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沿着大街后面的几条安静得发出回声的小巷行走时,一天中最佳的时光已经悄悄而去。这一荒废的角落,曾经是僧人们用的斋堂和花园,而旁边几道坚固的断墙处,现在就只有几间简单粗陋的小棚和马厩,但是这里依然那么静,静得和墓地里躺着的僧人们一样,悄然无声。我匆匆忙忙地前行,恐怕引起人们的注意。那大教堂里传出的钟声,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听起来都更感凄凉,距离我更为遥远。那古老的风琴声飘荡在空中,在我听起来竟然和送葬的哀鸣曲一样。鸦群在灰塔之尖的周围盘旋,在修道院废弃花园中的几棵又高又秃的树顶,它们似乎在向我报告,这个地方已经变化了,埃斯苔娜已经离开了,并且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给我开门的是一位年长的妇女。曾经我见过她,她就住在后院,对面的一间屋子里,她是这里的一位女仆。一根蜡烛仍然像过去一样,燃点在漆黑一片的过道里,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拿起蜡烛,孤孤单单地一人爬到楼梯上。郝维仙小姐,她不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在楼梯平台对着的大房间中。我敲了敲了门,她没有回答我,因此我从门缝中向里张望,我看见她,坐在壁炉前的一张破椅子上,她对着一炉灰烬中的火,不知道她在思考着什么,她显示出出神的样子。
和往常一样我走了进去,我紧靠壁炉架站着,她只要一抬起眼皮,便可以看见我站在这里。她的神态十分孤独寂寞,这使我非常感动,我对她同情万分,虽然她曾经那么固执地,深深伤害了我的心,她把我伤害得十分深,那么我也仍然会同情她的。哦,时光多么迅速,它把我变成了这座房子中,一件残缺破败的东西了。这时她的眼睛转向了我。并且她睁大眼睛,用低低的声音对我说道:“你真的来了吗?”
“我是皮普。因为昨天贾格斯先生把你的信转交给了我,所以我就抓紧时间赶到了这里。”
“我谢谢你,我谢谢你。”
我用手拖了另外一张破烂的椅子靠近壁炉,并且坐了下来。我发现在她的面孔上,有一种新的表情,好像她有些怕我似的。
她说道:“上次你在我这里时,提到的那件事,我想和你研究一下,同时我可以向你表明,我绝对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你也许还是不会相信,在我深深的内心里仍然留一些人味吧。”
当我说了几句让她放心的话后。她就伸出了她那颤抖的右手,看上去她似乎想用手碰我;但是,在我还没有弄清楚,她的这个动作的意思时,或者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来领受她的感情时,她的手就缩了回去了。
“上次你说,你要为你的朋友来求个人情,说你会告诉我,我该怎么样为他做些有益的好事。你是要我给他帮点忙,对吗?”
“我非常希望,你能给他帮点忙。”
“我能帮点什么忙呢?”
因此我就向她说明,我是如何在暗中帮他忙的,我让他入股,和别人合作。我还没有讲得太多,我就发现到她的神情漫不经心,似乎她并不在思考我所说的话,而是在想着我这个人。我停下说话,过了一会儿,好像她才醒悟过来,她感到我停了下来。
“你怎么停住不讲了,”她的神态和刚才一样,好像有些害怕我似的,说道,“因为你非常恨我,所以你不想和我说,对吗?”
“不,我不是的,”我答道,“郝维仙小姐,请你不要这样想,我刚才停下说话,是因为我想,你也许不想听我说话了。”
“或许我没有注意听你说话,”她用一只手托住她的头,答道,“你重新再讲一遍,让我看着别的什么地方听你讲。你等一会儿!好啦,你现在开始对我说吧。”
她把另一只手按住拐杖,并且她的神态和平时一样,是一副习惯性的毅然决然的样子,她一方面望着火炉,一方面强打起精神在听我讲话。我继续讲了下去,说我本来想用自己的资金,帮助他把这件事办完,但是我现在不能如愿以偿了。对于这其中的原因,我告诉她,我是不能够告诉她的,因为这涉及另外一个人的,很重大的秘密。
“是这么一回事!”她动了一下她的头,并且表示同意了,但是她并没有望着我。“你要把这件事办完,那究竟需要多少钱?”
