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远大前程-去郝维仙小姐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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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离世以后,如果雷溪梦草地附近的,那座沉静而又古老的宅邸中,经常有鬼魂萦绕出现,那么这鬼魂一定就是我的鬼魂了。哦,当埃斯苔娜住在那里的时候,我躯体里无法平静的灵魂,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出没于那所古宅里啊!虽然我的躯体在原地,但是我的灵魂却永远,围着那所古宅漂泊着、徘徊着,徘徊着、漂泊着。

    埃斯苔娜所寄居的那所宅邸,里面的主妇白朗德莉夫人是一位寡妇,她有一个比埃斯苔娜大几岁的女儿。这位女儿的母亲看上去十分年轻,但女儿看上去却十分苍老;母亲的面色是白中透红,但女儿的面色却是一片苍白泛黄;母亲轻佻得如红粉佳人,女儿则刻板得似皈依教门。据说这一家的社会地位很高,常常有南来北往的宾客来拜访,同时她们也常常外出访友。虽然她们和埃斯苔娜之间的情感交往十分淡薄,但是她们心中彼此都明白,她们不能没有埃斯苔娜,而埃斯苔娜也不能没有她们。白朗德莉夫人在过她的古屋隐居生活之前,她是郝维仙小姐的一位密友。

    为了和埃斯苔娜相见,虽然我进出在白朗德莉夫人的家门,但是我却得忍受着她给我的各式各样,不同程度的折磨。表面上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十分熟悉、十分亲热,但是实际上我们之间没有产生一丝爱的痕迹,也没有弄得我神魂颠倒、心烦意乱。我只是成了她的玩物,被她当做戏弄那些追求她的男人们的工具,我们之间的亲密无间,在她手中变成了对我真情的蔑视。如果说我是她的秘书,是她的管家,是她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是她的穷亲戚,或者是她未婚夫的兄弟,那么我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要受她调戏,受她折磨,因此我万分地苦恼。我越是和她亲密无间,我就越是陷进了失望的深渊。虽然我有这样的特权,我可以直呼她名字,她也不例外地直呼我的名字,然而越是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越是加重了我的痛苦和煎熬。我暗暗地想,与其说这样弄得她其他的情人们发疯得心碎肠断,不如说我倒真的被她弄得发疯而心碎肠断。

    她的情人越来越多,没完没了。这也许是因为我的忌妒,只要我看到有谁接近她,我就认定那个人是她的情人。当然,即使除掉这些人,那么她的爱慕者还是多得难以计数。

    我常常去雷溪梦看望埃斯苔娜,常常听到她的事在伦敦城里,并且常常陪着她和白朗德莉夫人一家在水上荡舟,去吃野餐,去度过节日,去看戏,去听歌剧,去欣赏音乐会,去参加舞会,我们去一切可以娱乐的地方,但是我所能得到的结果全都是不幸,当我和她相处时,从来我都没有一刻是幸福的。在一天的二十四小时里,我时时刻刻都在幻想着,如果我能和她生活到白头偕老,那么我该有多么幸福啊。

    在我和埃斯苔娜交往的这一段时间中(我总觉得这段时间一定很长,从下文中就可见原因了),她在语气中习惯性地流露出一种情绪,即我们两人之间的交往是出于被逼的,而不是出于内心的。而在其他一些时候,她的这种语气,以及她的所有各种语气就会突然中断,似乎她对我动了怜惜之情。

    有一天晚上,苍茫的暮色正在降临,在雷溪梦那所古宅的旁边,我们两个人分开而坐。突然,她就把那种语气停止了,说道:“皮普,皮普,你为什么总是不接受我的劝告呢?”

    “你的什么劝告?”

    “就是当心我。”

    “埃斯苔娜,你是不是说要我当心,不要被你弄得神魂颠倒,是这样的吗?”

