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人生-都市里的外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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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念土地

    按照《圣经》的传说,上帝是用泥土造出人类的始祖亚当的:“上帝用地上的泥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上帝还对亚当说:“你本是泥土,仍要归于泥土。”在中国神话传说中,女娲也是用泥土造人的:“女娲抟黄土作人。”这些相似的传说说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土地是人类的生命之源。

    其实,不但人类的生命,而且人类的精神,都离不开土地。就说说真、善、美吧,人类精神所追求的这些美好的理想价值,也无不孕育于大地的怀抱。如果大地上不是万象纷呈、万物变易,我们怎会有求真理的兴趣和必要,如果大地本身不是坚实如恒,我们又怎会有求真理的可能和信心?如果不曾领略土地化育和接纳万物的宽阔胸怀,我们懂得什么善良、仁慈和坚忍?如果没有欣赏过大地上山川和落日的壮丽,倾听过树林里的寂静和风声,我们对美会有什么真切的感受?精神的理想如同头上的天空,而天空也是属于大地的,唯有在辽阔的大地上方才会有辽阔的天空。可以说,一个人拥有的天空是和他拥有的大地成正比的。长年累月关闭在窄屋里的人,大地和天空都不属于他,不可能具有开阔的视野和丰富的想象力。对于每天夜晚守在电视机前的现代人来说,头上的星空根本不存在,星空曾经给予先哲的伟大启示已经成为失落的遗产。

    我们都会说人是大自然之子的道理,可惜的是,能够记起大自然母亲的面貌的人越来越少了。从生到死,我们都远离土地而生活,就像一群远离母亲的孤儿。到各地走走,你会发现到处都在兴建雷同的城镇,千篇一律的商厦和水泥马路取代了祖先们修筑的土墙和小街,田野和村庄正在迅速消失。甚至在极偏僻的地方,你也难觅宁静的自然之趣和淳朴的民风,迎接你的总是同样的卡拉OK的喧闹和假民俗的做作。最可悲的是我们的孩子,他们在这样一种与大自然完全隔绝的生活模式中成长,压根儿没有过同大自然亲近的经验和对土地的记忆,因而也很难在他们身上唤起对大自然的真正兴趣了。有一位作家写到,她曾带几个孩子到野外去看月亮和海,可是孩子们对月亮和海毫无兴趣,心里惦记着的是及时赶回家去,不要误了他们喜欢的一个电视节目。

    我们切不可低估这一事实的严重后果。一棵植物必须在土里扎下根,才能健康地生长。人也是这样,只是在外表上不像植物那么明显,所以很容易被我们忽视。我相信,远离土地是必定要付出可怕的代价的。倘若这种对大自然的麻木不仁延续下去,人类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精神上的退化。在电视机前长大的新一代人,当然读不进荷马和莎士比亚。始终在人造产品的包围下生活,人们便不再懂得欣赏神和半神的创造,这有什么奇怪呢?在我看来,不管现代人怎样炫耀自己的技术和信息,倘若对自己生命的来源和基础浑浑噩噩,便是最大的蒙昧和无知。人类的聪明在于驯服自然,在广袤的自然世界中为自己开辟出一个令自己惬意的人造世界。可是,如果因此而沉溺在这个人造世界里,与广袤的自然世界断了联系,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自然的疆域无限,终身自拘于狭小人工范围的生活毕竟是可怜的。

    1996.10

    从挤车说到上海不是家

    在上海出差,天天挤车,至今心有余悸。朋友说,住在上海,就得学会挤车。我怕不是这块料。即使恰好停在面前,我也常常上不了车,刹那间被人浪冲到了一边。万般无奈时,我只好退避三舍,旁观人群一次次冲刺,电车一辆辆开走。我发现,上海人挤车确实训练有素,哪怕打扮入时的姑娘,临阵也表现得既奋勇,又从容,令我不知该钦佩还是惋惜。

    我无意苛责上海人,他们何尝乐意如此挤轧。我是叹惜挤轧败坏了上海人的心境,使得这些安分守己的良民彼此间却时刻准备着展开琐屑的战斗。几乎每回乘车,我都耳闻激烈的争吵。我自己慎之又慎,仍难免受到挑战。

    有一回,车刚靠站,未待我挤下车,候车的人便蜂拥而上,堵住了车门。一个抱小孩的男子边往上挤,边振振有词地连声嚷道:“还没有上车,你怎么下车?!”惊愕于这奇特的逻辑,我竟无言以答。

    还有一回,我买票的钱被碰落在地上,便弯腰去拾。身旁是一个中年母亲带着她七八岁的女儿。女儿也弯腰想帮我拾钱,母亲却对我厉声喝道:“当心点,不要乱撞人!”我感激地望一眼那女孩,悲哀地想:她长大了会不会变得像母亲一样蛮横自私?

