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账房先生给我拿个灯来,他拿来灯后就走了。在过去那个道德淳朴的时代,这具有独特古风的灯,它十分雅致,而蜡烛是用灯草芯制成的。这种东西和一条手杖形式的幽灵一样,你只要碰它一下,它就立刻变成了两段。这根本就不是用来点灯的。这灯就像一座高高的铁皮塔楼,灯中间的底座上,插了一支孤零零的蜡烛,而烛光从铁皮塔楼的小圆孔中射出来,在墙上映出了一个形象鲜明的,令人惊醒的影子。
我上了床,静躺在床上面,两脚酸痛、全身疲倦和痛苦难忍。如果那个愚蠢的,就像百眼巨人一般的灯火不灭,那么我的双眼就难以合拢。在这个死寂般的黑夜与昏暗之中,我的双眼和那百眼巨人相互瞪着对方。
这是一个多么悲惨的黑夜!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烦躁,多么令人心灰意冷,多么漫长的黑夜!我的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冷却的煤烟和火热的炉灰的味道,这令我很不愉快;我的双眼在床顶上的角落里搜寻着,好像有一大堆从屠宰场飞来的绿头苍蝇,有一大堆从市场上飞来的钻耳虫,有一大堆从乡下爬来的蛆虫,它们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静静地等着下一个夏季的到来。这一切使我突然幻想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什么东西,会从上面滚落下来,但是我忽然就似乎觉得有东西,竟轻轻地落到了我的脸上。这是个很不愉快的念头,而且其他的念头,也接踵而来,仿佛又有什么东西,爬上了我的背。我睁着双眼,无眠地躺了一会儿,在寂静之中,我又听到了奇怪的响声,一切东西都在低声细语。壁橱在轻轻地说话,壁炉在发出叹息,小小的洗脸架在滴滴答答的响起,抽屉里面似乎也偶然发出吉他琴弦的弹奏声。也就在这时,映照在墙上的百只大眼睛,也做了出新的表情,每一只眼睛都瞪着我,我仿佛从它每一只眼睛里都看到五个大字:千万别回家。
我不管什么夜间幻想,我不管什么夜间幻听,我也不管它们怎样向我蜂拥而来,那都不能把我“千万别回家”的念头驱散。不管我在想什么,这几个字都一直会钻进我的思想中去,好像我身体里面的隐病无法摆脱。在不久之前,我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新闻是说有一位不知名姓的绅士,有一天晚上,在黑蒙斯旅社的床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被发现躺在血泊之中。我的大脑又在思考着,这个人一定就是住在我的这个房间里,因此我从床上跳了起来,我检查四周,但是我都没有发现血迹,这时我心里才安定下来;然后我打开了房门,我一直望着深深的过道,我看到远处的灯还在发出亮光,而那位账房先生就在近处打瞌睡,这才令我放下心来。这时,我脑海里杂念四起,我想我为什么不能回家,我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普鲁威斯在我家中是否安全,所有这些问题都忙碌地,在我心里翻来覆去,任何其他的念头,都无法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甚至当我大脑中,出现了埃斯苔娜的形象时,我就想起白天我俩分别,今后我们就再不会相见了,我回忆起我们,告别时的那种种情形,和她那栩栩如生的音容笑貌,和她那编织绒衣时的十指动作,但是我无论是想到这里,或是想到那里,或是想通任何东西,“千万别回家”的警告在我脑海里都无法清除。最后我身心憔悴,眼睛自动闭起来打起了瞌睡,然而我心里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动词阴影,我把它变成了,现代时的命令句:你千万不能回家,千万不要让他回家,千万不要让他回家,你千万不能回家,千万不要让他回家。接着,我又隐隐地变成了不同语气的句子:我不可回家;我不能回家;我也许不可以回家;我也许不能回家;我不准备回家;我不该回家等等,我被一直弄得心烦意乱,我的头在枕头上翻来转去,望着映照在墙上的,那些百眼巨人睁得圆圆的百眼。
我昨天晚上睡觉前曾留下话,我要他们在,第二天早晨七时叫我,我的道理是十分明白的,我在和任何人打交道之前,我必须先要见到温米克;同样我也十分明白的是,我必得要到伍尔华斯去,体验他伍尔华斯的情感。第二天一早,我用不着账房先生敲第二下门,我便从不舒适的床上一跃而起,然后我离开了这间,使我一夜辗转不得安心的房间,因此我心里感到轻松不少。
上午八时,我赶到了伍尔华斯,我眼前出现了城堡雉堞。我正巧遇到他家的小女仆手中拿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面包圈走进了这个要塞,我就和她一起从后门进去了,并通过了吊桥,用不着通报我就来到温米克的面前,这时他正忙着,为他自己和老人家煮茶。我从开着的一扇门望去,老人家仍然在床上睡觉。
“喂,皮普先生!”温米克打着招呼,“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答道,“但是我没有回家。”
“那就好,”他拄着双手,说道,“我在寺区的每道栅门里,都留给你一封信,以防万一,你是在哪道门进去的?”