其实我真不敢说出这个数字,因为这数字听起来是一大笔钱——“九百镑”。
“如果我拿出这笔钱,让你达到目的,那么你能够像保守你自己的秘密一样,而保守我的秘密吗?”
“我完全能够。”
“那么你的心放下了吗?”
“我的心基本上放下了。”
“你还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当她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时,她仍然没有抬眼望我,但是她说话的调子,却表现出来一种难以见到的同情。而此时此刻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而这时她用左臂搂住了拐杖的头,她把自己的前额轻柔地搁在了上面。
“郝维仙小姐,我不得安宁和不愉快还有你所不知的原因。这也就是我向你提到过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了头,她又对着火炉呆呆地望了起来。
“你告诉我,你仍然有别的不快乐的原因,这就表现出你高尚的气质。但是我还想问你一下,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说的确实是真的。”
“皮普,我难道给你帮忙,只能是帮你朋友的忙吗?我已经确定了给你的朋友帮忙,我难道就不能给你本人帮帮忙吗?”
“我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谢谢你提出了这一点,我更要谢谢你,问我的语气这样的美好。但是,我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她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且环视了一下这枯萎了的房间,她想看看哪儿有纸笔。她四处都没有找见。因此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黄色的象牙簿,象牙簿上面还镶有金饰,但是现在已失去了光泽,她又从吊在她脖子上的,失去光泽的金盒子中拿出来一支铅笔,她就在象牙簿上写着什么。
“你和贾格斯先生之间的友谊,现在仍然还很好吗?”
“我们很好,昨天我还和他一起去吃饭了呢。”
“你可以凭借这个,到他那里去取钱,然后你也可以随意地为你的朋友帮忙。这里我没有现款,但是,如果你不希望让贾格斯先生知道这件事,我也可以叫人把钱送给你过去。”
“我谢谢你,郝维仙小姐,我愿意到他那里去取这笔钱。”
我把她已经写好的字据读了一遍,她写得直截了当和干净利落,而且显然她为了避免别人对我的怀疑,认为我接受这笔钱是为了自己。我从她的手中接过象牙簿,她的手就颤抖了起来;当她在她从脖子上解下那根系着铅笔的链子,交给我时,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当她在把所有这些事做好后,她一眼都没有瞧过我。
“这个小簿子的第一页上,就是我的名字。如果什么时候你能在我的名字下面写上‘我原谅她了’这几个字,即使我这颗破碎的心,早已化为尘土,但是我还是要请你写上的!”
“哦,郝维仙小姐,”我说道,“现在我就可以写上。人都会有过伤心的错事;就是我的一生也是盲目从事,以及不可原谅的一生。我还要让别人来原谅我,和来批评我,我又怎么会抱怨你呢?”
刚才她一直没有正视我,但是现在她才第一次转过面孔来望着我,更使我大为吃惊的是,这时她跪在了我面前,并对着我举起合着的双手,这简直令我惊骇万分。我想她这颗可怜的心,还处于童稚时期时,她一定是常跪在她母亲的脚前,向上天祈求的。
我眼看这位长满白发、面孔枯瘦的老人,竟然跪在了我的脚下,令我全身颤抖起来。我也请求她站起来,我伸开双臂去扶起她,但是她只是抓住我的一只她能够抓得着的手,并且她把她的头倚在我的手腕上,她悲伤地哭了起来。以前我从来没有见,她流过一滴眼泪,但是现在我无语地俯身看着她,我心中暗想,让她痛哭一场吧,让她哭去深藏在她心中的痛苦,这或者对她倒有益处。现在她已经不跪在地上了,而是跌坐在地上。
“哦!”她绝望地叫道,“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来了!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郝维仙小姐,如果你的意思是指你已经伤透了我的心,那么我的回答是,其实那并没有什么,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爱她的。现在她结婚了吗?”
