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传世名篇精选集-飞越大洋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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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鲁士·弗·菲尔德 1858年7月28日

    新的节奏

    自从被称为人的奇怪生物在地球上行走以来,几千年,也许几十万年间,衡量在地面上前进的最快尺度无非是马的奔跑、滚动的车轮、划桨的船或帆船。在那被意识照亮的、我们称为世界史的狭窄范围内,大量技术进步的成果并没有明显加速运动的节奏。华伦斯坦[1]的军队行军速度并不比恺撒的军团快多少,拿破仑的军队冲锋也不比成吉思汗的马队快,纳尔逊[2]的武装帆船横渡大海只比维京人[3]的海盗船和腓尼基人[4]的商船略快而已。拜伦爵士在他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的行程比奥维德[5]流亡时一天只不过多走几英里罢了,歌德在18世纪旅行也不比使徒保罗在1世纪之初舒服得多和快得多。在拿破仑时代,各国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距离如同在罗马帝国时代一样遥远,人的意志依旧不能战胜物质的反抗。

    直至19世纪,地球上交通的速度和节奏才发生根本变化。在20世纪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十年,各国、各民族相互靠拢的速度比此前几百年还要快。有了火车、轮船,一天就可以完成以前几天的行程,几分钟、几刻钟就可以到达原先好几个小时才能走到的地方。然而,同时代人无论如何兴高采烈地感觉自有火车、轮船以来速度的新的提高,这种感觉毕竟还没有超出可以捉摸的范围。因为这种工具只不过将迄今所知速度提高了五倍、十倍、二十倍,目光和心灵都还能够理解它们,能够对这一表面上的奇迹做出解释。然而,就其影响而言,电的最初若干成就却是完全出乎意料的。还在摇篮里时,电就已经是一个巨人,迄今的一切法则都被推翻,所有有效的标准都被破坏。作为后来人,我们绝难想象那一代人对电报机最初的成就是何等惊讶。就是这个小小的几乎难以感觉得到的电火花,昨天还只能从莱顿瓶[6]沙沙作响伸出一英寸长够着手指头关节,一下子就获得了跨越好几个国家、山岳和整个大洲的神奇力量,既令人感到极其兴奋,又使人瞠目结舌。还没完成的思想、墨迹未干的字句,在同一秒钟就能被数千里外所接收、所阅读、所理解,那在细小的伏特电棒的两极之间振荡的看不见的电流能越过整个地球,从地球这一端传到地球另一端。物理学家昨天还只能通过摩擦一根玻璃棒来吸引一小块纸片的那个小玩意儿,今天已比人肌肉的力量和速度高出百万倍、万万倍,传递消息,驱动有轨电车,用电灯照明街道和房舍,像肉眼不可见的精灵在空中飘浮。由于这个发现,时间和空间的关系才发生了自创世以来最具决定性的变化。

    1837年是具有世界意义的一年。在这一年,电报机第一次使迄今相互隔绝的人们的经历成为同时性的,但这件事在我们学校的教科书里很少被提起。令人遗憾的是,学校的教科书仍然认为讲述个别统帅和民族的战争和胜利更加重要,而不讲那些真正的胜利,全人类共同的胜利。其实,就其广泛的心理影响而言,近代史上没有哪一个日期能与这一时期的这一变革相提并论。这一分钟在阿姆斯特丹、莫斯科、那不勒斯和里斯本发生什么事情,在巴黎同时能够知道,从那时起,世界就变了。只要迈出最后一步,世界各大洲就都能加入那个美妙的联系之中,从而创造出全人类共同的意识了。

    然而,大自然依旧反对这最后的联合,它设置了一个障碍,被大海分开的那些国家又有二十年之久彼此不通音讯。因为有绝缘磁罩,电火花可以不受阻碍地向前跃进,而海水是会吸收电的。当时还没有一种办法可以使铜丝或铁丝在海水中完全绝缘,因此还不可能铺设海底电缆。

    幸而在技术进步的时代,一项发明有助于另一项发明问世。大陆使用电报不过短短几年,人们便发现可用马来树胶作为使电线在海水中绝缘的合适材料,这样就可以把大陆彼岸最重要的国家英国和欧洲的电话网连在一起了。一位名叫布雷特的工程师在一个地方安放第一根电线,几天以后布莱里奥[7]就从这里驾飞机首次飞越了英吉利海峡。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因为一次愚蠢的偶然事件而归于失败:布伦的一个渔夫以为钓到了一条特肥的鳗鱼,把铺好了的电线拽了出来。1851年11月13日,第二次试验成功了。于是,英国和大陆连接起来了,这么一来,欧洲才成为真正的欧洲,像一个人有一个头脑、一个心脏,又能同时了解当时发生的一切事情。

