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消息无比灵通,比皇帝都先知道了战况,立即决定反咬一口。这是什么样的勇气,又是个怎样的败类!赵祯很惭愧,他收回了包围刘平家的兵,为刘平、石元孙、郭遵、王信等人追功记赏,郭遵的四个儿子他都一一重新起名。至于黄德和,拉出去,但没砍头,下刀的部位低了点。
腰斩!
杀人之后,赵祯下令全面反省这次失败,先清查一切责任人,该处分的都处分;再全国动员,向西北增兵、派粮,更重要的是全体官员海选,把最优秀的都派到大西北去;再改革全套宰执班子,一切以战争为核心,必须得能战的、敢战的,有战斗欲望的才能升职。
范仲淹、韩琦等中青代走上舞台。
同时吕夷简重回核心。
吕大宰相算是第三次宣麻拜相了,超过寇准,追上赵普,怎一个显赫了得。不过背后的底蕴也再清楚不过,跟前边选的打仗的人才一样,都是矬子里拔大个,不是最佳人选。
这些赵祯都清楚,选了吕夷简就得先担心有人找麻烦,他立即就想了那个超级大麻烦——范仲淹。他没完没了,一定要搞垮吕夷简,只要想想过程,连皇上都头疼。为了一个起码的工作环境,赵祯特意把范仲淹找来,为自己的新宰相做和事佬。
“范爱卿,夷简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你知道吗?这次起用你,是夷简举荐的啊……”却不料范仲淹微笑着回答:“陛下,我与夷简只有政事之争,并无私人之怨,现在国事为重,臣知道怎么办。”皇帝很迟疑,搞什么,暴烈变阴险了?懂得说一套做一套了?
紧接着发生的事让吕夷简都不适应,他突然接到了范仲淹的一封信。信里非常诚恳地说,凡为官者,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以前得罪,全为公事,不意宰相雅量高致,以国家为重奖拔仲淹,深为感谢,望与宰相内外互助,渡过国家难关。
吕夷简看着这封信,心里大为感慨,弹指近两年,今日之仲淹再不是昨日之仲淹了。
感慨归感慨,他心知肚明,范仲淹的真实目的只有一个。前方打仗,打的是后方的钱粮,大宰相,你要认真办事,别拿国家大事当报仇工具!范仲淹的这个姿态千金难买,吕夷简是个明白人,往后近四年之间,他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至少是对范仲淹主管的鄜延路。别人就不好说。
宋朝的重心在宝元三年(公元1040年)五月之后,开始向西北倾斜。可以说举倾国之力去报三川口宋军全军覆没之仇,在这样空前巨大的军、政、财全体动员的情况下,范仲淹、韩琦、尹洙、庞籍、种世衡、狄青等人都有了用武之地,在之后七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每个人的愿望、努力和遭遇,就是当时宋朝国势的体现。
各有不同,难言对错。
这一年范仲淹五十二岁了,头发已经斑白,妻子已经谢世,连身体都快垮了,他得了肺病。回首大半生,他早已全盘否定了与那些“黑恶势力”较量的意义,但新的生命却没有开始。可以说这次西夏挑衅,是国家的灾难,也是他个人的机遇。
他应该是满怀着治理国家、安抚边境的伟大目标而来的,他看到的边境是一片荒凉,满目疮痍,尤其是他接的是范雍的班,主管的是鄜延路延州府,这里已经被李元昊打穿了,时刻都面临着再次战乱的危机。到任之后,他定下的第一个战略方针就是个“守”字。万事先放下,先安定自身才能想到别的。
在这个前提下,范仲淹把延州府新配备的一万八千名守军分成六部,每部一位将军主管,训练三千人,并且规定打破以往宋军的不成文规矩,即每到出战,不按实际战力,只以官职的大小顺位,由低到高来确定谁先出阵杀敌。
这样的结果往往是宋军被杀。这太糟糕了,范仲淹决定放权,他给每个将军表现的机会,谁强谁弱,一目了然,重新排列军中的战斗顺序。这一点很重要,事实上他已经触动了宋朝最重要的祖宗家法,武将们的自由度大大地增加了,好处立即就显露出来,集中表现在种世衡的身上。
种世衡的青涧城划归延州府管辖,历史记载中他应该是那个时代里宋朝西北方面军中最能折腾的人。他在青涧城中先是练兵,由于人不多,他做到了全民皆兵。办法就是一个字——钱。
军队不是没有战斗力吗?很好,先射箭,谁命中率高,奖励办法就是钱。明晃晃的银锭就挂在箭靶上,谁能射中就是谁的。后来这个办法推广到全城范围,不论男女老少,谁能射中就是谁的。甚至罪犯也没关系,只要你箭法好,立即就出狱。
长此以往,金钱真是万恶且万能的,青涧城里估计买斤猪肉都会隔街放一箭,钱射过去,肉再射回来,货款两清,空中邮递。但是问题出现,种世衡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呢?他只是个小小的鄜州判官,到这个新建的边远小城里做个“知城事”而已,就算仁宗陛下往西北拨款,七折八扣到他这儿也剩不下什么,那么钱都是怎么来的?