    上海人互不相让,面对外地人却能同仇敌忾。我看见一个农民模样的男子乘车,他坐在他携带的一只大包裹上,激起了公愤,呵斥声此起彼伏:“上海就是被这种人搞坏了!”“扣住他,不让他下车!”我厌恶盲流,但也鄙夷上海人的自大欺生。毕竟上海从来不是幽静的乐园,用不着摆出这副失乐园的愤激姿态。

    写到这里,我该承认,我也是一个上海人。据说上海人的家乡意识很重,我却常常意识不到上海是我的家。诚然,我生于斯,长于斯,在这喧闹都市的若干小角落里,藏着只有我自己知道和铭记不忘的儿时记忆。当我现在偶尔尝到或想起从小熟悉的某几样上海菜蔬的滋味时,还会有一丝类似乡思的情绪掠过心头。然而,每次回到上海,我并无游子归家的亲切感。“家乡”这个词提示着生命的源头,家族的繁衍,人与土地的血肉联系。一种把人与土地隔绝开来的装置是不配被称作家乡的。上海太拥挤了,这拥挤于今尤甚,但并非自今日始。我始终不解,许多上海人为何宁愿死守上海,挤在鸽笼般窄小封闭的空间里,忍受最悲惨的放逐——被阳光和土地放逐。拥挤导致人与人的碰撞,却堵塞了人与自然的交流。人与人的碰撞只能触发生活的精明,人与自然的交流才能开启生命的智慧。所以,上海人多小聪明而少大智慧。

    我从小受不了喧嚣和拥挤,也许这正是出于生命的自卫本能。受此本能驱策,当初我才趁考大学的机会离开了上海,就像一个寄养在陌生人家的孩子,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出发去寻找自己真正的家。我不能说我的寻找有了满意的结果。时至今日,无论何处,土地都在成为一个愈来愈遥远的回忆。我仅获得了一种海德格尔式的安慰:“语言是存在的家。”如果一个人写出了他真正满意的作品,你就没有理由说他无家可归。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唯有作品不是。对家园的渴望使我终了找到了语言这个家。我设想,如果我是一个心满意足的上海人,我的归宿就会全然不同。

    1989.4

    侯家路

    春节回上海,家人在闲谈中说起,侯家路那一带的地皮已被香港影视圈买下,要盖演艺中心,房子都拆了。我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从记事起,我就住在侯家路的一座老房子里,直到小学毕业,那里藏着我的全部童年记忆。离开上海后,每次回去探亲,我总要独自到侯家路那条狭窄的卵石路上走走,如同探望一位久远的亲人一样也探望一下我的故宅。那么,从今以后,这个对于我很宝贵的仪式只好一笔勾销了。

    侯家路是紧挨城隍庙的一条很老也很窄的路,那一带的路都很老也很窄,纵横交错,路面用很大的卵石铺成。从前那里是上海的老城,置身在其中,你会觉得不像在大上海,仿佛是在江南的某个小镇。房屋多为木结构,矮小而且拥挤。走进某一扇临街的小门,爬上黢黑的楼梯,再穿过架在天井上方的一截小木桥,便到了我家。那是一间很小的正方形屋子,上海人称作亭子间。现在回想起来,那间屋子可真是小呵,放一张大床和一张饭桌就没有空余之地了,但当时我并不觉得。爸爸一定觉得了,所以他自己动手,在旁边拼接了一间更小的屋子。逢年过节,他就用纸糊一只走马灯,挂在这间更小的屋子的窗口。窗口正对着天井上方的小木桥,我站在小木桥上,看透着烛光的走马灯不停地旋转,心中惊奇不已。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爸爸妈妈可真是年轻呵,正享受着人生的美好时光,但当时我并不觉得。他们一定觉得了,所以爸爸要兴高采烈地做走马灯,妈妈的脸上总是漾着明朗的笑容。

    也许人要到不再年轻的年龄,才会仿佛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父母也曾年轻过。这一发现令我倍感岁月的无奈。想想曾经多么年轻的他们已经老了或死了,便觉得摆在不再年轻的我面前的路缩短了许多。妈妈不久前度过了八十寿辰,但她把寿宴推迟到了春节举办,好让我们一家有个团聚的机会,我就是为此赶回上海来的。我还到苏州凭吊了爸爸的坟墓,自从他七年前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上坟。对于我来说,侯家路是一个更值得流连的地方,因为那里珍藏着我的童年岁月,而在我的童年岁月中,我的父母永不会衰老和死亡。

    我终于忍不住到侯家路去了。可是,不再有侯家路了。那一带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一个巨大的工地。遭到覆灭命运的不只是侯家路,还有许多别的路,它们已经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当然,从城市建设的眼光看,这些破旧房屋早就该拆除了,毫不足惜。不久后,这里将屹立起气派十足的豪华建筑,令一切感伤的回忆寒酸得无地自容。所以,我赶快拿起笔来,为侯家路也为自己保留一点儿私人的纪念。

    1997.3

    旅+游=旅游?

    一 旅+游=旅游?

    从前,一个“旅”字,一个“游”字,总是单独使用,凝聚着离家的悲愁。“山晓旅人去,天高秋气悲”“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孑然一身,隐入苍茫自然,真有说不出的凄凉。

    另一方面,庄子“游于壕梁之上”,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游”字又给人一种逍遥自在的感觉。

    也许,这两种体验的交织,正是人生羁旅的真实境遇。我们远离了家、亲人、公务和日常所习惯的一切,置身于陌生的事物之中,感到若有所失。这“所失”使我们怅然,但同时也使我们获得一种解脱之感,因为我们发现,原来那失去的一切非我们所必需,过去我们固守着它们,反倒失去了更可贵的东西。在与大自然的交融中,那狭隘的乡恋被净化了。寄旅和漫游深化了我们对人生的体悟:我们无家可归,但我们有永恒的归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旅”“游”二字合到了一起。于是,现代人不再悲愁,也不再逍遥,而只是安心又仓促地完成着他们繁忙事务中的一项——“旅游”。

    那么,请允许我说:我是旅人,是游子,但我不是“旅游者”。

    二 现代旅游业

    旅游业是现代商业文明的产物。在这个“全民皆商”、涨价成风的年头,也许我无权独独抱怨旅游也被纳入了商业轨道,成了最昂贵的消费之一。可悲的是,人们花了钱仍得不到真正的享受。

