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法安斯堡伯爵是一名普鲁士少校。他刚刚收到一封来信,并认真阅读着。此时,他仰靠在扶手椅上,一双穿着皮靴的脚踏在壁炉的台面上。那是用大理石砌成的台面,光滑而又精致。虽然如此,三个月以来,他靴子上的马刺已经把那里的大理石磨出了深坑。有两条清晰的刮痕赫然映入眼中,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越来越深。三个月之前,于维勒城堡被他带领的军队胜利占领了。
身边不远处,有一个小圆桌。它是用细木镶嵌而成的,上面放着一杯咖啡。杯子里冒着热气。一些被雪茄烧过的黑色斑点在桌面上随处可见。滴落的水酒晾干,在上面留下了痕迹。这位军官在削铅笔的时候,一时兴奋也会在桌上已有的刀痕旁边刻下一些图案或者数字。
看完了这封来信,他又查看了一份德文报纸。这是负责部队邮寄的下级军官刚刚送过来的。忙完这些,他随即起身走向壁炉,捡起几块青木柴,扔了进去。然后,他转过身子,走到窗户跟前。天气很冷,军队里的人们想方设法地取暖,因而花园里的林木正在慢慢消失。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雨点随风倾泻,就像又厚又密的帘布。地上的水影模糊,飞溅起来的泥浆到处乱蹦。远远望去,那密如帘布的斜面仿佛构成了一堵坚实的墙壁,挺立在天地之间。
这场大雨正席卷着法兰西鲁昂地区,简直就像打翻的尿盆一样。
窗外的草坪早被雨水淹没了。远处的昂黛勒山的河面急剧上涨,已经越过了堤岸。少校长久地注视着窗外的一切。他心里默记着那首莱茵河华尔兹的鼓点,不由自主地在窗户的玻璃上敲打起来。突然,门响了一下,他扭头望去。一位军官走了进来。他是副官克尔万恩斯坦男爵,在部队中拥有上尉军衔。
德·法安斯堡少校身材魁梧,长着一副宽广的肩膀。他的脸上留着大胡子,就像扇子一样,铺在自己的胸前。他不怒而威,总是让人联想起一只竭力展开尾巴的好斗孔雀!有一次,在奥利地战争中他被砍伤,脸上不幸留下了一个伤疤。他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冷漠,不过并不敏锐。听人们说,作为一个军官,他勇猛无比;而作为一个男人,他为人正直,血性方刚。
克尔万恩斯坦上尉的个头不高,挺着一个大肚子,脸蛋绯红,腰间的皮带总是系得很紧。他脸上的胡须留得很短,赤色的胡须根在光线的反射下,映衬得他的脸格外绯红。他有两颗门牙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不过人们大概知道这是他晚上放纵的恶果。因此,他说起话来口齿不是很清晰,听起来含含糊糊。就像头顶的一块地方被剃光的教士一样,他头顶秃了一块儿,但是周围却分布着茂密的金黄色头发,一卷一卷的,时不时在光线的映射下闪闪发光。
少校今天早晨起床后,这已经是第六杯咖啡了。他猛地一灌,喝得一干二净。接着,这两个人向前走去,相互握了握手。这个时候,有人进来汇报值勤时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们两人一起走到窗户跟前,相互抱怨这里的生活并不如意。克尔万恩斯坦男爵天生就是一个酒色之徒,不过自从他来到这个偏远的哨卡之后,寻欢作乐的习性已经压抑将近三个月了,他心里也不是滋味。而德·法安斯堡少校与他不同。少校是一个成家的人,心地清净,几乎没有什么欲念。
有人在门外轻轻地敲了几下,少校应了一声,这个人便出现在门口。与其他的士兵一样,他的行为举止刻板生硬。此时他的到来,说明该吃午饭了。