简单,开荒、经商。历史记载他开营田两千顷,招募商人,由他给本钱,就在本地做买卖。至于和谁交易,那就神奇了,除了收集土特产进京之外,主要的客户就是各个少数民族。这就是个名利双收的大买卖,种世衡借着经商给了当地的羌族等落后民族极大的好处,让他们享受到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甚至想不到的汉族奢侈品,同时还赢得了汉人长官的笑脸。
种世衡可以在三尺深的大雪天里按约定去探望一个羌族酋长,让对方喜出望外,不敢置信,从此对他言听计从。更会推食解衣,甚至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都送出去,只要换得异族的服从。这些恩惠是当年的金明寨主李士彬所不屑给出的,铁壁相公深信自己横扫一切,怎么可能去理会这些低等蛮人?至于西夏皇帝李元昊就更不用想,强悍如回纥、吐蕃,高贵如宋朝,都是他的征服对象,区区几个原始部落一样的羌人,只配给他扫地拉车!
对于范仲淹和种世衡来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就是现在的首要工作。至于方式方法,还有争取的对象,就都没有挑选的余地。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就都犯规了,有些返祖,正常情况下无论是赵光义还是赵恒,甚至是赵祯,都会把他们撤职查办,情况再严重些,砍头也不是不可能。
因为他们已经回到了赵匡胤时代,只有宋朝开国时的边关将领才拥有军队、财政、民政的独立权。像种世衡这样搞,简直已经是小型的藩镇割据一方了,从宋太宗时代起,就是宋朝的头等大忌!
但好处就是有效,这样做之后,西北方面最危险、最薄弱的延州一带,在以后四年里的宋夏战争中比哪个地方都平静。李元昊基本上再没到这边儿闹事。
这是多么有效率的成绩,早能做到这一点,就不必出现刘平那样的勇敢。可这要分落在谁的眼里,延州城的邻居、范仲淹的好友——陕西都转运使兼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知泾原路韩琦就嗤之以鼻。你们这些人莫名其妙,简直是苟且偷生,大宋朝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光了!
韩琦生而豪杰,无论面对的是谁,首先想到的就是攻击,而攻击之后就必须得是辉煌的胜利。这一点,无论面对的是当年考场上的卷纸,还是不可一世的老人帮,又或者这时的李元昊,甚至还包括他的仁宗皇帝,以及后来的英宗皇帝,只要他想做,就肯定去做,而且基本上都得意扬扬地办成了。
乃至好多年以后,有人实在忍不住问他,为何您这一生永远都这么厉害呢?他冷冷地瞥上一眼,很诡异地一笑——去问我的老妈。
他老妈是四川人,姓胡。据说生来也很灵异,惹得她的老爸,也就是韩琦的外公,一整天一整天地看个没完。某次实在被看得发毛,胡小姐不由得问:“老爸,你到底在看什么?”