    “是又怎么样!如果你要是不懂得我的心意,那么你简直就是个睁眼瞎子。”

    我本来想说的是,爱情都是盲目的,但是我却把话停在了嘴边,因为始终有一种情绪在制约着我,我觉得她本已经知道了,她的婚姻大事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只得听让郝维仙小姐的摆布,而我再这样去逼她,是对她的不宽容。因为这一点给我造成了很大的不幸。我内心担忧的是,她天生那么高傲,又知道一切事情的原因,如果她要是存心反抗,那么不仅对我深深不利,而且这也是把我也变成了叛逆的原因。

    “无论如何,”我说道,“现在我还没有接到,你对我的什么劝告,因为是你写信让我来的,所以我才到这里来。”

    “你说的话确实是真的。”埃斯苔娜说道,脸上露出毫不关心的面容和冷笑,总是使我的心就像要结成冰一样。

    她凝视着窗外的苍茫暮色,过一会儿后她继续说道:“又要临近了郝维仙小姐要我回沙提斯庄园看望她的日子。如果你愿意,那么你就陪我回去,再陪我回来。因为她不让我一个人单身旅行,但又反对我和女仆同行,因为她对这些人都十分反感,生怕她们对她窃窃私议,所以你能不能陪我回去呢?”

    “埃斯苔娜,我真的能陪你去!”

    “那么你就答应陪我了?你看我们就定在后天,行吗?你从我钱袋中,拿出支付这一切费用的钱,这就是我让你陪我回去的条件。你听懂了吗?”

    “理当服从。”我答道。

    这就是她要我,陪她重返故里探望的一切准备,当然后来的几次探望也是如此。因为郝维仙小姐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所以我甚至没有见到过她的手迹。第三天,我们回到了沙提斯老屋,并且坐在当年的那间屋子中,见到了郝维仙小姐。反正不需要她多说了,沙提斯庄园的一切全都是老样子。

    上一次我看到她们时,她对埃斯苔娜的疼爱就可很怕了,而这次她对埃斯苔娜的爱更加可怕了。我之所以故意地,一再使用可怕这个字眼,是因为在她的目光中,和拥抱埃斯苔娜的那种架势中,都蕴涵着一些可怕的现象。她像幽灵一样,对埃斯苔娜的美貌,对她的言辞谈吐,对她的形态手势,都缠住着不放。当她看着埃斯苔娜时,她就会用她那干瘪的嘴,咬着自己颤抖的手指,心中盘算着怎么样才能一口,把这个自己亲手栽培的美人吞下去。

    这时她把目光从埃斯苔娜的身上移到了我的身上。这是一种搜寻的目光,目光一直透进我的心底,探察着我内心的伤口。她一再问我:“皮普,她是怎样利用你的?她是怎样利用你的?”她不管埃斯苔娜还正坐她在旁边,她用紧张迫切的女巫式的口吻一再问着我。晚上,我们坐在火光闪动的火炉旁边,而她的样子却令人怕得毛骨悚然。她把埃斯苔娜的手臂夹在自己的手臂下面,把她的手紧紧捏在自己的手中,然后就硬要埃斯苔娜把她信中,所提到过的那些事情再如实说一遍,比如,哪一个男人进了她的迷魂阵,而这个男人的身份地位如何等等。郝维仙小姐对这批被她迷住的男人的名单津津乐道,那种专心会神的样子,只有受过严重创伤和失去灵魂的人才会有。她坐在那里,用另一只手撑住拐杖,而拐杖又被用来撑住她的下巴。她那对病态的明亮的眼睛,盯住我望的神情,简直就像是一个幽灵。

    这所有的一切,都使我感到不幸与痛苦,并且还有个人的依附性,所带来的失望,但从中我看清了,埃斯苔娜是作为郝维仙小姐,用来报复男人们的工具,如果郝维仙小姐没从中得到满足,那么她是不会把埃斯苔娜嫁给我的。我也看出了,她为什么要预先把埃斯苔娜许配给我。她把埃斯苔娜送出去勾引男人、折磨男人和对男人进行恶作剧,如此一来郝维仙小姐的居心是,最终一个男人都不会得到她,无论谁想在这上面押宝,都注定了他的失败。从这里我也看出来,我自己又何尝没有受到折磨呢?虽然这个奖赏本来就属于我,但是我要得到它,还得先经受一番险恶的考验。从中我也看出来,我的事之所以好事多磨,那是因为在我成年以前的监护人,之所以不提此项计划的正式内容,也是有原因的。一句话,从中我已经看出,此时此地我眼前的郝维仙小姐的为人,以及她的一贯为人。郝维仙小姐原来是一个永远逃避阳光、深居在一所幽暗病态的旧屋里的,像一个行尸走肉的幽灵。

