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开始的一两天里,我整日地躺在沙发上,或是躺在地上,我躺在哪里,我也就会睡在哪儿。我觉得头脑昏涨,四肢很疼,思考没有力气,身体没有力气。然后又是漫长的黑夜,我充满了担心和害怕。等到第二天早晨,我试图坐在床上并回忆过去的事,但是如何我也没有办法做到。
我在床上躺了一上午,想好好整理一下夜里的思绪。在那寂寞安静的夜里我该不该真的到花园里去,找到那个我认为绑着船的地方;究竟我有没有两三次昏倒而又苏醒在楼梯上,我的心里万分担心,我不知道究竟自己是怎么在床上下来的;究竟自己有没有疑神疑鬼地认为自己正爬上楼梯,而楼上的灯光也已经灭了,我正想去点燃蜡烛;究竟有没有一个人这样神魂颠倒地在说着,在笑着,在呻吟着,令我有说不出来的烦恼,以至于令我怀疑这一切都是自己产生的声音;这间屋子的某一个黑暗角落里,究竟存不存在一座关闭着的熔铁炉,和一种声音反复地呼喊着正在里面火化的郝维仙小姐,等等。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有一股白色的石灰窑烟雾缓缓升起,打乱了所有我想理顺的全部事情,最后在烟雾里我好像看见有两个人正盯着我看。
“你们想干什么呢?”我惊慌害怕地问,“我不认识你们两人。”
“哦,皮普先生,”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把腰弯下来,并拍拍我的肩膀回答说,“有一件事你要抓紧处理一下,我敢这么说,要不然你就会被拘捕了。”
“我有多少债务呢?”
“你的债务一共是一百二十三镑十五先令六便士。我认为,这仅是你欠珠宝商的债。”
“你们要怎么样?”
“最好你去我家里去一次,”此人说,“我家里有很好的房屋。”
我想穿好衣服从床上起来,但是我看了看他们,看见他们已经在离床很远的站着了,并且正在看着我,而我竟然在床上躺着。
“我现在的状况你们是知道的,”我说,“如果我可以起来,那么我就会和你们一起去,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起来。如果你们必须把我带走,那么我害怕会在路上死掉。”
或许他们回答了几句,或许他们争论了一下,或许他们仍在鼓励我,说我的身体比我所说的要好。这次所发生的事仅有这点线索在我脑里留下来。我不知道究竟他们当时做了什么,仅仅知道他们并没有把我带走。
我记得我在发烧,所以来人就离开了。我忍受着疾病的痛苦,常常因为昏迷而失去了理智,就和什么事情都永无止境一样;神志不清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是现实还幻觉。我就像和房屋墙壁里的一块砖一样,是被造房子的人砌进里面的,我恳求快点把我从这眼花缭乱的地方拉走;我就又像和一台巨大的机器里的一根钢轴一样,被架在一座深渊上面碰撞着和旋转着,我非常想让这台机器停下来,我这钢轴从上面被卸下来。这些全部是我生病时的情景,并且是今天我可以想起来的,在当时我也知道的一些情景。例如当时我认为来的人是杀手,偶尔我以为和他们搏斗起来了,偶尔我又以为他们是为了我好而来的,因此我就浑身无力地躺在他们的怀抱里,使他们扶着我并躺下来。有一件事特别令我终生难忘,我想起那些人始终会发生一种情况,因为在我十分痛苦的病中,他们的形象全部变得稀奇古怪,甚至他们会无限地扩大和膨胀;当然,无论这些形象多么稀奇古怪,都一直会化成一个形象,这就是乔的形象。
我病情最严重的时候过去了,当我病情好些时,我所看到的奇怪的形象全部已经不见了,但剩下的一个形象却始终不变。任何人来到我身边,结果全部会变成乔的样子。我在深夜睁开眼睛,看见那张在床边的大椅子里面坐着的是乔;我在白天从沉睡中睁开眼睛,看见坐在窗台上和坐在窗篷下吸着烟斗的人是乔;如果我要喝一些清凉饮料,那么把清凉饮料递给我的那只亲切的手是就乔的手;如果饮完后我重新把头放在枕头上面,那么这时怀有希望和充满情义看着我的一张脸,那就是乔的脸。
某一天,终于我鼓起勇气,并问道:“乔,你真的是在这里吗?”
