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给我一片海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给我一片海

    文/张子墨

    如果你再也无法拥有,那么你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永不忘怀。

    我叫沈绿,十九岁。我现在坐在椅子上,拿着小蜜蜂圆珠笔一点点写下我的记忆。在2014年的开端为了我,也为了停留在永远的岁月中的我们。

    成都的天空比别处的都要蓝,云慢慢地走着,我举着相机在锦里拍着,那些市井的古老房子有着斑驳的印记,让我不停地猜测会是谁留下了怎样的生活,怎样的痕迹。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岁月痕迹,被我们珍藏或者是遗忘。

    我掏出兜兜里的卡片,“锦里,我想我们会在那里弹琴。——林川”。方方正正的字一如他认真的眼神,穿透了岁月的尘土站在那儿看着现在的我,可惜我再也找不回来,那么只有永远不忘记。

    我骑行在巷子里,院墙上密密麻麻铺着的爬山虎,青绿的光泽渲着盛夏特有的清新与明媚,一切都是明亮的调子。

    这一年我十六岁,我将前往一所新的高中,有我新的故事。

    我站在班级门口往里面张望,却迟迟不敢走进去。尘土在光下飞扬,然后落在桌子上。一切都像是沉淀已久的模样,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

    我随便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等到教室里的人都来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个女孩急匆匆地跑到了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你好,我叫西贝。”

    “啊,我是沈绿。”

    我将位置往里挪了挪,不自然地笑笑。我看着她绿色框的眼镜和黑黑的皮肤,总觉得她有点凶。

    “嘿,林川!”西贝招手喊着一个男生。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林川。

    “你是,沈……绿啊。你这名字好逗!”林川歪过头看我本子上的名字,然后咧开嘴笑着,我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窗外的树上有一只知了在不停地叫,我想这真的会是一个充满阳光的新故事,有我和我的新伙伴们。

    高中的生活其实大同小异,唯一变化的是我们要学的科目变多了。

    后来我们逐渐熟悉了起来,彼此都成了朋友。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或许就是这么的奇妙,你遇到一个人,然后与之交流再与之交心,一下一下将彼此深深地烙进对方的生命里或许真的有一个奇妙的天使来安排。在午后我们会弹起尤克里里,幻想我们的远方,幻想我们的未来。

    未来不仅仅是明天,而是现在从你心里出发的期待。

    日历一页页地翻了过去,从夏天到秋天,转眼又到了冬天。我来不及捕捉季节在叶子上留下的痕迹,同学送的一片叶子也因失去水分而碎掉了。

    冬季校服将人陷在温暖的牢笼中,吃饱饭的午后我靠在栏杆上背着历史照着阳光。阳光很猛烈,睡意渐渐攀附上眼。我将头埋在臂弯里,想着我们已经过去的几个月。

    林川走过来将耳机塞入我的耳朵,radio head一下就震醒了我。

    “哎,我生日可快到了啊,礼物什么的,你别忘!”他拍着我的肩,邪恶地笑着。

    “行行行,保证给你一个 surprise!”

    “你说的啊,不许赖账!”

    我突然就笑了。

    坚固的友谊,或许以后还可以寻得到。但是这样子像湖水一样清澈,像风一样轻盈的岁月又如何寻到呢?

    我只有永不忘怀罢了。

    我推推搡搡地被他们拉来这个咖啡馆,虽然我一直认为这更像是一个酒吧。

    台上的歌手在唱着听不懂的俄文歌曲,淡蓝色的灯光打下来像是一阵蓝烟。一瞬间,我就有点眩晕。

    “今天,是我们的尤克里里小王子林川先生的生日!”

    “请问林先生,在今天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你有什么感想呢?”

    我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一层红,被灌进两杯啤酒后我的神经已经扩张开来。眼前的两只活宝挤在座位上一唱一和,林川将红茶杯倒过来拿当作话筒。

    “咳咳,我今天十分高兴!想起十六年前的今天,我爸妈有幸地迎接了我这未来之神的降生。啊,好好记住这一天,以后载入史册的啊。 ”林川激动地将手舞来舞去,像是一个在做着演讲激情澎湃的疯子。

    我笑得瘫在椅子上,闻着奶油的气息甜丝丝地钻进心里。

    “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融化,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无瑕。 ”

    我挂在林川身上任由他将我往前拖,西贝在后面提着一大袋的礼物。

    “哎哟,你们慢点好吗,我可驮着那么一大袋东西呢!我也是女的!”西贝在后面叉着腰大喊。

    “你没看见沈绿都快挂了吗,你吃那么多饭干吗用的啊。”

    我还是不停地比画着手唱着那首《挪威的森林》,胃里翻江倒海地只让我想要吐,但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最后大家都汇集到了我家,爸爸妈妈都出差去了。我打开灯的开关,一下子家就变得亮亮堂堂。回拨了个电话称自己出去high晚了现在才回来,他们也就催着我早点睡觉。

    我们仨将毛毯铺在地上,皮肤触到暖绒绒的毛一阵幸福的感觉。阳台的风透过没有闭紧的阳台门吹了进来,有月亮的味道。看着天空,精神抖擞。

    我们盘坐在一起,谁都不说话了。

    “林川,林川。你说下次你生日的时候,我们去旅行好吗?”我打破了沉默,用手画出一个框框。

    “好啊好啊,不过我的生日早就过了,你要等很很很久哦。”

    “那要不我们高三毕业了再去吧,那时候就没压力啦。”