    短短的几年——在人类历史上,十年不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吗?——便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自然唤醒那一代人极大的勇气。一切尝试全都成功了,并且一切都梦幻似的快捷。仅仅几年,英国就同爱尔兰连通了电话网,丹麦和瑞典、科西嘉岛和大陆也都能通电话,人们已在探索如何使埃及,从而也使印度纳入电话网。只是还有一个洲,而且恰恰是最重要的一个洲似乎注定要被长期置于这环绕全球的链条之外:美洲。怎样使一根电线绕过大西洋或太平洋这两个无比辽阔的大洋,又必有一个中间站呢?在那电学的幼年时代,一切因素尚属未知。海洋的深度还未经测量,对大洋的地理结构人们只有模糊的了解,还从未试验过在这样的深海中,安放的电线能否承受如山堆积的海水的巨大压力。即使技术上有可能在这么深的海水中安全地铺设这么一条无穷长的电缆,哪里有一艘这么大的船能承载两千海里长的铜铁金属线呢?又哪里有这么强的电机,能把一道电流完好无损地输送如此遥远的距离呢?乘轮船横渡大洋至少也要两三个星期,一切前提条件都不具备。还不知道在大洋深处是否存在可能排斥电流的磁性旋流,还没有足够的绝缘材料,没有靠得住的测量仪器,人们只熟悉电学的基本定律,它们只够使人睁开眼睛,走出无意识的百年沉睡。“绝不可能!蠢话!”一提起横跨大洋铺设电缆的计划,学者们便强烈反对。“以后也许可能吧。”一些最敢干的技术人员这么说。即便是迄今对完善发报技术做出最大贡献的莫尔斯[8]也认为这种计划是前途未卜的冒险之举。但他又预言说,铺设横跨大西洋的电缆一旦成功,“它将是本世纪最光荣的壮举”。

    一个人对奇迹的信念,永远是一个奇迹或一件美妙的事情所能够产生的首要前提。恰恰在学者们犹豫不决之时,一个固执己见者淳朴的勇气能把创造性的活动推向前方。在这里,也像大多数情形那样,一个简单的偶然机会使这一宏伟壮丽的事业获得了推动力。1854年,一个名叫吉斯博恩纳的英国工程师要从纽约到美洲最东端的纽芬兰安设一条电缆,以便早日收到一条船上的消息,但因资金告罄,不得不中断工程,赶往纽约找金融家。他在那里又出于偶然巧合——这诸多光荣业绩之父——遇到了一个年轻人——居鲁士·弗·菲尔德。菲尔德是一个牧师的儿子,经商迅速成为巨富,年纪轻轻便当起寓公,优游度日。但他毕竟风华正茂,精力旺盛,耐不住长久无所事事,吉斯博恩纳设法争取他赞助完成从纽约到纽芬兰的电缆铺设工程。居鲁士·弗·菲尔德不是技术人员,不是专家——人们几乎要说:真是万幸!他对电学一窍不通,从来没见过一条电缆。但是,这个牧师的儿子天生有热忱的信仰,这个美国人富有强烈的冒险精神。专业工程师吉斯博恩纳的眼睛只看到把纽约和纽芬兰连接起来的这个直接目标,而这位热情奋发的年轻人却立即把眼光放得更远。为什么不干脆铺设一条海底电缆把纽芬兰和爱尔兰连接起来呢?居鲁士·弗·菲尔德马上干起来,坚韧不拔地克服一个又一个障碍——此人数年之间,三十一次往返横渡两大洲之间的大洋——他断然决定从这一刻起,把他的整个身心、全部财富投入这项事业。那决定性的点火就这样完成了,因为有了它,一个思想在现实生活中才获得爆炸力。新的创造奇迹的电的力量和生命的另一个最强大的动力——人的意志结合起来了。一个人找到了他要为之毕生奋斗的使命,一项任务找到了使它实现的人。