一句家乡的口音传来,多么亲切,多么熟悉,“老弟,我就是乔。”
“哦,我的乔,我的心被你砸碎吧!你和我发怒吧!我的乔,你来揍我吧!你对我说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千万别对我好!”
乔知道我认出了是他,因此他十分高兴地把头放在枕头上挨着我,并且令一只手臂搂着我的脖子。
“我亲爱的皮普,我亲爱的老弟,”乔说,“我和你始终是朋友,你身体恢复以后,我们一起坐车到外面走走,那该多好啊!”
说完话后乔就退到窗口,和我背对着站着并用手去擦着他的眼泪。由于我身体非常虚弱,所以我不可以起来去他身边并安慰他,我只是躺在床上,带着和忏悔的口吻轻声说道:“祈祷上帝保佑他!这位温和的基督教徒吧!”
之后他又来到我的身边,因为他双眼通红,所以我就握住他的手,我们都感觉到沉浸在幸福里面。
“多么长的时间啦,我亲爱的乔?”
“我的皮普,你的意思是说,你问你自己病了多长时间吗?对吗?我亲爱的老弟。”
“对啊,我亲爱的乔。”
“今天已经是五月底了,我亲爱的皮普,明天可就是六月份的第一天了。”
“你始终都在这儿待着吗?我亲爱的乔。”
“几乎是吧,我亲爱老弟。收到信后我就知道你生病了,因此我就和毕蒂说了。信是被一位邮差送过来的,原先这个人是一个单身汉,但是他现在结婚了,送信虽然要走很长的路,要穿破很多双皮鞋,但是不可能发财,其实发财不是他心中的愿望,他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结婚——”
“听你这样说,我非常高兴,我亲爱的乔!但是我要打断你的话,刚才你和毕蒂说什么了呢?”
乔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她说你在外地住,你专门与生人交往。我和你始终是朋友,我要在你生病时过来看看你,你肯定欢迎的。毕蒂听了我的话后说:‘你抓紧时间到他那里去吧。’”乔以一种权衡利弊的细致神态总结性地说:“毕蒂说的话是‘你抓紧时间到他那里去。’总的来说,我不能和你说假话的。”做了一会儿严肃认真的思考以后他又补充说:“可以这样解释这位年轻姑娘说话的意思,‘不要耽误,立刻就去。’”
说到这里乔就结束了,他和我说讲话总是点到为止,不用太多,他又说我应该补充些营养,不管我愿不愿意补充营养,我都要按照规定时间多吃一些,并且我要服从他的规定。听完他的话以后,我就去亲吻着他的手,然后我就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因此他就去给毕蒂写信,并替我向她问好。
非常明显,乔已经被毕蒂教会写信了。躺在床上的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因为我本性的弱点,一看见他竟然可以写信,所以我那种因骄傲而喜悦的心情竟令我又一次流下眼泪来。我看见我所睡的床铺上的帐子已经被拆去了,并且我本人和床也已经被搬进了会客室里面。这里宽敞明亮,空气新鲜,地毯也已经被搬走了,整个房间都保持着整齐。全天通风,对人健康。把我的写字台推到了一个角落里面,上面堆着乱七八糟地小药瓶。坐在这张桌边的乔,开始了他的伟大工作。首先他在文具盒里挑了一支钢笔,就像在大工具柜子里挑选工具一样,然后他把袖口卷好,就像和准备挥舞他的大撬棍和大铁锤一样。在他开始写字以前,首先他的左胳膊肘用力地抵住桌面,然后他的右腿向后伸到椅子的后面。当他在写字时,每一次向下的笔画都非常慢,仿佛拖了六英尺长,而每一次向上的笔画,写的时候都能听见墨水往四面八方溅出的声音。更奇怪的一件事是,他一直认为墨水瓶在这边放着,其实墨水瓶被他放在另外一边,因此他去蘸墨水始终是蘸个空,但是看上去他却是一副很自信的样子。偶尔他会遇上几个拼写不出的字,但大体上说他的信写得还算流畅。当最后他签好名字以后,他就用两只食指擦掉,留在信纸上的最后一团的墨迹,然后他又在帽子上擦擦食指。当他站起来以后,他围着在桌子四周走,非常满意地从不同的角度,去观赏自己的表演。
虽然当时我可以多谈,但是我不想多谈。因为我害怕这样会令乔尴尬,所以等到第二天,我才敢问他有关郝维仙小姐的状况。我问他她是否已经康复?而他听了以后却摇摇头。
“我亲爱的乔,她还活着吗?”
