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芹中短篇小说-绿肥红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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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河面还是金色的,就落起雨来了。雨点渐渐密了,一河的金色流光被打碎了。

    碎了以后呢?

    对啦,芦花粉白粉白的。芦叶把脸颊划得怪痒痒。哥哥拉着她跑,穿过芦苇。脚下是松软的河沙,跑不快。哥哥说,以后一个人莫跑到河边来。又说,跑快点,雨下大了,淋了生雨要得病。……哥哥还说了,他不能老是像个逃犯似地躲在家里,他必须马上回学校去,丰娃子那一派的日子不会长,他们只是仗着人多,可我们是正确路线……她快跟他不上了,可还是拼命地跑,哥哥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她觉得哥哥的手真有力。她说,从前丰哥常到我们家来,你们是好朋友,不该这么大的仇气。哥哥说,快跑,你真傻!这是路线斗争呢!朋友算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突然,哥哥叫了声:“他们来了。”声音像闷雷一样。她停在他身边,抬眼看,只见前面一丛芦苇里闪出几个人来,都是公社中学的学生娃。哥哥一把将她拽在自己身后,命令她:“转过身去!”她并不惊惶,可她觉得此刻必须像一个真正的红小兵那样服从命令,转过脸去了。她又看见了河,雨点打在河面上,粉白的芦花,摇摇的,碎了的金色水面也摇摇的,更碎了……她听不懂背后的人们在说些什么,好像是骂着难听的话。但很快就没有声音了。她想看看勇士们怎么样了。便转过脸来,只见哥哥正埋着脑袋向那边扬沙子,而在这同一时候,像有无数根钢针突然扎进眼里,她只觉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她两手捂住脸,眼睛的深处一阵钻心的疼痛。双方立即停止攻击。哥哥回过头来,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小青!小青!”

    对手们钻进芦苇跑了,只有一个黑瘦子没有跑,他愣了傻了似的站着,惶惶地走了过来,面色苍白,嘴唇打战:“小青,不要紧吧?……”没容他说下去,小青的哥哥直起身来,当胸一拳打去。这一拳打得太猛了,他跌倒在沙地上。但他完全没有反击的打算,爬起来,垂头丧气地溜走了。

    “姓丰的,你记住,老子还要找你算账!”哥哥对着小丰背影,咬牙切齿地说。

    小青叫着:“哥,我看不见了,我瞎了……”

    一对亮晶晶的美丽的眼睛,半年以后真的就瞎了。人人都说怪可惜的。然而,那些年辰里,庄稼人连肚子都照顾不过来,可不就一对眼睛么,一个黄瘦小丫头的眼睛,能有几多要紧?

    家门前有个小小斜坡,坡底脚横着一条石板路,石板已经残缺不全了,不知是哪个朝代铺的。路的外面有一坝肥沃田地。再往外,隔着大片芦苇,是大河。坐在家门口,可以看见路上行人南来北往,可以见着地里的庄稼,看见河滩的芦苇,以及河里的小木船。但是,小青什么也看不见了。

    屋后有一架大山。全队的人家都把屋建在山脚,但远远离开,谁也挨不着谁。山很高,没有树。沿山有着好几处采石场。这里的石头特硬,卖到城里去修房造屋,或运到公社去修水库。石头永远也采不完。整天叮叮当当响,倒也热闹。小青从生下地的时候起就听熟了,这单调的音乐伴她度过了寂寞童年。如今,她什么也看不见,这叮当声倒成了不可缺少的。

    父亲是个好石匠,但沾上了酒。攒不下钱。他没钱的时候常说,等攒起一笔钱来,送小青去省城的大医院治眼睛。可月终领得工钱,就赔进酒罐里去,喝得云里雾里的,连姓什么都忘了。他喝醉了还打人,打老婆,打儿子,只不打瞎眼的小青。和石匠打起架来,他总能把人打伤,赔上一点医药费。好像他不这样不能过日子。总之,他不是那种顾家的男人。家中日子艰难,小青她妈,在农业队里干活,闲日子在家打草鞋。她打草鞋打得结实又有样份儿,卖给石匠们。有时,还到石匠的工棚里领些破衣裳回来补,挣几个零钱帮补家用。