忘说了,胡老爸才最灵异,简直就是靠着灵异吃饭。他是……看相的。这时胡老爸满脸的虔诚神秘,对女儿小心翼翼地说——“乖女儿,你的脸真是长得贵不可言。你和宰相有缘啊。”
啊?我会嫁给宰相吗?胡小姐不由得惊喜万分。却不料老爸的下一句话让她超级泄气。“你不会嫁给宰相,而是会生个宰相!”
那么难度就大了,得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保证生出来的儿子会品种达标,最终当上宰相呢?别忙,胡老爸有特长,他会看相。于是带着女儿走过千山万水,先在四川本境寻找了一番,结果很失望,那年头四川还是文化盲区,别说宰相,就连个中进士的都没有。
失望之余,胡老爸越挫越勇。走,女儿,爸带你进京去,条条大路通开封,那里一定会有宰相的种!
进了开封城,才知道难度有多大。想想都愁人,得用什么办法,才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出那位拥有隔代宰相DNA的猛男呢?
想来贩夫走卒的可能性是不大了,有点身份、有点地位的男人们,别管已婚未婚的,至少住的房子都有院墙,你总不能每天在大街小巷里叫卖——有保证生出宰相的女孩儿,大家快来买啊,快来看,晚了就出手了!
肯定轰动京华,隔天就被赶出京城。
于是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三年过去了,胡老爸在开封城里不知骚扰了多少位面部长相特异的男士,终于还是没能把自己的女儿推销出去。失望之余,只好回家。谁知道柳暗花明,转机就出现在四川老家。
那一天,父女两人垂头丧气往家赶,突然遇到一位官老爷出巡。那时阳光灿烂,视界良好,天上有五彩祥云,地上涌现了伟大又神奇的韩琦他老爸——韩国华。历史上没有交代这位奇男子的具体长相,比如说日角龙起、体有金光什么的,估计有韩家就要灭族了,那是皇帝的级别。胡相师突然间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纳头就拜,直截了当地喊出了终极愿望——请让我的女儿给您生个宰相儿子吧!
有点直白,太凶狠了些。虽说男人都坚挺,但这样雷人总不大好吧?可奇怪的是,韩猛男似乎真的就是那位真命宰相……他爹。居然没惊没怕,也没把这对父女当疯子,就这样答应了下来。把这女子带回家,看看效果再说。
于是若干年后,韩琦在福建出生。再十七年后,他进京赶考,居然是殿试第二名。又十三年之后,他一封谏书把老人帮全体参倒,中书省枢密院集体换人。再两年,他出现在宋朝的西北边疆,成为国家的藩篱重臣,人称“韩公”而不名。但他的实际岁数,却只有三十二岁而已。
一切的迹象都在应验着胡相师当年的预言,而韩琦本人的心性更是高傲强悍。来到西北之后,同样的战况,在范仲淹的眼里,就是荒凉加凄惨;落在韩琦的眼里,就是愤怒加激昂。
天朝上国,百万之军,还有我,韩琦,怎能容忍一个区区的党项孽种这样猖狂?永远不要跟他提什么防守,敌人进犯,只有迎头痛击,敌人逃了,还要连本带利地追剿利息!杀进西夏境内,剿灭李元昊还有那个狂妄的西夏国,这才是他韩琦的任务。
在这个指导思想的指引下,韩琦主管的泾原路军事调动空前密集,一切以实战为标准,他本人更是以身作则,四处巡视,零距离地接近军队,体验战场感觉。同时不断地上书朝廷,一个庞大的军事计划在他心中生成,宋朝要恢复澶渊之役之前的军事行动规模,要像宋太宗那样三路远征燕云,五路进剿李继迁,走出国门,大兵团配合作战,绝不再重演真宗时代的悲剧。要打,就到敌人的地盘上去!
