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餐时,我姐姐说她将跟我们一起去镇上,然后待在彭波契克舅舅那里等我们,要我和乔跟那些尊贵的女士们办完事后到那里叫她。看她的架势,这对乔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天铁匠铺停业,乔拿粉笔往门上写了个单音节的“出”。尽管有一天歇业是很可贵的,但每当遇到歇业的一天他就要向大家说明。这是乔的一贯作风。他不光用粉笔写,还要在旁边画上一支箭,箭射出的方向便是他的去向。
我们徒步到镇上,我姐姐在前面带路,她头戴一顶超大的海獭皮帽子,手拎一只草编篮子,活像英国国玺一样尊贵。虽然这是一个大晴天,她却穿了一双木套鞋,脖子上围了一条平日里不戴的围巾,此外,还随身携带了一把伞。我搞不清她带那么多东西到底是为了自讨苦吃,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物件多。我觉得她这样做,特别像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娜或者其他的女王陛下那样,肯定是为了炫耀自己富有。当她们暴跳如雷时,就会在外出旅游或巡视时炫耀自己的富有。
我们一到彭波契克家门口,我姐姐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进去,留下了我和乔两个人。这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和乔两个人直接去了郝维仙小姐家。埃斯苔娜还跟以前一样给我们开了门。乔一看到她就摘下了帽子,两只手抓着帽檐,笔直地站在那,掂量着帽子有多沉,仿佛在这紧要关头必须锱铢必较,丝毫不让似的。
埃斯苔娜压根就不搭理我们俩,只是带着我们走着我特别熟习的路。我紧跟着她走,乔则跟在我身后,走在狭长的走廊里。我回头看了看乔,他依旧特别谨慎地估量着帽子,跷着脚大步流星地跟在我身后。
埃斯苔娜让我们俩一块进去,所以我拽着乔的礼服袖子,把他领到郝维仙小姐跟前。她坐在梳妆台跟前,马上掉转身体来不停地端详着我们。
她对乔说:“哦!你就是这孩子的姐夫?”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位敬爱的老朋友乔今天的样子竟然全都改变了,甚至像一只稀奇古怪的小鸟,笔直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头上竖着一束鸟羽,一张嘴没有合拢,那样子就好像他想吃小虫子一样。
郝维仙小姐又问了一遍:“你是这孩子的姐夫?”
这情形真是够难堪的,从始至终,乔坚决要冲着我讲话,却不敢面对着郝维仙小姐说上一句话。
“皮普,我是说,”乔说着,“我跟你姐姐结婚是遂了我的心愿的,当时别人都叫我单身汉(无论怎样都是单身汉)。”他说得绘声绘色、条理分明,令人折服并且温文尔雅。
“嗯!”郝维仙小姐说,“你养育了这个孩子,并且还想让他给你当学徒,是这样吗?葛奇里先生。”
“皮普,你知道的,”乔回答道,“由于咱们俩是永世的好朋友,咱们都期待着有这一天,指望这一天能让咱们交好运。但是,皮普,你要是不想干这一行——浑身上下会被弄上黢黑的煤烟——你到底想不想干这一行,你说呢?”
郝维仙小姐说道:“这孩子提出过反驳的想法吗?他喜爱这个行当吗?”
“这个问题你心里最明白,皮普,”乔说道,这回说得更加绘声绘色、条理清晰,让人折服并且温文尔雅,“你是发自内心地想干这个行当。”(我想他肯定是忽然回想起了自己写过的两行墓志铭,十分想念出来,但是他却继续说)“你没说过什么反驳的想法,皮普,你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干这个行当。”
我想尽量提示他,让他认识到这些话他都应该跟郝维仙小姐说,但是我的良苦用心一点作用都没有,我越是跟他做鬼脸,打手势,他越是面对着我说,并且有贯彻始终的架势,说得那样令人折服,条理清晰,而且又文质彬彬。
郝维仙小姐问道:“你们两人签订的师徒合同你带来了吗?”