    平时匆忙赚钱,攒够了钱,旅游去!可是,普天下的旅游场所,哪里不充斥着招揽顾客的吆喝声、假冒险的娱乐设施、凑热闹的人群?可怜在一片嘈杂中花光了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又重新投入匆忙的赚钱活动。

    一切意义都寓于过程。然而,现代文明是急功近利的文明,只求结果,藐视过程。人们手捧旅游图,肩挎照相机,按图索骥,专找图上标明的去处,在某某峰、某某亭“咔嚓”几下,留下“到此一游”的证据,便心满意足地离去。

    每当我看到举着小旗、成群结队、掐着钟点的团体旅游,便生愚不可及之感。现代人已经没有足够的灵性独自面对自然。在人与人的挤压中,自然消隐不见了。

    是的,我们有了旅游业。可是,恬静的陶醉在哪里?真正的精神愉悦在哪里?与大自然的交融在哪里?

    三 名人与名胜

    赫赫有名者未必优秀,默默无闻者未必拙劣。人如此,自然景观也如此。

    人怕出名,风景也怕出名。人一出名,就不再属于自己,慕名者络绎来访,使他失去了宁静的心境以及和二三知友相对而坐的情趣。风景一出名,也就沦入凡尘,游人云集,使它失去了宁静的环境以及被真正知音赏玩的欣慰。

    当世人纷纷拥向名人和名胜之时,我独爱潜入陋巷僻壤,去寻访不知名的人物和景观。

    1988.10

    车窗外

    小时候喜欢乘车,尤其是火车,占据一个靠窗的位置,趴在窗户旁看窗外的风景。这爱好至今未变。

    列车飞驰,窗外无物长驻,风景永远新鲜。

    其实,窗外掠过什么风景,这并不重要。我喜欢的是那种流动的感觉。景物是流动的,思绪也是流动的,两者融为一片,仿佛置身于流畅的梦境。

    当我望着窗外掠过的景物出神时,我的心灵的窗户也洞开了。许多似乎早已遗忘的往事、得而复失的感受、无暇顾及的思想,这时都不召自来,如同窗外的景物一样在心灵的窗户前掠过。于是我发现,平时我忙于种种所谓必要的工作,使得我的心灵的窗户有太多的时间是关闭着的,我的心灵世界还有太多的风景未被鉴赏。而此刻,这些平时遭到忽略的心灵景观在打开了的窗户前源源不断地闪现了。

    所以,我从来不觉得长途旅行无聊,或者毋宁说,我有点儿喜欢这种无聊。在长途车上,我不感到必须有一个伴让我闲聊,或者必须有一种娱乐让我消遣。我甚至舍不得把时间花在读一本好书上,因为书什么时候都能读,白日梦却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就因为贪图车窗前的这一份享受,凡出门旅行,我宁愿坐火车,不愿乘飞机。飞机太快地把我送到了目的地,使我来不及寂寞,因而来不及触发那种出神遐想的心境,我会因此感到像是未曾旅行一样。航行江海,我也宁愿搭乘普通轮船,久久站在甲板上,看波涛万古流涌,而不喜欢坐封闭型的豪华快艇。有一回,从上海到南通,我不幸误乘这种快艇,当别人心满意足地靠在舒适的软椅上看彩色录像时,我痛苦地盯着舱壁上那一个个窄小的密封窗口,真觉得自己仿佛遭到了囚禁。

    我明白,这些仅是我的个人癖性,或许还是过了时的癖性。现代人出门旅行讲究效率和舒适,最好能快速到把旅程缩减为零,舒适到如同住在自己家里。令我不解的是,既然如此,又何必出门旅行呢?如果把人生譬作长途旅行,那么,现代人搭乘的这趟列车就好像是由工作车厢和娱乐车厢组成的,而他们的惯常生活方式就是在工作车厢里拼命干活和挣钱,然后又在娱乐车厢里拼命享受和把钱花掉,如此交替往复,再没有工夫和心思看一眼车窗外的风景了。

    光阴磋跎,世界喧嚣,我自己要警惕,在人生旅途上保持一份童趣和闲心是不容易的。如果哪一天我只是埋头于人生中的种种事务,不再有兴致趴在车窗旁看沿途的风光,倾听内心的音乐,那时候我就真正老了俗了,那样便辜负了人生这一趟美好的旅行。

    1993.4

    都市里的外乡人

    我出生在都市,并且在都市里度过了迄今为止的大部分岁月。可是,我常常觉得,我只是都市里的一个外乡人。我的活动范围极其有限,基本上是坐在家里读书和写作,每周去一趟单位,偶尔到朋友家里串一串门,或者和朋友们去郊外玩一玩。在偌大的都市中,我最熟悉的仅是住宅附近的一两家普通商店,那已经足以应付我的基本生活需要了。其余的广大区域,尤其是使都市引以自豪的那许多豪华商场和高级娱乐场所,对于我不过是一种观念的存在,是一些我无暇去探究的现代迷宫。

    近些年来,我到过别的一些城市。我惊奇地发现,所到之处,即使是从前很偏僻的地方,都正在迅速涌现一个个新的都市。然而,这些新的都市是何其雷同!古旧的小街和城墙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环城公路和通衢大道。格局相似的豪华商场向每一个城市的中心胜利进军,成为每一个城市的新的标记。可是,这些标记丝毫不能显示城市的特色,相反却证明了城市的无名。事实上,当你徘徊在某一个城市的街头时,如果单凭眼前的景观,你的确无法判断自己究竟身在哪一个城市。甚至人们的消闲方式也在趋于一致,夜幕降临之后,延安城里不再闻秧歌之声,时髦的青年男女纷纷走进“兰花花”卡拉OK厅。