    从下河一带来的石匠没家没室,而衣服裤子是时常要磨破的,又脏又烂,还汗臭,小青的妈不嫌,给他们洗净、补好送去。收钱也不在乎,由着人家给多给少。为石匠的生活服务的人也不少,老的,少的,姑娘媳妇都有,打草鞋、洗补衣服拆被子,卖零食、水果、糖精水。那年头只没有人开饭馆、卖私酒。采石工地办有伙食团,酒是供销社专营,可也有人不怕,偷偷在家卖酒菜。伙食团卖的东西有盐没味,不热烙,不少人就到那些“私人”家去加个餐。都是下力气的人,能吃就吃,钱攒不下就攒不下。没有钱寄回家里去,有些石匠的婆娘就找了来诉苦。婆娘来,工地上没得单人房间,都在工棚里打挤。做丈夫的倒没啥,女的不好意思,住上两天,钱没拿着也只好回去。这里是男人的“世界”,有些个人,就有了各自的“相好”。这地方原是挺封建的,自从开了采石场,来了大批石匠,封建就少了,有的妇女给石匠当“相好”,瞒着父母,背着丈夫。人世间无论什么好事坏事,就怕形成了风气,一成风气,就见怪不怪了。小青的妈也有个相好的。她本来比别人长得好看,瓜子脸,大眼睛,性情又随和,想和她勾搭的年轻石匠有几个,都不成。她那一个,是快五十岁了的半老头,黄黄瘦瘦,高个子,吐过血的。是她找他,不是他找她。几年里,没见他回过一次家,逢年过节也不离开采石场。他是隆昌县的人,虽然隆昌出好石匠,他的手艺可不咋样。他是劳改过的。他没有家室,整天沉默寡言,不吸烟,不喝酒,总是带个沙罐自己熬药吃。她找了他。悄悄地帮他熬药,或送些吃的去,逢年过节就让他到家里来吃几顿。他给她钱,她没要。小青的父亲也没话说,他挺讲义气的。那人对他也不薄,常借钱给他喝酒。那个人,待小青特别好,见了小青,眼光就变得温柔,充溢着那种父爱的情感,只可惜瞎眼姑娘小青看不见那眼光。全家人只有小青的哥哥不喜欢那外来人,他用一种阴冷的目光迎接他,从不招呼,更不和人家搭话。

    日子就这么耐耐磨磨地过下来。

    小青学着打草鞋。先学搓草绳,蓑草是哥哥从山崖上割来的。妈妈教她。经过很多次的失败,她就独自操作了,整天坐在堂屋里,草鞋架子放在怀面前。后来竟打出和妈妈打得一般光洁秀气的草鞋来,只是不那么结实。她的力气不如妈妈。后来越来越结实了,她长得比妈妈高了,肩膀也丰满起来。

    她终日打草鞋,坐在迎门的阳光里。她什么也看不见,不需要光线来帮助她操作。但她喜欢阳光。她感觉得到阳光。每当一天过去,太阳的光线退到门外去,她也感觉到了,心里不免怅怅的。她不喜欢夜晚。她睡在被窝里等待天明。天明以后她又坐在门口去打草鞋,听着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从远远近近的采石场那边传过来。

    世界留给她的最后景象,是夕阳染成金色的河面,是雨点打在河面上,破碎了的金色流光,是粉白粉白的芦花在风雨中摇晃,芦苇丛里飞扬着河沙……自从两眼瞎了以后,虽不再疼,但多年以来仍记得当时钻心的痛楚;当时她断定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灾难。沙子飞进眼睛里,妈妈给擦擦就会好的。谁知,擦不出来,眼球给扎坏了,这样的严重。

    丰娃子来看过她。就在那场灾难以后,几天里,他天天来,她听见他对她说话,央求她原谅,还说要赔偿什么的。丰娃子每一次来,都叫哥哥给轰出去了,以后就再没有来。哥哥和丰娃子记了死仇。哥哥和丰娃子原来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们不在一个大队,是公社中学读书结识的朋友,不久又为“观点”不一致,打起了派仗。但是,要不是因为她的眼睛,哥哥不会和丰娃子记死仇吧?小青常常这样想。她当时人小,简直不懂得丰娃子几次来看她的意义。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赔礼道歉罢了;可是,后来,她觉得那是很有意义的,她盼望着他再来看他,听听他的声音也好。但显然是不可能的,来了也会被哥哥轰出去。唉……她长大以后,心里有时为这叹息一声。

    哥哥到县城上高中去了。假期里也少有回家来,他在城里的工地去找零活干,给自己挣点生活费。他抽烟了,还喝酒,家里给他那点钱不够花。他给小青买回一副黑眼镜,小青高兴得很,戴着黑眼镜打草鞋,坐得累了就出门走走,走下斜坡,走上石板大路,有时还走到后边的采石场去。她慢慢地走,路太熟了,不要拄棍子。在采石场,石匠们都停下手上的活来看这个戴黑眼镜的漂亮姑娘。听见叮当稀落下来,她知道人家在看她了,心头很高兴。但她不停得太久,怀着愉快的心情,又回去打草鞋。

    父亲又在外面和别人打架了。这一回,自己伤得不轻,被几个人抬着回家。妈妈没有出去找别人说理。找也没有用,石匠们就爱打架,争豪夺气,干部也管不了这种事。妈妈请了草药医生来看,说是打伤了内脏。草医三天来一回。两个月后,说是不行了,得送医院。送到医院去,又隔一个月,死了。花了不少的钱。妈妈没办法,借了那个“相好”的积蓄。不久,那个“相好”又吐血,打不成石头了,妈妈让他住到家里来,就睡在父亲从前睡的地方。哥哥毕业回家那天晚上,看见那人睡在妈妈的床上,当即和妈妈大吵了一场,夜饭也没吃,转身出门去了,声言再也不会回来。

    有一天,小青坐在大门口,脑子里空空的,出神地“凝视”远处的平原河滩,突然觉得光线暗了。原来有两个人走上斜坡,堵住了大门。一个陌生的声音问:

    “这儿是冯学海的家么?”