我告诉他,我是在哪道门进去的。
“今天我还要抽空,到寺区的各道栅门去走一趟,我要把那些信都销毁掉。”温米克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原则,只要有可能,我尽量不会让你的字据落在别人手上,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会因此受到别人的利用。因此我想冒昧地,请你做一件事,你给老人家烤点腊肠,你是不会介意的吧。”
我说我很高兴,愿意为他效劳。
温米克对他的小女仆说道:“玛丽·安妮,你可以出去做你的事了。”
等她走了出去以后,他对我眨眨眼,并说道:“皮普先生,你明白吗?现在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因为他的友谊和细心关照,所以我很感谢他。我们低声地交谈着,同时我也在给老人家烤腊肠,而他则为在老人家的面包围上涂黄油。
“皮普先生,你是知道,”温米克说道,“你和我是相互理解的,我们总是以私人和个人的身份交谈着,在今天以前,我们已经进行过一次秘密交易了。我们在办公室进行交易是一回事,而我们现在是在办公室以外交谈。”
打心底里我同意他说的话。因为我过度的紧张,所以在火上,我把老人家的腊肠点着了,腊肠像个火把似的,我就连忙把他吹熄了。
“我在昨天早晨,在一个地方我偶然听到,”温米克说道,“这个地方,我曾经带你去过,但是,虽然在你我之间,那么能够避开不提这个地名,我们能不提最好——”
“不提最好,”我说道,“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意思。”
“我在昨天早晨,偶然我在那个地方听说,”温米克说道,“有一个和海外殖民地生意上有些往来的人,他手边带了一些财产。我不能确定,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我们还是不必提他的名姓——”
“我们没有必要提。”我说道。
“此人在海外的某个地方,出了些小小的麻烦,这个地方的许多人,不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个人的愿望而去的,而是它们必须去,因此政府对此必须管,开销也是政府拿的——”
因为我只顾着盯住他的面孔,所以我把老人家的腊肠,烤得像放花炮一样劈劈啪啪地炸开了,弄得我们两个人都心慌意乱,我既听不成,温米克也讲不成;所以我只得连忙道歉。
“——此人在那个地方突然不见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温米克说道,“对于他的失踪,我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并且形成了几种说法。我听说你住的寺区花园里的几间屋子,都已经受到监视,并且还要继续被监视下去。”
“被谁监视呢?”我说道。
“这我就没有深追下去了,”温米克推辞地说道,“如果我要再深追就下去,那么就和我的办事职责不相称了。只是我听说,因为我在老地方时,常常会听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告诉你这些,都不是什么可靠的情报,我只是听来的而已。”
一面他说着,一面他从我手中接过烤叉和腊肠,他把老人家的这份早餐,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只小盘子中。他并没有把早餐端给老人家,而他是先走进老人家的房间里,并且取出一块干净洁白的餐巾,他把餐巾系在老先生的下巴上,然后又把他扶起坐好,再把他头上戴的睡帽取下来放在一边,这样一来老人就显得精神起来了。最后,他才把这份早餐端到老人家面前,他非常小心地放好,并且说道:“老爸爸,你一切都还好吗?”老人家精神愉快地回答道:“我很好,约翰,我的儿子,我很好!”这时他无须再言谈了,我明白老人家还没有穿好衣服,他本来还不能见客,所以我就假装没有看见他,反正我都对这一切,我都装得完全不知道。
“你说我住的房子,受到监视的这件事(其实我曾经也有过怀疑),”我等到温米克回来时,我对他说,“和你已经提到过的那个人是有关系的,是不是?”