    准备

    居鲁士·弗·菲尔德以常人难以想象的精力投入工作。他和所有专家建立联系,恳请有关国家的政府授权开发,在欧美两洲展开一场筹集必要资金的活动。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男子迸发出如此巨大的冲击力,他内心怀着如此狂热的信念,对于新的神奇力量——电,充满坚定的信心,短短几天之内,三十五万英镑的原始股金就在英国被全部认购。邀集利物浦、曼彻斯特和伦敦最富有的大商人,就足以建立电报建设和维修公司了,金钱源源不断而来。认购者中也有萨克雷[9]和拜伦夫人[10]的名字,他们热心资助这项事业,纯粹出于道义考虑,并无任何附带的商业目的。在斯蒂芬森、布鲁内尔和其他大工程师的时代,一切与技术和机械有关的事物都在英国激起感人的乐观主义,只要登高一呼,就能为一个异想天开的冒险计划筹集到巨额资金。

    估算铺设电缆的大致费用是在这项计划付诸实施时唯一有把握的事。技术上究竟应如何实施,并无先例可循。在19世纪还从来没有人设想过、计划过类似规模的工程。在多佛[11]和加莱[12]之间的狭长水带下面铺设电缆怎么能和铺设横跨整个大洋的海底电缆相提并论呢?前者只要从一艘普通轮船的露天甲板上卷下三四十海里的电缆就行了,电缆就如同船锚离开绞盘那样缓慢地一圈一圈沉入水中。在运河铺水下电缆可以不慌不忙地等待一个风平浪静的好日子,人们对水中深处的情况了如指掌,随时能观察到两岸的动静,从而避免发生任何危险,只要一天就能顺利完成。而在至少要连续航行三星期才能横渡的大洋铺设海底电缆,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海上天气变幻莫测,长好几百倍、重好几百倍的电缆不可能一直放置在露天甲板上。此外,在那个时代也没有一艘足够大的海船有那么大的货舱,能装下由铜、铁和马来树胶制成的这个庞然大物,也承载不起。至少需要两艘主力船,还要有几艘船只随航,以便准确地保持最短航线,并在发生意外情况时给予救援。虽然英国政府为此提供了它曾在塞瓦斯托波尔海战中作为旗舰的最大军舰“阿伽门农”号,美国政府提供了吃水量五千吨的三桅快速战舰“尼亚加拉”号(这是当时最大吨位的船只了),但这两艘战舰本身都需要改建才能各自整齐地将那连接两大洲的无尽链条的一半装进船舱。自然,主要的问题始终是电缆本身。这项工程对连接世界两大洲的这条巨大无比的脐带提出了难以想象的要求。一方面,这条电缆必须和钢索一样结实、拉不断,同时又要保持弹性,才能便于铺设。它必须能够承受任何压力、任何重量,又要和丝线一样光滑便于缠绕。它必须是实心的,又不宜塞得过于饱满,既要坚固又要精确,精确到能把最微弱的电波传送到两千多海里之外去。这条巨大的缆绳上任何一处有极小的裂缝、微不足道的不平整,都会破坏这十四天航程路线上的信息传送。

    但是他们知难而进!工厂日夜赶制金属线,菲尔德不屈不挠的意志推动着所有的车轮滚滚向前。整座铜矿、整座铁矿都用来制作这条绳索,整个橡胶树林的橡胶树都为制作如此长的橡胶绝缘护层而流淌胶乳。这根电缆里面的金属丝线总长三千万海里,足够绕地球十三圈,连成一条线也足够把地球和月亮连接起来,仅这一点就足以形象地说明这个工程的规模是何等浩大。巴别塔[13]以来,人类还不敢尝试比这更宏伟壮丽的工程。

    第一次尝试

    轰隆轰隆的机器声响了一年之久,电缆像一根细细的不断的线绳从工厂出来缠绕到两艘大船内部,终于在缠绕了好几千圈之后,两艘大船都装载了一半缠在线盘上的电缆。有制动闸和倒车装置的笨重的新机器也已安装完毕,这些机器是为了在一个星期或两三个星期内一口气把电缆沉入大洋深处而设计的。包括莫尔斯本人在内的所有最优秀的电气师、工程技术专家云集船上,以便在整个电缆铺设过程中用他们的仪器不停地监控电流是否受阻。记者、画家蜂拥到舰队上,要用语言文字描述自哥伦布和麦哲伦以来最激动人心的这一次远航。