    小青忙答道:“是呀!”

    “冯学海是你的……”

    “是我哥哥。他咋啦?”

    “他犯投机倒把,判啦。你是冯学海的妹子冯小青吧?我们是公社的治安,今天接到县上通知,来转告你们家属……”

    还说些什么,小青一句也没听见。心在往下沉,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哥哥是她生命的唯一支撑。他曾对她说过多少次,等他毕业后,有了工作,就把她送到城里盲人学校去学习。这些年,她憧憬着那一天到来。哥哥说过,城市里,瞎眼的人也能有一份工作。现在,一切都完了……

    落黑时,妈妈和“相好”从外面回来了。妈妈扶着他到乡场上去看病的。她在路上已经听说儿子在县里丢了监。她对小青说,明天她到监狱去看看,送床被子去。她说得很平淡,也没有流泪。

    “妈,我也去!”小青说。

    母亲好像没听见,骂了一声:“冤孽!”

    左近一家人也姓冯,家里就一个老娘领着两个女子。大女子已经很大了,没出嫁,跟了一个外地的年轻石匠在家里过,算是“相好”。那石匠供养这一家。大女子和石匠都很“疯”,老娘管不住,怕脏了小女儿眼睛,学坏了,晚间就支使到小青家里来,和小青睡。这姑娘叫蛮蛮,有点傻气,但她懂得许多小青不懂的事。她无意间的谈话,教给了小青关于恋爱婚姻的道理和秘密。她说,她姐姐上个月里悄悄地去城里的医院做了流产,回来向干部请假,说是头风病发了,出不得工。可她姐姐却又不听娘的话,和那个石匠娃结婚。因为,姐姐说,这些石匠都靠不住的,打完了石头就飞了,都是些野人。

    小青觉得自己简直离不开蛮蛮。蛮蛮夜里不来,她就久久不能入睡。这个在黑暗里长大起来的姑娘,除了缺少一对常人的眼睛外,她的身体哪一部分都和常人一样。这时,她才深深感到自己的不幸。她周身的血液,一忽儿变得灼热,恨不得打碎一些什么,冲出去,冲到山上去,冲到河里去;一忽儿却又变得冰凉,脑海里一片空白。而这一切她又无法确切地弄清楚是因为什么。她只隐约感到一种需要,一种很强烈的新需要,是什么呢?她不能明确地回答自己。尤其恼人的是她无法用语言表达那种渴望的具体内容,要是能够,也好说出来问一问蛮蛮。蛮蛮来了,她只能抱着蛮蛮嘤嘤哭泣。而她的哭泣也比常人痛苦,因为没有眼泪。

    她像一条虫,一只猫,或一只老虎似的长大成熟起来。然而,她看不见这个世界。面前纵然已是万丈深渊,她也会走下去的。

    妈妈顾不上小青。她的心整天在那个瘦高而多病的老石匠身上。老石匠病着的日子,她心焦如焚地为食物和药物去奔波;老石匠身体好起来,能够去干活挣钱的时候,她又完全沉迷在柔情蜜意中,四十岁的人了,那种缠绵,全不想想有个大姑娘在身边。小青看不见,当妈的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而且,这些年来,妈妈真的一直把她当做一个残废无用的小姑娘,供她吃,供她穿,白养着她而已。

    一天,小青问她:“妈,我今年十八岁了吧?”

    她想了一阵,回答道:“二十了。”不再说什么。二十,在她看来,仿佛和二十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小青真的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了。她糊涂了,在前些年,每当冬天冷得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年又过去了,在心中默默地数着自己又长一岁。后来,常数,反而搞不清了。睡不着的情形越来越多,越数越糊涂。

    二十。对了,蛮蛮自己说她十九。她曾被分派到采石场去清渣,那些不要脸的小石匠老要找些话逗她,老往她身上看。蛮蛮说,他们那些人肚皮不饿眼睛饿。想找女朋友又不争气,你和他多搭白几句,他就动手动脚,好像你心头真的有他似的。不想和他们来那一套,留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哪些不好!蛮蛮不再去采石场做辅助工,她说,队里好几个大姑娘也不愿意去。虽然干那种活,能比在农业田里多挣工分,还有一点现钱支使,也拒绝去。可是,不多久,蛮蛮和那几个姑娘还是又去了。她告诉小青说,她不晓得是啥原因,就又去了。这个“不去了”,“又去了”,对于小青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她无比地羡慕她们。有一天黄昏时分,妈妈又挟着一大捆破脏衣服回来,丢在墙角的木盆里,准备明天洗。小青就觉得鼻孔里钻进一股味儿,从前可从来不曾有过这情形。她竟不由自主地蹲在木盆面前,把那些破衣拎起来闻着。妈妈见她这痴傻的举动,有点吃惊,骂道:“那汗臭味儿有啥子闻头嘛!整天没事干,二十岁了,还这么不懂事!真是冤孽……”她听着,突然像犯了罪似的,忙离开了。上床以后,老睡不着,那味儿总缠着她。