    在郝维仙小姐房中,照明的蜡烛都放在墙壁上凸出的烛台上面,因为蜡烛全都离地面很高,所以发出呆滞迟钝的光,房中的空气和外间的空气隔绝,所以空气几乎很难更新。我看了看四周,那人为的苍白幽暗的烛光,那已经停摆的钟,那丢在桌上和地上的早已发黄变色的新婚服饰,还有她自己的那副可怕的身影,被炉火投到天花板和墙壁上,不仅巨大恐怖,而且还如鬼魂一般。我从每一件事物上都可以证明,在我心中出现过、重复过、思考过的推断。在这里我又想到,楼梯平台对面的那间大屋里,那间屋里陈设着喜筵桌,想到桌子中央的饰物上一圈圈的蜘蛛网,又想到在桌布上爬来爬去的蜘蛛们,以及在墙壁嵌板后面兴致勃勃地开展活动的老鼠们,在地板上摸来摸去爬爬停停的甲虫们。所有这些东西上都反映着我的推论。

    在这一次访问中,埃斯苔娜和郝维仙小姐之间,发生了语言上的尖锐冲突。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人之间的某种对立。

    当时我们三人都坐在炉火边时,这一点前文已经交代过,郝维仙小姐依然用自己的胳膊夹住埃斯苔娜的手臂,依然把埃斯苔娜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但是埃斯苔娜正慢慢地想抽出自己的手臂。她已经几次表现出一种高傲的不耐烦,对于这种热烈的情感,与其说是愿意接受或是有所回应,不如说只是容忍而已。

    “怎么!”郝维仙小姐说道,“你难道讨厌我不成?”眼光突然地射到她的身上。

    “我只不过是有些讨厌我自己。”埃斯苔娜一边回答,一边抽出自己的手臂,并且走到大壁炉跟前,站在那儿看着炉火。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给我说老实话。”郝维仙小姐气得大声喊道,并且恼怒地用手杖狠命地敲着地板,“你连我也讨厌起来了。”

    埃斯苔娜沉着冷静地看了看对方,然后又低头看着炉火。她用优美身姿和俏丽面庞,所表现出来的沉着冷漠和对方那种狂乱的暴躁及几乎接近于残酷的行为,形成了明显的对照。

    “你是木头人,是铁石人!”郝维仙小姐大喊道,“你的心是冷酷的,是冷酷的!”

    埃斯苔娜靠在大壁炉架上,并且保持着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态,只是转动了一下她的眼珠,说道:“什么?你骂我是冷酷的?你是这样骂我的吗?”

    “难道你不冷酷吗?”郝维仙小姐冒火地反问着。

    “反正你是清楚的,”埃斯苔娜说道,“我是你塑造成的。你可以赞美我,你可以责备我,你可以使我成功,你也可以使我失败。总之,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唷,看你的这样子,看你的这样子!”郝维仙小姐伤心地大叫着,“看你的这个样子,你心肠既狠,又无情义,你完全把养育你的家忘掉了!那时候,当我正心碎不已、鲜血淋漓时,我却把你抱在我这伤痛的怀里,我对你无限的柔情,并且把你养育成人,对你从不吝惜金钱,你知道吗?”

    “你把我领来养育,这至少和我无关系,”埃斯苔娜说道,“即使当时我能说能走,那也仅仅不过如此,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懂。那你要我什么呢?虽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的一切都得感谢你,你还要我什么呢?”

    “我要的是爱。”另一位答道。

    “我已经给了你爱。”

    “但是我还没有得到你的爱。”郝维仙小姐说道。

    “养母,”埃斯苔娜仍然保持着怡然自得的态度,不像对方那般提高了嗓门,也没有对方那般忽而怒气冲天,忽而万般柔情,她只是说道,“养母,我已经说过了,我的一切都得感谢你,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凡是你给我的,你随时都可以取回来。除此以外,我一无所有。如果你向我索取你从未给过我的东西,尽管我很想感恩,很想尽义务,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时郝维仙小姐,把狂乱的目光转向我,指着埃斯苔娜大声嚷道:“我难道没有给过她爱吗?我难道没有给过她火焰一般的爱吗?我时时刻刻都在爱她,我爱到嫉妒不已、心头发痛,而她竟然说出这种话!就让她叫我疯子吧,就让她叫我疯子吧!”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我怎么会把你叫做疯子呢?”埃斯苔娜反问道,“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的为人和处世呢?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那一成不变的记忆呢?记得那时候,我们就坐在这同一个壁炉边,我坐在这张现在还在你旁边的小凳上,倾听着你的教导,仰视着你的面容,那时我就感到你的面容古怪,我就觉得害怕!”