    终于万事俱备,可以起航了,迄今为止一直是怀疑论者占上风,而现在英国举国上下转而对这一事业倾注了极大的兴趣和热情。1857年8月5日那一天,在爱尔兰瓦伦西亚小小的港湾,数百只小船围着装载电缆的舰船转来转去,为的是共度这一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瞬间,亲眼看一看那巨大电缆的一端如何由小船送上海岸,固定在欧洲大陆上。告别仪式不由自主地成了隆重的庆典。政府派代表前来,人们纷纷致辞,一位牧师在感人至深的讲话中祈求上帝保佑这一大胆的行动。“啊,永恒的主啊,”他这样开始说,“是你独自展开天空,控制大海的巨浪,风和波涛都听从你的吩咐,请你仁慈地俯望你的仆人……请你下令清除一切障碍,排除一切可能妨碍我们完成这一重要事业的阻力。”随后,从海滩上、海面上挥动着数千只手、数千顶帽子。陆地渐渐模糊了。人类力图把他们最大胆的梦想之一变成现实。

    失败

    按照原先的计划,各自装载一半电缆的“阿伽门农”号和“尼亚加拉”号应一起航行到预先计算过的大洋中间某处,先在那里把两条半根的电缆对接好,然后一艘船朝西向纽芬兰航行,另一艘朝东往爱尔兰驶去。可是,第一次试验就把宝贵的整根电缆拿去冒险似乎太鲁莽了,于是选择从陆地开始铺设第一段线路,那时也还不知道这么长距离的海底电缆究竟能否正常通话。

    两艘大船里面,“尼亚加拉”号被选中承担从陆地铺设电缆到大洋中心点的任务。这艘美国三桅大帆船小心翼翼地徐徐前进,犹如一只蜘蛛,不停地从它那庞大的躯体里往后面吐线。船上,下缆机发出缓慢的有规律的嘎嘎声,这是所有海员都十分熟悉的绞盘转动时锚索往下滑落的古老的噪声。几小时后,就像人们并不留意自己的心脏跳动一样,船上的人对这有规律的碾磨似的声音就毫不在意了。

    大船一直向外洋驶去,电缆从船的龙骨后面一刻不停地沉入大海。这次冒险行动似乎毫无冒险色彩可言,略显特别的,只是电气技师们坐在一间特别的船舱里凝神倾听,不断和爱尔兰陆地交换信号。好极了:虽然早就看不见海岸了,海底电缆传送的信号却像从一个欧洲城市和另一个欧洲城市通话那般清晰。船已驶过了浅水带,也已部分越过了爱尔兰后面隆起的所谓深海平台,金属线仍然一直像沙漏里的沙子一般有规律地沉入大船龙骨后面,发出消息,同时也接收消息。已经铺设了三百三十五海里电缆,比多佛和加莱之间的距离还长十倍多,开头不安全的五天五夜已经安然度过。8月11日,第六天晚上,居鲁士·弗·菲尔德在工作和激动了许多小时后,已经准备休息。突然——怎么回事?嘎嘎响的声音停止了。犹如机车猝然拉闸时疾驶的列车上睡着的人倏然跃起,又如磨坊的水车突然停止不转时睡在床上的磨坊主猛然惊醒,船上的人一下子全都醒了,一起冲上甲板。一眼就能看明白,下电缆的机器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了,电缆突然挣脱了绞盘。及时拽住挣断的一端是不可能的,现在要找到掉在深海中的电缆断头并把它打捞上来就更不可能了。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技术上的差错毁掉了好几年的工作。出航时意气风发的远航者成了失败者返回英国,一切信号的突然沉寂已使人们对坏消息有所准备。

    又一次失败

    集英雄和商人于一身的居鲁士·弗·菲尔德是唯一坚定不移的人,他做了结算,失去什么了?失去了三百三十五海里长的电缆,约值十万英镑的股本,使他更不好受的也许是失去无法弥补的整整一年时间。因为探险航行只有在夏天才有希望盼到好天气,而现在好天气的季节早已过去了。从另一方面讲,有一个小小的收获,通过这第一次尝试获得了一些好的实践经验。电缆本身证明管用,可以卷起来收藏至下一次出海。只是下缆机必须改造,这次电缆被挣断,这要命的毛病就出在下缆机上。

    在等待和准备中又过了一年。还是那几艘船,到了1858年6月10日,人们才以新的勇气,带上旧电缆再度出航。首航时电波信号传送并无问题,因此,便又回到原先的计划,从大洋中点开始向两端铺设电缆。新的航行最初几天没有什么意义,到第七天才开始在原先计算好的地点铺电缆,开始真正的工作。在此之前,只不过是一次出海兜风游玩,或者说一切看上去似乎如此。机器闲置在那里,水手们依旧可以休息,欣喜自己遇上了好天气,晴空无云,风平浪静,也许大海过于平静了。