这时温米克的表情很严肃。“根据我所知道的,其实我并不能担保,我说的就是那样的,我就是说,我并不能担保,一开始就是那样,不过有可能是那样的,或者将会是那样,或者可以说,存在那样的危险。”
我很清楚,他必须对小不列颠街保守信义,所以在他讲话的时候,我也有所节制。其实他对我的恩典,已经是格外地超出了他的范围,他告诉我,这些本来他不可以讲的事情,对此我只有感激,所以我不能再逼他讲得更多了。我面对火炉思考了片刻后,然后我对他说,我想问他一个问题,如果可以回答他便回答,如果不可以回答他便不回答,因为如果他认为对的那就是对了,我相信他。他停下来吃早餐,他把两臂交叉在一起,他又把衬衫的袖子紧了一下。他有一个看法,就是待在家里不穿外衣显得更舒适。他又向我点了点头,意思是说我不妨把问题提出来。
“有一个坏家伙他叫康佩生,你听到过这个名字吗?”
他又点了点头,他用点头来回答我。
“他还活着吗?”
他又点了一下他的头。
“他就在伦敦?”
他又对我点了一下他的头,并且他把他那邮筒似的嘴,抿得紧紧的,然后他又点了点头,最后他才继续吃他的早餐。
温米克说道:“现在你的问题提问完了,”他加重语气地对我说着,而且他又重复了一遍,以便引起我的注意,“我昨天听到了那些话之后,我就想到我应该做的事了。我首先到花园里去找你,然后我没有找到你,最后我又到克拉利柯公司,去找了赫伯特先生。”
“那你找到他了吗?”我的心情十分焦急地问他。
“我找到了他了。但是我对他没有提到什么名字,也没有谈什么细节。我只是让他知道了,只要他知道,在你们住的房子里,或者在你们的住处附近,就住着这个人或那个人,我就是让他要注意,最好乘你在外面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把这个人或那个人搬到外面去住。”
“他一定会感到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吧?”
“他确实感到惶恐不安、不知所措。我又告诉了他,我个人的看法,我要他现在把这个人,或那个人搬得太远也同样不安全。他听完我的话就更不知所措了。皮普先生,我必须告诉你,照现在你的形势看,你住进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处,确实没有别的地方比大城市更安全了。你千万不要很快地,从隐蔽的地方飞出,你先躲在一处再说,等到事情缓和一些,总之你不能出去透风,你也不能露面,即使海外的空气你也得避一避。”
我感谢他的这一些很有价值的忠告,我问他,赫伯特已经采取了哪些措施。
温米克答道:“赫伯特先生嘛,首先是吓成一团,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以后,他想出来了一个计划。他告诉我,他内心的一个秘密,他说他自己,正在向一位年轻的女士求婚,自然你是知道的,这位女人有一位病在床上的爸爸。她的这位爸爸,他原来是航班上的事务长吧,现在他躺在一扇罗汉肚窗前的病床上,他可以看到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大概你对这位年轻女士很熟悉吧?”