    当然,都市化还可以有另一种模式。我到过欧洲的一些城市,例如世界大都会巴黎,那里在更新城市建筑的同时,把维护城市的历史风貌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几近于神圣不可侵犯。一个城市的建筑风格和和民俗风情体现了这个城市的个性,它们源于这个城市的特殊的历史和文化传统。消灭了一个城市的个性,差不多就等于是消灭了这个城市的记忆。这样的城市无论多么繁华,对于它的客人都丧失了学习和欣赏的价值,对于它的主人也丧失了家的意义。其实,在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城市里,并不存在真正的主人,每一个居民都只是无家可归的外乡人而已。

    就我的性情而言,我恐怕永远将是一个游离于都市生活的外乡人。不过,我无意反对都市化。我知道,虽然都市化会带来诸如人口密集、交通拥挤之类的弊端,但都市化本身毕竟是一个进步,它促进了经济和文化的繁荣。我只是希望都市化按照一种健康的方式进行。即使作为一个外乡人,我也是能够欣赏都市的美的。有时候,夜深人静之时,我独自漫步在灯火明灭的北京街头,望着被五光十色的聚光灯照亮的幢幢高楼,一种赞叹之情便会油然而生:在浩瀚宇宙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可爱的人类竟给自己造出了这么些精巧的玩具。我还庆幸于自己的发现:都市最美的时刻,是在白昼和夜生活的喧嚣都沉寂了下去的时候。

    1998.1

    城市的个性和颜色

    城市的颜色——这个题目是对想象力的一个诱惑。如果我是一个中学生,也许我会调动我的全部温情和幻想,给我所生活的城市涂上一种诗意的颜色。可是,我毕竟离那个年龄太远了。

    十七岁的法国诗人兰波,年纪够轻了吧,而且对颜色极其敏感,居然能分辨出法语中五个元音有五种不同的颜色。然而,就在那个年龄,他却看不出巴黎的颜色,所看见的只是:“所有的情趣都躲进了室内装潢和室外装饰”“数百万人并不需要相认,他们受着同样的教育,从事同样的职业,也同样衰老”。那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巴黎,那时巴黎已是世界艺术之都了,但这个早熟的孩子仍嫌巴黎没有个性。我到过今日的巴黎,在我这个俗人眼里,巴黎的个性足以登上世界大都市榜首。不过,我认为兰波的标准是正确的:城市的颜色在于城市的个性,城市没有个性,颜色就无从谈起。

    我们来到一个城市,感官首先接触的是那里的建筑和环境。某些自然环境的色彩是鲜明的,例如海洋的蓝,森林的绿,沙漠的黄,或者,热带的红,寒带的白。但是,如果用这些自然环境特征代表城市的颜色,仍不免雷同,比如说,世界上有许多城市濒海,它们就都可以称作蓝色城市了。城市的个性更多地体现在建筑的个性上,当然,建筑的个性不限于建筑的风格,其中还凝聚着一个城市的历史、传统和风俗,因而是独特的人文环境的物化形式。这就不得不说到城市保护的老话题了。

    我出生在上海,童年是在城隍庙附近的老城区度过的。在20世纪前半叶,上海成为中国最西化的都市,一块块租界内兴建了成片的高楼大厦和小洋房。可是,老城区仍保留了下来。低矮的木结构房屋,狭小的天井,没有大马路,只有纵横交错的一条条铺着蜡黄色大鹅卵石的窄巷,这一切会使你觉得不像在大上海,而像在某个江南小镇。你可以说那里是上海的贫民区,但一个开埠以前的上海可能就保藏在那里。现在,在全上海,再也找不到哪怕一条铺着蜡黄色大鹅卵石的老街了。外滩和旧租界的洋楼当然是舍不得拆的,所以,在日新月异的上海新面孔上,人们毕竟还能读出它的殖民地历史。

    20世纪60年代,我在北京上大学。那时候,城墙已经残破,但所有的城门还在,城里的民居基本上是胡同和四合院。在我的印象里,当年的北京城是秋风落叶下一大片肃穆的青灰色,环抱着中心紫禁城的金黄色琉璃瓦和暗红色宫墙。现在,城墙已经荡然无存,城门也所剩无几,大多数城门成了一个抽象的地名,取而代之的是气势吓人的立交桥。与此相伴随的是,胡同和四合院正在迅速消失。紫禁城虽然安然无恙,但失去了和谐的衬托,在新式高楼的密林里成了一个孤立的存在。

    我不是在怀旧,也丝毫不反对城市的发展。我想说的是,一个城市无论怎样繁华,都不能丢失自己的个性。在今日的西方发达国家,维护城市的历史风貌不但已成共识,而且已成法律。凡是历史悠久的街道和房屋,那里的居民尽可以在自己的屋子里实现现代化,但绝不允许对外观做一丝一毫改变。事实证明,只要合理规划,新城区的扩展与老建筑的保护完全可以并行不悖、相映成趣。城市的颜色——这是一个有趣的想象力游戏。我相信,即使同一个有鲜明特色的城市,不同的人对它的颜色也一定会有不同的判断,在其中交织进了自己的经历、性格和心情。但是,前提是这个城市有个性。如果千城一面,都是环城公路、豪华商场、立交桥、酒吧街,都是兰波说的室内装潢和室外装饰,游戏就玩不下去了。