“你怎么了,我亲爱的老弟,你是知道的,”乔以一种劝告的语气,和一种递进的方式说,“我不可能这样说,因为这样说的语气非常重;但是她已经不——”
“她已经去世了,是不是?我亲爱的乔”
“你这样说还可以,”乔说,“她已经去世了。”
“我亲爱的乔,她去世很久了吗?”
“如果让你说,那么你就可能说她是在你生病以后一个星期左右吧。”乔说。他一定是因为了我,所以才用这种递进的方式委婉地回答的。
“我亲爱的乔,你听没听说有关她的财产是怎么处理的吗?”
“啊,我亲爱的老弟,”乔说,“应该是埃斯苔娜得到了大部分的遗产,我说的是这早就被处理好了。但是,她又附加了一条在她去世前的一两天,把四千英镑整留给马休·鄱凯特先生。我亲爱的皮普,你知道她是怎么样把四千英镑整留给他的吗?这是‘依据皮普对于马休的建议’。这是毕蒂和我说的,毕蒂说她就是这样写的。”说完乔又重复了这附加的句子:“‘依据皮普对马休的建议’,并且留给他四千英镑整。”就像和这句话对他有很大的好处一样。
这个“整”字使乔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真的不了解乔是从哪里知道“整”这个词的习惯性理解的,或许他认为在四千英镑上面加一个“整”字,钱就会变得多一些。
但是他这样说却令我十分高兴,因为这件事是我唯一做的一件好事,现在可以说是大功告成了。我又问乔说,他有没有听说过其他亲戚是怎样继承郝维仙小姐的遗产。
乔说:“每年莎娜小姐可以得到二十五镑,因为她脾气暴躁,并且肝火旺,这就是让她买药丸的钱。二十镑留给乔其亚娜小姐,好像还有一位夫人,我记得了,我亲爱的老弟,有一种背上有峰的动物叫什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想知道这种动物的名字,我说:“是不是叫‘卡美尔’Camel,骆驼,读音与卡美拉相近。?”
乔点头回答是:“就是卡美尔夫人。”听完他说的话,我明白,他指的就是卡美拉。“留给她五镑,让她买灯草芯蜡烛用的钱,因为当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点着灯,所以她的情绪就会稳定一些。”
乔告诉我的所有事情我都十分相信,因为我认为他说的全部确实可靠。然后乔又和我说:“目前你的身体不是很好,我的老弟,今天我还能告诉你一件事,也就仅仅一件。老奥立克竟然进入了别人的房间里。”
“谁的?”我问道。
“我同意你过去的看法,他的那副样子就是粗鲁成性的,”乔有些道歉似的说道,“要知道,一个英国人的家庭就是一个城堡,既是城堡就不能乱闯进去,至于战争年代那是例外。他不管怎么有缺点,好歹是个粮食种子商人吧。”
“那么你说的就是彭波契克喽,是他的家被抢劫了吗?”
“皮普,一点不错,”乔说道,“他们抢了他的钱柜,抢了他的现金,喝了他的酒,分享了他的食品,还在他的脸上抽耳光,拉他的鼻子,又把他捆在自己的床架上,并且打了他一顿,又用各种粮食种子塞满他一嘴,使他想喊也喊不出。自然奥立克被关进了县里的牢房。”
我们谈着谈着便随便起来,无拘无束了。我的精神恢复得很慢,但是却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着,好转着,稍微强壮了一些。乔待在我的身边,我想我又变成了小皮普了。
乔对我是无微不至地关心呵护,需要我帮助地方他都想到了,像呵护孩子一样照顾我。我和他坐在那里聊天,依旧和往常一样那么和蔼亲切,那么纯洁无瑕,如同昔日那般细心体贴,从维护我所有起点出发,所以我似乎相信自从告别我过去故居的厨房之后,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场燃烧造成的心灵迷乱,甚至是梦幻,现在已从梦幻中清醒过来,烧已逐渐退去。在这里他除了家务之外任何事都肯为我做。他一来我这我就便打发了原来的洗衣服的妇女,而且又为我雇了一个非常麻利的妇女做家务。他时常跟我说,他之所以未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主张决定这件事原因的理由是,“皮普,事情是完全正确的,我看到原来的那个洗衣妇总是在拍那张不睡人的床,把拍出来的鸭绒都装进一只桶,拿去卖掉。我看她下一次就会来拍你睡的这张床了,把你被子里的鸭绒都拍光,然后就会用你的汤盘儿菜碟儿把你的煤屑一点点运走,就会用你的长筒靴子把你的酒什么的也都带走。”