“噢,皮普,你懂的,”乔说道,好像这问题根本就没必要问,“你眼睁睁地看着我把合同放进我的帽子里的,这是自然,它还在帽子里。”说着,他就把它从帽子里拿了出来,但是没有递给郝维仙小姐,而是递给了我。我看我这位老伙计真是让我颜面尽失,他的确让我丢尽了人。这时候,我看见埃斯苔娜正站在郝维仙小姐的椅子后面,眼神中充满不怀好意的笑。于是,我从乔手中拿过师徒合同,递给了郝维仙小姐。
看完了师徒合同,郝维仙小姐问道:“你不想得到这孩子作为徒弟给你的报答吗?”
“乔!”我连忙提示到,因为乔听后压根没说话,“你怎么不吱声啊——”
“皮普,”乔不再让我说下去,好像刚刚她的话伤害了他,“我的想法是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问,在咱们之间这是显而易见的,你肯定清楚我的答案是根本不要。皮普,既然你清楚我肯定不要,你干吗还让我说呢?”
郝维仙小姐看了乔一眼,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品格,清楚他的确是个挺好的人。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接着,她就拿起了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小袋子。
“皮普在我这里已经赚到了谢师礼,”她说道,“袋子里的就是,这里面是二十五个金币,皮普,给你师父拿过去。”
好像郝维仙小姐古怪的样子和这奇异的房间让乔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但就是在这个关头,他还是执拗地冲着我讲话。
“皮普,你太大气仗义了,”乔说道,“你的心意我这就领了,我是特别感激,但是我从未想过收下它,并且丝毫没有想收下过。那好吧,老伙计。”乔说道。他这么一说让我深受其害,开始是周身滚烫,接着又浑身冰冷,原因是我误以为他在用这个亲密的称谓叫郝维仙小姐呢。“好吧,老伙计,希望咱们合作愉快!希望咱们俩都能恪尽职守!为了咱们之间的交情,为了这笔仗义大气的礼金——可——让——他们——志得意满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说到这,乔感觉不知所云,接着就说了句“我可是不想收下”,这真是完美地拯救了他自己。这句话他连着说了两次,说得又顺口,又让人折服。
“再见吧,皮普。”郝维仙小姐说道,“埃斯苔娜,送客!”
“郝维仙小姐,”我问道,“我还用再来这儿吗?”
“不用了,你的师父现在是葛奇里了。还有!葛奇里!”
我刚要走出房门,郝维仙小姐又把他叫回去了。我听见她跟他有板有眼真真切切地说道:“这个孩子在我这儿始终挺好,那是他应得的报酬。当然,你是一个本分人,不可能留下更多,也不能再要了。”
我永远也没办法说清楚,乔到底是怎么从那房间里走出来的。但是,我看见他刚一走出来,就坚决地顺着楼梯上楼了,而不是下楼。我反复喊他,他都好像没听见一样,我只得追上去一把拽住他。不一会儿,我们跨出大门,埃斯苔娜锁好门就转身离开了。我们又回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乔背靠着一堵墙,跟我说:“太奇怪了!”过了好半天,又说,“太奇怪了!”并且连续说了好多次。我还以为他背过气去了,上不来气呢。最后,他拉着长声说道:“皮普,我敢说,这事太——奇——怪——了!”接着,他逐渐清醒过来,也能迈开腿走路了。
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次拜访过后乔的思维已经彻底通畅了,开了眼界,因此当我们往彭波契克家走的时候,他构思出了一个绝妙而且富有深意的念头。从后来彭波契克家客厅里发生的一切就能看出点苗头。我们进门时,我姐姐正跟那个让人厌烦的种子商人坐在那闲聊。
“嗬!”我姐姐刚看见我们两个就马上大声嚷嚷道,“你们情况如何了?我真是没料到你们还能大驾光临如此简陋的地方,我真是没有料到。”
乔盯着我看,似乎在使劲儿回想什么,然后说道“郝维仙小姐特意强调要咱们给你姐姐,皮普,是请安还是问候?”