“她结婚了。”
这个问题是没有必要的问,因为这座凄凉的老宅中,新添的一层凄凉的情意,已经表明了这一点。
“我竟然做出了这种事来!我竟然做出了这种事来!”她搓着双手,并且把她自己的白发弄得乱七八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说着这句话,“我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
我真不知道,我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如何安慰她的心。她做了一件严重的令人伤心的事,她按照她自己的模型,塑造了一个敏感的无辜女孩,并且因为她自己有着狂乱的怨恨,她的情感被别人玩弄了,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所以她就要让这个女孩,长大成人以后为她报仇雪恨,对于这些我知道得太清楚了。然而,她也把她自己和白日的阳光隔离开,她把自己和一切事物都无限地隔离开;她孤独地生活着,她把自己和成千上万自然而有益的事物隔离开;她的整颗心都沉思在孤独中,因而被扭曲损伤了,这和世上所有违背了上帝安排的人一样,都一定和必然地得到这种后果。对于这一点我也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我可以没有同情地看着她吗?她这样在毁灭中得到了惩罚,虽然她生于人间,但是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无限的悲伤,这不仅无用,反而把她自己弄得疯疯癫癫,就像所有的这一类人一样;忏悔又有什么用呢?懊丧又有什么用呢?感到自己没有价值又有什么用呢?这种稀奇古怪的事,除了给人世间带来祸根以外,还能带来什么呢?
“那一天直到我听到,你对她所说的话,我才看出你就好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当年我的心情,这样我才悟出自己竟然做出了这种荒唐事。我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重复了二十次,五十次,“她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
“郝维仙小姐,”当她伤心的哭诉停止以后,我对她说道,“在你的心里,在你的良心里,不需要因为顾虑我而难过,你应该顾虑一下埃斯苔娜,因为是你让她走向错误的道路,你让她的善良天性变形。如果你可以做一点什么,可以挽回哪怕一点儿什么,那么你最好还是尽量地去挽回,这要比你懊悔一百年更好。”
“你说得真对,我知道了。但是,我亲爱的皮普!”这时候我发现她仍然有一丝新的情感,这感情是一种真心诚意的女性的同情,“我亲爱的皮普,你要相信我:当她第一次到我这里来时,我本来的意思是救她脱离苦海,以免使她遭到像我一样的厄运。刚开始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没有想到别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说道,“我很希望是这样的。”
“但是当她慢慢长大以后,眼看她就要长成一个美人了,同时我对她的教养也就变了,我使她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我赞赏她长得漂亮,我给她戴上珠宝,这样地教育她,我用我自身的例子,让她作为前车之鉴,并且我告诉她该怎么办,结果我夺走了她的整颗心,而给她换上了一块寒冰。”
我马上说道是:“你最好还是留给她一颗自然的心,即使她的这颗心受了伤,和破碎了,但是也要比不自然的心要好。”
当郝维仙小姐听了我说的话以后,她满怀迷惑的表情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以后,她又大声喊道:“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她为她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来,对我解释说:“如果你要是知道我一生的遭遇,那么你就会对我有一点儿同情,并且对我就会有一点更好的理解。”
“郝维仙小姐,”我尽量让自己用温文尔雅的语调答道,“我可以说我知道你的一生遭遇,并且在我刚离开乡下时,我就知道了。对你我一直怀着很大的同情。听别人讲你的身世,我不仅知道你的身世,而且还知道你的身世给你所带来的影响。我认为,以我们之间的交往来说,我是不是可以向你提出一个关于埃斯苔娜的问题?当然这问题不是关于她现在怎么样,而是关于她过去的情况,关于她刚刚来到这里时的情况。”
郝维仙小姐仍然坐在地上,她的两条手臂放在了破烂的椅子上,她的头倚在手臂上。当我说话时,她一直望着我,然后回答说:“你说吧。”
“埃斯苔娜是谁的孩子?”
她摇着头。
“这个你不知道吗?”
她又摇着头。
“她是被贾格斯先生带来的,还是被贾格斯先生派人送来的?”
“是他把她带来的。”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的详情呢?”