    但到了第三天,“阿伽门农”号船长心里暗暗不安。气压计显示水银柱以令人惊恐的速度下降,一场不同寻常的暴风雨正在逼近。第四天,暴风雨果然来了,就连大西洋上久经考验的水手也很少遇到这样的暴风雨。最糟糕的是风暴袭击的恰恰是英国铺缆船“阿伽门农”号,这艘前英国海军旗舰是在所有海洋以及海战中经历过最严酷考验的优秀海船,应付这种恶劣天气本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不幸的是,为了能承载巨大的重量,它被彻底改造成了一艘铺缆船。但它又不像一般的货轮,那巨大的电缆全部重量都压在船舱正中,只有一部分在船头,这么一来,后果更不堪设想,上下颠簸,倍加激烈。暴风雨就这样和它的牺牲品玩起了危险万分的游戏;船只往右、往左、朝前、朝后倾斜达四十五度角,巨浪如山盖过来,压到甲板上,一切东西都被打得粉碎。祸不单行,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冲击使整艘船从龙骨到船桅激烈晃荡,甲板上堆积如山的煤堆挡板倒塌了。石头一般的煤块像黑色的冰雹砸在业已疲惫不堪、鲜血直流的水手身上。一些人摔倒负伤,厨房里大锅倒扣下来,一些人被滚汤烫伤。十天风暴中,一名水手神经错乱,甚至想要采取极端措施:把一部分要命的电缆抛进大海。幸亏船长极力反对这种做法。他是对的,“阿伽门农”号经受住了十天暴风雨难以形容的考验,尽管晚了好些日子,但毕竟和其他船只在事先约定要开始下缆的大洋某处会合了。

    可是现在才看出来这批缠绕了数千圈的宝贵而又娇气的电缆由于不停颠簸受到了多么严重的损伤,有些地方电线乱成一团,绝缘胶层磨破了或撕裂了。尽管如此,人们仍抱着一线希望,铺一段电缆做试验,其结果只是把二百海里的电缆白白扔进了海里,丝毫不起作用。第二次试验又告失败,他们不是凯旋而归,而是偃旗息鼓悄悄返回。

    第三次航行

    已经得知不幸消息的伦敦股东们脸色苍白地等待他们的经理和“诱骗者”居鲁士·弗·菲尔德。这两次航行花掉了一半股本,什么也没能证明,什么也没有得到,如果现在有人说“够了”,那也是可以理解的。董事长主张能救出多少股本就尽量救出多少,为此,他赞成取出船上还没使用过的剩余电缆,万不得已时也可以赔本出售,然后就取消这个荒唐透顶的铺设跨洋电缆的计划。副董事长赞同他的主张,并递交了一份书面辞呈,以表明自己从今以后绝不和这个愚蠢的项目发生任何关系。然而,居鲁士·弗·菲尔德的韧性和理想主义是不可动摇的,他声称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电缆本身出色地经受住了考验,船上的电缆还足够做一次新的试验,舰队已经集结,海员已经招录完毕,恰恰是最后一次航行的恶劣天气令人对风平浪静的好天气周期抱有希望。眼下需要勇气,需要再次鼓起勇气!现在不冒险做最后一次尝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股东们面面相觑,越来越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把他们最后这点投资交给这个傻瓜呢?毕竟,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总能够带领犹豫不决的人和自己一起前进,居鲁士·弗·菲尔德终于促成了再度出航。1858年7月17日,第二次航行失败五星期后,舰队第三次离开了英国海港。

    决定性的事情几乎总是静悄悄一声不响地取得成功,这条古老的经验又一次得到了证实。此次出航丝毫不引人注目:没有众多小船在大船周围游弋表示祝贺,没有人群聚集在海滩上,没有盛大的告别宴会,没有人发表演说,没有牧师祈求上帝保佑。就像去进行劫持行动,船只胆怯地悄悄驶出海港。但是大海友善地等待着他们。驶离昆斯敦十一天后,正好在事先约定的7月28日那一天,“阿伽门农”号和“尼亚加拉”号在大洋正中预定的地点开始进行这项伟大的工作。

