势还远远没有稳定。环顾当时,有一股力量,它可怕、敏感,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只要有一个稍微异常的冲动就会把它突然点燃,而它一旦发作了,就会让宋朝的天下瞬间四分五裂,无论谁都没法收场!

    军队。

    此前完全听命于赵匡胤本人,除了赵匡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调动一兵一卒。

    这时候是当年的十月末,在两个月之前,宋朝征调了绝大多数的禁军分五路进剿北汉,也就是说,在赵匡胤暴死、赵光义越侄登基时,开封都城内的军力是空前薄弱空虚的。

    没法不佩服或者羡慕赵光义了。说佩服,他眼光独到,选择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做他生命中这件最重要的事;说羡慕,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他哥哥暴死的时候,居然正是国都军备空虚的时候,没有几个握刀的人能对他跃跃欲试。

    分析一下赵光义的能力组成元素,他的强弱点都在哪儿?

    赵光义二十岁左右当上了开封府尹,此后一直在首都行政部门里主持重要工作,有近十六年。他官场经验丰富,全国一盘棋,甚至比他哥哥都熟悉,是当时宋朝的第一号能吏。但可惜的是,他瘸腿。

    军、政不分家,他只有一手硬。

    当时宋朝的北征部队,以党进为首,潘美、郭进、杨光义……个个都是桀骜不驯、满手血腥的人,这些人平时对赵光义都极其客气,但那时每一个人都对赵光义非常客气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是赵匡胤的弟弟!

    赵光义都心知肚明,于是这些人都得远远地被隔离在北汉境内,既要面对太原城里的北汉部队,又要对抗已经赶到的契丹援军。他们明明知道了国内已经天翻地覆,连皇帝都换人了,可还得原地待着。

    因为没有命令让他们回国。

    但小心着,这些人的职业就是整天盘算着怎么杀人。赵光义的举动他们都懂,甚至怎么做的他们都能猜出来,而他们也真的不敢反抗,谁让他们的家小都在开封城里呢。但是这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千万别给他们那个机会。

    一切都取决于一个机会——一个人会突然到来。

    赵匡胤近三十年的恩德与积威让这些军人肯于甚至习惯于为他去死,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一个人——德昭,或者德芳。

    只要他们其中的一个突然出现在远征军的军营里,出示一个哪怕是伪造的赵匡胤被害的证据,这些人都会为他起兵,杀回开封,夺回皇位。

    三年之后,这一幕真的上演了。

    然而这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赵光义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起名为“炅”。这个字很棒,日下之火,光华灿烂,似乎比“煜”字要稍好一些。紧接着又把他哥哥的年号给改了。

    这年十二月以前,是宋开宝九年,在十二月以后,是宋太平兴国元年。

    “父死,子不改其规三年”,在中国的历史上,除了改朝换代的造反之外,没有一个正常交接上岗的皇帝敢在当年就改变上一代君王的年号。就连著名的干掉老爹、杀掉大哥的暴君代表隋炀帝都不敢。何况赵光义是以弟承兄,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可他就是干了。

    做完了这些,赵光义下令远征军回国。等潘美、党进等人回到开封之后,他们发现不仅要面对一个在名分上无懈可击的新皇帝,连顶头上司都换人了。

    曹彬,任枢密使、同平章事;枢密副使则是以前的三司使楚昭辅。

    潘美等人唯有仰天长叹,彼等生而幸运啊……像他们这样千里奔袭,异国征战,除了沾了满头满脸的北汉灰土之外,还得到了些什么?可曹彬先生就不一样,他在京城里悠闲享乐,高官厚禄就不求自得。

    还有那个楚昭辅,当年陈桥兵变时当众说假话的神汉,居然变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上哪儿说理去?关键时刻,你不在关键地点……去诅咒命运吧。

    军队被搞定了,宋朝全国都松了一口气,可是突然间皇宫的旁边有人流了血。

    事情是这样的,开封城里物业繁华,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商人,有乞丐。这一天,就在靠近皇城根儿的一家大店铺门前,一个乞丐堵着店门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骂得精彩,听的人多,无论店主人怎样赔礼道歉都不好使,最后好不容易大家伙儿才听明白,这位嘴特臭的乞丐之所以这样激动,是因为主人家施舍给他的东西不合他心,数量不够。

    群情激愤,这丫真是欠抽!不过骂归骂,乞丐扬扬自得,乞丐怕什么?除了大狼狗,连大盖帽都不在话下。于是该乞丐的骂声覆盖面更广了,在场所有人的家属都被他问候了一遍。下一瞬间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人,拔刀就捅了他个对穿。没等现场的人反应过来,这人扔下刀,冲出人群就跑了。

    大快人心,不过这事也捂不住了。第二天,开封城的城管就上报给新任皇帝赵光义。赵光义大怒,立即上纲上线——这是五代时随意杀人的陋习,一定要抓到凶手,立即严办,除掉这股歪风邪气!