她十分小心谨慎地低声对我说道:“当我把自己关在这所房屋里的一个时期以后,我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少时间,你看我这里所有的钟表都停了,我就告诉贾格斯先生,我想要一个小女孩,一方面我抚养她,一方面我疼爱她,并且我可以让她避免遭到我的命运。当我和这个世界隔绝之前,我就曾在报纸上读到过他的名字,因此我就请人去找他,让他来到我这里,并且为我处理事务,那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告诉我,他愿意为我寻找一个小女孩。在一个晚上,他来到了我这里,并且带来了一个小女孩,当时小孩正在睡觉,我便叫她埃斯苔娜。”
“我想问一下当时她几岁?”
“大概两三岁吧。对于她自己,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自己是一个孤儿,是我收养她的。”
因此我就确信,那位管家婆就是她的母亲,我不需要证据,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我认为,无论任何人都会看出,这其中的联系很清楚,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们这次谈话就到此为止了,不需要再延长下去了,因为再延长下去,我们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对于赫伯特的事,我的愿望已经达成了;对于埃斯苔娜的事,郝维仙小姐已经,把她所有知道的情况,全都都告诉了我,我可以给她的安慰,我也说尽了,我们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了,因此我们就告别了,这样我们就告别了。
当我走下楼梯,进入自然的新鲜空气里时,而此时正是暮色苍茫。我告诉了那位刚才我进来时,为我开门的老妇人,和她说现在我不麻烦她开门,因为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我准备在里面溜达溜达。似乎我有一种预感,那就是我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了,更何况这即将消逝的白日之光,正适合我在这里作一次最后的怀念。
在这里堆放着许多荒废了的酒桶,多少年前以前,我曾经踏在桶上行走。自从那以后,酒桶又经历了多少年的雨水侵蚀,而那些原来竖立的酒桶都已经腐朽了,变成了小小的沼池和河塘,因此我就向荒废的花园走去,我围着园子散起步来。我绕到了我曾经和赫伯特,因为比试本领而大打出手的地方,我绕到了我和埃斯苔娜,曾经散步过的地方。现在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寒冷疏远,那么的孤独寂寞,那么的荒凉凄苦!
当我绕回来时,我走的是制酒作坊的那条路。当我走到花园尽头的一个小门处时,我把生锈的门闩拔开,我从此屋穿过去,到了对面的那扇门,然后从那里走了出去。这扇门可真不容易打开,因为木头受潮膨胀已经松动了,所以门闩和插销处已经对不上了,并且门槛上都生出了一片菌类植物。当出门以后,我又回头张望了一下,霎时间,我童年时代的联想,又一次在我的心灵中奇怪地复活了,我在幻觉中突然看见了郝维仙小姐,正吊在屋子的大梁之下,因为她的形象很逼真,所以我站在大梁之下全身上下都发抖了。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了,这原来是一个幻觉,虽然我已经站在了大梁之下。
在这个地点上,在这样的时刻里,很令人伤感,因为幻觉给我带来了无限的恐惧。虽然这一切都瞬时即逝,但是在我走出打开的木门时,这仍然使我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畏惧。记得那次埃斯苔娜令我伤心以后,我就是站在这扇门的旁边乱揪我自己的头发。我从这里走到了前院,我心中踌躇着,我究竟是去叫老妇人开门让我离去,还是我再到楼上去一次,看看郝维仙小姐是不是和刚才我们告别时一样平安无事。终于我采取了第二个方案,我直接走上楼去。
当我走到刚才告别的屋子时,我窥视了一下屋子里面,我看见郝维仙小姐,坐在紧靠着壁炉的破烂椅子上,她的后背正朝着我。因此我就想离开,而就在这时,当我刚把头缩回时,我便看到了一团火光突然蹿起;同时,她惊慌地叫喊着,并且朝着我这边奔来,她的全身被一团炽烈的火裹住了,火焰向上直蹿,火焰差不多有她两个人那么高。