少校和上尉走到大厅,恰巧碰到了几个人。他们是奥托·德·格罗斯林中尉以及两个少尉弗里兹·肖依瑙伯格和威廉·德·埃里克侯爵。威廉·德·埃里克侯爵是一个残暴的人,金黄色的头发,身材矮小。他不仅对战场上的敌人毫不留情,还把这种暴虐的脾气用在自己的下属或士兵身上。无可置疑,他在公众中的形象简直就是一个炸药桶。自从他们占领这一地区以后,周围的同事们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菲菲小姐。说起这个外号,可不是空穴来风。他长得白净,脸上没有一点胡须,并且喜欢刻意打扮自己。他个头不高,在一般的男性中间算是苗条的人了,这使得他好像穿了女人的紧身衣一样。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特点,他总是喜欢用“菲、菲”fi,这是一个法语感叹词,意思相当于汉语中的“呸”。对谈及的事物或人表示极端的轻蔑,之后就是一阵嘻哈的口哨声。
于维勒城堡的餐厅别具特色,一间长方形的房间,布置得非常华丽。房间里的窗户是水晶玻璃,周围的墙壁上还装饰着弗兰德挂毯。不过,在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玻璃上就爬满了弹孔。挂毯上到处是一道道口子,有些地方破损得很严重,散落出来的条条悬在半空。破坏这里陈设的无聊之人正是菲菲小姐。
墙上还挂着几幅画像。有法院的院长、红衣主教和满副武装的军人,他们都拿着瓷制的大烟斗抽着烟。最有意思的是一幅贵妇画像,被镶嵌在一个褪色的黑色画框内,看起来年代久远。画中贵妇富有女性气质的脸上,流露出傲慢的情绪,不过就是嘴上多了两大撇胡子,显得不伦不类。那胡子是被人用炭笔画上去的。
餐厅里的地板由橡木制作而成,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在这样的大雨天里,地上到处是泥泞,感觉像是一间低级的饭馆。外面的大雨继续肆虐着大地,占领地区的景象让人看起来颇感心碎。这群军官们就在这间杂乱无章的餐厅里,默默地吃着午餐。
吃饭完,他们接着喝酒。这已是彼此间心照不宣的惯例,今天也不例外。一瓶瓶白兰地和一只只烧酒摆放着每个人的面前,大家东倒西歪地喝起来,接着开始谈论近日来的郁闷与空虚。他们每个人的嘴上叼着一个瓷斗,往前就是一只烟斗柄。那瓷斗被涂抹得花花绿绿,烟斗柄又长又弯。每个人一会儿呷一口小酒,一会儿吞吐一阵烟雾,好像是在引诱霍屯督人。
菲菲小姐在这堆人中间,每次喝完酒,总要把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旁边的士兵看见了,再给他拿一只新杯子。其他的军官喝完酒,都是无奈地重新添满。其实他们对喝酒早就失去了兴趣,但总这样无聊地继续下去。
餐厅里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虽然他们看上去吵闹不已,但是每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意兴阑珊、索然无味的郁闷当中。
克尔万恩斯坦男爵再也忍不住了,“倏”地站起来,冲着其他人大声喊道:“我的上帝啊,我们再也不能这样沉醉下去了,必须找一些玩乐的事情做才行!”他的语气中饱含着激动,似乎对眼前的处境十分不满。
“上尉,你在说什么啊?”中尉奥托和少尉弗里兹一起向他问道,这两个德国人的脸上露出一副压抑而又刻板的神情。
“我觉得咱们应该搞一次聚会,如果长官同意的话。你们说呢?”上尉略微思考了一下,接着说道。
“你打算搞一次什么样的聚会啊?”少校拔出嘴中的烟斗,对着他问道。
上尉激动地走到少校跟前,说道:“长官,我知道鲁昂地区哪里有女人,我想让勤务兵过去,搞一批女人回来。我们这里的伙食应有尽有,咱们再准备一顿丰盛的大餐,就着那些女人玩乐一番。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一切都由我来全权负责。这样,我们就可以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了!”