    那味儿总缠着她。同时,一种羞耻心和犯罪感也折磨着她。不多久,刚刚丰润起来的面颊,就苍白消瘦了。

    这情形,倒是引起了“后爹”的注意。他对小青的妈说:“这女子是病得深沉了,该领到医院去吃点药。”

    小青的妈妈说:“该!哪个不晓得该,该去看病,该去吃药!我背得起两个药罐罐么?”

    “我这病,医也医不好,不医也死不了。我说,还是给小青看病吧!”

    “你挣了多少钱?你老觉着交了几七几八在我手上,是不是?这个月……”

    “好啦,莫说了,我拖累了你们。”

    “冤孽!死了吧!”

    不知她骂的谁,人穷气大。但是,她还是同意了领小青去看病。

    起了个大早。小青一手拄着根扁担,一手拉着妈妈的衣裳出门。她没有忘记戴上哥哥给她买的黑眼镜。一路上,累得什么似的。可那味儿还是老往鼻孔里钻来。到了公社医院,挂号等了半天,挨到进了诊断室,医生反复检查,结果说是:这姑娘没病,一切正常,只有眼睛不正常,但那是没法医治的。

    石厂湾这个地方,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多少年,谁也没有寻思过。而一旦没有了这声音,想想,该是什么光景!人人都感到耳朵是不是有了毛病,人人都感到本来没盐没味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更加枯燥和寂寞了。

    说是,那个大水库的设计原本就不对头,选错了地方,经过三年的讨论,而今决定“下马”。水库决定“下马”,石头就不必再采了,打好的也不再运走。石匠们没处拿工资,纷纷卷铺盖走路,有的还乡,有的另谋出路,都远走高飞了。

    打草鞋,自然不需再打,卖私酒的自动歇业,小食摊儿也收了。最是仓皇的,要算那些被石匠丢下的“相好”们,如果是自己的丈夫,就跟了一路去,偏不是,只好忍泪送别他们。甚至不好表现出过于的悲伤。心中自是舍不得的。想着该有一封信来,等了一月两月,音信杳无,心里也就慢慢想开了。要真有信来,也不好办,她们认不得字,那种信,难道可以拿去请村小的老师念么?真是笑话。蛮蛮的姐姐赓即就找人说媒,嫁到后山去了。蛮蛮庆幸自己的清白。小青呢,心里却是怅怅的,叮叮当当的音乐既不复存在,那种好闻的味儿也没有了,草鞋不能再打,她的生活变得和她的双目一样黑暗。

    妈妈的“相好”没有离开。这黄瘦的高个子老头(的确已经是个老头儿了)自称人要讲良心,他没把苦命的女人撇下。当然,他已失去了打石头的力气,端不动那个饭碗,走哪儿生活呢。不过,他好歹是留下来了,并且找干部出证明,要和小青的妈妈去领结婚证,以表自己坚决不走的决心。

    “这么好的石头,真的就没人要了么?”他说,“我就不信没人要。将来还要的,我还能打。”

    生产大队的干部却回答说:“结婚的证明我们这里没法给你开,你的户口不在我们簿子上。你从哪儿来的?你是谁,你的历史清白么?我们都不知道。再说,你病成这个样子,失去劳动能力,让一个穷寡妇养活你,你不害羞么?那个寡妇还白白养着一个瞎子姑娘。”

    也是,人家说得有道理呢!想想自己被白养活着的情形,实在是害臊呢!他这才省悟过来,自己留下来,为的是对女人一片深情,哪知反成了累赘。“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呵!感情不能当饭吃。这黄脸老汉想,不如死了吧!半夜里,就悄悄离开了床铺,摸黑出了门。

    不能死在屋里。用绳子吊,用刀子割,或去喝农药,都不行,他想过,会把屋里这两个女人吓着。而且,收尸埋骨还得花钱。他出了门,径直朝河滩走去。他走得慢,像是挨时间,或等着看有没有人来劝他似的。河滩在月光下现出惨白。离大河还远呢,女人就追上来了。小青的妈妈,披头散发的,破袄子也没扣好,趿着鞋追上来,死死拉住他手膀子。

    “我不能拖累你。”他就一句话,反复说着这一句话。她看着他死人颜色的大脸盘,稀疏的枯黄胡子凌乱地散布在干扁的嘴圈上,高高突起的眉棱骨下,应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黑洞。平常,她看惯了的那一对善良而机敏的小眼睛不在了。她咻咻地喘着,手慢慢放松了。她很累。他的膀子细瘦,她感到像一段枯骨,而从前那是结实粗壮而有力气的。“我不拖累你……”他就这一句话。她本想痛痛快快骂他,激起他的做男人的血气,可也没心思骂了。