    “好啊都可以啊,如果那时候我们三个还在一起。”林川笑着说道。

    “当然会在一起啊,我们可是铁三角,会一直这样下去的。”西贝抢着回答道,她真的是一个太单纯的女孩子,当时的我们也都太单纯地以为世界一直都会是我们想象的模样。

    孩子的模样。

    “我们要去很多很多地方。平遥、西栅、大理、厦门、成都、苏州、西安……要不再去趟北欧吧,我最喜欢丹麦了!”我兴奋地拽着林川和西贝念念叨叨。

    “好,一定会一起去的。”林川收起了笑容,他的眼神隐在蓝色边框的眼镜后面像是没有星星的夜空,我看不穿里面有些什么,只觉得这一刻他的眼神像是穿越过很久远的岁月走来,永远地,永远地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永不忘怀。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张三的歌》

    再也没有过这样无所顾忌的疯狂时刻,能懂这一点,那一刻就会多一点珍惜。

    过了几周在班级的辩论赛上,林川和西贝站在反方坚持着“曾经拥有最动人”,我坚决地站在正方捍卫着“天长地久才美好”。

    生活不是一条直线,我们会在路途中遇到无数个分岔口,也会遇到不一样的人。

    分班后,西贝还是留在原来的班级,这让我和林川感到羡慕而又嫉妒。因为当初再怎么看班里的谁谁谁不爽,现在当我们跨出了班级的门,我们的心中都只有一个相同的念头,我一直是(3)班人。

    我和林川分别去了不同的文科班,我们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在中午靠在栏杆上弹琴,无视那些看动物般的目光,无法再听到林川总爱轻轻哼唱的《天黑黑》、西贝的《梦醒时分》和我的《解梦人》。

    我们还像从前那样见面默契地相视一笑,还会在周末跑出来在广场上兜兜转转唱着歌。可是总会有什么在无形之中改变了。

    也许我该学会接受,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最重要的是我们依然在一起。

    圣诞节到了。

    在学校里的圣诞晚会上,林川登上台。这一次,他抱起了大大的吉他,站在舞台中间唱着《天黑黑》。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他闭着眼,周围我看不见光。每个少年都有自己的孤单,这真是一句矫情到死的话,但是此刻林川让我领悟到这句话。

    同样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篇你无法沉到底的海,尽管你们亲密无间,我是这样,林川是这样,西贝也是这样。

    林川还在台上唱着,西贝此刻安静得像个孩子,她没有征兆地就哭了。

    我拍拍她的肩头,像是安慰一个孩子。

    圣诞晚会结束后我们又走进那家咖啡店,店里面的圣诞树上挂着许多游客写的小卡片。林川走向前台帮我和西贝各要了一张小卡片,自己却拿了一摞。

    “你怎么拿了这么多?”西贝好奇地问。

    “秘密,”林川低着头笑着,“你们写啊,不能让别人看哦,不然话就不灵了。”

    “你以为是生日许愿呢?”

    我缩在咖啡馆温暖的气息中,掏出小蜜蜂圆珠笔一笔笔认真地写下:“林川,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海。”

    其实我一直试图去走进林川的海,我喜欢他。西贝也曾无意间开过我们的玩笑,但是我总会嘻嘻哈哈地搪塞过去。

    我总是想着,等高考结束后就讲。我也总是想着,也许不说,就这样下去至少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是最好的朋友。

    但那时,我总以为,还有以后。

    “你写了什么?”西贝探过头来看,我急忙移开。

    “你怎么这样啊,不能看的!”

    “真没意思……”我偏着头看她,却发觉她的卡片也早已藏好。

    高三上半个学期的寒假,我去了杭州参加自主招生的考试。动车的车厢很整洁,我在桌子上涂涂画画,写下一些片段,一些诗句。

    在车上我打开了林川送给我的好运礼物,用藏蓝色带白花的纸包着,打开了发现还是一个盒子,一个铁盒。

    我小心地打开盖子,发现里面全部都是那天我们在咖啡馆里他写的心愿卡,每张米白色的纸上配了淡雅的铅笔画插图,简简单单地画着小美人鱼雕像、台湾的电车站、成都的小巷……还有,一望无际的淡蓝色海洋。

    第一张上面写着:“你说爱旅游,其实,你只是向往每一种生活。”

    我笑了,这么有哲理的话真不像是从他嘴里讲出来的。

    “台湾电车站,听咣当咣当的声音。——林川。”

    “锦里,我想我们会在那里弹琴。——林川。”

    “平遥,给你拍下你走路的样子。——林川。”

    我想起那天你写字时认真的样子,想起那个夜晚我无意间说过的话,想起曾定下的许多约定,这样真好。

    我把帘子收上去,窗外的景色不停地向后移,其实我并不在乎沿途的风景,我只是想要随时结束,随时开始,随时随地都是新的征程。

    到了杭州之后顺利地考完自招,我在杭州的大路上漫不经心地走,手机响起。

    “喂?”

    “沈绿……是我。”

    “啊?西贝,有事情吗?”

    “我下个星期,就走了。”

    “你要走了?去哪里?”