少校并不赞同他的意见,耸了耸肩膀,面带笑容,回答道:“我的兄弟,你可真是异想天开,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其他的军官们听到后,都纷纷走上前来,将他们的少校团团围住,异口同声地说道:“长官,您就同意上尉的意见吧,这里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
面对众人的请求,少校有些为难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做出了让步,随口说道:“那就这样,随你们弄吧!”一个老兵随之被喊到餐厅。这是一个年老的士官,他站在那里,一脸的木然,平日里很少见他笑过。他是一个乐于执行命令的人,无论上级给他分派什么任务,都能认真地完成。上尉吩咐了他几句,他明白后就迅速退了出去。大概过了五分钟,在餐厅外的大雨中,有一辆军车急速行驶着,不一会儿就冲出了城堡的大门。
看到远去的军车,餐厅的这群人神情焕然一新,个个都面露喜色,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
外面的大雨似乎从来没有停过。餐厅里的少校若有所思地推断,阴暗的天气可能会好转。一旁的奥托中尉赶紧搭腔,连连表示天气肯定会变晴的。菲菲小姐此时坐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他不断地在餐厅里走来走去,冷酷无情的眼珠在寻觅着什么,似乎手头没有什么可以摔碎的东西了。他就这么晃荡了一会儿,突然双眼死死地盯住墙上的那副贵妇肖像。瞬间,他便掏出了手枪。
“你们马上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说完,他迅速坐在椅子上,用手枪瞄准了那个贵妇肖像的眼睛。两颗子弹相继而发,肖像的双眼立时就被打穿。
“现在我们一起玩爆破吧!”打穿肖像的眼睛之后,他急不可耐地喊道,餐厅里谈话顿时戛然而止。他的这一声喊叫回荡在房间里,人们对他口中说出的新鲜玩意儿抱有浓厚的兴趣。
“爆破”在军营中算是他的首创吧,也是他经常玩的破坏游戏。这家伙最喜欢玩这个了。
在他们占领这座城堡之前,这里原先的主人费尔南·达莫瓦·杜维勒伯爵就早早地撤离了。他家财万贯,并且穷奢极欲,因而家中随处可见价值不菲的物件。他的那间餐厅与客厅连接相通,到处摆满了物品,简直就是一个博物馆。不过由于仓皇逃走,他来不及带走或者隐藏大部分东西,只是把一些银器悄悄地藏匿在墙壁上的空洞里。
大厅里摆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油画、素描和水彩画几乎挂满了墙壁,不计其数的小玩意摆满了家具、架子和玻璃橱窗等处。随意往那里的任何一个地方瞥一眼,你就会看到产自日本的瓷缸、仅有半身的雕像,来自中国的小人像、萨克森的玩偶和象牙制品以及产自威尼斯的玻璃器皿。
不过,自从他们占领这里之后,那些东西就所剩无几了。这里的东西并不是被他们抢走的,当然少校也决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这是由于菲菲小姐总是喜欢显摆他的爆破游戏,而其他的军官们根本不加阻拦,反而任由他胡作非为,并从中汲取短暂而又无聊的趣味。时间一长,这里的珍贵物品都被毁了。
这个低矮的菲菲小姐从客厅里带出一个茶壶。那茶壶是玫瑰色的,产自中国,颜色有些清淡,看上去十分小巧精致。他把火药塞了满满一壶,并安了一条火线,从茶壶嘴里拉出来。他毫不犹豫地点燃火线,飞快地跑向隔壁的一个房间,然后扔了进去。
很快,他就返回餐厅,关上隔壁那间屋子的门。餐厅的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那神情就像是满怀好奇心的小孩子一样。过了一小会儿,一阵爆炸声传来,连整个城堡都为之晃动。他们疯狂地冲进去,想要看个究竟。
菲菲小姐一手导演了这场恶作剧,自然他跑在人群的最前面。这间屋子的有些地方是以往破坏造成的。这一次的爆破显然又有新的成果。有一个陶制的维纳斯雕像,被炸掉了整个脑袋,菲菲小姐得意洋洋地站在那里拍手称快。他们每人捡起一块破碎的陶瓷片,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情。原来,那些被炸毁的碎片边缘形成了锯齿状的花纹。少校注视着这间屋子,被炸东西的碎片密密麻麻地铺在地上,就像当年尼禄洗劫时的惨景一样。看到这些,他的脸上显出父亲般的温柔,一边走回餐厅,一边满口称赞道:“这一次可算是大获成功!”说话的语气中分明饱含着褒扬之意。
