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远大前程-老奥立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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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渐渐地长大成人了,所以再不用到沃甫赛先生的姑婆开办的学校里,去接受那个蠢笨的女人的指导了。但是,我要等到毕蒂小姐把她懂得的所有学问都教给我之后,我才能真正完结我的学业。毕蒂小姐传授给我的学问有她的小价目表,以及她花半个便士购买的诙谐搞笑的小曲。实际上,这首小曲也就是开头几句还算有那么一点连贯性可言。

    我上回到伦敦镇去,

    吐—路—噜—路

    吐—路—噜—路

    人家把我骗了一回。

    吐—路—噜—路

    吐—路—噜—路

    当然,因为我有一个愿望——把自己变得更加聪明,所以,我会十分用心地把这首诗背下来。回头想一想,我并没有怀疑过这篇诗作的成绩,但是有一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觉得这篇诗作里的“吐—路”实在是太多了,这样的话,多少对诗会造成一定的影响。那时的我,求知欲特别强,所以才恳求沃甫赛先生能赏赐给我一点知识,供我充实头脑,他也愿意接纳我的恳求。最终,我被他当成了戏台上任人摆布的傀儡来处理。他把我当成了他的玩偶,被他拿来骂、拿来抱、拿来相对落泪,拿来威胁、拿来捏、拿来刺、拿来浑身乱打一气,因此我只得连忙推脱了他的教诲。即便如此,沃甫赛先生已经在诗意的愤怒中把我折磨得遍体鳞伤了。

    只要是我懂得的知识,我都要费尽心思教会乔。我的话听上去很好听,因此我还要再强调一遍。我这样做,其实是为了让乔看上去不那么没有文化,不那么庸俗寻常,让他在平常社会中有地位,同时也是为了让他少被埃斯苔娜侮辱。

    我们就在沼泽地上那座古炮台看书写字,我们的文房四宝是一块破旧的石板、一只半截的石笔,还有乔的一支烟斗。我深深地明白,在我的谆谆教诲下乔并没有学到任何知识,很明显的一点就是,我们这个礼拜学过的东西,到了下个礼拜他又想不起来了。但是,他在炮台旁抽烟斗时的那种表情却比在任何地方抽烟都要显得聪慧睿智,很有一种学者的风范,似乎他认为自己在学识方面已经大有长进。作为老朋友,我又何尝不希望他的学识能够大有起色!

    在古炮台上静坐的感觉不仅仅是神清气爽,而且会有十分肃穆之感。远处河里,点点突兀的白帆,缓缓地掠过河堤。落潮的时候,河里面的小船又好像全都沉到了水底,漫步在河谷中。我只要一看见船只在水里扬帆远航,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郝维仙小姐和埃斯苔娜的身影;只要一看到夕阳西斜,落日的余晖照射着云彩、白帆、青山,以及船边的吃水线,她们的身影就会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郝维仙小姐、埃斯苔娜、怪异的房子、离奇的生活似乎与所有绮丽的景物都有着种种复杂而密切的联系。

    一个星期天,乔兴高采烈地沉浸在烟斗给他带来的幸福中,非常夸张地说自己“笨得实在是吓人”,因此我只好让他停课一天。我在古炮台的土包上躺了片刻,我用手托腮,企图从高远的云天和遥远的河水中找到郝维仙小姐和埃斯苔娜的影子。我极目远眺一片风景,最终决定把那始终在心头萦回环绕的有关她们的想法说出来。

    “乔,”我说道,“我想去看看郝维仙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嗯,皮普,”乔慢慢地思索着问道,“看她干吗?”