    “加拿大。”

    加拿大,真的是个遥远的名字。虽然我曾听你无意间说起要出国,可是我还总是以为我们可以永远这样一起奋斗,一起到未来。

    我甚至忘了,未来有多长。

    “好……我去送你。”

    我的语气依旧很平淡,甚至我还展开了一个笑容。曾经我们窝在寝室小小的床上谈着大学,你有你的中国海洋,我也有我的方向,我们一起约定高三好好努力,一起约定要互相打气,一起约定考完之后一起去旅游。

    可是现在你要走了,没错,人是会变的,也许当初的你太过幼稚,未来也无法预知。我都明白,我不怪你。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过得更好,你可以拥有你真正想要的未来。

    但我会一直怀念你,永不忘怀。

    在机场,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进去,然后回头向我招招手,扬起我熟悉的笑容。

    我也笑了,摆摆手示意她快些进去。然后转过头,使劲不让泪水流出,一步一步地走出机场,祝福她,也祝福自己。

    高三的生活平稳而快速地运行着,周末的时候我会和西贝隔着两个iPad的屏幕用facetime互相大呼小叫,她摆出鬼脸骂着加拿大的食物有多难吃,我翻起一个白眼控诉中国的作业可以把人压死,我们依然还在一起。

    林川的那盒卡片我一直放在抽屉深处,然后用笔在草稿纸上画着那些可近可远的景色。我无数次看着自己写的那张卡片,也曾有过冲动想递给林川,可我总想着时间还长,高考完再说吧。

    但是人现在所拥有的,并不会一直拥有着,很多事情我们都预料不到。

    例如林川的失忆。

    我嗅着医院里熟悉的来苏水味道,想起上次来这里是因为西贝在运动会上不小心摔了,我和林川来看她。那时我们还嘻嘻笑笑地打趣西贝说幸好没把脑子摔坏了,她就装作失忆不认识我们,笑嘻嘻地开着玩笑。

    可是现在林川是真的失忆了,这真是个俗套的情节,我不喜欢,一点也不。

    据他妈妈说,林川出门买酱油,一不小心被电线绊倒,结果摔到了石头上,醒来就失忆了。这听来真的很假,像是韩剧里滥俗的桥段,我宁愿相信是他联合他家人开的一个玩笑,但是不可能。

    他没醒,我站在床边一直看着他熟睡,我甚至希望他醒来看见我,还认得我。

    但是我害怕真实,最后悄悄走掉,留下一束连翘。我放了一张卡片,新写的,上面是:“如果你还能看海,请记得带我一起。”

    我走出医院,兜兜里的卡片依然带着温热的体温。

    “我想去看海。”

    现在,又是一个人离我而去,而我是真的不能再拥有你了。

    夏天,该怎么继续?你丢下我,让我一个人。而我还没说出我要说的话。

    在学校里,我再没见过你。在经过你们班级门口的时候我依然会装作不经意地找寻最后一排你的身影,可是你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胖胖的男生。

    我再没碰过琴,我不想一不小心跌入你流失的记忆。

    我却时时刻刻看着那盒卡片,仿佛你昨天还笑着开我的玩笑,我还因为够不到你的头而假装生气。

    我现在敢在有外人的时候看《英国病人》,因为再也没人会在我泪流满面的时候嘲笑我,然后被我嘲笑你同样红红的眼睛。

    西贝打来电话问你的情况,我只能说你又要重新活一遍了。西贝在电话那头唏嘘着,她说终于是要散掉的,那天分班后我们在学校门口告别,三个人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走的时候她就有预感了。我嘲笑她放马后炮,她认真地说是真的,我继续大笑,尽管我真的已经泪流满面。

    但我可以随便哭了,反正你也不会笑我。

    我每次去医院,都是你睡着的时候,这样也好,我怕我控制不住地鼻涕和眼泪一起出来让你笑话。

    可是,你还记得我吗?

    高考考完的夏天,阳光还是像三年前那样灿烂。我走在路上,一如三年前我们还没相遇的时候那样,周围都是考完试心情舒畅的少年人。

    如果可以再来,你们还愿不愿意陪我再疯狂一次?

    如果可以再来,我不会推三阻四,一定陪你们喝完一整瓶啤酒。

    嘿,我是说真的。

    但你们都不在我身边了,不是我赖账。

    我不再拥有,我只能永不忘怀。

    我终于敢一张张地再看林川留下的小卡片,我想我不会再哭了。这个夏天让我搭南上或北下的列车,去实现我们的约定。

    我离开锦里来到厦门,海的旁边有一家咖啡店,它的名字叫“挪威的森林”。

    我推开门,看到林川站在书架前,他转过头,熟悉的眼神穿透了岁月的尘土看着我。

    我手里握着一张卡片,我写的。

    “林川,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海。”

    锌年

    文/郑冰秋

    他如今坐在我的身旁,翻着一本名叫《高考题库》的书,脸上有一丝欣慰的满足。

    我起笔,准备写下这篇早就想写的文章。

    明眸皓齿,肤白胜雪,身材颀长。我努力搜寻着以前在言情小说里看到过的词语,找不出更加狗血的词来形容他的长相。他的长相,与他学霸的气质毫不相称。

    “题霸!”我愤愤从口中挤出这两个字。他头也不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题,脱口而出:“求不黑。”

    我忽然就笑出了声。他一定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刷题时奔放豪爽的坐姿,化学课疯狂完美的笔记,方阵表演时一丝不苟的动作,历历在目。

    难怪高一的时候我会那么喜欢他。

    是的,两年前的我喜欢他,喜欢得发了疯。

    高一时的第一次月考,他的化学以两倍于我的分数雄踞年级第一,成为那一次考试里唯一一个化学考了三位数的同学(化学满分110)。晚自习时我被化学老师关切地叫到了昏暗的楼道里,听了半小时的劝导以后我痛心疾首地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化学。

    那时他正坐在教室后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专心致志地完善着他的化学笔记,他注视着笔记本的样子,一如年轻的母亲注视着刚出生的婴孩一般温柔。我第一次注意到班上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与我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学霸能如此彻底地改变我的生活。