    “回去!”她只这两个字。

    煤油灯下,他两个脸对脸坐着。鸡叫二遍了,他终于先开口:“那么,我……我还是走。”她说:“不成,我不放你走。”隔一阵,她接着说,“把小青放出去吧。这个冤孽。……唉,真那样了,我咋舍得!”原来,今天下午,她在乡场上看到两个卖唱的女子,由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女人领着,在茶馆门口扯起圈子,两个女子都未成年,奶声奶气跟着胡琴唱曲子。她在人堆外站立一阵,她听不懂人家唱的什么戏文,却想起了小青。小青要能吃上这碗饭,也省得白白养着。

    经过一夜的折腾,这决心就下了。一早,她便跑到乡场上去找那卖唱的。那一老两小歇在小客栈里,正要出门。她便上前去招呼,对那老女人讲了她的要求。老女人问:“多大啦?”她如实答道:“二十多一点。”“太大了吧。她有嗓么?”老女人表示为难,“那么,你领来看看再说吧。中午在这儿等你。”

    肚子饿得咕咕叫。一路走来,小青心跳得厉害。不过,瞎姑娘的命运,说不定即将出现一个转机。来到乡场小客栈门口,刚站定,立即招来不少人围观。乡场上的居民从未见过这样一等身材、而又穿得如此寒酸的大姑娘。她高挑,苍白,一件穿了多年的短袄露出棉花,袄子太小了,紧紧地箍在身上,胸部、背部好像快要撑破似的,一条单裤缀满了补丁,脚上没有穿袜,露出冻得红红的脚踝和一截小腿,青布鞋帮上扑满尘土……人们屏住呼吸望着她。那卖唱的老女人“啧啧”连声,上前摘下小青的墨镜,对着她的眼睛看一阵,重新把墨镜给她戴上,犹豫着。小青紧紧地拉着妈妈的衣袖。心里怦怦跳着。她感觉到身边有许多的人,这些人在看着她,她希望人家对她有个好印象。她不知道自己的身材和脸蛋是如何的漂亮,她只觉得自己今天不应该是不漂亮的。想着,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她翕动着小鼻孔,闻到了一种油炸面筋的香味,真想吃。她觉得自己身边一定站着个大汉子,他呼出的热气冲到她的后颈上,痒痒的,她不得不向妈妈身边靠紧些。

    “不成呵……”卖唱的老女人沙哑的声音慢慢说,“你的姑娘长得这样端正……白嫩……这如今,世道不好,我们这些人四处流浪,又最没得自卫能力……唉,再说,年龄大了,学唱也不容易,我怕是教不会她……”

    小青听着,大失所望。她的妈妈更失望。

    油炸面筋的香味又飘过来了,小青不为人知地深深地吸气。既然一切都是不可能,那么,失望也没有用。她听见那老女人在叹息:“唉,唉……”周围的人们也叹息:“唉,唉……”她倒觉得他们有点可笑。有什么好叹气的呢?她想,此刻,要是有根油炸面筋就好了。

    “你们还没有吃午饭吧?”老女人问。

    小青听见妈妈回答:“吃……吃过了。”

    “好。那么,你们请回吧。慢慢走。”

    人们为母女俩让出条道来。小青抓着妈妈的衣袖。但她真不愿回家去,她把头左右转动着,好像在寻找谁似的。

    蛮蛮的姐姐嫁到后山去,才半年工夫,就生下一个胖儿子来。对于这个“早熟品种”,后山的庄稼人议论纷纷。那个当丈夫的终于感到有点抬不起头,蛮蛮全家也都感到在这场婚姻中实在是亏理,便离了。离了婚的女人搬回娘家住,带着“野种”。不过,孩子长得可爱,日子一长,人们也不当回事。蛮蛮天天抱着小侄儿过小青家来玩。小青最爱抱他。抱着这结实的肉嘟嘟的小生命,任他在自己怀里踢腾滚打。那小子饿了要吃奶,小脑袋往她丰满的胸脯上拼命地撞,她就忍不住地笑起来。蛮蛮告诉小青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对象,是部队上的。“你猜是哪个?你想想也一定记得的。”小青谁也想不起来,摇摇头。“人家是排级干部,我可不愿高攀。我没文化。我们这些人,找个能挣钱的石匠最好。”“那个人是……”小青还在猜着,蛮蛮说:“你该还记得丰娃子吧?”