餐厅里刚才人们抽大烟的残余气体还没有散去,紧接着爆炸所造成的烟雾和粉尘又一起飘到了这里。这下那群人有些受不了了,呛鼻的气味简直能把在场的每一个人窒息。少校随即打开了窗户。其他的军官们把剩下的酒喝完,然后重新回到少校的身边。
窗外的水汽很快涌进餐厅,湿润的气体当中夹杂着灰尘,迎面扑打在这些人的脸上。不一会儿,他们的胡须上就沾满了水尘。远处的洪水到处肆虐,近处的树叶被雨水打压着,连树枝都弯了下去。站在餐厅窗前的这些人,望着远处的山谷。那里聚拢着一团雾气,附着在宽广而又低压的云层附近。远处的教堂早已模糊不清,只有那高耸的钟楼和建筑物的尖顶闪现在灰蒙蒙的大雨之中。
教堂的钟声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敲响了。自从他们侵占这里以后,当地的教堂神父就以这种特殊的抵抗方式表达强烈的不满。不过,侵略者的其他要求并没有受到完全拒绝。他们起居饮食所需要的东西,教堂的神父都提供给他们。鉴于此,这帮普鲁士军官们曾经屡次邀请他一起喝酒,每次不是啤酒,就是波尔多葡萄酒。总之他们想要拉拢神父作为他们的中间人,试图让他恢复教堂的钟声。不过,这种请求无一例外地都被神父严词拒绝了。按照神父的说法,这是性情温和、不愿看到杀戮事件的人的唯一抗议方式,也是他们所特有的方式。神父通过这种非暴力的方式代表了周围民众的不满,以及对死去同胞们的哀悼。他的这种沉默抗议方式所展现出来的坚贞不屈已经得到了民众的支持和赞许。神父的英勇行为大大地鼓舞了整个村庄,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他们都义无反顾地支持神父。整个村庄的人无一不认识到,这种方式的反抗与贝尔斯福和斯特拉斯两个地方的战役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事关整个民族的荣誉和气节。此外,在他们看来,村庄还有可能因为这一事件而永留青史。因此,他们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强硬态度。当然除了这件事之外,他们很少拒绝普鲁士人的其他要求。
少校和他的军官们并没有对他们的这种爱国方式过多干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了这种方式的存在。不过,这一地区人们的恭顺态度,倒使得这帮普鲁士人对他们的勇敢表现出了极大的嘲讽。
在菲菲小姐看来,少校对神父的包容使得他大动肝火。他不止一次地想要迫使村民们敲响钟声,但都没有得逞。他每天当着少校的面,主动请求去敲一次钟。为了能使大家暂得乐趣,他请求只敲一次。但是少校始终没有答应他。有一次,他迫不得已,学着女人的样子向少校献殷勤,并用一种娇滴滴的声调不断请求少校。此时,他就像一个情妇,想要某件东西而始终不可得,便不住地向男人撒娇。但是面对他的“含情脉脉”,少校还是不动于色。无奈之下,菲菲小姐就在这座城堡里玩起了爆破游戏,以此来安慰自己。
五个军人在窗口那里站立了一会儿,呼吸了不少潮湿、新鲜的空气。“这些美女们来这里,一定赶不上好天气喽!”最后,弗里兹少尉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们几个人竞相散去,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为了准备晚餐,上尉还得细心地筹备一番。
傍晚时分,这几个人又汇聚在餐厅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闪亮的笑容。少校早上的灰白头发这时候也不见了踪影。上尉的胡子也被剃掉了,只剩鼻子下面的一点,简直就是一个小火苗。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整齐的着装,就像是要进行阅兵似的。他们一个个“涂脂抹粉”,着实打扮了一番。每个人都与早上的形象大为不同。
虽然外面的大雨还在继续,但是他们还是打开了窗户。这空当儿,总是有人焦急地凑到窗前,听着远处的动静。快到六点十分的时候,上尉慌忙声称他听到了车轮的响声。这一下所有的人都着急地跑了出去。果不其然,有四匹马拉着一辆大马车,不停地狂奔,连地上的泥浆都溅落到马匹的脊背上。等它们到了跟前,一个个气喘吁吁。马背上升腾起一股白热之气。