    考完试后化学老师让我们上交笔记本。那个时候喜欢他的还是我的一个朋友,她想找他借笔记却羞于开口,我于是抱着帮帮她的心态,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我说:“同学,借一下你的笔记本吧。”他似乎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二话没说就把笔记本递给了我。我得意地看了朋友一眼:“这么简单就借到了。”她瞪了我一眼,没说话。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对他持有一种很反感的态度,总觉得他和我不在一个世界里。他是尖子生,是老师的宠儿,而我,只是一个经常被老师找到办公室谈话的拖油瓶。

    舞蹈大赛的时候我却很不幸地得知我的舞伴是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和同桌嘻嘻哈哈地在排练的教室里讨论着晚饭该吃什么,他独自面对着白花花的墙壁,仿佛墙上写满了化学题。

    领舞的女孩子推门进来,然后告诉我们她将和他一起示范这一曲舞蹈动作。

    他不说话,只是和着乐声,一丝不苟地陪她舞完,动作协调,目光柔和。我的心底竟有一丝浅浅的嫉妒,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只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的一切,就如此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脑海里,再也不会销蚀。

    或许这就是“喜欢”最初的模样。

    他耐心地陪着我练习着这生疏的舞步,每一次手指的触碰都能牵动我的心,我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他的温度,脸微微发烫。

    我回家疯了般地练习着那些动作,只是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的笨拙和失衡。可奈何我的平衡感极弱,一套优美的动作被我做得七零八落,我却总是幻想,某一天清晨醒来,我忽然就可以随心而舞了。可是现实却总是骨感得让人嫉妒,比赛之前我仍然没能完整地做出整套动作。

    比赛那天中午我们去换衣服做发型,给我烫头发的那位理发师似乎是动作特别利索,让我比其他人快了许多,然后我就说,那我帮你们买饭吧。他说,那你快去快回啊,我在这里等着她们弄完,你等会儿就直接回这里来,我在这里等你。

    我飞快地跑出门买了饭,但是也许是因为我路上一直在跑没有感觉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等我回到理发店的时候却发现里面除了老板和几个小工以外什么人都没有。

    我气急败坏地问老板:“他们人呢?”

    老板嘿嘿地笑了:“早走了。咋?”

    我没理他。转身向学校跑,跑到教室就看见了正在张罗着的他和那个领舞的女生。

    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愤怒喷薄而出,把饭扔在他面前转身就跑。

    我不想他看到我不高兴,但是这样的情绪就是不自觉流露出来了。他好像被吓着了,忙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没怎么,有也不需要你来管。他说,哎,你再怎么也得等比赛比完再说啊,而且陈襄钧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出来啊。可是我不想说话也不敢说话,我知道我只要一张口,就一定是带着妒忌的哭腔。

    我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泪水混着自来水怎么也分不清。我扯给他一个惨淡的微笑,说我们再练一次吧。

    他说好。

    然后我便不再生气。

    后来我们去换衣服,他满脸鄙夷地看着我们几个换上了表演服的女生,又满脸鄙夷地说了一句:“你们怎么那么粗啊?”我低头看着自己与“纤细”毫不沾边的腰身,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

    可是似乎比赛的时候我开了窍,整套舞蹈动作我竟没有出一点差池。谢幕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我头一次感到那么安心,却又突然意识到,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我再也不会与他有那么深的交集了。

    我暗自庆幸这谢幕的表演中我没有出洋相,在以后的时间里,我至少可以说,我曾经为了一次舞蹈比赛竭尽我的全力,再不后悔。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这是在语文课上,全班爆发出一阵笑声,原来是语文老师在拿他开涮:“我们有很多女老师都喜欢这种白白净净的小帅哥啊。”我瞥了他一眼,他立起上衣的帽子,把脸遮了个严严实实,活脱脱像一个娇羞的新嫁娘。若是在两年以前,估摸着我这一节课恐怕都是要浪费在犯花痴上了。而现在,事实却是,我还竟有闲心静下来继续完成我的小说。

    我忽然发现这时我还没有透露主人公的名字,而我也懒得去想。就暂且叫他苏杭吧。两年前,在我的文章里,这一直是他的代号,虽然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而这个名字的由来,却是尤为简单。一来是因为他的名字与之谐音,二来便是因为这应了他的性格。温柔、内敛一如苏杭的小桥流水。(那时他还不是一个威猛的题霸。)那时却又传出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的事情来,那女孩生得乖巧伶俐,文笔也是极好,而恰恰苏杭最好的科目除了化学就是语文,我心里急,却是于事无补。我总是在脑海很文艺地描摹他们在一起谈诗论画的场景,心底比氟磺酸还要酸。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超越她。

    我借着语文科代表的名头进了语文办公室,帮着老师清理卷子。看到她的卷子的时候我的手突然就停下了,眼睛直愣愣瞅着她的作文,一下子忘记了时间。直到一个黑影森森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语文老师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我连忙解释:“我看这篇文章挺有意思的,就想着多看几眼,可没想到越看越有劲儿,就停不住了。”

    那老师扑哧一声笑了,从我僵直的手中接过卷子:“呀,这是我们班上的孩子呢。”她脸上挂满了骄傲:“她学习一直很认真的,文章也很出彩。”

    我也跟着傻傻地笑,从此便对语文着了魔,每天写作文改作文交给语文老师看。

    可奈何那时我的文章太空洞没内容,全是一些抒情的句子,语文老师就跟我说:“襄钧,你这文章啊,像在呓语,像在和自己说悄悄话儿,你想说很多,读者却感受不到。”她的笑容明净优雅,话语中传递着让人温暖的鼓励。

    可当时我的心里总有一个结,我不愿写不敢写,能写的,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

    而如今,陈襄钧真的有勇气把它们写下来了,读着我的文章的人,他们能感受得到吗?