振奋人心,韩公的壮志足以扬我国威……可问题是,能否震慑敌胆?很快李元昊就有了反应,你要战争,我这就给你。宋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九月十二日,西夏军队突然侵入宋朝边疆,直奔韩琦主管的泾原路。这时距韩琦上任仅仅才过去一百二十余天。
这次的目标是三川寨,不能说宋军没有防备,更不能说宋军懦弱迟钝。当天三川寨血战到底,环庆路镇戎军西路都巡检杨保吉战死,军寨丢了。但第二天,宋军的增援部队就火速赶到,领军的将官级别不高,刘继宗、李绛、王秉等人清一色的都监,他们分兵出战,但战况不利,刘继宗本人都被射伤。这里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要分兵?
答案就在下面,又一位都监王珪紧接着杀到,他带来了三千骑兵,行动迅速,可没等到三川寨就被截住。西夏人重重包围,请注意,王珪的战斗力是郭遵的级别,他厮杀到傍晚时分,终于杀出了重围,来到泾原路最大的军事据点镇戎军城下。
后面的西夏人紧追不舍,王珪没有要求进城。他在城下高喊,请城中派兵出战,助我杀退这些拦路的,我还要去救三川寨。但郁闷的是镇戎军拒绝,短暂僵持之下,天真的黑了下来,这时王珪一不逃走,二不进城,他换了个要求。
你们不用开城,把吃的东西扔出来就行,然后你们睁大了眼睛仔细瞧着!
食物都扔出来了,暮色四合,宋军默默地吃着东西,看着后边的敌人越追越近。王珪拨转马头,从镇戎军的城门向自己队伍的另一端前行,声音不大,但每个士兵都能听见。
——“兵法云:以寡击众,必在暮。”现在天晚了,我们突然间杀回去,一定让他们措手不及!
战场瞬间沸腾,刚刚还在突围逃跑的宋军突然杀了回去。不过党项人一点都没惊慌,本就在一直追击,要的就是厮杀。一个西夏将军冲了出来,是拿长枪的,此人挑战:“谁敢与我较量!”
王珪冲了过去,结果中枪,西夏人一枪刺中了他的右臂。接下来的事就是西夏人的噩梦,他们真的没长记性,宋朝军中的制式武器本就是长枪。“有宋一代,军械弓弩居首,长枪次之。”怎么玩枪,怎么破枪,宋朝的军官比谁都精,并且王珪、郭遵等人都有自己的“撒手锏”,他们手腕上都系着一条皮带,悬着铁鞭。
近身之后,王珪手起一鞭,砸得对手头颅粉碎。紧接着又一个敌将冲了过来,还是长枪,要说西夏人真执着,仍然是老套路——刺。王珪也很配合,仍旧是以右臂承接,只是受伤之后反应更加敏锐,他挟住了敌枪,真抱歉,你脑袋的位置长得太帅了,我没法不砸你!
连死两个将军,西夏军队的面目就暴露了。宋军可以在郭遵阵亡之后再转战三日,誓死不降,可这群一直在追人的西夏军队居然就溃败了。他们转身就逃,在黑暗之中一窝蜂地冲向了来路。很聪明,身在敌境,局势危急,哪儿来再回哪儿去才最保险。而且还很有逃跑经验,边跑边向后边放箭。
黑暗中的箭雨很致命,宋军中王珪本人连中三箭,战马也被射死,不得已停了下来。一个问题浮出水面,还要去救三川寨吗?
再去救就是疯子。这涉及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一百二十多天里,韩琦能把泾原路的战斗力凝聚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但要把散布在各处的军队成建制地调动起来,协调出战,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所以三川寨被攻,率先赴援的都是清一色的都监,几乎是自发性的攻击,像刘平、石元孙那个级别的军区负责人根本没出现。这时王珪如果还要杀过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纯粹是找死。除非是皇帝本人被困在那里,不然根本得不偿失。
王珪退兵了,三天之内,当地出现了防卫真空,西夏人为所欲为。三天之后,宋军集结起足够的力量,由泾原路钤辖、知渭州郭志高率领,赶赴三川寨。但这只是个姿态的问题了,三天的时间里西夏人想干什么都达到了目的。
郭志高还没到,这一部分的西夏人就撤出了边境。但这远远不是结束,西夏军队的主力转移了方向,他们攻向了镇戎军(今宁夏固原),只要拿下这座至关重要的军城,就可以一举打穿南下渭州(今平凉)、泾州(今泾川),直达关中的通道。
战况危急,镇戎军外围的三川寨、狮子堡、刘番堡、乾河寨、乾沟寨、赵福寨等军事据点被一一攻破,镇戎军很快就会被西夏人合围,一旦陷落,不堪设想!