    有关部门全力办案,很快就把结果上报——杀人的是店主人,动机是实在气不过。

    赵光义很高兴:“爱卿,你能如此用心办案,真让我欣慰。不过,你最好再复查一遍,可别冤枉了好人啊。下次把那把杀人的刀拿来。”

    几天之后,该部门把凶器、狱词一并呈上。程序走完,赃、供俱在,这案子结了。

    赵光义却再一次问:“真的审好了?”

    该官回答:“审好了。”

    赵光义突然转头对身边的小内侍说:“取吾鞘来!”

    片刻之后,小内侍拿来了一只刀鞘,直接下殿,把那把杀人的刀放入刀鞘,严丝合缝!

    赵光义拂袖而起,怒视那个目瞪口呆的官员:“如此,宁不枉杀人!”

    一边派人去杀人,一边严令下属去查案,赵光义在庙堂之上瞬间就戳穿了手下人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小把戏。

    一举数得。

    第一,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属下,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谁也别想在我面前玩花样。第二,发出信号,给所有人提个醒,我再不是以前那个好说话的晋王了,我——是——大——宋——天——子!从此都把位置给我摆正喽。第三,我要刷新吏治,新朝需要新气象,各部各司注意了,从此要清白做人,努力做事!第四,如果真的有第四的话,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开封城里的命案,归谁管——开封府尹。这时的开封府尹是谁啊?赵廷美!

    小三子,小心办事,老实当官。

    整顿官场,光凭这一件小事,死了一个区区的乞丐还远远不够,要震慑天下,就要选一个官中之官的大官来开刀。

    赵普。

    于公于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赵普都是最佳目标。

    为了效果,同时也为了快乐,赵光义选用了上乘的官场手段,一切都进行得公平合理,了无痕迹,绝对会达到目的。

    他派了一个叫高保寅的官去做怀州的知州。怀州,正是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赵普的辖区。高保寅刚一上任,几乎连怀州衙门里有几棵树都没数清,就立即上奏——赵普犯规了!他什么事都管着我,我请求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罢节镇领其支郡”!

    赵普就算有心理准备,都恨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罢节镇、收支郡,这都是他当年给赵匡胤出的好主意,没想到他自己也有当节度使的一天……作法自毙!

    但是别忘了,他叫赵普,历史可以证明,如果赵光义是“无所不能”,他就是“总有办法”。不管局势怎样恶劣,甚至连皇帝都想做掉他,他都会有办法。

    赵普主动申请把支郡权交出去,把自己的节度使头衔彻底变成荣誉衔,申请进京。名义是给赵匡胤发丧,为老领导送最后一程。这太光明正大了,连赵光义都没法拒绝。那么好吧,你来吧。赵光义磨刀霍霍向赵普,就等着肥猪拱圈送上门。

    赵普来了,却让人没法下刀。他挑了个最好的时机,在赵匡胤的其他老同志,如安远节度使向拱、武胜节度使张永德、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廷让、归德节度使高怀德等人一起来朝拜别赵匡胤,并朝贺赵光义登基时,他才来。

    赵光义总不会当着这些人来砍他的头吧?因为这是“太平兴国”之年啊,要太平,才能兴国。于是赵光义恨得牙痒痒,却只能笑呵呵的:“老同志们都辛苦了,来,大家继续加官晋爵——向拱,你和张永德一样,做左卫上将军;张美,你是左骁卫上将军;刘廷让,你是右骁卫上将军。赵普……你嘛,你与众不同,这样吧,你来个最高档的,做太子少保。而且我很爱你,天天都想见你,你不用回去了,就留在开封吧!对了,还有,你也老了,别太累着,同平章的使相之权就不再给你了。”

    众目睽睽,赵普脸色惨淡,只能躬身谢恩。几乎每个人都有些幸灾乐祸,没办法,谁让赵普当年那么生猛呢,连赵匡胤有时都得听他的。想必当时都有人在暗笑——太子少保,好大的官啊,请问我朝现在有太子吗?你保个什么保啊?