    彼时的我,化学成绩已经在成绩单的末尾扎下了根,老师上课讲的内容我已经完全听不懂,可我却一直坚持记录着化学笔记,就像他一样。每一次我把化学老师PPT上的那些生涩的符号搬到我的笔记本上的时候我都会感到踏实,这至少代表,我可能有一天,会突然理解我未曾理解的神秘学科。

    我找他帮我补化学,找他给我出题,找他帮我听写方程式,我企盼能通过他这样神奇的力量帮我学好化学。可是我的智商确实不够用,别人几分钟就能做出来的题我做了整整一节晚自习。我努力过却总是于事无补。

    我是多么嫉妒他身边的那些同学,可以听懂他讲的化学题,可那些知识对于我来说就是天书。我的化学从来没有及过格,别人选择题最多错三个可是我的选择题最少都会错十个,别人在卷子上运笔如飞,我却望着一堆方程式一筹莫展。我拼了命地背化学书背笔记背方程式,可是过了几分钟就印象全无,泪水铿锵地砸在四五十分的化学卷子上,晕开一片斑斓的迷惘。我从心底感到绝望。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其他同学为了一道题要分几种情况争得面红耳赤,自己却连浓硝酸和稀硝酸有什么区别都搞不懂,自然也就一句话也插不上了。期末时的统考我依然倒数得厉害。看着唯一一次可能上班平的机会被自己错过,失落像霜一样覆盖了我。

    寒假回家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完了《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听见柯景腾说“从那以后,努力用功读书仿佛成为了一件十分热血的事情”的时候,斗志似乎瞬间被重新点燃。我若无其事地关了电脑,在嘈杂的鞭炮声中,颤巍巍地翻开了《龙门专题》。

    我把他最喜欢的《神秘嘉宾》的音量调到最大,掩盖住门外全国人民的喜庆。

    像是背语文一样地朗读起了书上的讲解和习题。不懂,还是不懂。我开始哽咽,却始终不愿意放弃。我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如果不能再理解书上的内容我就把这本“非金属及其化合物”分册背下来的准备。

    也许上苍被我的执着所感动,又或许是怜悯我的认真,在看到讲硫酸盐的时候,我发现了他名字里的一个字,突然间,茅塞顿开。我忽然就理解了书上在讲些什么,再看前面的内容我竟也能看懂。我不敢相信,一口气从头刷到了58页,竟颇为顺利。

    我抱着《龙门专题》喜极而泣,之前宛如天书的《龙门专题》此时竟然这般引人入胜。

    我给班上一个学化学竞赛的同学发短信,我说我看到《龙门专题》上面讲的硫酸锌,突然就开窍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我:“哈哈,你不会爱上苏杭了吧?”

    我很讶异:“你看出来了?”

    他说,废话,那不就是他的名字吗?至于吗!我跟你说,锌是有两性的,就和他一样。你们不是很多人都说他娘吗?我就搞不懂了,你们一群人说他娘,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他。

    我说,那是你魅力有限。

    他说:好吧,苏杭如此多娇,引无数妹子竞折腰。

    然后我就抽了风,大笑不止。

    在全天下都在看春晚的时候看锌族元素的性质看到凌晨三点。我还自己配制了一杯硫酸锌溶液,然后稀释,忍不住抿了一口,苦,涩,就好像我方才吞下的,不是锌,是心。

    我看着书上的性质,想着那些条条款款和他的性格哪一点相似,竟真能一一对应。那些烦人的方程式也就一下子背住了。

    入学考试我以比苏杭还多三分的惊人高分拿到了化学第一名。拿到成绩后化学老师问我:“襄钧你这次考得真不错啊!”我说嗯。她又说:“你肯定花了很多功夫吧。”我说我刷了四本《龙门专题》。这下化学老师被吓了一跳。她说你哪来那么多时间?我说我忽然就喜欢上化学了,喜欢了,时间自然就有了。

    苏杭的笔记做得很好,我也就一味地想学他。整个高一下我记了三本笔记,密密麻麻写满了。我看着可爱的笔记本,有一种这是他的笔记的错觉。于是倍加珍惜。我把笔记本奉为圣物,几乎是随身携带,生怕它受一点委屈。

    于是高一下学期的半期考试以后,我鼓起勇气转到了苏杭所在的化学竞赛班。

    化学竞赛的老师听闻我的决定以后,竟也十分欣喜和重视。所有事情交代妥当以后,他还借给我一本一千多页的有机化学。我问苏杭借了笔记,伴着比白昼还亮堂的灯光,开始了我的化学竞赛生涯。

    那是正值四月,春色正好,欣欣向荣。

    初次上课时我阴差阳错地坐在了苏杭身边。那时他们也已经讲到了炔烃,完全没有结构化学基础的我丝毫不能理解那一片相互纠缠的电子云到底想要干什么。

    于是一堂机理课直接把我打回原形,就像我刚入校时对着那些摩尔计算束手无策一样。我还是只有看着苏杭和他旁边那位长得像石墨一样的同学讨论得热火朝天,然后自嘲智商着急。

    可是很不巧老师让我起来回答问题,连问题都没有听懂的我只好求助一般地把目光投向苏杭。他小声地告诉我这题的答案是乙炔。我想也没想就报出了这两个神圣的字。老师说“很好”,我的心才算落了地,连忙用细如蚊蚋的声音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其实那时我和苏杭的关系并不那么好。整节课就是我坐在他旁边麻木地抄着笔记。我不敢去理会他,他也不会屑于和我说话。春天的阳光懒懒地照在桌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是一种嘲讽。苏杭和其他同学说话的时候会露出惯有的微笑,可是坐在我旁边却永远只是板着一张脸,让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那时他正在赶一个剧本,虽然作为语文科代表,语文老师曾多次嘱咐我去看一看剧本的进展,可我就是没勇气去看。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在教室里把剧本传得满天飞,却只能直愣愣地杵在那里,不敢上前一步。