    真是奇观——两艘大船船尾对着船尾。电缆的终端在两艘大船之间实现对接。没有任何仪式,船上人员甚至没有对这个过程表示出多大兴趣(前两次试验失败已使他们感到厌倦)。铁和铜制成的电缆在两艘大船之间沉入大海,一直下沉到测深锤从未探测过的大洋最深的底部。然后,两艘大船上的人们互相问候,旗语道别,于是英国船驶向英国,美国船返回美国。两艘船渐行渐远,成了茫无涯际的海洋上的两个小点,电缆一直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人类有史以来两艘船第一次互相看不见却能够超越风浪、空间和遥远的距离互相通话。每隔几小时,一艘船就通过大洋深处的电信号报告已铺完的电缆的海里数,每一次另一艘船都证实由于天气很好也完成了同样距离的铺缆工作。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同样如此。8月5日,“尼亚加拉”号终于报告说他们到达了纽芬兰的特里尼蒂海湾,美国的海岸已经在望,他们已铺设了一千零三十海里电缆。“阿伽门农”号同样报捷,他们同样铺设了一千多海里海底电缆,他们也望见了爱尔兰的海岸。现在,人类破天荒第一次可以从一个大陆向另一个大陆,从美洲向欧洲通话了。但只有这两艘船,只有在木头船舱里的这几百人知道宏图实现了。世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们早就忘了这次冒险行动。没有人守候在海滩上,纽芬兰和爱尔兰都没有人在那里等候,但当新的海底电缆和陆地电缆接通的那一秒钟,全人类都会知道他们共同的伟大胜利。

    欢声雷动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激起人们如醉如痴的欢乐情绪。8月初,新大陆和旧大陆几乎同时收到事业成功的喜讯,反响之强烈是无法描述的。在英国,一向谨慎的《泰晤士报》发表社论,称“这一成功大大拓宽了人类活动的空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任何事件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整个城市呈现出一派激动人心的欢乐景象,但比起美国人暴风雨般的狂热情绪来,英国这种自豪的欢乐就显得矜持、含蓄。在美国,人们一得到消息,就马上停止营业,街道上人潮汹涌,到处是询问的、喧哗的、议论的人群。一夜之间,居鲁士·弗·菲尔德这个毫无名气的人成了全国的大英雄,他的名字和富兰克林、哥伦布并列在一起。全城所有的人都想一睹这位“以其坚韧不拔的努力促成年轻的美洲和古老的欧洲联姻”的人物的风采,在他们后面还有激动得颤抖的上百个城市和不停喧闹的人群。不过,兴奋情绪尚未达到顶点,因为传来的暂时还只是电缆铺设好了这样一条干巴巴的消息。能通话吗?原来计划的事情成功了吗?整个城市、整个国家都在等待着,在凝神谛听那一句话,越过大洋的第一句话。人们知道英国女王将率先通过电缆表示祝贺,每时每刻,越来越迫不及待地期望听到她的声音。可是,由于一次不幸的偶然事故,恰恰是通往纽芬兰的电线出了故障,直至8月16日夜间,维多利亚女王的贺电才传到纽约。

    盼望已久的消息来得太晚了,报纸已无法正式报道,只能在各电报局、编辑部张贴号外。顷刻之间,万人空巷。使出吃奶力气从拥挤喧腾的人群中硬挤过去的报童,衣服被撕破了,皮肤也擦伤了。女王的贺电在剧院里、饭店里被宣读。数千名不了解电报会比最快的船只还先到几天的人兴冲冲地赶到布鲁克林的港口,去迎接“尼亚加拉”号这艘和平时期凯旋的英雄船。8月17日,各家报纸刊登特大号字母标题欢呼:《电缆工作出色》《人人欢喜若狂》《全城轰动》《普天同庆的吉时》。地球上有种种思想以来,第一次有一种思想以其本身的速度飞越大洋,这确实是无与伦比的胜利。礼炮队鸣礼炮一百响,宣示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已答复了女王。再没有人敢怀疑了。晚上,纽约和所有其他城市万盏灯火、上万火炬照耀通明。每一扇窗户都灯光明亮,甚至市政厅屋顶起火也没有使人扫兴。第二天又迎来新的庆祝活动,“尼亚加拉”号抵达了,大英雄居鲁士·弗·菲尔德就在这艘船上!欢庆胜利的人群抬着剩下的电缆穿过市区,全船人员受到了热情的招待。仿佛美洲在第二次庆祝发现新大陆的节日,从太平洋到墨西哥湾,每一座城市都在一天又一天地举行隆重庆典。