    谁也不知道,赵普这时心里乐开了花。达到目的了。他要的就是丢掉这些烫手的官衔,脱离地方,回到开封城天子脚下。

    在地方上,有无数的混账无赖都在争着抢着帮赵光义找他的麻烦。这样搞下去,终有一天赵光义会理由充分地砍掉他的脑袋。

    与其受小鬼的欺,不如直接面对阎王。

    回到赵光义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让全天下人都看得见。只要够乖,只要能忍,想必日久天长,赵光义都会下不去手的。无论如何,都比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强。

    就这样,赵普被顺利拿下。在世人的眼光里,赵光义的形象开始变得高大。

    每一个人都知道,宋朝是文人的天堂。那么这个天堂的大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呢?

    很多人都会指着资料说,宋太祖赵匡胤对文人就非常好了。但如果一直那样好下去,文人绝不会幸福到在宋朝一手遮天,有时嚣张跋扈到连皇帝的脸都敢踢黑。何况赵匡胤还会三五不时对文人们龇牙一笑——“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这扇天堂的大门是赵光义打开的。他上任之后,不过区区三个月,也就是第二年,太平兴国二年(公元977年)的正月,突然宣布开科取士。

    这一次,宋朝全国各道所发贡士共有五千三百多人,这些人不管家庭成分怎样,更不管家里有钱没钱,只要学分够(进京之前要有取解试,参看赵匡胤卷),国家就给你出往返路费,支持你进京码字写论文。这些人从五湖四海出发,到开封城的礼部报到。

    竟然是一百零九人!

    宋太祖一朝,几乎每年都开科取士,最多的一科是开宝八年(公元975年),那一年共取士三十一人。最少的是乾德六年(公元968年),只取了六人。他在位十七年,开科十五次,一共才取士一百八十八人!

    似乎太滥了……赵光义的首席宰相薛居正坐不住了,他上奏,陛下,取人太多,用人太骤了。

    赵光义微微一笑,下面的事才真正惊世骇俗,前无古例。

    赵光义令第一等、第二等进士并九经进士直接当官,起步就是监丞、大理评事、通判这样的省部级高官。次一等的同进士出身以及诸科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俊士之类)共二百七十人,直接送到吏部,这些人一律免选,优等注拟,好官美差先紧着他们来。

    薛居正等大臣都傻眼了,这是在干什么?这些成熟的政治动物满脑子装的从唐朝开始的读书、科考、取士、选官等一系列官场的金科玉律就这么都报废了?

    没当过皇帝可以学,你不能恶搞!

    还没完,等到这一科的新任状元吕蒙正等人向赵光义辞行时,新任的皇帝对他们说——到了任上,好好当官,要是发现了什么不便于百姓的事,可以尽快处理。

    也就是说不必上报!

    薛居正等人开始大喘气,这相当于把他们这些宰相以及京城各部大佬都晾到了一边,成了摆设。

    赵光义变得更加和蔼可亲,对他的新宠们说——众位爱卿,想必你们初次当官,没什么钱吧。这样好了,我给你们每人二十万贯,作为你们的行装钱。

    就这样,赵光义即位之后的第一科,史称“龙飞榜”的进士们开始了他们的幸福生活。请记住他们的名字,状元吕蒙正、榜眼李至、探花温正舒,以及王化基、臧丙、马汝士、王沔、张宠、陈恕、宋泌、吕佑之,还有张齐贤。

    这些人在宋朝的政治舞台上像火箭一样迅速蹿升起来,速度之快举国震惊,他们中至少有四个人当上了太宗朝的宰相,其中最快的一个当选时年仅四十岁。其他人中知制诰、尚书这样的高官更是比比皆是。通过他们,赵光义开始了对宋朝的改造,把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都贴上了自己的标签。

    赵光义迅速得到回报,几个月之后,他就办成了两件让全天下乃至于契丹等外邦都瞠目结舌的大事。第一,把全国所有州县的行政权完全收归中央;第二,迅速整顿钱币,规范金融市场。

    前者的重要性显而易见,历史的原因,造成了他的哥哥赵匡胤每天都得想着怎么向外发展,去抢别人的地盘,很多国内的典章制度都只能是临时适用的办法。比如为了备战与安定,得允许某些州县拥有特权。但这时整个中国自北汉以南,在实际意义上已经完成统一,再没有什么人有资格跟皇帝讨价还价。