有五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相继从马车中走了出来,来到台阶上。上尉在鲁昂地区有一个朋友。勤务兵到了他那里,就把上尉的名片交给了他。之后,他就帮忙精心挑选了五个女人。
这五个女人知道她们会有不少的收入后,便立刻答应下来。这帮普鲁士人占领这里已经三个月了。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她们早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还有一点,做她们这个行当,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人或者事情,都只是委曲求全。“我们既然做了这一行,就只能这样了!”一路上,她们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道。她们似乎对自己的行为也有所不满,用这样的话语来宽慰良心所受到的谴责。
她们走进了餐厅。房间里闪烁着灯光,随处都是遭到破坏的痕迹,总是让人感到一阵凄凉。城堡主人的那些银器被他们发现了,从墙壁的空洞中取了出来。此时,这些银器都被堆满了大鱼大肉,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餐桌上。在她们看来,这里俨然一群强盗作案后归来聚会的地方。
上尉的要求终于如愿以偿了。他早就迫不及待地把这几个女人搂在身边,就像他们之间很熟悉一样。他仔细地打量着她们,并不时地凑上去亲吻她们。那三个年轻的军官们此时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每人都想从中挑选一个看得上的女人。但是上尉并没有同意他们的主张。他按照惯以常用的标准把这个几个女人分成几等,并声称要按照军衔大小依次分配。
为了显示公正和避免不必要的争执,他把这几个女人喊到一起,要求她们按照个头大小排成一队。之后他扫视了一番,就用命令的口吻对着个头最高的那位喊到:“你的名字叫什么?”
她听到后,斩钉截铁地大声回答道:“帕梅拉。”
于是,上尉做出了自己的裁决:“一号帕梅拉,与少校一起走。”
接下来,他走到第二位的身边。排在第二位的这个女人叫布隆迪娜,他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表示她应该跟他走。然后,他把体型较为肥胖的阿曼达分给了奥托中尉,把爱娃分给了弗里兹少尉。最后,他把个头最小的那个分给了菲菲小姐。这位名叫拉切尔的年轻姑娘,是一个犹太人,长着一头褐色的头发,眼珠非常黑,看上去像两点墨迹一般。她还长着一个高高隆起的鼻子,一看就是犹太民族典型的相貌特征。
这五个女人算得上青楼里最有姿色的几个了。她们的身材都很匀称,体形丰满。单从外貌上分辨她们,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还有,由于她们长期苟存在同一种生活环境中,共同的生活经历使得她们身上的言谈举止大同小异。
那些年轻的军官们即刻就想离开餐桌,与心爱的女人一起上楼。他们的理由是,她们风雨颠簸了一路,身上的衣服和身体都很脏,需要上去清理一下。对于他们的那点小心思,少校早就了然于心。于是,他根本不同意他们的说法,说她们本身就已经很干净了,并明确指令他们就地吃饭。如果一会儿上楼去的人下来想要调换口味的话,势必会影响其他的几对人。这样一来,他们只能一一入座,在餐桌上亲吻起来。
这时候,菲菲小姐故意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在与拉切尔接吻的时候,他又把烟喷进了她的嘴里。顿时,一股青烟从拉切尔的鼻孔中冒出来,她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她的两只眼睛直冒泪花,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她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更没有表示反抗,只是瞪着黑色的眼睛,怒火中烧地望着菲菲小姐。
餐桌上的少校看起来神采飞扬。他的右边坐着帕梅拉,左边坐着布隆迪娜,一边熟练地铺着餐巾,一边对上尉说道:“看来,你出的这个主意真是不错!”