面临这样的局势,换作是夏竦会怎样,换成范雍会怎样,两位老夫子最大的能耐就是调集所有的兵将去增援、去拼命,希望再次涌现像郭遵、刘平那样的英烈,去抵消李元昊的侵略胃口。但韩琦不是这样,生来强悍大胆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一味地死守,或者敌攻我就防。
他要的就是不断地进攻,只有攻击,才能挽回颓势,才能振作军威、国威!九月十八日,在这次战斗只进行了六天以后,韩琦就做出了反应。泾原路一方面调集重兵火速增援镇戎军;另一方面把环庆路的副都部署任福悄悄地调了过来,集结泾原、环庆甚至秦陇路的精兵强将,绕过正在激战中的镇戎军一线,目标是——庆州东北方二百里之外的西夏军镇要地白豹城。
那是西夏人的镇戎军,战略位置险要,兵力配备充足,一直是宋朝西北边疆上的眼中钉、肉中刺,韩琦就要在这种时刻把它拔下来!
李元昊,请注意我的勇气和力量!
说一下白豹城的位置。它在环庆路,严格地说出了韩琦的防区,但西北一盘棋,对手都是李元昊,这时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它的重要性牵扯到了环庆、泾原,甚至是秦陇路,这就要系统地介绍一下北宋时期西北边疆的区域划分问题。宋朝初年,陕西一共分为两路:秦陇路、永兴军路。
秦陇路:府一,凤翔。州十二,秦、泾、熙、陇、成、凤、岷、渭、原、阶、河、兰。军三,镇戎、德顺、通远。县三十八。
永兴军路:府二,京兆、河中。州十五,陕、延、同、华、耀、邠、鄜、解、庆、虢、商、宁、坊、丹、环。军一,保安。县八十三。
到了仁宗时代,为了应付李元昊的进攻,边防细化,分为四路,也就是这时一直在说的鄜延、环庆、泾原、秦陇四路。
白豹城的险要就在于它地处环庆路与鄜延路之间,向西是党项境内的叶市,向东是洛水旁边的保安军、金汤城,在宋朝一系列的军事据点里揳进了这么个铁钉子,随时都会掐断西北四路之间的联络。那么这样重要的东西,什么时候被李元昊抢到手的呢?