“是请安。”我回答道。
“我也确信是请安,”乔说道,“郝维仙小姐向乔·葛奇里夫人请安——”
“请个安有什么大惊小怪呢!”我姐姐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乐开了花。
乔又盯着我看,似乎又在使劲儿回想着什么,接着说道:“郝维仙小姐期待着在她身体有所好转的时候能够——她想要,皮普,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她会盛情邀请。”我接着说。
“她会盛情邀请夫人去。”乔说道,接着倒吸了一口冷气。
“真不错!”我姐姐高声说道,用一种欣慰的眼神望着彭波契克先生,“她还算比较有规矩,她早就应该捎个口信,虽然说得晚了点儿,但晚总比没说要好。另外,她给这个小坏东西什么东西了吗?”
乔回答道:“她没给他任何东西。”
我姐姐刚要发脾气,乔又继续说道:“东西倒是给了,但是她给的可是皮普最最亲近的人,用她的原话说,‘所说的交给皮普最最亲近的人,就是交给他的姐姐——J.葛奇里夫人,并且要亲手交到她的手上。’她的原话就是这样说的,‘J.葛奇里夫人。’”乔似乎思索了一会儿,又进一步说道,“可能她不清楚我到底叫什么,是乔,还是乔治,这才用了J的。”
我姐姐看着一旁正在用手摩挲着他那木制靠背椅扶手的彭波契克,他一会儿对我姐姐点点头,一会儿又瞧瞧炉子里的火,好像这一切都是按照他的预料发生的一样。
“你们到底拿到了多少钱?”我姐姐满脸堆笑地问道。的的确确是满脸堆笑!
“十镑够不够?你们在座的诸位说说看。”乔反问道。
“十镑已经很不错了。”我姐姐简单地答道,“虽然不是特别多,却也将就了。”
“那么,就不仅仅是十镑。”乔说道。
那个恐怖的骗子彭波契克马上点点头,边摩挲着椅子的扶手,边说道:“夫人,的确比这个数目多。”
“那么,你是不是说——”我姐姐说道。
“对,夫人,我是这么想的,”彭波契克说道,“但是先稍等一下,约瑟夫,你把话说完。你真厉害,接着说。”
乔接着说道:“二十镑怎么样?你们在座的诸位说说。”
“那可不是个小数目了。”我姐姐回答道。
“唔,但是还不仅仅是二十镑呢。”乔说道。
那个卑劣的世故小人彭波契克又点了点头,一脸恩惠地笑着说:“的确比这个数目还要多,夫人。你真棒!约瑟夫,快点儿向她揭晓答案吧。”
“那我就实话实说吧,”乔欢天喜地地把钱袋交给我我姐姐,说,“总共二十五镑。”
“二十五镑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夫人,”这个全世界最卑鄙的骗子彭波契克对我姐姐说道,“像你这么贤良淑德的夫人,当之无愧(以前问我怎么看,我都这么说)。我可得祝贺你发大财了!”说着,就握住了我姐姐的手,连声道喜。
要是到此为止,他就已经可恨透了,但他偏偏不肯罢手,还得变本加厉,死死拽住我不撒手,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大恩人。他的卑劣程度大大地超过了刚才所做的一切。
“约瑟夫,你们两口子看看,”彭波契克拽住了我的上半个胳膊,说道,“我这个人办事就是细心,一旦开了个头,就要有始有终。这孩子必须去当学徒,这可是我的主意,让他去当学徒。”
“彭波契克舅舅,”我姐姐说道(说话的时候手里紧紧地攥着钱袋子),“我对您的感激之情真是天地可鉴啊!”