奥托和弗里兹此刻陪伴着身边的女人,言谈举止与之前大为不同,显得有些温文尔雅。他们两个人估计都把这当成是与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一起聚餐。不过,这样一来,倒使得他们身边的这两个女人忐忑不安。旁边的上尉却不是他们这般行为,原本他对这些就很在行,说了一些挑逗的话儿,顿时便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他绯红的脸色在红色头发的映衬下更加显眼,就像一堆燃烧的火苗一样。他对莱茵河畔一带的法语比较熟悉,便用生硬的口气对着心爱的女孩儿说了几句讨好的话。牙齿上的漏洞使得他的口音更加含糊,口中不时地喷出一阵唾沫星子。就这样,它们一道灌进了周围女孩们的耳朵里。
实际上,由于口音的关系,这个军官到底说了些什么,女孩们并不是很明白。不过,当他说出那些淫秽的话语时,女孩们似懂非懂地听进了一些,接着便扑进各自的男人怀中,哈哈大笑起来。上尉不时地说着一些下流话,女孩们也跟着学起来。于是,他费尽心机地把知道的淫秽语言都一股脑儿搬出来。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喝着酒,不一会儿几瓶酒就被他们喝完了。这个时候,女人们恢复了她们往日的神态,一边凑着所有的酒杯分别喝起来,哼唱着法兰西小曲和几段刚从德国人那里学来的小调,一边抱着两边男人的胳膊,不断地亲吻着他们的胡须,还发出阵阵的狂喊。
这些男人们很快沉醉其中,被眼前的美女迷得魂不守舍。他们又是大声喊叫,又是摔东西。站立在一旁的士兵漠然地服侍着他们。
此刻,只有少校一个人还没有迷乱。
拉切尔早就被菲菲小姐拉住,并被压在了他的大腿上。他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冷静,但是内心却异常兴奋。他有时候兽性大发,使劲地拧着她身上的肌肉。虽然隔着衣服,但是他使劲较大,疼得她不禁呼喊起来。他有时候亲吻着她的头发,为了感受她的体温和气味,还把鼻子贴到她的肉体上。在她的裙子和身体之间,到处留下了他亲吻的痕迹。为了体验与她融为一体的感觉,他拼命地把她抱住,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体上。他长时间地亲吻她的嘴,使得她根本喘不过一口气来。更为过分的是,他还在亲吻的最后狠狠地咬了她一口。顿时,这个犹太女人的下巴上冒出了鲜血,顺着肌肤慢慢地流到她的胸前。
这次她终于忍不住了,低声呵斥道:“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他朝正忙着擦拭伤口的她露出满脸的轻蔑,之后就放声大笑道:“不用担心,一定奉陪。”
该上饭后的甜点了。餐桌上的人都斟满了酒。少校第一个人站起来,用敬祝奥古斯塔皇后的口吻说道:“来,大家起来,为在座的女士们干一杯!”说着,他就喝完了手中的酒。
接着,大家都纷纷向身旁的女士敬酒。他们每个人的嘴中都不时冒出讨女人欢心的字眼儿,同时还掺杂着一些低三下四的玩笑。那些讨好女人的话大多出自市井粗人或酒鬼之类,而那些玩笑则由于语言的隔膜更加显得不堪入耳。
在女人们面前,他们故意卖弄幽默,接二连三地站起来,又是说笑,又是摆弄动作,尽量表现出一副滑稽的形态。女人们此时喝得酩酊大醉,都快站立不住了。她们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嘴中感到黏糊糊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不住晃动,她们只是尽情地鼓掌欢呼。
“为取得我们心爱女人的芳心干杯!”也许是为了给这种场面再添加几分风趣,上尉再一次举起了酒杯。
这个时候,奥托中尉也喝得烂醉如泥。就像大森林中的一只狗熊一般,他摇摆不定地站立起来。这个醉鬼受到心中那份爱国心的驱使,猛然间说了一句:“来,为了征服法国,我们一起干杯!”