    但这还不够,不够!真正欢庆胜利的游行还要更加壮观,那是新大陆从来未见的极其盛大的胜利大游行。准备了两个星期,然后整个城市在8月31日为唯一的那个人庆祝,为居鲁士·弗·菲尔德庆祝。有史以来,很少有帝王、统帅作为凯旋者受到他的人民如此盛大的欢迎。游行队伍很长很长,在晴朗美好的秋日,这支队伍从城市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就花了六个小时。军队走在最前面,高举旗帜穿过彩旗飘扬的街道,随后是军乐队、男声合唱团、歌咏队、消防队、学生队伍、志愿者队伍,形成一望无尽的行列。凡是能走路的,都来游行了;会唱歌的,都在歌唱;会欢呼的,都在欢呼。居鲁士·弗·菲尔德犹如古代凯旋的统帅,坐在一辆四驾马车上,另一辆马车上坐的是“尼亚加拉”号的司令,美国总统坐第三辆马车,众多市长、政府官员、大学教授跟随车后。游行之后,演讲、宴会、火炬游行接踵而来,教堂钟声朗鸣,礼炮如雷轰响;围绕着这位连接两个世界的新哥伦布,此时此刻成了美国最荣耀、最神圣的人物,空间征服者居鲁士·弗·菲尔德,激起一拨又一拨狂热的欢呼声。

    苦难深重

    这一天,千百万个声音喧嚣着,欢呼着。唯独一个声音,那最重要的声音,在这欢庆之中奇怪地沉寂无声——这就是海底电缆传送的电报。也许居鲁士·弗·菲尔德在欢呼声四起之时对可怕的真实情况就已有预感,他想必为此惊恐万分:只有他一个人了解这一情况,大西洋海底电缆偏偏在这一天停止了工作,最近这些天只传来混乱的、几乎无法辨认的讯号,后来电缆就像濒死者最后喘息几下,终于咽气了。在整个美洲,只有在纽芬兰操作收发电报的少数几个人知道、预感到电缆渐渐失灵这件事。他们面对极度狂热的情绪,一天天犹犹豫豫不敢把令人痛苦的消息告诉狂欢的人群。可是,近日来传送的消息数量如此之少,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美国原期待消息会一小时一小时闪电般地越洋而来,却只等来了一些模糊的、无法确认的信息。不久,谣言传开了,说是由于迫不及待地一味追求更好的传送效果,输送了太强的电荷,把本来就不完善的电缆彻底弄坏了。人们还希望能够排除故障,但很快就无法否认信号变得越来越不连贯,越来越难以读懂。恰恰在9月1日那一天,欢庆胜利酒醉之后的第二天早晨,不再有清晰的声音和纯粹的振荡越过大洋。

    人们一旦从真诚的欢欣鼓舞中清醒过来,看到他们寄予莫大希望的人使他们失望,他们是很难原谅他的。备受赞誉的电报失灵这一谣言还没有得到证实,欢呼的狂澜便化为恶毒的恼怒,回过头来倾泻在无辜的罪人居鲁士·弗·菲尔德身上:他欺骗了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一个世界。有人在城里说,他早就知道电报要失灵,但他出于私心让大家围绕着他欢呼,利用这段时间脱手他拥有的股票,牟取暴利。甚至还出现了一些更加恶毒的谣言,其中最离奇的武断说法是:越洋海底电缆根本就没有真正发过报,所有的都是骗局,无稽之谈,英国女王的电报是事先拟好的,不是通过越洋电报发来的。谣言说,整段时间内没有一条消息是清楚明白地通过大海传送过来的,邮电局长们只是凭猜测和想象把支离破碎的信号拼凑成为电报。真正的丑闻开始了,恰恰是昨天最响亮地欢呼的那些人,现在叫嚣得最凶。整个城市、整个国家为自己过早过分的热情感到羞愧。居鲁士·弗·菲尔德被选中成为这次暴怒的牺牲者,昨天他还被视为国家的英雄、富兰克林的兄弟和哥伦布的后继者,如今却不得不像个罪犯躲避他原先的朋友和敬慕者。唯一的一天创造了一切,唯一的一天毁灭了一切。失败得很惨,资金完蛋了,信用丧失了,那根无用的电缆躺在大洋深不可测的海底,像传说中缠绕地球的巨蛇。

    六年沉默

    被遗忘的电缆在海底躺了六年,曾经在世界史的一小时中脉搏相通的两个大陆之间,再度横亘着古老而冷清的沉默达六年之久。美洲和欧洲,它们曾经有极短的时间彼此靠近,交谈过几百句话,如今又像数千年以来那样,被不可跨越的重洋隔断。19世纪最大胆的计划昨天已经接近实现,今天却又变成了一个传奇,一则神话。自然,不会有人想要重新开始这成功了一半的事业,可怕的失败使所有的热情窒息,使所有的力量陷于瘫痪。在美国,南方和北方之间的国内战争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在英国,尽管委员会有时也还开会,但他们花了两年时间才费劲地得出一个干巴巴的结论:铺设海底电缆原则上是可行的。但是,从这个学术鉴定到实际行动却是一条没有人想要走的路,在这六年时间里,各项工作完全停顿下来,就像那条在海底被遗忘的电缆。

