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有不少人靠着这样那样的能耐搬出了这条小街,走向了他们人生各自不同的新路口,留下的大量破旧老屋就用来出租,因此街上形形色色的租户变得很多,好多面孔都不认得了。
我按他的要求拿出一包最便宜的香烟递给他,他伸出右手来接,突然发现自己右手上抓着一部手机,于是又换左手。
虽然只有一瞬,但是我看到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络樱然的手机,粉红色的凯蒂猫日本限量版,据说全市只有这一部。
我的脑袋在三月的春寒里嗡地炸响了,我感觉我的头发像蒸汽小火车一样腾腾地燃烧起来了。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中年男人转身离去,走进了对面一栋两层楼的老屋。
我哆嗦着给林乐氧打电话,打完以后我就在小摊前团团转。我不知道该死盯着中年男人,还是应该继续装成无事的样子耷拉着脑袋。
那小楼的一楼是小酒馆,从我这里看过去,可以看到那个中年男人不一会儿又从楼上下来了,坐在一张单桌边独自喝酒。
看来他就租住在楼上。
而络樱然,她在里面吗?她经历了什么?有没有哭?林乐氧什么时候才会带人赶来?
又或者,或者她不在?
我的小宇宙要爆发了,我突然想起这小楼是我的地盘啊,我从小混大的地方啊,我知道怎么从后面爬进二楼溜进每个房间啊!
我噌一下点燃了。
我想也许是我的人品太好了,已经几年没有干过爬水管的伟大行径,可动作依然如此熟练老辣。当我扒着二楼的某间窗子往里偷窥时,居然一眼就看到了络樱然。
我的血液一下子从滚烫沸腾的状态结成了冰碴碴,这让我直哆嗦。
络樱然,她被绑在一张破旧的桌子边,长长的黑发从她的脸颊边散落下来,看不清她的脸。
我试图轻声敲窗唤她,但她始终没有反应。
我就从窗外翻了进去。
当我一把抱住她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发出一阵颤抖,触她的额头,一片火烫。
她的嘴唇和脸颊一样苍白,双眼紧紧闭着,似乎正处在昏迷状态。
我拼命地拉扯着绑住她手脚的细麻绳,我的眼泪像疯了一样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
络樱然,小柳树。
小柳树,络樱然。
我甚至没有听到楼下传来的警车声、吵嚷声、打斗声。
然后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林乐氧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身后是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叔叔。
我从无声的哭泣变成了放声大哭的号啕。
林乐氧,你赚了。
4
从那天以后,络樱然就听不见了。
因为她被绑架时遭罪犯毒打,两只耳膜都严重穿孔,最后那个罪犯被重判了无期徒刑,但是一切都不能再回到事发前。
她原本就是非常安静的女孩子,这一下彻底进入了无声世界。
而这次事件留给我的后遗症就是,我居然变得非常爱哭。
我经常会因为噩梦而哭醒,有几次去看络樱然的时候,看到她安静地坐在阳台上画画的身影,我的鼻子也会发酸。
我想如果我早些发现她被关在我家对面,离我这么这么的近,是不是这悲剧就不会发生?但是“如果”是传说中的花,没有人能够轻易摘到它。
络樱然从此后就没再去学校,她爸爸给她请了最好的老师在家里教她画画。失去了听觉,看起来似乎对她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打击,她依然喜欢微笑,看着我和林乐氧斗嘴的时候,表现出一脸无奈。往往在我气急败坏地追问她到底谁是谁非而她始终微笑着不回答时,我才会恍然想起她已经听不见了,然后就会很恨自己没脑没肺没心肝。
我越来越失去螃蟹的斗志,变成一只蜕去壳的虾,这使得我的人生道路变得清楚起来,不再犹豫,初中毕业后,我就不再继续升学了,我找了家服装店打工,老爸在捶了自己胸口几下后,也终于认了这个事实。
和买衣服的小太妹欧巴桑们斗斗智,听林乐氧唱唱歌,陪络樱然画一会儿画。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其实也没几年的时光,可是距离螃蟹帮的风光日子,好像已经很远很远了。
林乐氧上大学那一年,络樱然的画已经画得极好,而我已经攒了一笔小钱,可以勉强租个铺面自己开个店。
我的店开业那天,也是林乐氧去上大学的前一天,居然还是他的生日,三喜临门,我们就一起庆祝了,庆祝的方式是我选的,到河边上去喝啤酒。