那就跟韩琦、范仲淹甚至范雍、夏竦都没半点干系了,它是在六年前,宋景祐元年(公元1034年)丢的。六年期间,西夏人在这里设立了太尉衙署,形成了一个军事完整体系。再加上白豹城依山而建,下面就是洛水的分支河流,攻打它不仅要克服自然条件的恶劣,还要小心西夏方面随时会增援。
所以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让它逍遥自在地活在那儿。
任福在九月十八日晚来到了柔远寨,这里距白豹城只有三十余里。距离太近了,任福从驻地出发时就宣称是例行巡边,根本没有战斗迹象。到了十九日晚上,柔远寨里来了大批客人,除了任福召集的各路人马之外,还有当地的各族番落首领。
大开宴席,喝到高兴时,任福突然间宣布了攻击命令,就在席间把每个人的攻击方向确定了。简单点说,就是把白豹城四周有可能支援的敌人全部隔断,那涉及了太多的隐患意向,几乎东南西北都要照顾到。攻城的任务交给了武英。他有经验,上一次杀进党项,把后桥寨烧得一干二净就是他干的买卖。
宣布完命令,立即出发,约定分头前进,在当夜,也就是九月二十日的丑时,凌晨三点钟到达各自的攻击点,围攻白豹城。至于那些番族首领,酒席给你们留着,哪个也不许走,等我回来,咱们接着喝。
一切都悄悄进行,大军顺柔远河谷急速北上,翻打扮梁,下郭克郎,沿白豹川东进,一路疾行,准时抵达城下。凌晨三点,可真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武英突然发起攻击。但进展很不顺利。这伙西夏人敢在宋朝境内大摇大摆地活六年,每天都在刀尖上站着,早就养成了枕着刀把子睡觉的习惯。
宋军四面围攻,直到天亮时分才攻破城墙。九月时陕西天亮,至少是六点钟了,三个小时的战斗才砸开了这座山城。之后的事是后桥寨的翻版,武英冲进去活捉了西夏军队的张团练,然后放火烧城,等他们再出来时,白豹城已变成一片焦土。
宋军杀了对方七个首领,斩首二百五十级,抓获番官五人、麻魁(西夏女官)七人,抓获马、牛、羊、骆驼等七千一百八十,缴获器械三百零三件,外加官印六枚,还有一大片焦臭难闻的地窖,那里面躲了不知多少个西夏人,都烧死了,没法查。带着这一大堆的战利品往回走,结果半路上又出了事。
西夏人的援军终于到了,没赶上救城,但敢于追击,碰巧任福他们带着俘虏走不快,真的被他们追上了。真是很勇敢,这些西夏人鼓足了劲杀过去,结果突然间中了埋伏。任福早有准备,临回家前居然还要再吃顿午饭。
西夏方面又死了四百多个人,比来时更快地跑了回去。局部战斗结束,西北方镇戎军还在抵抗,这边的白豹城却被突然打破。韩琦揪住李元昊,一记响亮的耳光抽了回去。爽吗?疼吗?信不信不滚还有?
唯其残暴者才最胆怯,只有追求势利的人,才最服膺势利。李元昊面对耳光连半个“不”字都没说,撤,马上走人。
党项人撤退,别的人在庆幸,在请功,韩琦的手却还在发痒,开始给皇帝写信。他不依不饶,指出鉴于现在的大好局面,我们应该集结西北所有军队,五路发兵,进讨西夏,一举扫平西北隐患,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并且振作国威,为更远大的目标打下基础。
豪情壮志,本应举国喝彩,毕竟他刚刚证明过李元昊并不是不能打败,泾原路的抵抗中带有反击,计算得失反而赚了,比之前的鄜延路漂亮百倍,但没想到换来的是一大片的白眼。
——你狂什么,不管怎样,这也是抵抗,在本国境内作战和打到敌境去完全两样。五路进讨,你比当年的太宗皇帝还强?想想那时是什么结果吧。
然后就是一大堆的困难、危险、必将失败的理由,比如说败了好多次了,军队别说实力,连基本士气都不行了;最好的办法是坚壁清野,耗着对方,吊着对方,两三年之后西夏就会衰弱的,那时才是进攻的时候;更有人指出,提议这时进攻完全是别有居心,是挑逗皇帝对三川口失败的愤怒情绪,达到他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
韩琦强压怒火,只解释了一句——不进攻,就只能防守。可我们的边疆太大了,想过没有为什么每次防守时都是以弱抗强?那就是防守的先天性劣势。李元昊带着十多万人杀过来,只攻击一点,我们却要防守全局,每一处都要布置兵力。这样永远都别想打胜仗!