    六年,在历史的长河中虽说只不过是匆匆一瞥,但对于像电学这样年轻的科学,却不啻千年。在这一学科领域,每一年、每一个月都有新的发现。发电机做得越来越精细,功率越来越大,用途越来越广泛,电气仪表越来越精密。曾几何时,电报网已遍及各大洲的内陆,横跨地中海,非洲和欧洲也已连通。铺设大西洋海底电缆的计划长期被视为异想天开,这种观念在不知不觉间一年年淡化。重新试验的时刻是注定要到来的,只是把新的能量注入老计划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

    突然,这个人出现了。看啊,还是原来那个人,依然怀着同样的信念、同样的信赖,还是居鲁士·弗·菲尔德,他从沉默的流放中、从恶意的蔑视中复活了。他第三十一次横渡大西洋,再次出现在伦敦,成功地为原先的计划再次筹集了六十万英镑资金。现在终于也有了多年来一直梦想的能独力负载特大重量货物的巨轮——伊桑巴德·布鲁内尔[14]建造的有四个烟囱、吃水两万两千吨的著名的“伟大的东方人”号。奇迹一再出现:这艘船1865年那一年恰巧闲置着,因为它同样是超越时代的大胆计划的产物,因此菲尔德只用两天便买下了这艘巨轮,并着手为远航进行装备。

    一切从前无比艰难的事情,如今都好办了。1865年7月23日,这艘巨轮装载着一条新电缆驶离泰晤士河。尽管第一次试验失败了,由于在抵达目的地的前两天出现一条裂缝,电缆铺设没有成功,永无餍足的大洋又一次吞噬了六十万英镑。尽管如此,在技术上已经完全有把握完成这一事业,人们并不因此而灰心丧气。1866年7月13日,“伟大的东方人”号再度出航,并获得圆满成功,这一次电缆向欧洲传送出清晰的信号。几天以后,遗失的旧电缆找到了,于是两条电缆把旧世界和新世界连接起来成为一个共同的世界。昨天的奇迹成了今天理所当然的事情,从这一瞬间起,地球仿佛有唯一的心脏搏动。现在,地球上的人类从一端到另一端已能同时听见、彼此看得见、互相能理解,由于人类的创造力,极大地缩短了时空的距离。感谢他们对于时间和空间的这一胜利,倘若人类能世世代代团结和睦,不再被破坏这种伟大团结的致命妄想所迷惑而不断采用赋予他们战胜自然的那些手段来毁灭自己,那将是何等美妙啊!

    潘子立 译

    注释

    [1]华伦斯坦:1583—1634,神圣罗马帝国统帅,战功卓著,吕岑战役中被瑞典军击败,因谋反被撤职,后被刺杀。

    [2]纳尔逊:1758—1805,英国海军统帅,以临机果断著称,在大败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的特拉法尔加角海战中阵亡。

    [3]维京人:9、10世纪斯堪的纳维亚的丹麦人、挪威人、瑞典人的总称,常在西欧沿海抢掠。

    [4]腓尼基人:古代腓尼基人以航海、经商著称。

    [5]奥维德:前43—18,古罗马诗人,其代表作为长诗《变形记》。公元8年被奥古斯都流放到黑海东岸。

    [6]莱顿瓶:莱顿,荷兰西部城市名。莱顿瓶是一种旧式电容器,因在莱顿首先使用而得名。

    [7]布莱里奥:1872—1936,法国飞行家、航空工程师,1909年驾驶自己设计的“布莱里奥11”号飞越英吉利海峡。

    [8]莫尔斯:1791—1872,美国肖像画家、发明家,1837年发明点线系统的莫尔斯电码。

    [9]萨克雷:1811—1863,英国小说家,作品多讽刺上层社会,主要代表作有《名利场》等。

    [10]拜伦夫人:指安妮·伊莎贝拉·米尔班克(1792—1860),英国数学家,1815年与英国著名诗人拜伦结婚。

    [11]多佛:英格兰东南部一城镇,距伦敦约一百千米。

    [12]加莱:法国北部海港,与多佛隔海相望。

    [13]巴别塔:指《圣经》中未建成的通天塔。

    [14]伊桑巴德·布鲁内尔:1806—1859,英国土木工程师、机械师,设计了第一艘横渡大西洋的轮船和许多著名的铁路、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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