“我还没见过她呢。”我答道。
我之所以没见过她,是因为她反对赫伯特,有我这么一个会花钱的朋友,她认为我对赫伯特没有好处。在赫伯特第一次建议,让我认识她的时候,因为她很勉强,并且她没有很大的热情和愿望,所以赫伯特就向我说明真相,他建议再等一个时期,然后再和她相识吧。我以后开始秘密地,帮助赫伯特建立他的事业,我怀着心甘情愿的思想等待着。在他和他未婚妻的那方面,这时候它们自然是处在没有必要让第三者进入他们的圈子的。虽然我心里很清楚,我在克拉娜的心里,所受到尊敬的地位已经大有提高了,但是这位年轻女士,和我之间通过赫伯特经常交换问候,但是我们至今尚未见过面。当然,有关这方面的详细情况,我无需要向温米克一一细说了。
温米克说道:“那个罗汉肚窗子的房屋,位于泰晤士河岸,它属于蒲耳地区,它在贫民区和格林威治之间。屋主是一位非常受人们尊敬的寡妇。她屋子的楼上,连同家具在内都正在想一起出租,赫伯特先生问我,把这一套房子租下来,暂时让这个人或那个人住会怎么样。我想这倒是很不错的主意。我说它很不错有三个理由:第一,这是你这根本不回常去的地方,这个地方又和伦敦热热闹闹的大街小巷距离很远;第二,用不着你自己亲自到那里去,你通过赫伯特先生,你完全可以知道这个人或那个人安全的消息;第三,等到一个阶段后,当你一切考虑成熟后,如果你把这个人或那个人,送上一条外国邮轮,从那里就近上船,是很方便的。”
温米克考虑得如此具体周到,我一次又一次地感谢他,我请他再继续讲下去。
“好吧,先生!赫伯特先生,就诚心诚意地包下了这件事。就在昨天晚上九时,他把这个人或那个人,转移到了新居,至于这个或那个人究竟是谁,我看来你和我都不需要知道的。这次他干得十分成功。至于你原来的房子那里,我只告诉房东,因为他受人邀请,他要住到多维尔去了,其实他是被领着经过多维尔路,然后从拐角转进到了新居。这样做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因为整个行动过程,你都不在场,如果万一真有什么人,在关怀着你的一言一行,那么你也不用操心,因为当时你远在数英里之外,而且你正忙着别的事情,所以这就把一切都搞得蒙头转向,人们无法对你起疑心。正因为这个理由,所以我才想出这个办法,当你昨夜回家时,我要求你先不回家。因为这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加离奇,而你正需要的是这种离奇,离奇对你是有益。”
温米克这时吃完了早餐,我看了一下他的表情,他便开始穿外套了。
“还有,皮普先生,”温米克的两只手还没有从他的袖子里伸出来时就说道,“我或许已经尽了我的最大的能力来处理这件事了;如果你还要我帮忙的话,我也会很高兴为你服务的,当然我这是从伍尔华斯的情感立场上说的,我也就是从绝对的私人,和个人的身份上我才这样做的。这就是他的新地址,你拿着吧。你今天晚上在回家之前,你可以到这地方去,你可以亲自看一看,这个人或那个人究竟怎么样,这次去对你是无害的。对于你昨晚没有回家来说,这又是一条理由。但是,你回家之后你就再不要去了。皮普先生,我欢迎你再来。”这时他的两只手,已经从袖管里伸了出来,并且我握住他的手。“最后我还要让你,知道我的一个重要的看法,”他把两只手,按在我的双肩上,然后他严肃地低声对我说,“你要趁今天晚上这个机会,把他带的财产拿到手,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问题。你千万不要让这笔动产出意外啊。”
对于这一点我的心情很复杂,我只是不说话了。
温米克说道:“我的时间到了,我必须要走了。如果你没有什么急事要办,那么你不妨待在这里,到天黑再走,这就是我的建议。看上去你忧愁不安,我看你还是留在这里,和老人家一起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一天。他马上就会起床了,就吃点——你没有忘记那头猪吧?”
“我当然记得了。”我说道。
“那就好了,那你就吃点猪肉。你刚才在火上烤的腊肠,就是这头猪的肉,无论你从哪里看,这头猪都是第一流的。你为了老相识的缘故,你要尝一下。再见,老爸爸!”他高兴地对老人家说道。
“你说得对极了,约翰,你说得对极了,我的儿子!”老人家在里面房间,尖声尖气地反复说着。
我在温米克的壁炉边,一会儿就睡着了。老人家和我整天都守在壁炉的前面,我们一面互相做伴,一面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地待在那里。我们中餐就吃那头猪的里脊肉,蔬菜是在他自己的园子里种的。我一直对老人家点着头,我不是怀着善意地向他点头,就是打着瞌睡,我总是不自觉地就点了起头来。一直到天完全变黑,我才起身向老人家告辞,并且让老人家自己添火烤面包片。我根据他拿出来的茶杯数量,和他时不时向墙上的两个小门张望的眼光,我推断出,司琪芬小姐可能马上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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