我们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那时我们就可以一同乘车外出了,就像和我们当年希望做他学徒的日子一样。这一天终于到了,一辆敞着篷的马车来到了巷子中,我被乔裹好,并且他用双臂抱起我,就这样我被他送到了楼下,放到了车子中,仿佛我仍然是一个淘气的小东西,所有的一切都要靠着他真实淳朴的天性,来进行无所不至的关怀。
在马车里,我坐在乔的身边,马车一直向乡间驶去。一片夏季的景色,葱葱的绿树,茂盛的青草,空间里充满着夏季特有的香气。这一天又正好也是星期天,我四处张望,四围是一片可爱的景色。我暗暗思考,世界变化的可真快啊,这漫山遍野的娇嫩的野花,非常可爱;那起劲地唱着歌的鸟儿,非常动听;白天世间万物在阳光的照射下,夜晚世间万物在星星的洗礼下,全部都在茂盛成长。而这个阶段中的我却躺在床上,可怜地发着高烧,整日做着噩梦,无法安眠。只要一想起卧床发烧、整天噩梦的日子,立刻我平静的心灵就被打破。但是,每当我听到教堂响起的做礼拜的钟声。每当我看到四周呈现的一片自然美景时,我立刻也就感到高兴,我心头虽然愉快但仍旧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我的身体仍旧在虚弱之中,所以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头依偎在乔的肩膀上,好像孩童时代乔带着我去赶集或去其他什么地方时的情景一样,由于幼稚的感官过分激动导致我反而有点疲倦了。
不久之后我混乱的心又恢复了平静,我们像昔日聊天一样在谈论着,像往日躺在古炮台旁的草地上一样躺在草地上。乔依然是当年的乔,一点也没有变。过去在我眼里的乔和现在在我眼里的乔一样。他依旧如同昔日那般纯朴忠实,依旧如同昔日那般纯洁正直。
从乡下回到寺区,他又把我抱起,然后轻而易举地把我背起,走过庭院,爬上楼梯,这不禁使我回想起昔日的那一个圣诞节之夜他背着我去沼泽地的一幕情景。我们谈论中还没有提到过我这个阶段的命运变化,我也不知道他对我最近的生活经历知道到何种程度。我现在一切都信赖他,他现在没有涉及这件事,我真不知道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当天晚上他正坐在窗口抽着他的烟斗,在我充分的考虑之后问他:“你是不是听说过我的恩人是谁?”
“我以前听说过,”乔回答道,“老弟,我知道你的恩人不是郝维仙小姐。”
“乔,你听过别人讲了他是谁吗?”
“唔!皮普,我听说是那个派人来在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里送钞票给你的人。”
“就是那个人。”
“真叫人想不到。”他显得很平静地对我说道。
“乔,你听说他死了吗?”我立刻又问道,心里很没有底。
“你说什么人,皮普?是那个派人把钞票送来给你的人?”
“是啊。”
“我想,”乔思索了好长一会儿,把眼光避开我,望着窗洞下的椅子,“我确听到有人说过,虽然说的方式各有不同,不过意思都和这差不多。”
“乔,你听到过有人谈到他的一些情况吗?”
“我倒没有特别听到别人说起过,皮普。”
乔站起来并向我坐的位置走来,我便开始对他说:“如果你喜欢听的话,乔——”
而乔俯下身看着我,说道:“老弟,你听我跟你说。皮普,我们这辈子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你说我们是吗?”
我羞愧得不知说什么。
“那么,这就行了,”仿佛我已做了回答似的乔说道,“这就很好了,我们的意见就一致了。噢,我的老弟,既然这样,我们何必去谈论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必要谈论的话题呢?我们有很多话题可以讨论,何必非谈这没有必要的话题呢?在天之主啊!你可想到你那可怜的姐姐吗?想到她那喜怒无常的脾气吗?你可记得那根呵痒的棍子吗?”