    “去看她干吗?去看看她,难道不可以吗?乔。”

    “你当然可以去看她,”乔说道,“但是有些事情你得想清楚。你去探望郝维仙小姐,这当然不错,可是她会以为你是以要东西为目的,希望从她那里获得什么的。”

    “可是我可以告诉她,我并不是去要东西的啊,乔。”

    “兄弟,你这么说可以,”乔说道,“但是,她可以相信你说的话,也可以怀疑你的话。”

    乔觉得自己的话完全说到了点子上,我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使劲地吸着烟斗,不再絮叨刚才的话,免得自己的絮叨反倒减弱了他刚才的话的力量。

    “皮普,你应该清楚,”乔顿了一下,感觉到他的话在我身上已经灵验了,才继续说道,“郝维仙小姐对你可真是够大方的了。她那么大方地给了你钱财之后,又特意让我回去,嘱咐我说总共就这些了。”

    “是的,我听到她的话了,乔。”

    乔十分注意地又强调了一遍说道:“总共就这些。”

    “是的,我已经说过了,我听到她是怎么说的了,乔。”

    “皮普,我想跟你说的是,郝维仙小姐的意思是可能一切都就此结束了!你在她家打工的事也结束了!从今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无论身处何方,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我原本就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现在发现原来乔也是这样想的,这确实让我感觉非常悲伤,因为这就意味着事情可能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但是,乔。”

    “什么,老弟?”

    “自打跟你签订师徒合同之后,已经过去将近一年的光景了,我到现在还没跟郝维仙小姐表达过我的谢意呢,还没给她请过安呢,甚至也没有向她表达过我对她的思念之情。”

    “你说这些倒都是实情,皮普。我建议你打一副马蹄铁送给郝维仙小姐,这是我的一点想法。但是,你即便送给她这件礼物,她又没有马,收了你的礼物也派不上用场。”

    “乔,我刚才说的思念之情,其实并不是说要送给她一份礼物。”

    但是我的话到了乔的脑海里就变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想法,而且都涉及礼物,让他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他说道:“要不我帮你给她打一条新链条,用来锁大门,要么给她打一两打鲨鱼头状的螺丝钉,平日里可以用到,要么打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也可以,比方说烤面包叉,她可以拿它叉松饼,还可以打一个铁格子架,她可以拿它烤西鲱鱼或者别的什么。”

    “乔,我压根没想过送他任何礼物。”我忍不住插道。

    “嗯,可不是么,”乔说道,依旧反反复复说他刚才那套话,就好像是我屡屡逼迫他说似的,“皮普,我要是你的话,我不会送她礼物。不会,我不会送。因为她家的大门上总是被一副链子锁着,根本不必再为她打一副。鲨鱼鲨鱼在英语中也有诈骗、敲诈的意思。头形的螺丝钉又极有可能让人产生误会,烤面包叉如果少了铜匠师父的活儿,你肯定完成不好。如果送铁格子烤架又太平庸,因为即便由最厉害的打铁师傅来打,也依旧打不出什么新花样,那毕竟是铁格子烤架,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乔慢条斯理地企图打动我的心,似乎要使出浑身解数把我从执迷不悟中叫醒。“无论你采用哪种方法,打出的只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铁格子烤架,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它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只能大声地对乔叫道:“我亲爱的伙计,你别再这么说了。我根本就没有过要送郝维仙小姐礼物的想法。”

    “皮普,你不想送礼物给她,我的意思是跟你一样的,也是不要送礼,你是对的,皮普。”乔这会儿才跟我达成一致,好像我们争论了这么久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是啊,乔,可是我的意思是,咱们现在打铁的活儿不太多,也许明天上午你可以给我半天假,那样的话,我想去一趟镇上,去看望埃斯——郝维仙小姐。”

    “除非她改了名字,否则她可不叫埃斯郝维仙啊,皮普。”

    “是的,乔,我清楚,我只是一时说错了。乔,你觉得我的安排怎么样?”