当时我穿着一件双层披肩的大衣,在手臂上我还搭着另外一件厚呢大衣。因此我就连忙把大衣脱下,朝着她冲过去,把她扑倒在地,并且把两件大衣都盖在她的身上了,我又从桌子上拖下了那块大桌布,也都盖到她身上了。我这一拖桌布,连同桌上所放的一堆破烂东西,以及寄居在这里的一切丑陋的东西,我全给都给拖了下来;我们就像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正在进行着生死的搏斗,她被我盖得越紧,她就越是狂乱地叫喊着,想从中挣脱出来。当时我对于这一切情况都不知道,我既没有想到,又没有可能知道,一直等到事情结束后我才知道。等到我知道时,我们正躺在大桌子旁边的地板上,仅仅就在那一霎时之间,刚才她穿在身上的,那件褪色旧新娘礼服,已随着火光而变成了一块一块火绒,飘飞在烟雾之中。
然后我向四周望了望,我看到惊慌失措的甲虫和蜘蛛都在地板上四处奔逃,而仆役们气喘喘地奔上来,她们在门口就惊叫了起来。我仍然用尽我全身气力的压住她,好像我压在一个企图逃跑的犯人身上一样;其时我已经失魂落魄了,我不知道被压的人究竟是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扭打,我不知道她被火舌卷住了,我也不知道火已被扑灭了,最后我看见曾经是她结婚礼服的片片火绒从空中落下,就像一片黑雨,降落在我是四周,这时我才有所领悟。
她已经失去了知觉,我也吓得不敢动她一下,我甚至都不敢碰她一下。一方面我派人去找医生,一方面我仍然按住她,因为我有一种没有道理的幻想(也许是我有这种想法吧),我认为只要我一放手,那么火又会燃起把她烧化。我等到外科医生带着助手赶到时,我才站起身来,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双手也被烧伤了,这令我大为吃惊。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烧伤的,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感觉到。
经过医生的检查之后,医生断定她是严重烧伤,但是关系不大,烧伤并不是没有救,她最主要的危险是神经性休克。在外科医生的指导下,她的床垫被搬到了这张大长桌上,并且让她躺在了这张大长桌上,因为这样一个场所,正适合医生当做手术台,对她进行包扎等护理。一个小时以后,我再去看她,她已经睡在大桌上了,正是我曾看她用手杖指着,并且我曾亲耳听到她说,是她死后停尸的地方。
虽然她身上的结婚礼服,已被烧得毫无痕迹,但是他们告诉我,她仍然保持着她身上那可怕的新娘般的神态。现在,医生们用药水棉花裹住她一直到喉头,并且用一块宽宽松松的白布盖在了她的身上,但是她的那副幽灵般的神态,仍然忽隐忽现地表现出来。
我问了仆役们以后,我才知道埃斯苔娜正在巴黎,医生答应我立刻就写信给她,并由下一班邮车带去。对于郝维仙小姐的家属就让我来通知,我只准备告诉马休·鄱凯特先生,并且让他决定究竟通知谁。第二天,我一回到伦敦就让赫伯特去处理这件事了。
昨天晚上当我留在她家时,郝维仙小姐曾神志清醒地,对我谈到发生的这次事故,她的活跃程度令人感到反常;等到了午夜,她就开始口出胡言,然后她又渐渐地无数次地,用又低又严肃的声音重复说着:“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当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原来是想让她脱离我曾遭遇到的这种不幸苦难。”“你拿起铅笔在我名字下面写上‘我原谅她’!”这三句话的顺序,她一点也没有颠倒,最多是这个句子或那个句子中漏掉一个字,但是她绝不会补上另外一个字。她总是空下了一个字,然后就接着说下一个字。
因为我留下来对他们也没有用,而且我家里的事情,正压在我心里,所以我十分焦急,并且十分担忧。虽然她一直说着胡话,但是我还是无法抹去,我心中所想的事情。这天晚上我就决定,第二天我乘早班驿车返回伦敦。我可以先走一两英里路,出了镇再登上马车。第二天早上六时,我俯身用我的嘴唇,碰了一下她的嘴唇,这时她还在继续说着:“你拿起铅笔在我名字下面写上‘我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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