    赵光义雷厉风行,从此中国的皇权,自唐中叶安史之乱后,再次回到了至高无上,覆盖全国,公平地欺压着每一个人。

    关于第二件事,意义无比巨大,如果要稍微夸张点说的话,赵光义在做当初秦始皇做过的事。首先他统一了货币,“禁江南新小钱,民先有藏蓄者,悉令送官,官据铜给其直,私铸者弃市”。

    然后,重新规定钱币的数量。

    唐朝天祐年间以前,每百钱的含义就是一百个铜钱,足斤足两,童叟无欺。天祐以后,出现兵乱,每百钱就只有八十五个铜钱。到了后唐天成年间,又减到八十钱,到了五代的后汉时,变成了七十七钱,进入宋朝,赵匡胤没办法一下子回到天可汗的时代,他规定每百钱上升到八十至八十五之间。

    一时间物价平准,似乎全国的钱币流通量与货物存储量等都达到了一个空前平衡的时期,百姓开始奔向小康。

    这都是官方数字。抛开铜钱的质量不说,在数量上《宋史》都公开承认,“诸州私用,犹各随俗”,真实的数字是四十八,每百钱只有四十八个铜钱!

    赵光义下令提升到以七十七为百数,规定每千钱的重量必须达到四斤半以上,从此在货币的数量和质量上都规定了一个硬性标杆,让宋朝铸出来的铜钱成了东亚大陆上最坚挺的硬通货。

    宋朝登上人类历史上封建社会富裕之巅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在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曾经发生一件事,历史上很有名,但在《续资治通鉴》这样的宋史经典文献中却查不着,更大更经典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才有记载。

    事发在这一年的四月,秦州(今甘肃天水),宋帝国的边缘地带,那里颇有点天高皇帝远、人强不服管的味道,尤其当时正有迁入内地的戎人经常作乱。所以宋朝在秦州境内的清水县屯兵,边操练边待敌,规模相当大。

    为首的是都巡检使周承(还有一字,史料不全,未载)、田仁朗、刘文裕、王侁、梁崇赞、韦韬、马知节等人。

    某一天,忽然来了一位朝廷使者。该使者骑乘正规,跟班不少,其中就有周承等人所认识的巡驿殿直姚承遂、陇州监军供奉官王守定等朝廷命官,在外观上完全一切正常。于是见天使如见天子,大家伙儿隆重接待。却不料该使者突然口称有旨(注意,口称),拿问清水县屯兵处的所有官员。

    没人敢反抗,周承等人被立即捆了起来。

    这时有认命的,像周承,事后证明这人纯粹是吓大的。可是他的副手刘文裕却不干,刘文裕突然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天使大哥,你能不能先把诏书拿出来看看?

    却不料该天使一听大怒——胡说!我奉的是密旨,就因为你们临阵逗留,剿匪不力,皇上才下令把你们都咔嚓了。还要看诏书?你们不知道封州城的知州李鹤是怎么死的吗?不拿诏书就杀人,这是潮流!

    没人敢说话了。两年前,就在赵光义刚刚即位的时候,曾经派出很多亲信到各州各县去访查官吏民情,到岭南的亲信报告,封州的知州李鹤很黑暗,诬陷手下的军吏谋反,赵光义于是下令“诏诛之不问状”。

    不再审问,也不出示诏书,就把人砍了。

    这件事迅速风行天下,就算秦州这样的边远地区也都早知道了。完了……既有成例,还有什么好说的?被捆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数数,计算着还能有几分钟好活。要知道根据这样的“潮流”,只要这位使者一个不高兴,立即就会动手砍他们的脑袋!

    绝境是最考验一个人素质的时候,每个人都认命了,可先前就表现得很不配合的刘文裕仍然没有绝望,他仍然认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因为,这位使者之前在自报家门时曾经透露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该使者说——他以前是“上南府时亲吏”,也就是赵光义还在开封府当府尹时的亲信。这真是让人非常羡慕,同时也是身价倍增、前途无量的重要保障。但在这时,这就成了刘文裕的救命稻草了。

    原因很简单,刘文裕也是当年晋王府的亲信。

    刘文裕万分诚恳地说——“自己人啊,大哥,你就忍心不救我?”

    生机立即出现,只见该使者马上屏退所有人,然后向刘文裕越靠越近,等到距离足够近,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句话,刘文裕一下子就听呆了。

    这句话是——“汝能与我同富贵否?”