    “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郝维仙小姐呜咽着,“过眼烟云,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一切都不会忘记,”埃斯苔娜说道,“一切都不会忘记,一切都深藏在我的记忆之中。你发现过,我不听你的教训吗?你发现过,我不留心你的教导吗?”她把手放在胸口说道,“凡是你不允许的,你发现过我心中想着它吗?所以,你对待我应该公正些。”

    “你太骄傲了,太骄傲了!”郝维仙小姐呻吟般地说着,并且用双手散开自己头上的白发。

    “是谁教我学会骄傲了?”埃斯苔娜反诘道,“在我学会了骄傲时,又是谁那么连声地称赞我?”

    “你心太狠了,心太狠了!”郝维仙小姐呻吟般地说着,并且又用双手撩开自己头上散开的白发。

    “是谁教我学会狠心的?”埃斯苔娜反诘道,“在我学会了狠心时,又是谁那么连声的称赞我?”

    “可我,是我教你对我骄傲,对我狠心的吗?”郝维仙小姐因气愤而尖叫起来,并且伸出两只臂膀说,“埃斯苔娜,埃斯苔娜,埃斯苔娜啊,就连你对我也骄傲、对我狠心了!”

    虽然埃斯苔娜有一点儿诧异,但是她却很平静地看了郝维仙小姐一会儿,她并没有表现出不安的神情;看了一会儿后,她又低头看着炉火。

    沉默一会儿后,埃斯苔娜便抬起眼皮说道:“我真难以想象,和你分别一阶段之后,回来看你,你竟然如此不讲道理。我可一直都牢记着,你曾经有过的不幸遭遇,并且牢记着你那遭遇的原因。我一直都遵照你的教导行事,决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我用你的教训管束自己,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软弱。”

    “你难道回报我的爱,竟是软弱的表现吗?”郝维仙小姐大声叫道,“我懂了,我明白了,原来你把这点叫做软弱!”

    埃斯苔娜又沉默了一会儿,虽然有些诧异,但是内心却十分平静,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已开始领悟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况。你在这座宅邸的许多暗不见天日的房间中,养育你的养女,不让她知道人间还有阳光这种东西,而她也没有在阳光下见过你的面容;然后,你又怀着某种目的,让她经受阳光的洗礼,让她了解什么是阳光以及阳光下的一切。她按照你的话这样做了,但是你自己却感到失望,感到愤怒,是不是这种情况呢?”

    郝维仙小姐的头被她的双手捧住,坐在那儿低低呻吟着,身子在椅子上开始摇摆着,但是没有回答。

    埃斯苔娜说道:“这个例子也许更能说明问题——如果从你的养女开始懂事的时候起,你就尽最大的努力,告诉她世上有阳光这东西,因为阳光是敌人,是毁灭人性的东西,所以你要她反对阳光;因为阳光摧残了你,使你枯萎,所以阳光也会摧残她使她枯萎。你这么做了,以后又为了某一个目的,要她去见识阳光,而且要她很自然地接触阳光,当然她一下子还不能习惯。如果你见到她的这点,你会失望会生气吗?”

    郝维仙小姐坐着、听着(因为我看不到她的脸,所以当然只是这样说了),但是她仍然没有回答。

    埃斯苔娜又说道:“所以,当你把我造成什么样的人,你就该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对待。我不属于成功,我也不属于失败,但我属于成功和失败两者一起造就的人。”

    我完全不知道,郝维仙小姐怎么会已经坐到了地板上,她围抱在所有褪色的婚礼服饰之中。我一直在想找出一个理由,离开这个房间,现在我总算看到了一个机会,因此我就用手对埃斯苔娜做了一个手势,要她照看郝维仙小姐。当我离开时,埃斯苔娜和刚才一样没有走动,她依然站在大壁炉旁边。当时郝维仙小姐的满头白发都飘散开来,而且还拖在地板上,白发围抱在另一堆残缺的婚礼饰品中,她看上去既狼狈又难看。