那是这条城市的母亲河,年年涨大水,但温柔的时候就像月亮的眼波。
我们在河边给林乐氧点蜡烛,然后用力地摇让啤酒花冲得老高,络樱然咯咯地笑。因为长久不说话,她原本柔软好听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怪异,但是她愿意再次笑出声来,就是我莫大的快乐。
我把啤酒泡沫喷到他们脸上,他们也回敬我。
有时候我和林乐氧用手脚比画给络樱然看,有时候络樱然大声地用变调的语音唱歌,天上的月亮和眼前的河水一样温柔,它见证了我们记忆里最疯狂的时刻。
我们就都醉了。
我醉了的时候,感觉到络樱然在对林乐氧比画什么。我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正看到络樱然小心地把一幅小小的画卷展开递给林乐氧,那一刻月光也掩不住她脸蛋的绯红,画纸上画的,正是抱着吉他装王子的林乐氧。
嘿,小柳树变小桃花了。
我想还是我的生日礼物比较有创意,我送的是一打奥特曼的搞笑内裤,意在提醒这小样的虽已成精,却勿忘“国耻”。
我得意地睡着了。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橙花街的那个暴雨天,五岁的我身无寸缕地跪在小街的中央。我笑嘻嘻的,没有人看出我在哭,谁叫我天生就一副笑模样。
穿着白衬衣小西裤的林乐氧站在我面前,他大声地说:“小澈!你跟我走!我来保护你!”
我用鼻子哼他:“死开点!小流氓。”
一回头,老爸正挥舞着菜刀飞奔而来,林乐氧突然一把抱起我,腾空飞走了。
我兴奋地吱歪乱叫,飞起来了哎,神仙哎,我从小的梦想哎。
我们在暴雨中飞。
突然下面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乐氧!小澈!救我!”
我低头一看,呀,是小公主络樱然,她正被一个怪叔叔抓进屋里去。
我急了,大声地说:“林乐氧快点儿救络樱然!”
林乐氧在我耳边说:“如果我去救她,你就会掉下去摔死,你愿意吗?”
我愣了一下,我想我五岁的黄豆型大脑还没有办法思考这西瓜大的复杂问题。
络樱然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就哭起来了,说:“救她吧救她吧,我不会死的,我是无敌的女大王……”
我在这个怪异的梦里翻滚着,无法挣脱。
耳边似乎传来了沉重的叹息,清晨醒时,已无迹可寻,消散于河风中。
那居然是我的少女时代最后一次见到林乐氧。
因为自那以后,不知什么原因,林乐氧和他爸爸闹翻了,大学四年,他竟没有再回过这座城市。
他一边上学一边做酒吧歌手,经常游走于各周边城市,我和络樱然用了大量的时间在网络上与他联系,每次多人聊天的窗口一开,就看到红红绿绿的信息不停地闪,有时候来得及打字来不及看。
在网络上,络樱然变得非常活泼和伶牙俐齿,经常把我们俩斗得溃不成军。
这使得我们三个的交流变得极其畅快和自然,我们也很乐于接受这样的方式。
傻乎乎的林乐氧,活泼泼的络樱然,没心没肺的我——好像时光从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样。
在这期间,络樱然开过一次小型画展,林乐氧做业余歌手听说小有名气,我的服装店也初成气候了。
看似温暖的时间总是走得很急很急,一晃四年就这样过去了。
5
林乐氧是在大四毕业那年回来的,那时的他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个英俊美好的青年,他在本市最大的酒店与络樱然举行了豪华订婚宴,我坐在最尊贵客人的第一桌。
他们两个,就像王子和公主一样拥抱,把戒指温柔交换。
粉红、粉蓝、金黄、牙白……所有最美好的颜色都为他们盛开。
我拼命地起哄,手掌都拍红了,那些衣冠楚楚的贵宾惊诧地看着我,面露古怪。
那天晚上我醉得昏天黑地不分方向被老邻居送回家,我那戒了酒的老爸站在门口欲挥掌打我,却终于改成唠叨。
“你个傻女,我们已经搬出橙花街了啊,你又回那里去做什么,还麻烦人家送你回来……女大不中留,我看你真是欠揍……”
哦,是了,那一年我终于凭着多年的积蓄在橙花街外的好地段买了新房,和老爸风风光光搬了家。
橙花街还是破破烂烂,也许很快会焕然一新,也许永远破烂——但都不再与我有关。
有个心照不宣的小插曲。
林乐氧和络樱然订婚的前几天,林乐氧被双规的老爸奇迹般放了出来,很显然与络樱然的老爸有关。
但是没有人会提起这一节,官复原职的林乐氧老爸神清气爽,好像与儿子的不和谐从来没有发生过,而自己一直一直生活在阳光之下。
我没有再单独见过林乐氧,因为从那天以后,我就不再接他们的电话,渐渐断了与他们的联系。