    就看刘文裕连连眨眼,而该使者目不转睛,两人的视线迅速碰撞又急速分离,刘文裕终于点头——“共富贵!共富贵!”

    该使者马上给他松绑,让他一下子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客。

    第二天,使者骑马出行,刘文裕鞍前马后地照应,这时田仁朗等在押犯也都被从宽处理,骑马随行。趁人不注意,刘文裕悄悄地靠近了田仁朗,在他耳边低声说了点什么。片刻之后,田仁朗突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倒在地上痛不欲生,像是马上就要死了。

    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一拥而上围了过来,包括那个使者。下一瞬间,田仁朗却突然跳了起来,把该使者一把扭住,摁倒在地。这下子全乱套了,有帮田仁朗抓使者的,更有使者的跟班来解围的,最后的结果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不管该使者怎么大喊“田仁朗等谋反,杀使者”都没用,一干天使人等被关进了秦州大牢。

    一顿小棒子炖肉之后,这人招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朝廷派来的使者,更不是赵光义在开封府时的亲信。他叫李飞雄,是秦州节度判官李若愚的儿子,凤翔盩厔尉张季英的女婿。

    这人胸怀大志,可惜异想天开。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了秦州府的所有官方秘密,包括府库兵甲等具体数字,然后从京师到凤翔府去探望他的老丈人,趁人不备,他偷走了他老丈人的官马,一路狂奔,选在一个夜里,进了一家官方驿站,用老丈人的官马骗取了驿站管事的信任,声称自己是奉命巡边的使者。然后以使者的身份,选了一个驿站的兵卒做跟班,再用同样的手法滚雪球一样地把姚承遂、王守定等人骗到手里,跟着他一起到秦州的清水县去杀人,接管军队。

    然后就是山高皇帝远,此地归我管……计划怎么样?理论上很周密,行动上很传奇,最后的结果也很惨烈。他怎么也没想到清水县就真有一个原晋王府的亲信,而且他演的李鬼太沉不住气,直接就泄了底。

    之后的事就是涉案人等全部腰斩,包括同样被骗的姚承遂、王守定等人,以及当初那个驿店的管事和士卒。至于李飞雄,他被夷三族,连同他的亲家全家一起死光光。

    分析一下这件事,似乎完全是个个案,像他这样突发奇想,除了自己以外,连个同谋都没有,就敢去颠覆大宋,从赵光义的嘴里往外分食吃,怎么看都是一个地道的疯子。但问题不在他的IQ指数上,而是要想一下,为什么他能一路行骗,仅仅凭着一匹官马以及“朝廷使者”的名头,就能把那么多的沿途官吏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到了边镇,一句话就把全部武将都上了绑,差一点就全被砍了脑袋?

    而且要强调的是,这些职业玩刀子的人不仅没敢反抗,就连怀疑都不敢,如果不是刘文裕想拉关系走后门,就真的被集体拿下冤杀了。

    为什么呢?要知道,这时只不过是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赵光义刚刚当上皇帝不到两年,难道武人就已经混得这样矬了吗?

    事实上,是早就这样矬了。众所周知,宋朝的武将没地位,可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是以这样的速度失去地位的。

    有一件事足以说明问题。

    话说有能耐的伙计连老板都得另眼看待,那么给整个国家守大门的将军又应该有什么样的待遇呢?别说之前的五代以及大唐,就算是一手创立宋朝兵制、打压武人气焰的宋太祖赵匡胤,都对边境上的军队实行两种制度。

    边防军可以随意动用当地的财政赋税收入,可以独立从商营利,不仅可对内,对外和异族交易也可以,而且一律免税。可以随意动用得来的钱招募勇士、收买间谍、奖励士卒……总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都不算,赵匡胤还在开封城里给这些边关大佬修别墅,规格之高连施工的官员都看不过去,上报——这不对,都超过皇室亲戚的规格了!

    赵匡胤却大骂——不懂就闭嘴!边关将士远比什么皇室重要,“急速造来,无使复言”!