    丰娃子!小青怎能不记得?……雨点打在金晃晃的河面上,粉白粉白的芦花,她生命中最后的景色,从那以后就永远地停留在脑海里了……丰娃子,正是他使她成了瞎子,断送了她的!后来丰娃子来过几次,叫哥哥轰跑了。她知道他是来看她、向她道歉的,她心里一点也不记恨他。

    “听说我们石厂湾又要闹热起来了,石厂一开工,又要来好多好多石匠呢……你还不晓得这个消息么?”蛮蛮继续她的话。

    不晓得。小青没有听到这个传说。不过,那样也好,她想,每天一早起来,又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伴着度过寂寞。而且,她记得,那些石匠们好像都很快活,都愿意和她说话,如果她走到采石场去站一站,他们就高兴似的。

    石厂湾的人们没有更高的要求,只望石匠们来,他们就有零活干,就有机会摆个小摊,赚些零用钱,就有可能使生活变得丰富些。因为石匠们都是些性情快活、力气大的人,挣得多,也舍得花。

    他们议论着、等待着实现这小小的希望。他们简直就不敢相信:来到他们面前的,可比他们盼望的大得多,重要得多!

    这些老实巴交、不敢奢望什么、只求日子过得自在一点的庄户人家,只有当听说外面什么地方已把土地分包到户、而且他们自己也将享受到这样政策的时候,才一下子悟出前不久“放火炮”的具体意义来。这么说,日子真的在变了?

    是真的。有一天,小青的“后爹”对小青的妈说:“我得回老家去一趟,看看那边的情形。”小青的妈说:“我晓得,如今世道变了,你们这些犯过案的,有指望翻过来。说不准还会又回城里当干部去。也好,你去吧,你身体不好,那样,你兴许多活些日子。去了,也莫挂记我们,反正我和你没扯结婚证,不是夫妻。”那黄脸老头说:“你咋这样说?我得感激你收留我哩!我回去,要真能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后,就寄钱来。”“哪个稀罕你的钱?分包了土地,我就种菜卖。石厂开了工,我们母女俩洗衣裳、打草鞋,不缺钱使了。”她说得干脆,男的听来却有些凄楚,于是,十分感动,当下保证道:“我若真有翻梢之日,就来接你和小青去。那时,我要和你正式结婚。”这话,把女的也感动了。两个人,真是动了感情。

    土地真的就包下来了。小青母女包得两份。这地方人多地少,土地十分宝贵的。小青的妈就去找干部问:“还有我儿子的一份呢?”干部回答说:“你儿子早出狱了,没有回来,作外流人员对待,暂不分地。”“我去找他回来。”“你去找吧。他因为什么跑出去的,你忘啦?能找回来么?”“那……”她语塞了。自从儿子毕业回来那天晚上,看见那个陌生的黄脸石匠睡在她的床上,那本是他去世的老子的位子,吵闹一场之后,愤然出走,至今没有回来。入狱后,当妈的去过,送去一卷破棉絮,可没有见到儿子……也许是老了的缘故吧,她特别思念起儿子来,她的亲生儿子!由于这样,她想起自己年纪还轻的时候,是多么的荒唐!为了一个自己对心的男人,耗尽了自己整整的半生精力,连亲生的儿女都没顾得上。怨谁呢?只怪那个死鬼!谁叫他终年累月尽喝酒,不顾家,不顾她那时正年轻!唉,想这些干什么呢?

    分了地,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好歹得把儿子找回来。她四处打听消息。没费什么工夫就打听到了:她的儿子冯学海,早已在省城郊区一个叫石马场的地方落了脚,在那里结了婚,女的在外面跑生意,他本人呢,这几年连续在城里承包了几个建筑工地,发了大财,远近闻名了……初初一听这消息,她是又惊又喜;但她立即就打消了找儿子的念头。她很伤心。她突然自卑起来,觉得自己没脸去见儿子。当然,如果他不是发了财,而是倒了霉,穷愁潦倒,那么,她也许会去找他,虽然他不愿见她,她也要去找他的!而今,却没脸去。她无论怎样也鼓不起这勇气来。

    居然来了一封信!她急忙跑到小学校去请老师看。不是儿子来的信,是“他”来的。她一边听念,一边失望。那个她曾经不顾一切和他相好多年的黄脸男人,已被收回原来单位,过去的案子,一笔勾销,可他身体有病,正在医院住着,工资不高,开销很大,而住房又分得不好。工作问题,一时不好安排,从前他是当过副科长的,如今人家不给安排那个职务,因为副科长已有五个,而他呢,还在争取。“等一切都落实以后,你再来吧,请体谅我的困难……”她听完,接过信揣进怀里。从小学校出来,快走拢家门时,便把信摸出来,揉了又揉,揉成碎渣,狠狠丢在白花花的水田里。回到家时,倒觉心中再也没啥牵挂了。

    “小青,青娃子,你过来,”她对小青从来不曾用这样温存的语调,“快过来。来。妈妈给你说,我们分的地,你看种啥才好呢?妈妈的意思,多种菜,好卖钱。水田嘛,种谷子,能收四五百斤,细粮也有了,红苕地里不是还可以种上包谷么?这多好呵,我们啥都有了,啥也不缺了……”

    “妈,我……”

    “有话就给妈说出来嘛,乖儿!”