旁边的女人们虽然已经喝醉,但是此时却并没有理会。拉切尔气得身体不住颤抖,她转身说道:“你别说大话,我就认识一些法国人,你在他们面前就不敢这么说话!”
听闻此言,一直搂抱着她的菲菲小姐忍不住了,他呵呵大笑着。早被酒精迷昏头脑的他,看上去精神很愉悦。他随即说道:“是吗?你别说大话了,我们这些人一出现,他们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犹太姑娘并不气馁,愤怒地大声呵斥道:“你这个混蛋,不要撒谎!”
时间差不多过了一秒钟,他就一边望着周围墙壁上的杰作,一边用骨碌碌的眼珠盯着她,然后笑声说道:“啊,你既然这么说,那么我很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假如他们真的很勇敢,那么我们是怎么待在这里的呢?”他继续说着,越来越慷慨激昂:“法国最终是我们的,而我们将成为你们的主人!”
不等他说完这句话,拉切尔就怒不可止地从他的怀中站立起来,顺势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所有这些,法国的树木、房屋和森林、法国的人、法国,统统都是我们的!”菲菲小姐也站立起来,手中端着酒杯,一直送到餐桌的中间。
虽然这些野蛮的普鲁士人都已经大醉,但是当他们听到菲菲小姐的一番话后,顿时心头又被那种疯狂的军人情结所攫住,异口同声地大声喊道:“普鲁士万岁!”说着这些,他们又是一杯猛酒下肚。
女人们默不作声,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表示异议,似乎内心十分害怕。拉切尔也一声不吭,好像没有办法应对这一场面。
菲菲小姐端起斟满香槟的高脚杯,走到拉切尔的身旁,肆无忌惮地把那酒杯置于她的头上,高声喊道:“还有,像你们这样的法国女人也是属于我们的!”
拉切尔无法忍受这种侮辱,不等菲菲小姐说完,就站起身来。顿时,头顶上的酒杯翻了,她的黑色头发被杯中的酒水灌了个透顶,像是在接受圣水的洗礼一样。酒杯顺势落在了地上,破碎了!她的嘴角不住地抽搐着,两只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露出奸笑的菲菲小姐,似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不过最后还是使劲地蹦出了几个字:“你,你说的那不是真的。你就是没有办法得到法国的女人。”
他重新坐到椅子上,似乎准备开怀大笑,生硬地用巴黎的口吻说道:
“是啊,是啊!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她起伏不定的心还没有镇定下来,对于他说的话并没有完全理解,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后来,她突然领悟到他的意思,就怒气冲天地向他吼道:“我,我,我根本不是一个法国女人,我只是一个妓女。你们普鲁士人需要的就是妓女!”
不等她的话说完,菲菲小姐就动手打了她一巴掌。他还要打她第二次,但是等他扬起的手还没有落到她的脸上时,怒气冲冲的她就已经从餐桌上拿起了一把餐刀,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咽喉。那是一把吃点心用的银色餐具,看上去有些锋利。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一举动。瞬间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他诧异地瞪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是这会儿喉咙间已经吐不出半个字眼。
这时候,餐桌上乱作一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纷纷站立起来,发出尖锐的喊叫。拉切尔掂起一把椅子,砸向身边的奥托中尉。他躲闪不及,腿被椅子砸中,顺势倒在地上。趁此机会,她迅速地跑到窗口,挤开窗户,头也不回地跳到窗外。餐厅里的这群普鲁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消失在大雨磅礴的夜色之中。