“我完全记得呢,乔。”
“我的老弟,你听我说,”乔说道,“你记得在那根呵痒棍飞舞过来时,我总是尽量挡住它,不过我的能力有限,不是每次都能如愿以偿的。一旦你那可怜的姐姐居心要打你一顿时,”乔又开始用他那惯用的大发议论神气的说道,“我如果挡上去不让她打,事情就不会这么糟了,她就不会更加重重地打你。我看出了这件事,我知道,这样一来她就先揪我的胡子,然后把我的身子摇上几摇,你姐姐过去的这种行为我是多次领教过了,如果这样一来,那个小孩儿免得被打倒也就算了。可是那个小孩子最终还是被打一顿,而且打得更严重了,我的胡子也被掀了,我的身子也被摇了,于是久而久之我从中悟出道理,心想,‘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我看到的只是伤害,而看不到任何好处。’所以,先生,我要你来说好处究竟在哪里?”
乔正等着我回答,我便说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是这样想的,”乔同意地答道,“你说我想得对吗?”
“亲爱的乔,你想的永远都对。”
“唔,老弟,”乔说道,“你这样说我就得坚持这样想。其实你说我的话永远对,我倒认为我说的话很可能更多是错的,如果有对的,那我说的这句话是对的,即在你小时候,你隐瞒了一些小事,你之所以隐瞒,主要是因为你应该知道葛奇里在阻挡你姐姐的呵痒棍时是力不从心的。所以,我们两个人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也不要再去谈论这些没有必要谈论的话题了。在我来你这儿之前,毕蒂花了很多时间帮我出主意(因为我的笨拙),教我如此地看问题,如此地说话,等等。”乔对他自己的这一套有理有节的议论感到十分得意,他又说,“现在这两点都已做到。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就得对你讲真话。也就是说,你不必想入非非,现在你就应该吃晚饭,应该喝兑水酒,应该裹着被单睡觉。”
乔离开了这个话题是做了精心安排的;毕蒂以女性特有的智慧早就对我了如指掌,她运用柔密的机智和善良的心肠对乔作了心灵的开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乔是否知道我如何穷,我的大笔遗产和远大前程已经消融,就像沼泽地上的太阳使雾气消融一样,我不得而知。
还有一件发生在乔身上的事,在刚刚开始时,我对它无法理解,但不久便有所悟,这简直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原来当我的身体现了由弱而强的道理,由重病而到复原的时候,乔对我好像出现了一些不协调。因为那时我病得不能起床,我需要完全的依赖他,我的老伙伴以往日的声调,以往日的称呼来称呼我,喊我,像亲爱的皮普,亲爱的老弟等等。这对我来说就像心中的音乐。我也用往日的老调子对待他,他允许我这样称呼他,我内心充满了幸福与感激。可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对他虽一如往故,乔对我却有了一些微妙的疏远。起先,我对此茫然不解,不久,我便察其原因,一切都出自我,一切的错误都是我造成的。
啊!这都是由于我对他的态度而使乔得到一个结论,怀疑我的忠诚,等到患难一过,我就会逐渐对他冷淡,而最后把他抛弃。本来乔有一颗无辜的心,而我使他生出了戒心,因此他从本能上意识到,当我身体由弱而强时,他对我的信任便开始转弱,他想,与其等到我从他身边挣脱而出,不如在适当时候放手让我自去为佳。
记得在第三次或第四次去往寺区花园进行散步,我依偎着乔的胳膊缓缓而行时,我端详出他身上的这种变化已相当明显之时。我们坐在光亮而又温暖的阳光下休息,远眺着河上的风光。当我们站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对他说道:“乔,你看!我身体强得可以自己走了。看,我自己就可以走回去了。”
“你可不要过度劳累,皮普,”乔说道,“不过,先生,我可以看到你走回去,我心中可高兴呢。”
这里他用了“先生”一词,听起来就很刺耳,但是,我怎么能提出抗议呢!所以只走到花园的门口时,我便假装着对他说现在我不行了,比过去还不如,请他用手臂扶住我。乔扶着我走,我看这时他已心事重重。
至于我本人,也同样心事重重,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止乔的这种心理变化,我忏悔的心里是非常惶恐不安的。可是要我以详情实告,又难以启齿,我本不该向他隐瞒,应全盘告诉他我目前的处境已是无路可走了。不过我向他瞒了这些不能说一无理由,我内心明白,只要我以实情相告,他就会提供给我他那点可怜的积蓄。我心中明白,我不能让他来帮我忙,要他帮我的忙,我于心不安。