    “我……我啥也不能做。”

    “快莫说这个,妈能做,妈养着你……我的乖乖……”

    她突然抱着小青痛哭起来。小青也哭,无泪的恸哭。两个女人哭成一团。

    然而,小青做事的机会终于来了,她又打草鞋。

    每天一早起来,坐在大门里光亮的地方。她虽然完全不需要光,但却喜欢那一点薄明的感觉和暖洋洋的阳光,以及从河上吹来的清新的微风。她心里沉沉的,但不再悲伤,更不再神情恍惚,她已经度过了那种危险的青春的饥渴。有时,她甚至很愉快。坐得腰酸了,她就出去走走。门外的石板大路正在改造,修成一条平坦的汽车路,这是专门运石头的汽车。她爱听那种叮叮当当的声音,石匠们大声说话和嬉笑的声音,时不时地,还有几个粗大嗓门儿唱着山歌,吼着号子,这些都令她十分喜欢的。受了歌声的吸引,她就到屋子旁边那个采石场去,坐在一旁,和那些小伙子们说一会话,她什么都想听,都有兴趣,石匠们全都喜欢她,把她当妹子,她坐在那儿,大家嘴里就不再讲那些不干不净的粗话。已经是春天了,她去的时候更多了,特想往那儿去玩。有一天,她的光脚板叫石渣儿给扎着了,血流出来。石匠们都惊慌,有一个忙上前来给她包扎。她感到那个人蹲在她面前,一双粗糙的手在她脚背上颤抖,总包扎不好。结实的肩膀呢,碰在她的膝上。她听到他喘着粗气。他问,你走得动么?她摇摇头。他扶她回家。娘不在。他要走。不知怎么她就说:歇会儿嘛,我又不吃人的。她又说,我送你一双草鞋,这儿,你自己选双合适的吧。她觉得快出不来气了。真不要脸。她在心里骂自己。可嘴上止不住,还说,选好了么?我摸摸,就这种的?你的脚板真大呵,好,我就专门打几双这么长大的,你来拿吧。……呵,你贵姓呢?……姓王……那么,王大哥,你是哪儿的人呢?……多大了?……呵,呵……那么,你走吧……他迟疑着。他们站得那样近,各人手中握着一只新草鞋。都说不出话。不知怎么,她的另一只手就搭到他的肩膀上去了。小石匠慌得什么似的,挣脱跑了。

    这以后,那姓王的小石匠就常来取草鞋,多半在小青的妈下地干活的时候。有时候他来了,妈妈正好在家,也不说什么,还客客气气招呼他,留他吃顿饭。关了工资,他就来付饭钱,妈妈坚决地不收。他就给小青买一双鞋,青直贡面,白胶平底的。小青试了,正合脚,却舍不得穿,把它放在床头上。

    石厂湾比什么时候都热闹,一批又一批的石匠来到。沿着山脚又新开了几个采石场。整天人声鼎沸,锤声杂错,汽车拖拉机来运石条,扬起高高的尘土。工棚就搭在许多农家住房的旁边,炊烟袅袅。石厂湾的庄户人家自然是高兴无比,他们为石匠们提供各种服务,手边渐渐地宽绰起来。妇女们的穿着有了明显的改观,花花绿绿的多起来了。找“相好”的,还是找,不怕生离的痛苦。蛮蛮的姐姐又找了一个。蛮蛮呢,还犹豫着,她要找一个终身相靠的,她不喜欢姐姐那种一时的痛快。人们聚在一起,就常议论采石场的前途,石头嘛,一百年都采不完的,但会不会像前些年修水库那样,突然下马,石匠突然飞了?有人分析说,不会。这如今,“四化”建设刚开头,修工厂,建铁路,哪样不需要大量的石头!而且,这里的石头质量高,内行人不会放弃这种好材料的。再说,如今也不是“大锅饭”那样,没个章程,这里的采石场已由乡政府包给了一家建材公司,公司的经理们可有一套呢!包工头要发财,也得叫大家有个甜头,有甜头谁不展劲干?石厂湾的兴旺是不存在问题的……小青也关心这些事,别人议论,她一旁听着,在她看来,最要紧的是石匠们别走了。她妈则把这些都看得淡了,一头扎在地里苦做。一季庄稼下来,除去吃穿,就积下一点钱,跟了邻村几个老大娘去峨眉山朝佛,晓行夜宿的,把钱都花干净。那黄脸老头还来过信,可她没有再去请小学老师念,就投进灶眼去了。她像那些老祖母样,头上缠根青布长帕。其实她不老,才四十多。

    这天,她从地里收工回屋,埋头走在公路边上。正午的太阳锥眼睛。突然一辆吉普车在她身旁刹住。车门里跳下一个青年来,叫了声“冯伯母。”又跳下一个青年来,叫道:“妈!”她抬头看去,一个是丰娃子,还有一个是儿子学海。