    我没料到苏杭会突然走到我面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陈襄钧,你能不能帮我改一改剧本?”他的语气里满是乞求。我一愣,没回答。他又说:“你实在不想帮我改就算了,本来这剧本也没多大希望的。”我其实很想赌气地告诉他不能,嘴上却还是很没骨气地说:“我不是那意思,刚刚只是没反应过来。我明天改了给你吧。”他说,谢谢。我摇摇头。拿到剧本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我原以为经过那么多人润色的剧本应该相当的完善和饱满,可事实却是那个剧本很不成熟,讲述的事情断断续续,甚至有些地方还没有逻辑。

    我说苏杭,你是知道我肯定会帮你的吧。

    他没应我,只是自顾自地说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人在帮他,他说虽然知道这剧本最终不会用上,他还是想把它做出来,就当是给一个交代,了一桩心愿。

    那天回去我改剧本改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只是那天晚上我在改那个名叫《风筝》的剧本的时候融入了很多我儿时的记忆。记忆中的我扯着风筝长长的线,和奶奶一起看着风筝越飞越高。那些记忆那么遥远,远到我都以为我不会记得。可是思绪就像风筝线绕成的卷儿,被风筝硬生生地拉出来,落在纸上。

    第二天我把写好的剧本交给苏杭。他有些惊喜,旋即说起这个剧本是以他自己的故事为背景写的。他说起他不堪回首的小学,说起令他温暖的初中。可是他的小学是如何不堪回首,初中是如何让令他温暖,他没说,我也没问。

    似乎是这个剧本使我和苏杭的关系改善了很多。我和他聊了好些时间,我这几年都没和他说过那么多话,心情自然是好得出奇。我以为,这个转折点以后,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一个月以后就是化学竞赛的预赛。或许是因为高中基础比较扎实,也或许是其他同学太不重视。我竟以绝对的高分拿下了第一。老师的赞扬同学的羡慕对于我来说成为了一针强心剂,争强好胜的心理迫使我利用七月里大家赶作业的时间恶补了结构化学,待我开始赶暑假作业的时候,离开学只剩下了六天。

    那一次的暑假作业并不少。我壮着胆子开始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冒险——向凌晨进发。可是我也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像《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的柯景腾那样一想到沈佳宜就精神百倍。就算是一直想着苏杭我也会困,也会累,最后竟然到了直接吃速溶咖啡粉和用圆规扎自己的地步。在连续两天三点睡七点起和一个通宵以后,我终于赶在开学前一天赶完了作业。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浮肿失神的眼睛,像极了一个凌厉的女鬼。

    我倒在床上一睡就是17个小时,梦里我见到了苏杭,听懂了他们的讨论并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浅浅的幸福溢满了梦乡。

    2012年7月25日,我听懂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堂化学竞赛课。我记竞赛笔记的速度也终于能跟上苏杭。

    我以为,我可以拥有一个完满的夏天。

    可是现实无时无刻不在证明着我有多肤浅。

    两天以后有人告诉我,苏杭不准备再学竞赛了。

    我不信。

    所以当他的QQ闪烁着告诉我他真的不会再学了的时候,我会难过得一塌糊涂。

    像是突然间被抽去了精神支柱,所有的信念轰然倒塌。

    那天下午我请了假,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来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圈,反正最后是跑不动了,摔倒在地上,掏出手机给他发短信。我问他:“你走了吗?”

    他回复道:“对啊。”

    我一定是绝望到了极点,哭得稀里哗啦的,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校门,向汽车站没命地跑,我只是希望在哪里能最后看他一眼。事实当然是我没有看到他,只看到了汽车站里一辆又一辆开出来的汽车。我蹲在车站哭得声嘶力竭,司机师傅冲着我破口大骂说我挡了他们的路。他们的用词那么脏那么难听。来来往往的行人惊异地看着我,大都无奈地摇着头,看着我独自演着一场可笑的闹剧。

    我低头看着他给我的留言:陈襄钧,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离开而放弃化学竞赛,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去要求你,但是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坚持学下去。

    此刻我早已哭得筋疲力尽。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回走,走过路人们异样的眼光。

    我开始懂得这个世界的冷漠,懂得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拯救我。

    走进教室的时候大家都在上自习,第二排的一个同学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心底一阵发寒。原来盛夏的时候也会有冬天。老师本来说那天晚上要来找我谈话的,但是我等到八点半却没见到他出现。后来他出现了,我去找他,他说:

    “哎,没什么好说的。”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心已经死去了的人,是不具有任何投资价值的。

    可是那时我不懂,甚至还报了一丝侥幸,也许我可以带着苏杭的希望走到最后,殊不知,结局的种子早已埋下。

    2013年寒假,我们外出参加竞赛培训。

    我寒酸的打扮也许很容易就暴露了我来自组委会老师想都不敢想的偏远地区的事实。组委会的大妈嫌恶的表情溢于言表。

    我一个趔趄滑倒在地的时候,后脑勺一不小心触到了富丽堂皇的大礼堂中那一盏吊灯的开关,亮堂的大厅一下子就暗了。

    那大妈一看就来了火气:“你手欠啊你?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灯啊,成天就想着来玩玩?我告你,要你把这灯弄坏了,我直接告到你们学校去。”