    巴黎的一个普通黄昏,我和一位朋友沿着塞纳河散步,信步走到河面的一座桥上。这座桥叫艺术桥,和塞纳河上的其他许多桥一样古老,兰波一定在上面行走过。桥面用原色的木板铺成,两边是绿色的铁栏杆。我们靠着栏杆,席地而坐,背后波光闪烁,暮霭中屹立着巴黎圣母院的巨大身影。桥的南端通往著名的法兰西学院。朋友翻看着刚刚买回的画册,突然高兴地指给我看毕沙罗的一幅风景画,画的正是从我们这个位置看到的北岸的景物。在我们近旁,一个姑娘也席地而坐,正在画素描。在我们面前,几个年轻人坐在木条凳上,自得其乐地敲着手鼓。一个姑娘走来,驻足静听良久,上前亲吻那个束着长发的男鼓手,然后平静地离去。又有两个姑娘走来,也和那个鼓手亲吻。这一切似乎很平常,而那个鼓手敲得的确好。倘若当时有人问我,巴黎是什么颜色,我未必能答出来,但是我知道,巴黎是有颜色的,一种非常美丽的颜色。

    2002.11

    南极素描

    一、南极动物素描

    企鹅——

    像一群孩子,在海边玩过家家。它们模仿大人,有的扮演爸爸,有的扮演妈妈。没想到的是,那扮演妈妈的真的生出了小企鹅。可是,你怎么看,仍然觉得这些妈妈煞有介事带孩子的样子还是在玩过家家。

    在南极的动物中,企鹅的知名度和出镜率稳居第一,俨然大明星。不过,那只是人类的炒作,企鹅自己对此浑然不知,依然一副憨态。我不禁想,如果企鹅有知,也摆出人类中那些大小明星的做派,那会是多么可笑的样子?我接着想,人类中那些明星的做派何尝不可笑,只是他们自己认识不到罢了。所以,动物的无知不可笑,可笑的是人的沾沾自喜的小知。人要不可笑,就应当进而达于大知。

    贼鸥——

    身体像黑色的大鸽子,却长着鹰的尖喙和利眼。人类没来由地把它们命名为贼鸥,它们蒙受了恶名,但并不因此记恨人类,仍然喜欢在人类的居处附近逗留。它们原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人类才是入侵者,可是这些入侵者却又断定它们是乞丐,守在这里是为了等候施舍。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污蔑,因为我常常看见它们在峰巅筑的巢,它们的巢相隔很远,一座峰巅上往往只有一对贼鸥孤独地盘旋和孤独地哺育后代。于是我知道,它们的灵魂也与鹰相似,其中藏着人类梦想不到的骄傲。有一种海鸟因为体形兼有燕和鸥的特征,被命名为燕鸥。遵照此例,我给贼鸥改名为鹰鸥。

    黑背鸥——

    从头颅到身躯都洁白而圆润,唯有翼背是黑的,因此得名。在海面,它悠然自得地浮水,有天鹅之态。在岩顶,它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兀立在闲云里,有白鹤之象。在天空,它的一对翅膀时而呈对称的波浪形,优美地扇动,时而呈一字直线,轻盈地滑翔,恰是鸥的本色。我对这种鸟类情有独钟,因为它们安静、洒脱,多姿多态又自然而然。

    南极燕鸥——

    身体像鸥,却没有鸥的舒展。尾羽像燕,却没有燕的和平。这些灰色的小鸟总是成群结队地在低空飞舞,发出尖厉焦躁的叫声,像一群闯入白天的蝙蝠。它们喜欢袭击人类,对路过的人紧追不舍,用喙啄他的头顶,把屎拉在他的衣服上。我对它们的好斗没有异议,让我看不起它们的不是它们的勇敢,而是它们的怯懦,因为它们往往是依仗数量的众多,欺负独行的过路人。

    海豹——

    常常单独地爬上岸,懒洋洋地躺在海滩上。身体的颜色与石头相似,灰色或黑色,很容易被误认做一块石头。它们对我们这些好奇的入侵者爱答不理,偶尔把尾鳍翘一翘,或者把脑袋转过来瞅一眼,就算是屈尊打招呼了。它们的眼神非常温柔,甚至可以说妩媚。这眼神,这滑溜的身躯和尾鳍,莫非童话里的美人鱼就是它们?

    可是,我也见过海豹群居的场面,挤成一堆,肮脏,难看,臭气熏天,像一个猪圈。

    那么,独处的海豹是更干净,也更美丽的。

    其他动物也是如此。

    人也是如此。

    海狗——

    体态灵活像狗,但是不像狗那样与人类亲近。相反,它们显然对人类怀有戒心,一旦有人接近,就朝岩丛或大海撤退。又名海狼,这个名称也许更适合于它们的自由的天性。不过,它们并不凶猛,从不主动攻击人类。甚至在受到人类攻击的时候,它们也会适度退让。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它们软弱可欺,真把它们惹急了,它们就毫不示弱,会对你穷追不舍。我相信,与人类相比,大多数猛兽是更加遵守自卫原则的。

    黑和白——

    南极的动物,从鸟类到海豹,身体的颜色基本上由二色组成:黑和白。黑是礁石的颜色,白是冰雪的颜色。南极是一个冰雪和礁石的世界,动物们为了向这个世界输入生命,便也把自己伪装成冰雪和礁石。

    二、南极景物素描

    冰盖——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在南极洲和冰盖之间画等号。南极洲整个就是一块千古不化的巨冰,剩余的陆地少得可怜,可以忽略不计。正是冰盖使得南极洲成了地球上唯一没有土著居民的大陆。

    冰盖无疑是南极最奇丽的景观。它横在海面上,边缘如刀切的截面,奶油般洁白,看去像一只冰淇淋蛋糕盛在蓝色的托盘上。而当日出或日落时分,太阳在冰盖顶上燃烧,恰似点燃了一支生日蜡烛。