    简单地说,乔是想,只要我觉得这样做是有意义的,他就也会认为有意义,可是他尤其让我留意的是:假如她们没有真心实意招待我,抑或她们没有表达希望我再去的意愿,即便我去看她们并没有其他什么想法,只是单纯地想要表示一下谢意,那么,这次探索性的造访也以失败告终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答应了乔提出的所有条件。

    那时候,乔还雇佣了一名名叫奥立克的店员,每个星期给他发一次工资。奥立克自己说他的教名叫陶尓基Dolge与英语dodge音形均相似,而dodge有回避、奸猾的意思。,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个小子性情固执,因此我觉得他使用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临时的幻想,而是有意地强迫村民们接受,用这个名字的含义来伺机凌辱村里人。奥立克是一个臂膀宽阔,四体不勤的黑脸家伙,挺有劲儿的,可是干起活来从来都是不紧不慢,始终都是慢吞吞的。他来干活永远都不是为了干活才来的,看上去倒像是打这里经过,慢悠悠地缓步挪进来一样。不管是到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吃中饭还是晚上回家,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就好像《圣经》里面该隐还有那个流浪的犹太人,好像说不清想要上哪儿去,也压根儿没有回家的意愿。他寄居在沼泽地附近的一个管水闸的人家里,到了该工作的日子,他就从自己幽居的地方慢慢悠悠地走过来,两只手揣在兜里,午饭装在一个口袋里,口袋挂在脖子上,在身后摇摇晃晃的。每到星期天,他要么在水闸堤上半躺着,要么身子直立着倚靠着草堆或者堆草房。他走起路来总是懒洋洋的,两只眼睛盯着地面看。假如有人要跟他问好或者有别的事情需要劳烦他抬起双眼,他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半恼怒一半无所适从的神情,好像他仅有的想法就是其他人从来不让他思考,这几乎就是一件奇怪的事,也是对他这个人的羞辱。

    这个性情乖张的店员很讨厌我。在我年纪尚小并且胆子很小时,他就吓唬我说,妖怪就潜伏在铁匠铺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说自己跟妖怪很熟。他还告诉我,炉子里的火要始终保持很旺盛,每过七年,就要往炉子里面扔一个活蹦乱跳的男孩,他危言耸听的话让我固执地认为,我一定会成为那个被扔进炉子里的男孩。在我给乔当学徒以后,奥立克就坚信了一种猜测,认为早晚有一天我会替代他的地位,自然而然的,他就变得愈发讨厌我了。当然,他并没有在言行举止上公开地表现出对我的仇视,只是我发现他在打铁的时候,总是让四射的火星往我的身前飞溅,我只要一哼起老克莱门的曲调,他就会大声地吼叫着把曲调完全搞乱。

    第二天当我示意乔给我半天假期的时候,陶尓基·奥立克正在一边儿干活,也听见了我和乔的对话。他刚开始并没有出声,因为他当时正在跟乔一起打一块通红的热铁,我正在一旁拉风箱。过了一会儿,他安顿好了热铁,就拄着大铁锤说:“老板!你对待我们两个伙计总不能有所偏袒吧。既然你能给小皮普半天假,那我老奥立克也应该给半天假。”我估计他最多也就二十五岁,但是他总是愿意把自己说成是垂垂老矣的人。

    “什么,你也要放半天假?你放假干吗去?”乔问道。

    “你问我放半天假干吗去?那他放半天假干吗去?我要做的事跟他做的一样。”奥立克说道。

    “你是说皮普吗?他要去一趟镇上。”乔说道。

    “不错,我老奥立克么,也要去一趟镇上。”今天还真是遇上对手了,你说一句他就顶你一句。“要去镇上的话两个你都得让去,不能只让一个去。”

    “你用不着发脾气。”乔说道。

    “我愿意发脾气就发脾气,”奥立克嚷嚷起来,“有人去镇上就行!有人去就不行!行了,老板!一个铁匠铺里不能弄出两种对待。你可要做一个行得正坐得端的男人!”

    除非这位店员先消了火气,否则乔是不会接他的话茬儿的。这时,奥立克猛然奔到了熔铁炉旁边,从里面钳出了一块火红的铁条直奔我戳过来,那架势甚至想把我整个身体戳穿。就在一瞬间,他把铁条在我头上一晃便放在了铁砧上,接着开始猛烈地敲打起来。他敲打着铁条,就好像正在敲打我一样,四溅的火星就好像从我身上飞溅出的鲜血。锤到最后,他浑身滚热,而铁条已经冷却了,于是他又拄着铁锤,说道:“老板!”