我的小店也搬迁了地址,生意依然很好,足够我和老爸逍遥快活。
附近就是学校,经常会有张牙舞爪如同我当年的小孩,像螃蟹一样横着进来。
看到这种小孩,我就会没来由地很愉快。
不过我自己已经不做螃蟹好多年了,我看起来客气而温和,有时还穿长裙显摆显摆,有不少大好青年自动送上门来,欲与我共同探讨大白兔奶糖与爱情的话题。
我统统列入考察范围,准备先好好考察他们三年两载。
两年以后我去一座沿海城市进货的时候,在一家酒吧遇到了一个女孩。
她说她叫小雨点,是酒吧的驻唱歌手,她去过很多城市,曾经喜欢过一个叫林乐氧的男孩。
她说她一生只做过一次那样的爱情表白。
但是那个叫林乐氧的小流氓告诉了她一个故事,他说他在六岁那年,就把自己的心给了一个扒掉了他的裤子的小女孩。
一个住在橙花街的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
他说他努力地长大,想用自己的全部力量保护她,可是他总是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她受伤害。
小雨点问我,你来的那座城市有一条街叫橙花街吗?
我说我从小土生土长几十年,从来没有听过哪条街叫橙花街的。
她哦了一声,眼睛暗淡下去:我就知道他骗人,童话从来都不存在。
我说嗯,就是啊。
音乐喧天,在这样的气氛里,最大的好处就是眼泪不会轻易掉下来。
6
我叫刘泪澈,我妈妈在生下我的那天死去,我爸爸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我出生在一条叫橙花街的小街上,那是这座城市最穷困的角落,我的爸爸是这条街上的鞋匠。
我是他无恶不作、上天入地、如花似玉、轻功高手的独生女儿。
我知道很多秘密,可是我从来不说。
我从小就知道,很多事情你只能笑或者哭,可是你不能说出来。
我就是这么天才。
比如那一天,我在病房外听到了关于络樱然被绑架的真相。
络樱然的爸爸,那个省府高官,为了亲戚的一点儿小事,只手遮天把一家人害得妻死子散,这个人,后来就成了绑架络樱然并打聋她的罪犯。
还比如那个在河边喝醉的夜晚,络樱然把自己画的画像送给林乐氧,她用无比清楚的声音说:林乐氧,我喜欢你。
我想,这句话她一定对着镜子说了几百几千次,才说得和没有失聪前一样温柔好听。
可是林乐氧说:对不起。
最后比如我住在橙花街的最后那些日子,林乐氧曾经来找我,他说小澈我想吻你,现在就算你再扒掉我的裤子也没关系。
他的笑容邪气而温暖,我的心跳变得很快很快。
我说小流氓,你会给我买一辈子大白兔奶糖吗?
他没有回答。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
然后他接听了那个电话。
他的脸色从红变白,从白到青,开始还像六月的晴天,转眼就成了橙花街欲来的暴雨。
挂了电话,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说:我爸爸被抓起来了,络叔叔说可能会判死刑。
我就知道,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老天爷都不给个机会,至少让他回答完我这个问题。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从五岁开始,我就知道,林乐氧是一个多么单纯善良阳光温暖的小屁孩。
也只有这样的小孩,才会拥有那么柔软的心,在他身边,何时何地都不怕受伤害。
他永远不会像我一样敏感脆弱地洞悉真相,所以永远也不用伪装自己的愉快和不愉快。
一开始他也许会为自己的牺牲而忧伤,但是总有一天,他会爱上小柳树一样的络樱然。
而我,坚韧如我,会如苇草般坚强地活下去,也会有一天,拥有自己所爱。
多么的好,这个故事里,终于看上去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属于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你可以把它想象得很简单。
它只是事关一条叫橙花的小街里,一个被爸爸罚跪的小女孩,和勇敢地向着她伸出手来的小男孩。
如果有一天,你在摩天轮的门上,在古城墙的墙角,在漂流瓶里的小字条上,看到一幅简单的短发女孩抱着白尾巴黑猫的图画,请不要惊讶。那是我即将用一生去寻找的,也许是我内心深处害怕失去的某些最脆弱的东西,比如善良,比如诺言,比如,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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