一眨眼的工夫,菲菲小姐倒在地上,没有了声息。奥托和弗里兹火冒三丈,执意要求杀死地上所有的女人。少校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做法,费了半天周折才平息这场即将到来的杀戮。最后,剩下的四个女人受到严重的惊吓,她们被押到一个屋子,囚禁在那里。少校派了两名士兵负责把守。做完这些之后,少校就调动所有的人马搜捕逃窜的拉切尔。这帮普鲁士人像是参加一场战斗一样。少校毫不怀疑,他们一定能抓到那个女人。
两百个士兵冲进了森林和山谷,挨家挨户地搜查。另外,原地留有五十个士兵,在城堡附近的花园里严密查找。他们已经接受少校的命令,无论如何都要抓捕到那个女人。
餐厅里这四位军官的醉意早就散去,他们把桌上的饮食全部撤掉。菲菲小姐的尸体被抬到桌上。那张餐桌顿时成了死者的灵床。此时,这四个人的神情肃穆,站在窗前,凝视着外面无尽的黑夜。他们每个人像正在执行战场上的命令一样,露出满脸的严峻与残酷。
外面的漆黑夜空中,大雨哗哗而下。急速的雨点敲打着地面上的水沟,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水声,就像是在窃窃私语。
突然,远处的某个地方有人开枪。过了一会儿,更远的地方又是一声枪响。已经搜寻了四个小时了,人们总是能听士兵们被召集的呼喊声,忽远忽近的枪声以及他们嘴里的大声吵嚷声,好像是搜捕的人们在彼此示意。
第二天早晨,所有参与搜捕行动的人都回来了。整个雨夜,他们肆无忌惮地追踪,并且在慌乱中不明其因地开枪。最终,他们中的几个人出事了。有三个人严重受伤,两个士兵丢掉了性命。
但是,那个逃窜的女人并没有被抓到。
整个村庄的住宅都被一一搜查过。他们挨门逐户地恐吓、盘问当地的民众。附近地区到处都是他们留下的痕迹。但是,他们并没有发现那个犹太女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关于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将军知道了。他不想让事件扩大,以免败坏军风。少校最后得到的指令是,最大限度地将此事件封锁起来。因为这件事情,少校得到了应有的纪律处分,而他的下属们自然也得到了他的惩戒。当着少校的面,将军亲口说道:“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少校听到将军的训斥后,羞愧难当而又怒不可止,痛下决心要让当地的人屈服。
菲菲小姐的葬礼按期举行。少校以此为借口,召唤来教堂的神父,强硬地要求他在葬礼上敲响钟声。
这一次,教堂的神父答应了。他的态度不像以往那么固执,反而表现出一副恭敬顺从的样子。这使得少校颇感意外。出殡的那一天,菲菲小姐的尸体被众士兵们抬着,缓缓地走出于维勒城堡,走向下葬的地方。这个时候,教堂的钟声敲响了。轻松欢快的声调,回荡在送葬的队伍中间。菲菲小姐的尸体沉浸在这种调子中,就像有一只和善的手掌在安抚着它。
到了晚上,钟声再一次响起。第二天,教堂的钟声照响不误。以后,每一天都是这样。教堂的钟声从此开始活跃起来,随时都可以响起。甚至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地的人们偶尔也会听到黑夜中传来的几下叮当声。那声音中分明饱含着几分雀跃和欢喜。此时教堂的大钟,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弄醒似的。
钟楼里的大钟,除了教堂的神父和圣职人员,一般人是无法靠近的。因此,村庄里的居民大为困惑,并认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原来,在那高高的钟楼顶部,有一个姑娘藏匿在那里,还有两个男人悄悄给她提供生活所需。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无比的寂寞和阴郁。
普鲁士的军队后来撤离了这里。有一天晚上,教堂神父把这个躲藏许久的姑娘从钟楼上接下来。他从面包师那里借来一辆马车。这个姑娘就坐在敞篷马车里,与神父一起回到了鲁昂。等他们到了那里,神父深情地拥抱了她一下,她就下车返回妓院中。她的归来,令那里的老板娘惊讶不已。
又过了很长时间,一个胸怀坦荡的爱国人士来到妓院,为这个姑娘赎身。她的勇敢行为深深地感动了他。后来,他对她渐生爱意,便娶她为妻。最终,这位杀死菲菲小姐的犹太女人过上了体面的生活。她同她周围的每一位夫人一样,受到人们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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