    “消气了?”乔问道。

    “噢!消气了。”老奥立克粗声大气地说道。

    “那我就看在你工作跟别人一样勤勉的份儿上,就给你们俩每人半天假吧。”乔说道。

    此刻,我姐姐正偷偷地躲在院子里听着屋里的动静。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不顾一切地绞尽脑汁想办法打听偷听。听乔说到这,她就把脑袋从一个窗口探了进来。

    “亏得你这个蠢东西!”她开始骂乔了,“给这个爱偷懒的家伙半天假。你难道是百万富翁不成,就这么让工钱打了水漂?我要是你,我可一定不会这样做!”

    “只要你愿意,你当然会成为所有人的老板。”老奥立克不怀好意地笑嘻嘻地驳斥道。

    “随她的便。”乔说道。

    “无论哪个蠢货和恶人我都敢对付,”我姐姐开始暴跳如雷,说道,“既然我连所有的蠢货都敢对付,自然就敢对付你的老板,他是所有蠢货中的超级蠢货。既然我敢对付所有的恶人,自然就能对付你这个恶人,你是这个铁匠铺里以及整个法国最坏心眼的最歹毒的恶人。哼!”

    “你这个臭婆娘,葛奇里老太太,”奥立克怒吼道,“恶人才识恶人,你也只不过是个大恶人而已。”

    “随便她怎么说好不好?”乔说道。

    “你再给我说一遍!”我姐姐大吵大叫,语调尖锐,“你说那叫什么话?皮普,你的伙计他在跟我嚷嚷什么?她管我叫什么?他竟然敢在我丈夫在场的情况下这样辱骂我?行啊!行啊!真行啊!”我姐姐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在我看来,是我姐姐做得不对,她就跟我遇到过的一切脾气暴躁而又反复无常的女人一样,她的这种暴躁的脾气是不应该被原谅的。因为她的性子不是正常使的,而明明是有意为之的,是经过反复谋划过的,是强迫自己使的小性子,最后越来越严重,直至一发不可收拾。“他骂我什么?居然当着我丈夫的面辱骂我,都怪我找了个没用的丈夫,亏得他还曾发誓要保护我一辈子呢。啊!快来抱我!啊!”

    “哎,哎……”奥立克怒吼着,深恶痛绝地说道,“幸好你不是我老婆,你要是我老婆,我就把你抱到水泵下面,用水活活把你浇死!”

    “我都告诉你了随她的便。”乔说道。

    “行啊,你们听听,听听!”我姐姐又哭又闹,一边拍手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此刻她的哭闹已经到了第二个阶段了。“你们都来听听,他骂我骂得有多过分!你个奥立克!竟敢在我的家里!竟敢辱骂一个已婚妇女!竟敢在我丈夫在场的情况下!行,行!”我姐姐拍手喊叫了一会儿过后,又开始变新花样儿了,一会儿捶捶胸口,一会儿捶捶膝盖,接着帽子也拽掉了,开始撕扯起自己的头发来。此刻她的哭闹已经进入了第三阶段,也是最后一个阶段。整个人彻底进入了癫狂的状态。此刻,她饰演的这个疯狂透顶的角色已经炉火纯青了,于是开始向着门发起了最后的猛攻,好在我已经锁好了门。

    不幸的乔,刚刚他插的那些话一点儿用都不当,没有人搭理他,此刻他该怎么办呢?他只能坚强地面对他的员工,质问奥立克凭什么干预他和夫人的事情,还说奥立克如果是个男子汉的话,有没有胆量跟自己较量较量,分出个高低胜负。老奥立克意识到情况不太乐观,除了武斗别无选择,于是就拉开了防守的架势。他们俩都没来得及脱掉那被火烤焦的烂围裙,就像两个猛士一样厮打起来了。在我们周围方圆百里,我还没见过任何人能赢得了乔。奥立克就好像上次跟我交过手的面孔苍白的少年绅士一样,跟乔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没过几招就被乔打翻在了煤灰里面,被打得连爬起来都很困难了。乔这时才把门打开,到外面把我姐姐从地上扶了起来。她早在窗口那儿昏死过去了(我感觉,她刚才肯定看见了两个人武斗的局面)。在乔的搀扶下,我姐姐进了屋,乔让她平躺着。她的精神在乔的安慰声中总算得以复原,于是用力支撑着爬起来用两只手狠狠地揪住乔的头发。紧接着是一片寂静,一场激烈的吵闹局面总算完结了。此刻,我的意识里有一种朦胧的感受,这种感受总是会在过度喧嚣过后的寂静时分悄然现身,感觉特别像星期天,又好像有人去世了。于是,我到楼上去更衣。