这一个夜晚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心绪不宁。我在睡觉之前却想到我已下定了决心,等过了明天再说,因为明天就是星期天了,我想从新的一周开始,重新开始一种生活。我准备在星期一的上午和乔开诚布公,说说他的变化,把我保留在思想中的最后痕迹摆脱,我要告诉他尚存在我心头的秘密(这是心中保留的第二件事,至今尚未泄密)。我要告诉他为什么我不下决心到赫伯特那里去。我想,这样我和他开诚布公,他身上的变化自然会被克服。我澄清了事实真相,乔也会澄清了事实真相,我作出了决定,他也会心情和谐地作出决定。
星期天我们过得十分恬静自在,乘车去到乡间,然后漫步在田间。
“乔,我生了这么一场大病,得感谢上天才是。”我说道。
“亲爱的皮普,我的老朋友,老兄弟,你已全部好了,先生。”
“乔,对我说来,这一个阶段是多么值得纪念啊。”
“先生,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乔答道。
“乔,我们有这样一段共同生活的日子,我将终生难忘。我知道,我们曾经的日子我确实忘记了一些是;不过这些日子我们共同相处的,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皮普,”乔似乎带着些儿烦恼或慌忙地说道,“我们过得很高兴啦,亲爱的先生,我们以往的事已经过去了。”
晚间我已经睡到床上时,乔来到我的房间,在我这段恢复的日子里,他每天晚上都来。他问我现在感觉如何,是否感到现在身体和上午时一样好。
“一样好,亲爱的乔,我感到非常好。”
“老弟,你是不是感到越来越有力气了?”
“是这样,亲爱的乔,力气慢慢大起来了。”
乔用他那只又大又善良的手隔着被子拍拍我的肩头,对我说“晚安”,我听出他声音有些沙哑。
次日一早我便起身,感到精神爽朗,力气大增。我下定了决心把一切心头之事全部告诉乔,再不拖延,准备在早饭之前和他谈。于是我马上穿好衣服,走向他的房间,并且想令他大吃一惊,因为今天是我第一次起得这样早。我一来到他的房间,便看到他已经不在了;不但他不在那里,而且东西也没有了,连他的箱子也都不在了。
我又赶快向餐桌跑去,只见桌上放了一封信。信的内容简短,如下:
你病体已康复,我不想再打扰你,故不辞而别。亲爱的皮普,没有了乔你会更好。乔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又及。
信封里还附着一张收据,这是替我还债的收据,正是这笔债使我差点被拘捕。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事情真相,我本来还以为我的债主已经暂不索取,或者延迟日期,等我病好了再说。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是乔给我付了钱,确确实实是乔给我还了债,收据上还有乔签的名字呢。
现在留在我心头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跟着乔去到那亲切的往日的铁匠铺,向他一吐心中所想,把心中的秘密毫不保留地告诉他,并且致以歉意,以表达我心中的懊悔之意,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心中保留的第二件事。开始时这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踌躇在我的心头久久不去,而最终变成了一项心愿。
我的这一个心愿就是我要回到毕蒂的身边,我要向她表明,如今我悔恨万分地丧魂落魄而归,我要向她倾吐我已经失去的我曾经想追求的,我要让她回忆起我们在最初不愉快的时刻相互交流的真情。然后我便对她说:“毕蒂,你曾经是那么喜欢我,而我的心却是浮游不定,结果误入歧途离开了你。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就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宁与美好。只要你用从前的一半情感来喜欢我,只要你原谅我的一切缺点和过错,只要你像接受一个孩子那般地接受我,宽恕我。我的心情确实难受,毕蒂,我需要你的语言来平息我激动的心,我需要你的手来抚慰我心头的创伤,我就会比以往要好,虽然不是很好,但至少有一点儿好。毕蒂,我今后的行程就由你来决定,究竟是回到铁匠铺和乔朝夕相处地方,还是在国内的什么地方找一个职业,或是我们两人一起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个机会正在等待着我,非得到你的回答后我才能作出决定。而现在,亲爱的毕蒂,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和我在一起,我就会得到一个新的世界,我就会成为一个崭新的人,我就会更加努力奋斗,为你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这个就是我的心愿。在我病体复原后的第三天,我便出发来到旧地,去寻找心头的那个愿望。我如此的匆忙,就是为了把留下的这件事情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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