    当年的丰娃子,当兵复员回来在乡上工作,做了乡上建材公司的经理,这片采石场归他管辖。他上省城去揽生意,碰上了大名鼎鼎的建筑包工头冯学海。二人在灯红酒绿的场面上见面,早忘了少年时候的不和,就做起石头生意来。他劝他回石厂湾看看,条件是很优厚的。冯学海问:“那个欺负我亲老子的臭石匠还在么?”“早走了,落实政策回单位去了。”“那么,我妹妹呢?”“小青么?也很好,我常见她在采石场玩呢!戴个黑眼镜。”“她……还没结婚么?”“能么?谁愿娶个瞎子呵?”“呵……”“不过,她过得好像也很快活呢,吃饭是不成问题了,打草鞋换点钱使。有个小石匠常到家去,跟她相好,说不定那小石匠还会教她学坏呢!”“是么?那小子要敢糟蹋了我妹子,我非把他宰了不可!回去看看!”

    妈妈领着儿子和经理朝家走。她默默地。在儿子面前,她觉得陌生得很。这个穿西装皮鞋的汉子,会是我的儿子么?

    听说是哥哥,小青自然是很高兴的。虽然那声音听来生疏。

    “小青,你愿意跟我到城里去么?我会找人教你学手艺、学文化什么的。”

    “不,我不去。”小青很高兴地、干脆地回答,“不去,我这样过得很好呢。”

    当哥哥的不喜欢她这种语调。他注意到,小青的衬衣下面,腰身粗得像孕妇。他顿时感到恶心,就像当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妈妈床上一样。……他狠狠地瞪了他妈妈一眼,好像这一切该由妈妈负责似的,气急败坏地冲出门去了。“霉气!丢先人!”他心里骂着。当母亲的漠然地看着两个青年走出去。

    “他们走了么?为啥就走了?”小青问。

    妈妈冷冷地回答女儿:“他走了。别理他。”

    夜里,姓王的小石匠来了。他来辞行。说是他被头儿“涮”了,他只好到别的地方去找活干。小青一听,惊得透不过气来。妈妈倒不吃惊。她咬牙切齿地说:“好哇!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冷冷地问小石匠:“那么,你真的这就走了?”小石匠垂头丧气说:“限我今晚走。”“要是不走呢?”她依然冷冷地问,“不走,他们能把你怎样了?”小石匠迟迟回答不上。这时,当妈妈的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抓住小石匠的衣领子,狠狠说道:“你是人,就留下,等你的儿子生下来!你是畜生,就滚蛋!立时三刻给老娘滚蛋!”狠狠一推,小石匠屁股碰在墙上。这女人,从来不曾发过这么大的火。她似乎要把一生中,对丈夫、对儿子,以及那个“相好”的全部怨愤都发泄到这可怜的小石匠身上。

    此刻,最平静的反倒是小青本人。她的惊吓,就那一霎时。她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却叫在场的两个人大吃一惊。只见她摸进她的卧室去,立即就捧着那双小石匠给她的新鞋出来。她准确无误地走到小石匠面前,把鞋塞进他那装着钻子和铁锤的夹背里。她好像长途跋涉,终于到了终点,人生最大的欢乐,和最大的苦痛,她都经历过,和小石匠短短地相好,对于她,就等于漫长的一生了。腹中有个小生命,她万分珍惜,她觉得很好,并不吃亏,甚至很够了……

    “你走吧,我哥哥容不了你的。从前,他对妈妈也这样。你走吧。”她说。她退到板凳上坐下来,很有些疲倦似的。

    她经历了许多,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世界留给她的,只有那晚霞夕照、金色河流、雨点敲碎波光,芦花粉白,在风里雨里摇曳。

    第二天,小青的哥哥又回来,满脸的喜气。和他一道来的有姓丰的经理和本乡的乡长。

    他对他的妈妈和妹妹——这两个可怜的女人——训话似的说道:“我叫人把那臭石匠赶跑了。本想揍他个半死,算了。这一下好了。妈,你领妹妹马上去医院流产,我的车子在门口等着,马上去!我冯家的门面要得紧……”

    乡长一旁补充:“是呀,你们这个错误犯得不轻呀!冯学海同志现在是大名鼎鼎的万元户代表、农民企业家,名字上了报纸,正要当上县政协委员了……快去吧,我给医院打了招呼,人家正等着呢!”

    丰经理也抢着说:“小青,不要固执了,你哥和我们都是为你好嘛!”

    小青站在那里,两手下意识地去捂着肚子。她说:“你们行个好吧!我的眼睛……要不是这眼睛……可……都是你们打仗呵……”

    妈妈秋风黑脸,上前把三个男的全往门外推,说道:“出去,出去,我们的事不麻烦你们。快出去!……姓冯的,你娃娃记好,老娘不姓冯,小青从今天起跟我姓。免得给你冯家丢脸!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当我生了一个寡蛋样……你发财去吧!你往上爬去吧!你就当了大官,发了横财,我们和你没得半点儿关系!我们坐监坐牢也不牵扯你……”

    吉普车开走了,扬起一阵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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