    换完衣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我发现乔和奥立克正在清理刚才的战场。一场轰轰烈烈的纠纷就这样烟消云散了。除了奥立克鼻子上的一处伤痕外,其他的什么印迹都没有留下。自然,鼻子上的那个伤痕既没有什么深远的影响,又没有什么光芒。他们主顾二人正在静静地轮流喝着从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买来的一大壶啤酒,一同分享着甘醇的酒香。这个宁静瞬间的到来,不仅让乔看上去平心静气,而且也使他看上去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哲人的气息。乔看我出来,也跟着走了出来,在路上,他就像跟我说离别寄语一样地说道:“一会儿吵吵嚷嚷,一会儿又风平浪静了,皮普,我们的人生基本上也就是这样的!”

    我再一次向郝维仙小姐家的方向走去,那一刻心里复杂的感受是何等荒唐,在这里不再赘述。只是这种情绪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原本是非常郑重其事的,但是换作一个孩子就变得非常诙谐幽默。对于我在她家门前反反复复地走了多少遍之后才打定主意按门铃这个细节也不必赘述。至于我的心里是怎样再三地斗争,要不要不按门铃就逃回家去,还有假如我对我的时间能够自己说了算,毫无疑问我肯定会马上回家,等等,也都没必要在这里做过多赘述了。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在门口看到埃斯苔娜,出现在门口的是莎娜·鄱凯特小姐。

    “是你?你又来干吗了?你有什么事吗?”鄱凯特小姐说道。

    我告诉她,我这次来是为了看看郝维仙小姐。她听了我的话后,明显思考了一下应不应该直接把我撵走,可是她也害怕这样做会担责任,所以最终还是把我领进去了。没过多久,楼上就传出了简洁的口信,让我“上去”。

    房间里的所有陈设还都跟以前一样,郝维仙小姐独自待在那里。

    “你来了!我猜你不会是又来跟我要什么的吧?我可没什么东西可给你了。”郝维仙小姐双眼盯着我说道。

    “不,您误会了,郝维仙小姐,我不是来跟您要东西的。我只是特意来感谢您,也是来告诉您,我当学徒了,而且干得非常好。”

    “行了,行了!”她还跟原来一样,极其厌烦地挥了挥手指。“有时间就过来玩吧,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来。——哎呀!”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人和椅子一起转到了我的对面,说,“你四处逡巡,不会是在找埃斯苔娜吧?”

    我的确在四处逡巡,的确是在寻找埃斯苔娜,所以只好吞吞吐吐地说祝福她身体健康。

    “你要找的人出国啦,”郝维仙小姐说道,“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接受富贵人家的小姐才有资格接受的教育去了;现在她比以前可美丽多了。所有看见她的人都会崇敬她。这次来看不见她你是不是感觉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呢?”

    郝维仙小姐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感觉隐含着一种落井下石的感觉,之后还发出了一阵让人感觉非常难受的笑声,让我惊慌得不知道如何作答,幸好她让我马上回家,使我得以不太难堪。当那位有着胡桃壳一样的面容的莎娜小姐关上大门的一瞬间,我感受到的是对自己的家,对自己选择的职业,对所有的一切都比以前愈加大失所望,而这份深深的失望就是我此次拜访得到的所有收获。