    到了赵光义时代又怎么样呢?在他刚登基时,不超过一个月,边关就出事了,而且是最恶劣的那种,边关将领们窝里反。

    瀛州防御使、监霸州军马仁瑀,擅自命令部下出边境掠夺,选择的出境口是齐州防御使、判齐州李汉超的地段。这就出事了,马仁瑀不地道,抢了李汉超的口中食不说,还给李汉超吃了个大苍蝇。因为事后契丹那边必定要报复,可找谁呢?只能是李汉超。马仁瑀整个白占了便宜,还把李汉超当傻子耍。

    李汉超恶性勃发,马上就找马仁瑀火并。

    新皇帝赵光义出面了,他不打不骂、不急不躁,相反,选择的办法非常温馨,充满了以前晋王的仁者风范。

    他派人分别给马仁瑀和李汉超送去大批的金银缎帛,并且摆酒给两人说和劝解。

    矛盾是暂时的,友谊是长久的,和谐是必需的。于是一场边关火并就此平息。事情过后,赵光义才找了个机会,把马仁瑀调到了辽州,让他们俩离远点。

    以上的事情,似乎表明了赵光义是个相当可人的领导,至少比他哥哥要温柔多了。但是,历史证明,武将们把事情给做错了。是的,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件事是马仁瑀、李汉超,甚至更多的武将合伙演的一出戏,用意就是要给赵光义一个下马威,让新皇帝知道些好歹,从而捞到更多的好处。

    更没证据能表明,这件事之后武将们都很开心,因为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皇帝还真的是蛮上路的,他们惹祸可皇帝摆酒,面子大得没话说。

    事实是这直接给赵光义敲响了警钟,让他刚上任就不得不对武将们重新审视。而且,“豪勇”的武将们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赵光义不是怕他们,而是在乎这件事对他的“国王之梦”的影响。

    那时远征北汉的禁军还没回国。

    想想看,国内的事情还没全搞定,禁军又都在国外,边境再出事,那就真的外焦里嫩彻底歇菜了。所以,赵光义只能选择保持晋王的老面孔——我忍。

    但事情没完,时限转眼就到。转过年来,潘美、党进刚刚回国报到,赵光义就立即变脸,他向全国所有的节度使下达了一条死命令。

    令——天下诸州把各节度使子弟的名单全部上报,然后按名单要人,限期到京。一共有一百多人,把这些高干子弟都补充到殿前司去,去干一些承旨之类的贱职,就此圈养。

    这是在做什么呢?对,人质。赵光义已经把部下们当成了各封建属国,要他们送自己的儿子进京为质,以后听命令服从指挥就一切都好,不然他们的儿子就会人头落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职业军人们本已经开始淡泊的血性杀气被空前的危机感再次唤醒了,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那是我的儿子,我的长子!我一生刀头舔血、九死一生,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封妻荫子吗?可现在居然连儿子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谁知道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新皇上什么时候会彻底翻脸,与其那时受苦,不如这时痛快!

    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时京城里出现了一个被当时的士大夫们所激赏、更被后世的文人们全体称颂的“文明”之举。

    国家的第一军人枢密使曹彬,无论什么时候,走在哪条街上,只要迎面遇到了士大夫们,他一定会“引车避之”。

    武人们的领袖也低头了,而且据说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怎样的一盆凉水啊,浇得宋朝全国的武人们都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就从这时起,掌管全国军务的枢密院的地位,从五代时的领袖朝廷,到宋初时的与中书省分庭抗礼,到这时就只能退居次席了。

    有的人忍了,可有的人站了出来。名将曹翰,他站在赵光义的面前冷笑着说,作诗有什么了不起的?依臣看来,那些酸丁写的还远远不够瞧!请听臣赋诗一首——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他日燕山磨峭壁,定当先勒大名曹!

    好诗!赵光义击节叫好。诚然,名将曹翰文武双全,人生经验丰富,随便意与气合就能酿成佳句,但赵光义只是叫好,完全无视诗中的愤怨之气,他转过身来就再次给文人加恩。

    没过多久,宋朝在太宗年间的第一次科考就开张了,并且“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凤池,中书省、宰相府也。也就是说,区区十年之后,这些考中的举子就能当上宰相!

    武人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人,都只能活在潮流里,谁也不知道哪片云彩里有雨,会在什么时段下起来。他们只能私下里相对哀叹生不逢时,但就是这样的哀叹,都注定了没人去听。时光在飞速地流逝,转眼就到了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就在前面李飞雄事件发生之前的两三个月里,宋朝举国都沉浸在一片对皇帝的罕见的智慧与仁德的崇拜之中。

    以至于,什么李飞雄,什么曹彬、曹翰,或者节度使的人质事件,都被那时的民众和历史远远地扔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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