    可是,最美的往往也是最危险的。面对这个美丽的蛋糕,你会变成一个贪嘴的孩子,跃跃欲试要去品尝它的美味。一旦你受了诱惑与它亲近,它就立刻露出可怕的真相,显身为一个布满杀人陷阱的迷阵了。迄今为止,已有许多英雄葬身它的腹中,变成了永久的冰冻标本。

    冰山——

    伴随着一阵闷雷似的轰隆声,它从冰盖的边缘挣脱出来,犹如一艘巨轮从码头挣脱出来,开始了自己的航行。它的造型常常是富丽堂皇的,像一座漂移的海上宫殿、一艘豪华的游轮。不过,它的乘客不是人类中的达官贵人,而是海洋的宠儿。时而可以看见一只或两只海豹安卧在某一间宽敞的头等舱里,悠然自得,一副帝王气派。与人类的游轮不同,这种游轮不会返航,也无意返航。在无目的的航行中,它不断地减小自己的吨位,卸下一些构件扔进大海。最后,伴随着又一阵轰隆声,它爆裂成一堆碎块,渐渐消失在波涛里了。它的结束与它的开始一样精彩,可谓善始善终,而这正是造化的一切优秀作品的共同特点。

    石头——

    在南极的大陆和岛屿上,若要论数量之多,除了冰,就是石头了,它们几乎覆盖了冰盖之外的全部剩余陆地。若要论年龄,南极的石头也比冰年轻得多。冰盖深入到地下一百米至数千米,在许多万年里累积而成,其深埋的部分几乎永远不变,成了研究地球历史的考古资料库。相反,处在地表的石头却始终在风化之中,你在这里可以看到风化的各个环节,从完整的石峰,到或大或小的石块,到锋利的石片,到越来越细小的石屑,最后到亦石亦土的粉末,组成了一个展示风化过程的博物馆。

    人们来这里,如果留心寻找色泽美丽的石头,多半会有一点儿收获。但是,我觉得漫山遍野的灰黑色石头更具南极的特征,它们或粗砺,或呈卵形,表面往往有浅色的苔斑,沉甸甸地躺在海滩上或山谷里,诉说着千古荒凉。

    苔藓——

    在有水的地方,必定有它们。在没有水的地方,往往也有它们。它们比人类更善于判断,何处藏着珍贵的水。它们给这块干旱的土地带来了生机,也带来了色彩。

    南极短暂的夏天,气温相当于别处的早春。在最暖和的日子里,积雪融化成许多条水声潺潺的小溪流,把五线谱画满了大地。在这些小溪流之间,一簇簇苔藓迅速滋生,给五线谱填上绿色的音符,谱成了一支南极的春之歌。

    在有些幽暗潮湿的山谷里,苔藓的生长极其茂盛。它们成簇或成片,看上去厚实、柔软、有弹性,令人不由得想俯下身去,把脸蛋贴在这丰乳一般的美丽生命上。

    地衣——

    这些外形像绿铁丝的植物,生命力也像铁丝一样顽强。当然啦,铁丝是没有生命的。我的意思是说,它们几乎像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活着,维持生命几乎不需要什么条件。在干旱的大石头和小石片上,没有水分和土壤,却到处有它们的踪影。它们与铁丝还有一个相似之处:据说它们一百年才长高一毫米,因此,你根本看不出它们在生长。

    海——

    不算最小的北冰洋,世界其余三大洋都在一个地方交汇,就是南极。但是,对于南极的海,我就不要妄加猜度了吧。我所见到的只是隶属于南极洲的一个小岛旁边的一小片海域,而且只见到它夏天的样子。在世界任何地方,大海都同样丰富而又单调,美丽而又凶暴。使这里的海的戏剧显得独特的是它的道具,那些冰盖、冰山和雪峰,以及它的演员,那些海豹、海狗和企鹅。

    三、南极气象素描

    日出——

    再也没有比极地的太阳脾气更加奇怪的国王了。夏季,他勤勉得几乎不睡觉,回到寝宫匆匆打一个瞌睡,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上朝。冬季,他又懒惰得索性不起床,接连数月不理朝政,把文武百官撂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现在是南极的夏季,如果想看日出,你也必须像这个季节的极地太阳一样勤勉,半夜就到海边一个合适的地点等候。所谓半夜,只是习惯的说法,其实天始终是亮的。你会发现,和你一起等候的往往还有最忠实的岛民——企鹅,它们早已站在海边翘首盼望着了。

    日出前那一刻的天空是最美的,仿佛一位美女预感到情郎的到来,脸颊上透出越来越鲜亮的红晕。可是,她的情郎——那极昼的太阳——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刚刚从大海后或者冰盖后跃起,他的光亮已经强烈得使你不能直视了。那么,你就赶快掉转头去看海面上的壮观吧,礁石和波浪的一侧边缘都被旭日照亮,大海点燃了千万支蜡烛,在向早朝的国王致敬。而岸上的企鹅,这时都面向朝阳,胸脯的白羽毛镀了金一般鲜亮,一个个仿佛都穿上了金围裙。

    月亮——

    因为夜晚的短暂和晴天的稀少,月亮不能不是稀客。因为是稀客,一旦光临,就给人们带来了意外的惊喜。

    她是害羞的,来时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如同婢女一样不引人注意。直到太阳把余晖收尽,天色暗了下来,她才显身为光彩照人的美丽的公主。

    可是,她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公主啊,我在夜空未尝找到过一颗星星,那众多曾经向她挤眉弄眼的追求者都上哪里去了?