    因为我心情郁闷沮丧,所以我独自在星光下散了一个多小时的步,我走遍了院子,走遍了制酒作坊,也走遍了荒芜的花园。最后我又鼓起勇气回到了房间,却看到埃斯苔娜坐在郝维仙小姐的膝边,正在做着针线活儿,她在缝补一件,快要变成碎布的破旧不堪的婚礼服。从这以后,只要我在大教堂里,看到悬挂着的那些褪色破烂的锦幅之类,我就会联想到郝维仙小姐的这件婚礼服。接下来,我和埃斯苔娜开始玩牌,像以往一样,但所不同的是,我们提高了玩牌的本领,并且是法国式的玩法。整个夜晚就是这样被我们消磨掉的,然后我就上床休息了。

    我睡在院子那边的那所独立的房子里。这也是我第一次,住在沙提斯庄园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不能入睡,好像有成千上万个郝维仙小姐纠缠在我四周。她站在我的枕头这边,又站在我的枕头那边;她站在我的床的这头,又站在我的床的另一头;她站在浴室半开着的门后,她也站浴室里面;楼上的房间中有她,楼下的房间中也有她——哪里都有她,她无所不在。漫长的黑夜我慢慢地趴到了两点钟时,无论如何我觉得睡不下去了,所以我只能起身。于是我从床上起来,披上衣服,走出屋,我穿过院子,走进一条长长的石头通道里,打算绕到外院,以便在那儿散散步放松一下。可我一跨进这通道就把烛光吹灭了,因为我看到郝维仙小姐,像鬼魂一般地正沿着这条通道走着,还低低地哭泣着。我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看见她上了楼梯。她在手里拿了一支没有托盘的蜡烛,可能是从她房中烛台架上取下来的。在微弱的烛光下,她好像是从阴间出来的孤魂。我站在楼梯下面,没有看见她开门,但却闻到餐室中,飘来一阵发霉的气味,听到她在里面走动的声音。她从餐室走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又从自己的房间走回餐室,并且她低低的哭声从未间断过。等了片刻后,我打算从黑暗中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但是我却无法办到,一直等到黎明之光射了进来时,我才分辨出方向。我留在黑暗中的那段时间,只要一走到楼梯下面,就会听到她的脚步声,看到她拿着烛光在高高地移动,并且听到她那无休无止的低低哭泣声。

    直到第二天我们离开之前,郝维仙小姐和埃斯苔娜之间再没有发生分歧,以后我再陪她回去时,她们也没有再发生过分歧,我记得自那次以后,我曾经四次陪她回去探望。郝维仙小姐对待埃斯苔娜的态度,总的没有改变,但是我觉得在她对待埃斯苔娜的老态度,略微加入了一些担心。

    翻开我的生命史,如果我不必须把本特莱·德鲁莫尔写上去,那么我是不会愿意提到他的。

    在一次林中鸟类协会聚会时,我们像往常一样,说我们要促进相互之间的情谊,而且为此互不相让地正争争吵吵,当我们弄得不亦乐乎时,林鸟协会的主持人,就宣布停止争吵开始开会,首先由德鲁莫尔先生为一位小姐祝酒。根据这个协会的严肃章程,这次轮到了这个野兽来主持此项仪式。他在按顺序传递酒瓶时,恶毒地瞪了我一眼,因为我和他早就失和而没有来往了,所以他瞪我一眼,我也就没有在意。可是他却要大家陪他喝一杯酒,共祝“埃斯苔娜”,这却给了我一击,使我既恼怒又吃惊。

    “哪一位是埃斯苔娜?”我问道。

    “不用你管。”德鲁莫尔嘲讽地说道。

    “埃斯苔娜住在哪里?”我说道,“你得把她住的地方告诉我。”因为作为林鸟协会的成员,是有些权利提问的。

    “先生们,这位是雷溪梦的埃斯苔娜,”德鲁莫尔说道,并没有理睬我,“这是位绝世无双的美人。”

    我低声地对赫伯特说,这个卑鄙肮脏的东西,他哪里懂得,什么是绝世无双的美人。

    祝完酒之后,坐在他桌子对面的赫伯特说:“我认识这位小姐。”

    “你认识她吗?”德鲁莫尔问道。

    “我也认识。”我脸上出现愤怒的红色,说道。

    “你也认识?”德鲁莫尔说道,“哦,天哪!”