他转向了西北军政一把手夏竦,别的人我不理会了,您说是进攻还是防守?听我的,还是听范仲淹的?要说夏竦真是人才,在百忙之中,还能非常得体地处理了这个棘手问题。
他真的很忙,经常下地方去实地考察,只不过每次都带着他的歌女美妾,走一路玩一路,都快闹出兵变了!这时面对韩琦的战略选择性问题,他沉思了一会儿,非常诚恳地说,韩琦,你和尹洙两人去京城吧,直接把这话对皇帝说。
韩琦大为兴奋,夏长官很帮忙。他身为军事主管,决不能擅离防区,可这样重大的国事决策,面对那么多的反对,仅仅凭着奏章是很难打动皇帝的。
这时能进京,对进攻大业至关重要。
他欢天喜地地进京去了,身后的夏长官摇了摇头。这年头的年轻人真火暴,可也蛮天真嘛。让他进京,完全是出于对皇帝的忠诚,精确地讲,就是对陛下此时此刻的心理揣摩。多笨啊,陛下前些天还来信催问什么时候进兵杀人,那完全就是想进攻。
让韩琦这时候去,一来符合了圣意,二来脱离了主要责任。以后进攻赢了我是主管有大功,失败了……计策是你们定的,关我何事?就算小有处罚,我正好借机脱离边疆,回到我温暖可爱的京城大宅里去了。多好啊,怎么想都是上策!
韩琦进京,就好像三国时诸葛亮到了东吴,是真正的舌战群儒。具体的论点论据就没必要讲了,不然得超出两万字才能全程记录,只说一个细节,就知道他被刁难到什么程度——五万头驴。
“请问韩公,进攻党项要走远路,敌人营帐转移不定,我们要追起来的话,旷日持久,怎么应付?”
韩公回答:“简单,我们要‘倍道兼程’,就是玩命地赶路。”
“哦,很好。人可以玩命走,可粮食总得吃吧?怎么接济?送粮的人得怎么玩命才能追上你们?”
“更简单,我已经计算好了。把开封府、京东西路、河东路一共五万头驴集结起来,用它们运粮。驴走得快,能跟上行军。万一深入草原沙漠,没吃的了,就杀了它们,一样是口粮。”
当天韩琦非常认真地回答着,虽然他说得比较……那个新颖。对方没乐,同样很认真:“嗯,是啊,把驴当奖品也是不错的。”
韩琦大怒!自己想尽办法,一意出兵,为国分忧,这帮吃干饭的居然挑刺之余还取笑他!而且这个人姓楚,还是尹洙推荐给他的。见鬼的世道,连朋友的朋友都这样混账,其他人可想而知。但韩琦就是有办法,在这种局面下都能把官僚压服,让皇帝下令北伐。只是计划缩了点水。
五路出征变成了二路,由他的泾原路和范仲淹的鄜延路联合出兵,其他的都被以各种理由砍掉。这时将近年终岁尾了,宋康定元年即将过去。韩琦在十二月二十六日左右离开京城,赶回边疆,心里真是难言苦乐。终于可以出兵了,但威力减少了一半多,这仗得怎么打呢?
却不料就连这剩下的一小半也没法保持,刚回到泾原路帅司,就接到了皇帝新的命令。二路变一路,要打你自己打吧。
原因就在他的好朋友范仲淹。要说希文兄的文采就是好,他韩琦得亲自进京,才能争取到点什么,可范仲淹身在外地,一封奏章就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范仲淹首先向皇帝保证,鄜延路已经是铜墙铁壁了,西夏人敢来,保证死得很难看。但问题是李元昊如果不来呢?经过他长时间的研究,发现李元昊的本质还不算太坏,现在一时糊涂完全是有人在挑拨他,等到西夏的国力被消耗,战争上又占不到便宜时,一定会重新归顺的。
鄜延路从前就有党项人进贡的道路,臣恳请留下这一条改过自新之路,让李元昊后悔时还能找到个门儿。婉转又生动,既仁慈又体贴,把赵祯的心理都抓到了,没办法不同意他。于是韩琦就等到了两份命令。第一,单独出兵,这回没有任何人做你的上司了,大展宏图,在此一举!第二,出兵的日期定在第二年的一月上旬。说白了就是半个月之后!