    我正在顺着大街溜达,闷闷不乐地看着店铺的橱窗,想象着假如自己是个上流社会的名流,我会在这些店铺里买点什么呢?这时,刚好从书店里走出了一个人,这不是别人,刚好是沃甫赛先生。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本情深意浓的悲剧,书中写的是当学徒的乔治·巴恩威尔的故事英国剧作家GeorgeLillo的五幕剧。。他刚刚花了六个便士把这本书买下来,接着准备到彭波契克先生那里跟他一块儿喝茶,并且要把这个悲剧故事里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读给彭波契克先生听。他一看见我就马上意识到这无异于上天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跟一个学徒来讲一个学徒的悲剧故事,简直再完美不过了,所以他连忙抓住我,非要让我跟他一起去彭波契克家的客厅里喝茶。我琢磨着,家里的光景也十分凄清,漫漫长夜,路途又很无聊,有个一起走的同伴总比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要好上许多,所以我答应跟他一块儿前往彭波契克先生家。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街道两旁和店铺中刚好掌起了灯。

    我从未看过《乔治·巴恩威尔》这部悲剧,也不知道整场演出具体要花多长时间。但是那天晚上我十分明了,沃甫赛先生的演讲直到晚上九点半才结束。当他读到巴恩威尔入狱之后,大肆的描写就铺天盖地地袭来了,描写之细致以至于让我怀疑他似乎永远也上不了绞刑架了。此处的描写要比巴恩威尔可恨的一辈子的前半部分描写要详细得多。他怨恨命运给自己以不公正的待遇,让他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被折磨得没有一点生机。我觉得这样的描写都显得太过头儿了,就好像他是一支刚刚绽放花苞,还没来得及结果,就随风飘落的鲜花,也就是说,人生刚刚开始起步,就直接过渡到了衰颓。但是,上面这些内容还仅仅是让人因其太过啰唆而觉得厌烦,但是接下来他们将剧中的故事生硬地跟我联系在一起,则深深地刺痛了我。就在主人公刚刚走上歧途的时候,彭波契克先生就用愠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看,那眼神就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而他正在指责我一样,让我感觉非常不痛快,非常冤枉。沃甫赛先生则表演得非常卖力,极力想把我塑造成一个恶贯满盈的坏人。在他们的眼中,我迅速地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没有人性又经常哭泣的人,成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杀害伯父的人;那个叫密尔伍德的妓女似乎每一次都巧舌如簧地打动了我;那位老板的千金毫不在乎我所做过的一切错事,只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一腔真情都倾注在我身上;在那个令人感到窒息的清晨,我气喘吁吁地下不去手,一直犹豫了好长时间,对于这一点,我所能说的只是这充分表现出了我的性格中有着人性普遍的弱点,那就是懦弱。沃甫赛先生总算讲完了这个悲剧故事,我也在他们凌厉的眼神里被施以极刑了。对此,我当然感到非常荣幸,但是彭波契合克先生依旧坐在那里用一双眼睛定定地瞪着我,时不时地还摇摇头,叹息道:“孩子,你要往心里去啊,可不能重蹈覆辙!”似乎大家都很清楚,我只要知道了一个亲人的软肋,让他相信我进而成为我的恩主的话,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加害他一样。

    整场演讲表演结束之后,我和沃甫赛先生走出了彭波契克先生家,双双返回各自的家,此刻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整个小镇。刚出了镇子,就看到了又浓又湿的蒙蒙雾气,从关口上射出了幽暗朦胧的灯光,看上去就好像灯已经偏离了最初的位置,射出的光看上去也似乎是大雾里确实存在的东西。我们两个人都发现了这一点,讨论着风一改变方向,蒙蒙的雾气就会从远处的沼泽地里的某处弥散开来。就在我们谈意正浓的时候,忽然看见在关卡所背风面的角落里躲着一个懒洋洋的人。

    “喂!”我们停下脚步问道,“躲在那儿的是奥立克吗?”

    “哎!”他应道,慢悠悠地走出来,“我刚来一小会儿,想要等个同伴一起走。”

    “你这可真够晚的了。”我说道。

    奥立克满不在乎地说:“晚吗?你这也不太早啊!”