    云——

    天空是一张大画布,南极多变的天气是一个才气横溢但缺乏耐心的画家,一边在这画布上涂抹着,一边不停地改变主意。于是,我们一会儿看到淡彩的白云,一会儿看到浓彩的锦霞,一会儿看到大泼墨的黑云。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涂抹得不留空白的漫天乌云。而有的时候,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了,天空已经消失在雨雪之雾里,这个烦躁的画家把整块画布都浸在洗笔的浑水里了。

    风——

    风是南极洲的真正主宰,它在巨大冰盖中央的制高点上扎下大本营,频频从那里出动,到各处领地巡视。它所到之处,真个是地动山摇、石颤天哭。它的意志不可违抗,大海遵照它的命令掀起巨浪,雨雪依仗它的威势横扫大地。

    不过,我幸灾乐祸地想,这个暴君毕竟是寂寞的,它的领地太荒凉了,连一棵小草也不长,更没有擎天大树可以让它连根拔起,一展雄风。

    在南极,不管来自东南西北什么方向,都只是这一种风。春风、和风、暖风等等是南极所不知道的概念。

    雪——

    风从冰盖中央的白色帐幕出动时,常常携带着雪。它把雪揉成雪沙、雪尘、雪粉、雪雾,朝水平方向劲吹,像是它喷出的白色气息。在风停歇的晴朗日子里,偶尔也飘扬过贺年卡上的那种美丽的雪花,你会觉得那是外邦的神偷偷送来的一件意外的礼物。

    不错,现在是南极的夏季,气候转暖,你分明看见山峰和陆地上的积雪融化了。可是,不久你就会知道,融化始终是短暂的,山峰和陆地一次又一次重新变白,雪才是南极的本色。

    暴风雪——

    一头巨大的白色猛兽突然醒来了,在屋外不停地咆哮着和奔突着。一开始,出于好奇,我们跑到屋外,对着它举起了摄影器材,而它立刻就朝镜头猛扑过来。现在,我们宁愿紧闭门窗,等待着它重新入睡。

    天气——

    一个身怀绝技的魔术师,它真的能在片刻之间把万里晴空变成满天乌云,把灿烂阳光变成弥漫风雪。

    极昼——

    在一个慢性子的白昼后面,紧跟着一个急性子的白昼,就把留给黑夜的位置挤掉了。于是,我们不得不分别截取这两个白昼的一尾一首,拼接出一段睡眠的时间来。

    极夜——

    我对极夜没有体验。不过,我相信,在那样的日子里,每个人的心里一定都回响着上帝在创世第一天发出的命令:“要有光!”

    2000.12—2001.2

    亲近自然

    1

    每年开春,仿佛无意中突然发现土中冒出了稚嫩的青草,树木抽出了小小的绿芽,那时候会有一种多么纯净的喜悦心情。记得小时候,在屋外的泥地里埋几粒黄豆或牵牛花籽,当看到小小的绿芽破土而出时,感觉到的也是这种心情。也许天下生命原是一家,也许我曾经是这么一棵树、一棵草,生命萌芽的欢欣越过漫长的进化系列,又在我的心里复苏了?

    唉,人的心,进化的最高产物,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在这小小的绿芽面前,才恢复了片刻的纯净。

    2

    现在,我们与土地的接触愈来愈少了。砖、水泥、钢铁、塑料和各种新型建筑材料把我们包围了起来。我们把自己关在宿舍或办公室的四壁之内。走在街上,我们同样被房屋、商店、建筑物和水泥路面包围着。我们总是活得那样匆忙,顾不上看看天空和土地。我们总是生活在眼前,忘掉了永恒和无限。我们已经不再懂得土地的痛苦和渴望,不再能欣赏土地的悲壮和美丽。

    这熟悉的家、街道、城市,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时候我会突然感到多么陌生,多么不真实。我思念被这一切覆盖着的永恒的土地,思念一切生命的原始的家乡。

    3

    一个人的童年,最好是在乡村度过。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动物、人,归根到底来自土地,生于土地,最后又归于土地。上帝对亚当说:“你是用尘土造的,你还要归于尘土。”在乡村,那刚来自土地的生命仍能贴近土地,从土地汲取营养。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长的时期,而乡村为它提供了充满同样蓬勃生长的生命的环境。农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单,它有许多同伴,它与树、草、野兔、家畜、昆虫进行着无声的谈话,它本能地感到自己属于大自然的生命共同体。相比之下,城里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单,远离了土地和土地上丰富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生命共同体断了联系。在一定意义上,城里孩子是没有童年的。

    4

    土地是洁净的,它接纳一切自然的污物,包括动物的粪便和尸体,使之重归洁净。真正肮脏的是它不肯接纳的东西——人类的工业废物。

    5

    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觅得一粒柳芽、一朵野花、一刻清静,人会由衷地快乐。在杳无人烟的荒野上,发现一星灯火、一缕炊烟、一点人迹,人也会由衷地快乐。自然和文明,人皆需要,二者不可缺一。

    6

    每到重阳,古人就登高楼、望天涯,秋愁满怀。今人一年四季关在更高的高楼里,对季节毫无感觉,不知重阳为何物。

    秋天到了。可是,哪里是“红叶天”“黄花地”?在我们的世界里,甚至已经没有了天和地。我们已经自我放逐于自然和季节。

    7

    现代人只能从一杯新茶中品味春天的田野。

    8

    旅游业发展到哪里,就败坏了哪里的自然风景。

    我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却发现到处都是广告喇叭、商业性娱乐设施和凑热闹的人群。