韩琦彻底僵住,老妈,生我的时候时辰掐准没?为何整个朝廷都想玩死我?但他是韩琦,强硬到底,决不认输的韩琦。只剩下半个月了,他仍然要尽力去挽回。
想办法,他派自己的下属兼好友,也是范仲淹的好友尹洙去延州,务必要劝说希文改变主意,助他出兵北伐,扫平党项。国事至此,唯有一战!
说一下尹洙,这个人现年三十九岁,进士出身,是范仲淹的好友,好到能陪着他一起下放贬官,所以说私交绝对够。尤其是喜欢谈论军事,这时被派往西北,既满足了他个人喜好,又能给各位领导提出具体的军事见解,所以说话很有分量。
并且他的官职就是经略判官,本就是协调与参赞。那好吧,尹洙在寒冬腊月天时,冲风冒雪赶往延州,不说此行的意义有多重大,先说他的身体有多差。这时是公元1040年,再过七年,就是他的死期,本是多愁多病的公子身,奈何宋朝打仗要文人……所以别可怜他,这都是他自找的。
到了延州府,范仲淹是热情接待,一切拒绝。说来说去,他还希望韩琦放弃军事冒险主义,跟着他的步调走。比如鄜延路这大半年来不仅青涧城已经声势浩大,他还修建了永平等十二寨,安置汉、羌移民,在巩固边防的前提下,阵地都开始前移。
这样虽然慢,却如文火烧水,后劲绵长,总是会沸腾的,并且极其稳妥。
问题就在这个“稳妥”二字上,无论尹洙怎样劝说,范仲淹都不接受没有必胜理由的出兵。最后尹洙长叹一声:“韩公曾说过,‘且兵须胜负置之度外’。范公今日区区过慎,看来真不如韩公!”
范仲淹不由得冷笑:“大军一发,万命皆悬。士卒之命、国运之交,都可置之度外?我不知这种论调高在何处!”
当天不欢而散,尹洙在寒风中返回泾原,轮到韩琦仰天长叹。他把最后的希望转向了庞籍,未来的庞太师这时是陕西转运使。他们这些军委有权,但庞籍有钱。所有的军需、钱粮都要由他转手支配。韩琦决心出兵,要请庞籍尽一切可能配合他,物资方面一定要丰厚、齐全,这是在最冷的季节里到沙漠草原上打仗,在保暖这一条上绝不能含糊。
庞籍答应了,但西北四路都要钱粮,话说在明里,没法只供你一个人!
韩琦呆呆地站在泾原路的帅司里,心里一片冰凉。为什么,要为国雪恨,要想振作,就这么难?是自己真的太离谱了,还是这些人,范仲淹、庞籍他们都变质了?怎样都想不明白,可事情还是要做。他鼓起干劲,驱策自己去整军经武,马上就北伐了,独自为胜利负责,那又怎样!
这就是宋朝在宋、夏战争前所做的准备,宋朝在内耗,韩琦一个人的战争显得是那么孤独,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决定了战役的走向——宋朝根本就没有全意争胜。
是的,这时的韩琦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在跟范仲淹、庞籍,甚至朝廷里的宰执大臣,或者皇帝本人较劲,而是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在阻碍着他——赵匡胤。
这个人死了快六十四年了,可他仍然时时刻刻影响着宋朝的每一个决策。重文轻武,压抑武威,韩琦现在身为军事主管,注定了没有办法振作。
宋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二月转眼就要到了,那个历史时刻正在向韩琦袭来。开战之前,最后还要关注一下宋军当时最强的武器,那位西北第一战斗力——狄青,他在哪儿?
狄青刚刚出狱,正在庆幸自己还能活着。他犯事儿了,具体什么罪名历史没记载,但重大到了砍头的程度。很幸运,那时还是范雍站最后一班岗的时候。范老夫子别的好处没有,心还是很善良的,以狄青之勇武,还是留着不杀吧。
就这样,历史再次让韩琦与李元昊对决,但是李元昊可以代表西夏,韩琦能代表大宋吗?一方面是西夏倾国之兵,皇帝御驾亲征;另一方面韩琦得到了这样的待遇,这一战要怎样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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