    我怔怔地看着她,委屈一点一点把内心填满。我不敢分辩什么,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眼睛里流出令人不齿的自卑。

    我虽来自如此僻远的山区,被人这般藐视却还是第一次。

    九月八日,化竞国初。

    也许是出于偶然,当竞赛班的孩子们都分到一个考场时我却没有和他们一起,成为整个竞赛班里,唯一一个落了单的孩子。我问老师:“为什么我会单独在一个考场?”他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你不是一直希望坐在窗边保持清醒吗?至少那位置正好靠窗。”可是整个考场里全是陌生的面孔,我也会紧张,也会不知所措。远远地看着一起奋斗了那么久的同学们考前一起最后回忆一遍重点,相互拥抱相互勉励,我突然就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所以在竞赛考场上,看到最后一道机理题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我终究还是逃不出命运的游戏。

    我在苏杭离开后苦苦挣扎了一年,终于还是没能迎来圆满。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做错了什么。也许没有,也许全都错了。

    回到班上班主任让我坐在苏杭旁边,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

    我不敢面对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我失败的竞赛成绩。我怕他会觉得我连这么简单的目标都实现不了,怕他会看轻我。

    可是他没有,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终究不是以前的他,我也终究不会是曾经的我。

    高三的压力让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学霸,高一高二的经历也让我懂得磨平自己的棱角。

    可是毕竟是停了那么长时间的课。我做起题的时候不会再像曾经的自己那样得心应手。我一步一步艰难前行,摔得浑身是伤却不懂得回头。确实,如今我已经无路可退,我已经落后了其他人太远太远。

    第一次月考的作文,题目是《弯路》。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写了我的竞赛,一边写一边哭。最后结尾的时候,我还很有思想地说了一句:“上天给我一条弯路,我用它来赏风景。”可是在自己受过伤的地方赏风景,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你眼看着自己付出了整整两年的努力,从不及格一步一步地爬上来,最后走进竞赛,然后失败,从头再来。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力气全部落了空,现在的我又回到了高一的时候,稳坐倒数几名的日子。

    评讲作文的时候,语文老师问大家:“竞赛,对于那些从中走出来了的人来说,也许是一条直路,但是对于没有走出来的人来说,是什么路呢?”他本应该是希望大家回答“弯路”的,下面却突然有人说,不归路。

    是啊,竞赛是一条不归路。于我而言,是那么的贴切自然。每当被问起竞赛成绩的时候,我都只能强颜欢笑,说我用了别人一半的时间,能学成这样我已经满足。

    我把竞赛书收拾起来,送给其他的人。我看着有人把我珍惜了那么久的书用来垫在屁股底下,难过一点一点地斟满。可是书已经送出去了就不好意思再要回,书的主人现在是他们,我无权过问,这一切都只是我无理取闹。

    我看着家里空空荡荡的书架上孤零零躺着的《龙门专题》,情绪再一次汹涌。

    我忘不掉,忘不掉这两年。就像狗血的肥皂剧里那些失恋的女人一样,念念不忘,撕心裂肺。

    在这篇文章完成了一大半的时候,我把它交给了苏杭。我需要一段时间来理清那么多那么多的情绪,而他也需要一段时间去了解锌年里,他在或者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一切。

    他拿回去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来他对我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也从来都不知道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他说他是一个感性的生物,因为什么原因选择了化学竞赛,就因为什么原因而退出它。

    我当然恨他,恨他当年那么不负责任地就选择了退出化学竞赛,也当然喜欢,不然我也不会在他走之后还坚持那么久。用一句很俗套的话来说,就是有多喜欢,就会有多恨。

    其实我没有必要去在意这些细节。因为我和他一样。

    只是当年的苏杭勇敢地选择了从火坑里全身而退,可是我却不敢,我怕我会后悔,于是一直顺理成章地坚持到了最后。

    如今已是深秋,命运眷顾的孩子们也将在一星期后走向决赛的考场;可是我偶尔看到化学信息题都会心痛,做题的时候经常莫名地思路就断了。

    我终究还是放不下。放不下化竞,放不下苏杭。

    我看着他,他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阳光那么认真,时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一点印记。我把杯子递给他,说:“帮我接一杯水。”他接过杯子,我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没有礼貌地和他说话了,突兀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冯唐曾经说过:她一定不知道她出落得如此美丽的原因,我的目光浇灌了她整整三年。

    然后苏杭的室友半开玩笑地说:哦,你的目光也浇灌了苏杭两年,怪不得他现在那么优秀了。

    可是这一切一切,苏杭知道得,都太少了。很多事,埋在心底,我根本没有勇气告诉他。

    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因为他喜欢林宥嘉而把林宥嘉的歌天天单曲循环,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因为他而无数个凌晨苦练现代文阅读和作文,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在他的那个剧本的影响下写出了我的第一篇正式的小说《村居》,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因为他而喜欢无机化学却在最后的竞赛中栽在无机上,没有勇气告诉他因为他的那一句“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坚持下去”而孤独地坚持了整整一年,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的这两年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因为他,只是因为他。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在陈襄钧的人生中,刻下了多么重要的一笔。他知道的,只是有一个叫陈襄钧的女生因为他而选择了化学竞赛,坚持到了最后却一事无成。

    正想着,苏杭把杯子轻轻放在我桌上:“嘿,你的水。”

    他的笑容那么和煦,像早晨的太阳。

    我忽然就觉得,这两年我没有喜欢错人。

    我不后悔曾经喜欢苏杭,不后悔因为他而选择化学竞赛,不后悔偏离了我自己的轨迹太远,这些都是我的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