    9

    久住城市,偶尔来到僻静的山谷湖畔,面对连绵起伏的山和浩渺无际的水,会感到一种解脱和自由。然而我想,倘若在此定居,与世隔绝,心境也许就会变化。尽管看到的还是同样的山水景物,所感到的却不是自由,而是限制了。

    人及其产品把我和自然隔离开来了,这是一种寂寞。千古如斯的自然把我和历史隔离开来了,这是又一种寂寞。前者是生命本身的寂寞,后者是野心的寂寞。那种两相权衡终于承受不了前一种寂寞的人,最后会选择归隐。现代人对两种寂寞都体味甚浅又都急于逃避,旅游业因之兴旺。

    10

    游览名胜,我往往记不住地名和典故。我为我的坏记性找到了一条好理由——

    我是一个直接面对自然和生命的人。相对于自然,地理不过是细节。相对于生命,历史不过是细节。

    11

    我相信,终年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是会对一草一木产生感情的,他会与它们熟识,交谈,会惦记和关心它们。大自然使人活得更真实也更本质。

    敬畏自然

    1

    人类曾经以地球的主人自居,对地球为所欲为,结果破坏了地球上的生态环境,并且自食恶果。于是,人类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

    反省的第一个认识是,人不能用奴隶主对待奴隶的方式对待地球,人若肆意奴役和蹂躏地球,实际上是把自己变成了地球的敌人,必将遭到地球的报复,就像奴隶主遭到奴隶的报复一样。地球是人的家,人应该为了自己的长远利益管好这个家,做地球的好主人,不要做败家子。

    在这一认识中,主人的地位未变,只是统治的方式开明了一些。然而,反省的深入正在形成更高的认识:人作为地球主人的地位真的不容置疑吗?与地球上别的生物相比,人真的拥有特权吗?一位现代生态学家说:人类是作为绿色植物的客人生活在地球上的。若把这个说法加以扩展,我们便可以说,人是地球的客人。作为客人,我们在享受主人的款待时倒也不必羞愧,但同时我们应当懂得尊重和感谢主人。做一个有教养的客人,这可能是人对待自然的最恰当的态度吧。

    2

    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现在大概不会有人公开赞成掠夺性的强盗行径了。但是,同为主张善待自然,出发点仍有很大分歧。一派强调以人类为中心,从人类长远利益出发合理利用自然。另一派反对人类中心论,认为从根本上说,自然是一个应该敬畏的对象。我的看法是,两派都有道理,但说的是不同层次上的道理,而低层次的道理要服从高层次的道理。合理利用自然是科学,不管考虑到人类多么长远的利益,合理的程度多么高,仍然是科学,而科学必有其界限。生态不仅是科学问题,而且是伦理问题,正是伦理为科学规定了界限。

    3

    人,栖居在大地上,来自泥土,也归于泥土,大地是人的永恒家园。如果有一种装置把人与大地隔绝开来,切断了人的来路和归宿,这样的装置无论多么奢华,算是什么家园呢?

    人,栖居在天空下,仰望苍穹,因惊奇而探究宇宙之奥秘,因敬畏而感悟造物之伟大,于是有科学和信仰,此人所以为万物之灵。如果高楼蔽天,俗务缠身,人不再仰望苍穹,这样的人无论多么有钱,算是什么万物之灵呢?

    人是自然之子,在自然的规定范围内,可制作,可创造,可施展聪明才智。但是,自然的规定不可违背。人不可背离土地,不可遮蔽天空,不可忤逆自然之道。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之谓也。

    4

    一位英国诗人吟道:“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创造城市,在大地上演绎五彩缤纷的人间故事,证明了人的聪明。可是,倘若人用自己的作品把自己与上帝的作品隔离开来,那就是愚昧。倘若人用自己的作品排挤和毁坏掉上帝的作品,那就是亵渎。

    5

    人习惯于以万物的主人自居,而把万物视为自己认知和利用的对象。海德格尔把这种对待事物的方式称作“技术的方式”。在这种方式统治下,自然万物都失去了自身的丰富性和本源性,缩减成了某种可以满足人的需要的功能,只剩下了功能化的虚假存在。他呼吁我们摆脱技术方式的统治,与万物平等相处。

    其实,这也是现代许多诗性哲人的理想。在摆脱了认知和被认知、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之后,人不再是主体,物不再是客体,而都成了宇宙大家庭中的平等成员。那时候,一切存在者都回到了存在的本来状态,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对我们说话。

    在观赏者眼中,再美的花也只是花而已。唯有当观赏停止、交流和倾听开始之时,花儿才会对你显灵和倾谈。

    6

    在不同的人眼里,海呈现不同的面目。对于靠海为生的渔民来说,它是最熟悉的亲人和最危险的对手。对于远离故国的游子来说,它是乡愁。对于诗人来说,它是自由的元素。对于一般旅游者来说,它是风景。对于遇险者来说,它是死亡。

    在不同的时刻,海也呈现不同的面目。它时而波澜不惊,时而恶浪滔天。

    在我眼里,海是一个窗口,我从中瞥见了世界的本来面目。

    看海,必须是独自一人。和别人在一起时,看不见海的真相。那海滩上嬉水的人群,那身边亲密的同伴,都会成为避难所,你的眼光和你的心躲在里面,逃避海的威胁。你必须无处可逃,听凭那莫名的力量把你吞灭,时间消失,空间消失,人类消失,城市和文明消失,你自己也消失,或者和海变成了一体,融入了千古荒凉之中。

    瞥见了海的真相的人不再企图谈论海,因为他明白了康德说的道理:用人类理性发明的语词只能谈论现象,不能谈论世界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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