    这就是他唯一反驳的(否则他就是摔酒杯丢盆子了,因为这点就是他的本领),但是,仅仅因为这一点就已经把我气得发疯了,仿佛其中带着刺一样。因此我立刻从我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对大家说,我很关心这一只尊敬的鸟,竟然轻率地飞入林中(我们总是把加入协会说成飞入林中,真像议会里的用辞一样,那么的干净利落,简洁明了),居然为一位,他从来不认识的小姐祝酒干杯。听了我的话后,德鲁莫尔先生忽然地站了起来,要我说说我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因此我便作了一个极端的回答,和他想决斗,并且我不会示弱。

    在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国度里,在如此的情况下,是不是可以运用不流血的方法解决问题,这是一个值得争论的题目,鸟儿们有几种不同的意见。大家都在生动活泼的辩论着,但至少有六位可尊敬的协会成员,对另外六个成员当场表示,如果他们想决斗,那么他们不会示弱,一定奉陪。但是,最后协会作出决定,因为为了维护协会的荣誉,所以只要德鲁莫尔先生拿出一点儿证据,证明他确实荣幸地认识这位小姐,那么皮普先生,作为一名绅士和会员,就必须向他道歉,并表示和他重归于好。当时还指定他,第二天就得交示证据,以免时间拖延而使事态冷下去。在第二天,德鲁莫尔果然带来由埃斯苔娜亲笔写的一张条子,在条子上她十分客气地说明,她很荣幸和他跳过几次舞。这样一来,我就哑口无言了,只好向他道歉,并表示我们重归于好,又说我原来的想法和已有的证明是不正确的。然后,我和德鲁莫尔坐在那里,相互哼着鼻子对峙了一个小时,林中鸟类俱乐部的成员,也胡乱地争论了好久,最后我们还是从大局出发,宣布这次大家的友情得到了促进,并且友谊以惊人的速度进展着。

    我现在只是轻描淡写的谈这事,可是当时对我来说,却绝不是如此地轻描淡写的。因为我一想到埃斯苔娜,竟然对这么一个下贱的、笨拙的、阴沉的蠢材,对他一个连一般人都比不上的家伙产生好感,所以我内心的痛苦简直不可言表。事到如今,我依然认为,正因为我对于埃斯苔娜的爱,是非常纯洁、豁达和毫无私心的,所以一想到她竟然屈就于这条狼狗,我就无法容忍了。虽然无论她垂青于何人,对我都是沉痛的不幸,但是如果她爱的是一位高尚的人,那么也许会使我在不幸和痛苦的程度上有所不同。

    我要把这件事情查清楚其实并不难,果然这件事情很快便弄明白了。其实德鲁莫尔早就紧紧地追求她了,而她也让他追求。没过多久,他更是追着她不放,以导致我们两人每天都会相遇。他死心眼儿地坚持着紧追不舍,而埃斯苔娜正好也就掌握住他了,忽而对他百倍鼓舞,忽而又使他全然失望;忽而当面奉承他几句,忽而又在大庭广众下奚落他;忽而对他很了解,忽而又忘记了他究竟是谁。

    贾格斯先生把他称为蜘蛛,看来他真是只蜘蛛,他总是偷偷地躲在一处等着,耐心地看准机会再去捕捉对象。他这个蠢家伙,总是相信他的金钱和他家庭的荣誉,当然,有时候这两样东西能够起到重要作用,能够代替专一的情感和先决的目的。所以,这只蜘蛛一直在顽强地守住埃斯苔娜,比许多别的光彩夺目的昆虫守得更久。他在那儿吐丝张网,并且等待时机捕捉对方。

    在一次雷溪梦的舞会上(当时许多地方都时兴开舞会),在群芳争艳之中,埃斯苔娜独占鳌头。这个莽撞的德鲁莫尔一直尾随在她左右,而埃斯苔娜却容忍他尾随,这就使我受不住了,所以我决定找一个机会和她谈一下。因此我就抓住这个时机,见她正坐在群花之中,等待着白朗德莉夫人来带她回家,我便走过去,因为这些场合的几乎总是我陪伴她们出入。

    “埃斯苔娜,你疲倦了吗?”

    “我不是很累,皮普。”

    “你也应该疲倦了。”

    “说真的,现在我还不应该累,在睡觉之前我还得给沙提斯庄园写信。”

    “报告你今晚的凯旋吗?”我说道,“埃斯苔娜,今夜战果平常。”

    “你讲的是什么话?我真不懂战果平常是指什么。”

    “埃斯苔娜,”我说道,“你看那个站在墙角边的家伙,他正在朝我们望呢。”

    “我为什么要看他呢?”埃斯苔娜反问道,她并没有去看他,反而却望着我,“我为什么必须要看,你说的那个站在墙角边的家伙呢?”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话,”我说道,“因为他整个晚上都在你旁边泡着。”

    埃斯苔娜瞥了他一眼答道:“他不过是些灯蛾和丑陋的小虫子,在蜡烛光旁边飞来飞去。蜡烛有什么办法呢?”