“夫人,区区小事,千万别放在心上,”这个恶贯满盈的粮食贩子说道,“我向来以帮助别人为乐。但是关于这个孩子,必须把他送去当学徒。我说过,这件事我必须管管,我这么说是发自内心的。”
法院就在离这儿不远的镇公所大楼里。我们马上往那里赶去,要在严肃的法官大人面前签订我和乔的师徒合同。说得优美点儿,我是赶去那里的,事实上,是彭波契克把我连推带搡地推到那去的,就好像我刚偷过钱或放过火似的。的确,来到法庭,大家都以为我是在作案现场被抓了现形的。一路上,彭波契克推搡着我穿过法庭里的人群,我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这家伙犯了什么罪?”又有人说:“小孩一个呢,但看上去就不是好人,难道不是吗?”还有一个看上去面容和善的人递给我一本因果报应的小册子,标题是“牢中训诫”。小册子的封面上印着一幅木刻画,是一个险恶的少年,那一身的镣铐,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就像挂满腊肠的腊肠店。
在我看来,镇公所是个怪异的地方,这里的座椅比教堂里的座椅还要高,人们就像悬挂在座位上面一样。几个法官大人靠在座位上,他们当中有一个的脑门儿上还抹了粉。法官们有手臂交叉的、吸鼻烟的、打瞌睡的、写字的,还有正在看报纸的。镇公所的墙壁上是几幅乌黑锃亮的画,在我这个对艺术毫无鉴赏力的人眼中,那画就好像一个装满杏仁糖和橡皮膏的拼盘。我的学徒合同已经在镇公所的一角正式签订了,公证手续也办完了,我已经正式“成为学徒”了。彭波契克先生一直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不放,就好像我是经过这里办一些上处决前的必要手续一样,接着就会被送上断头台处决。
所有手续都办完之后,我们走出了镇公所,逃脱了那群凑热闹的孩子。这些孩子原本是怀着非常大的乐趣,想要看我在众人面前被严刑拷打的,可是后来发现簇拥在我身边的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便都失望而归了。我们又回到了彭波契克家。因为有了这二十五块金币,我姐姐的兴致非常高,无论如何非要从这笔横空飞来的巨款中抽出一部分请客,并且点名要到蓝野猪饭店请,还让彭波契克舅舅坐马车去把胡卜夫妇和沃甫赛先生接来一起吃饭。
这件事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同意,但是这一天对于我来说却是非常痛苦的。很多事真是无法想象,这帮人内心深处居然都趾高气扬地以为,只有我是这个欢乐祥和的场面里最多余的人,更讨厌的是,他们还要一个劲儿地围着我问东问西。简单地说,只要他们一闲下来,就会把我当成话柄,问我为什么闷闷不乐。我的确闷闷不乐,但是除了说我挺开心之外,我别无办法。
可他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可以为所欲为,那位以骗人为乐趣的彭波契克先生更是变本加厉。大家拍他的马屁,说他是仁爱的缔造者,他就洋洋得意目空一切。他坐在桌子的上位,跟大家夸夸其谈,说着我成为学徒的原因,并且还像个幸灾乐祸的魔鬼一样跟别人大说特说,说我以后如果做诸如赌博、喝烈酒、夜不归宿、交上坏朋友,以及其他违背合同约定的坏事,就会坐牢,他一边说,还得一边让我站在他身旁的椅子上,给他的一派胡言当陪衬。
我还能回想起有关这次隆重的聚会上的一些逸事。这些人不允许我睡觉,只要一看见我想要打盹儿,马上就把我唤醒,让我自己找点儿乐子。那天的聚会一直持续到很晚,沃甫赛为大家演唱了柯林斯的歌,情绪十分高涨,在雷电中,他将自己那被血污染过的宝剑抛向人间。这一吵闹不要紧,立马把茶房惊动了,他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楼下的客人向各位请安,说饭店不能用来摔跤打架。”在接下来回家的途中,一行人高唱《噢,丽人儿!》的时候,唱男低音的沃甫赛先生,用十分不柔和的语气回答领唱者态度极其傲慢地提出的很多问题,企图知道所有人的隐私,说他已经是垂垂老矣的人,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估计在去天国的路上是没机会进入天国的门了。
末了,我依然记得,当我回到那间狭小的卧室时,感觉非常不舒服,心里涌起了一个激烈的念头:以前,我喜欢过乔的职业,可是现在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我不喜欢他的职业了,再也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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