    “我们刚刚,”沃甫赛先生因为自己刚才的绝妙演出而感到非常愉悦,说道,“奥立克先生,我们刚才沉浸在了高雅的文化享受当中。”

    老奥立克像一条狗一样咕哝了一阵子,似乎对沃甫赛先生说的事并不感兴趣,也就没做任何评论。我们三个一路行来。片刻之后,我问奥立克这个下午的时间是不是都在镇上打发掉了。

    “是啊,”他答道,“这半天假我都是在镇上消磨的时间。你刚出发,我随后就跟了出来。我虽然没在镇里看到你,但是没准儿始终离你并不远呢。听,又有放炮的声音了。”

    “难道是监狱船上在放炮吗?”我问道。

    “嗯,可不是么,又有几个鸟儿从笼子里飞走了。自打天黑下来,一阵阵的炮声就没有断过。一会儿你还会听见开炮的声音的。”

    老奥立克说得的确属实,我们还没走出多远,一声熟悉的炮声就又从远处呼啸而至,在蒙蒙的雾气中略显沙哑,并且顺着河边的洼地瓮声瓮气地滚远,就好像一路追随逃犯而去,并且在震慑着他们。

    “如此美妙的夜晚都被这炮声给毁坏了,”奥立克说道,“我真的很好奇今天晚上他们会怎样把出逃的鸟儿从天上射下来。”

    刚刚的这个话题撞击了我的心,所以我开始静静地想起心事。而沃甫赛先生特别像今天晚上那场表演中的伯父,因为付出了真情,但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仿佛正在坎步威尔他的私家花园里苦思冥想。至于奥立克,他两只手插在兜里,迈着非常沉重的脚步在我身边慢吞吞地走着。此刻,天空异常地黑,空气湿漉漉的,路变得泥泞不堪,我们一边走,一边在泥泞的地上溅起了哗啦啦的水声。时不时地,我们前方还会发出几声信号炮弹的声音,又顺着河边的洼地里滚远。我自顾自地走着,边走边想着心事。沃甫赛先生还沉浸在晚上的表演当中,在他那大声的苦思冥想中,已经死了三回了,温和地死在坎步威尔,拼死奋战地死在波斯华斯原野,历尽千辛万苦地死在格拉斯伯利。奥立克偶尔咕哝两声:“使劲打啊,使劲打啊,老克莱门!举起有力的臂膀,加劲打啊,老克莱门!”我想他今天肯定饮酒了,但是并没有喝多。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一路走回到了村子。当我们走到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门口时,已经十一点多钟了,但是酒店里依旧非常繁忙,这让我们感到非常惊讶。酒店的门大敞四开,点着和往常不一样的蜡烛,看上去好像都是在忙乱之中点亮,也是在忙乱之中摆在那里的,并且是在四处散乱地放着。沃甫赛先生直接走进了酒店,想到里面一探究竟,以为肯定是抓到了逃犯。他进了酒店后瞬间又出来了,并且还是仓皇地跑出来的。

    他来不及停下脚步,一边跑一边对我说:“皮普,快往家跑,你家里出事了!”

    “什么事?”我赶紧跟上他问道。奥立克也紧紧地跟在我的身旁。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乔·葛奇里外出的时候,家里被坏人祸害了,估计应该是逃犯干的。坏人还把你家里人打伤了。”

    我们一味地狂奔,根本没有心情再说些什么了。我们急急忙忙地没作任何停歇地一口气跑到了厨房。此刻,厨房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全村的人都到场了,甚至还有一些人在院子里站着。厨房里,乔正和一个外科医生还有许多同村的妇女站在那里。那些没人邀请就自己赶来的人们看到是我,就主动退向两边,留出一条路让我进去。此刻,我才明白原来是我姐姐出事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光光的地板上,丝毫没有意识。原来,当她对着炉火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她身后出现,在她的后脑上重重地打了一下,她就这样被打昏过去了。作为乔的妻子,此刻命运已经宣判,我的姐姐以后再也不会对他随意呵斥、大发雷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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