    “有,”我答道,“蜡烛没有办法,难道埃斯苔娜也没有办法吗?”

    “那么!”她停了一会儿才笑道,“你也许有办法。随你说吧。”

    “可是,埃斯苔娜,你得听我的这句话。你和这个最让人瞧不起的德鲁莫尔在一起真使我难过。你知道他是最被人们瞧不起的。”

    “还有呢?”她问道。

    “你看他的内心和外表一样,都是奇丑不堪。这简直是他的一个有缺陷。坏脾气、阴沉沉的笨拙的家伙。”

    “还有呢?”她问道。

    “你看他除了钱和一本可笑的糊涂祖宗家谱可以炫耀自己外,其他的一无所有。这点你知道吗?”

    “还有呢?”埃斯苔娜又问道。她每问一次,那对可爱的眼睛就会睁大一点。

    她总是用“还有呢”这三个字回答我,我为了要她掏出心里话,我便接过她说的话,用强调的语气重复说:“还有呢!也正是这些话才使我内心难受。”

    如果我认为她垂青于德鲁莫尔是有意用这点来使我——使我难受,那么我对此倒也该心安理得地感到些宽慰吧。问题是她还和过去一样,对我的话完全置之不理,所以对此我就不抱有幻想了。

    “皮普,”埃斯苔娜说道,眼光在屋内搜寻了一遍,“不要傻里傻气地认为这会影响到你。这也许会影响到别人,但是那也是没办法的。这不值得我们讨论。”

    “我看这很值得我们讨论,”我答道,“因为有一天人们会闲言闲语地说,‘埃斯苔娜竟然用她的美丽容颜和无限魅力,去垂青一个乡巴佬,一个阴沉沉的家伙’。那你叫我如何受得了呢?”

    “我都能受得了。”埃斯苔娜答道。

    “哦!埃斯苔娜,你可别这样骄傲,你可别这样刚愎自用。”

    “你责备我骄傲,责备我刚愎自用!”埃斯苔娜把手一摊,说道,“可刚才你还责备我说,我和一个乡下人!”

    “你确实是这样,”我急匆匆地说道,“因为我看到你对他使眼色就在今天晚上,对他赔笑脸,可是你从来没有如此对待过——我。”

    埃斯苔娜突然把目光转向我,如果她的目光不是愤怒的目光,那也是严肃的目光,并且紧紧地盯住我,说道:“你难道要我欺骗你,要我引诱你陷入罗网吗?”

    “埃斯苔娜,你难道在欺骗他,要引诱他陷入罗网?”

    “当然,而且引诱许多人陷入罗网,引诱除你之外的所有男人。白朗德莉夫人来了,就说到这里为止吧。”

    现在我已经用整整一章来叙述了,那个充满于我心中的主题,曾经使我一次又一次地痛苦的主题。因此,我就可以毫无阻碍地去叙述另一件事,那件事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在我眼前徘徊了。这件事远远在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埃斯苔娜之前,远远在埃斯苔娜那婴儿时的智慧受到郝维仙小姐的糟蹋之前,就已经在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阴影。

    在西方有一则故事,说是为了用一块沉重的石板,在胜利的时候砸碎敌国的宝座,因此人们在采石矿中,慢慢地凿出这块石板,再慢慢地从岩石丛中,凿出一道穿绳索的坑道,并且用绳索扣住石板,然后慢慢地把石板升起来,吊在皇宫宝座的屋顶上,而吊住石板的绳索的另一头,却扣在数英里外的一个大铁环上。这一切艰巨的工作都已准备就绪了,在一个寂静的黑夜里,苏丹王被唤醒了,在他的手中有一把用来割断绳索的利斧。因为苏丹王就挥手一砍,绳索立刻就断了,所以石板直坠而下,砸碎了敌国的宝座。我的情况和这个故事一样,一切远远近近该叙述的事情都已接近尾声,并且准备就绪了,只需用利斧一砍,我那坚固的堡垒必然坍下压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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