    真的,陈襄钧一点也不后悔。

    (十)

    那天路上遇见物理老师,然后和他一起进了书店。我茫然不知道要买一些什么书来练手,他挑了几本,付过钱递给我,说:“我帮你买了吧,你现在练这些书,挺合适的。”

    我愣愣地连“谢谢”都忘了说。

    我没有想到我此生,被竞赛无情拒绝在门外了以后,还能享受到老师如此特殊的照顾。一如当时我初入化竞时一样。

    我记得我在那次舞蹈大赛以后,就一直把一句话写在我所有书的扉页:

    把每一个转角的微笑,都当作一场谢幕的表演。

    我想我是做到了。

    以后的我,一定不会像曾经那般疯狂。我不会再那么深那么深地喜欢一个人,不会再为了谁而刷题刷到凌晨三点,就算他是苏杭,或者,另一个苏杭。

    可是我人生绝无仅有的锌年终将过去,坐在他身边,是我多长时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它如今真真实实地发生了,我却再也不会有曾经想象中的欢欣雀跃了。

    我用我的年少我的轻狂我的幼稚我的倔强,换取了曾经的自己梦想着的全部——科任老师的关爱、班上同学的同情、家里父母的宽容,还有苏杭的笑。可是我的两年回不去了,我把我的骄傲我的固执我的暴烈我的不屈都输给了时间,而它报以我坚强、隐忍和圆滑。它让我果真成为了一个温顺的女子。我开始懂得收敛懂得敷衍,懂得不尖锐才是尖锐,懂得不公平才是公平。原来数学题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因为它总有一个标准的答案,就算是曾经中考时让我们吐槽到今天那道的“无解”。

    翻开高一时候的化学笔记本来复习,我惊异地发现自己的笔记竟然那么详细。

    我无法想象曾经的自己有多么拼命才学会了这样一门我没有任何天赋的学科,更无法想象我还参加了这个学科的竞赛。

    忽然朋友从我旁边经过,瞟了一眼我桌上的化学练习册:“陈襄钧大题霸,你怎么都刷完了?”

    我一惊,手中的笔掉在了地上。“噢。”原来我还是不经意就活成了苏杭的样子。

    “襄钧你累吗?这两年来你一直把自己埋在题海里,都没有到外面的世界里去看一看。难过了也只是自己一个人撑着,其实你没有必要那么坚强,不高兴就哭出来,我们都和你一起承担,一起勇敢地面向未来。”

    我沐浴着她温暖的目光,感动随视线一路蔓延,原来我的世界里,从来都不是只有苏杭。

    我问她:“你们应该知道我当时选择这一切最后都是没有结果的吧,为什么你们都看着我往火坑里跳,但没人拉我一把呢。”

    她笑得浅浅:“就你当时那倔脾气,一心想着要飞蛾扑火,我们想要拉也拉不住啊。你看你,直到现在都还放不下。”

    我嘴角悄然勾起一个不太适宜的弧度。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多好啊。

    年少的陈襄钧喜欢年少的苏杭,愿意用她的整个天堂,换苏杭一个浅浅的笑。

    她永远不会后悔。

    只是如今,苏杭只能是一段记忆,一个传说,伴着襄钧的锌年,成为历史。

    就像《神秘嘉宾》里林宥嘉唱的一样:

    华丽演出共襄盛举,唯有你的背影,友情客串却留下刻骨铭心的回忆。

    而锌年之后,又是新年。

    色如聚沫,痛如浮泡。

    皆悉空寂,无有真正。

    ——摘句

    冬已至许久。并未感觉冷,大约南方的冬天一向如此,又或许随着年岁的增加,会发现这世上比冬天还冷的事物无以数计。

    凛冽能让人保持独立和清醒。

    罢了。

    要了这些也无用。

    晨读,被班主任收去了压在课本下的杂志。被罚站了许久,不曾抬头,脖子酸疼,心无所谓。清晨的天无非这般灰蒙蒙,正因一切匆匆,无人关注,冷漠至此。

    对着课本发呆良久,字体模糊。我想,早晨为何没有被浪费得更有意义些。

    清晨,笑而不语。

    隐忍,无疑是巨大的妥协。而这掩饰自身,通俗来讲是为了生存下去的必备手段,无可厚非。

    却又心有不甘。

    胜利者们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些带有羞辱性质的非卖品,满足欲得以膨胀。这其中顺带了大量厌恶、仇恨、敌对的黑暗成分,他们却忽视了,很彻底。

    如果反抗呢?

    没有如果。

    下雨了。

    干净。如果没有干,何以净?

    不相熟的C突然问,为何总是一个人,和朋友在一起的话会很好啊。

    不假思索。

    我说,那不是你想的啊。语调冷漠,态度疏离。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可以依靠空气、水、食物存活,却无法长久依附另一个人而生长,没有谁会真正离不开谁。

    既然知道迟早会分离,迟早会形如陌路,那不如在一开始就未曾同路。人互相靠近,随着彼此温度的相互调适,会带来肉体到精神的双重适应,欣赏、爱慕、融洽。但生活一旦出现阴晴不定,冷热无常的变化,便会带来不适。于是,心生嫌隙。诀别时又将彼此伤得面目全非、遍体鳞伤、体无完肤。我们总是迷恋且执着于这个游戏,反复,无止境。

    更何况,孤独是写作的良药。

    生了这种病的人,少了这味药,便会丧生。

    路边,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粉红色的小花裙,锃亮的小皮鞋。眼睛很大,一脸天真,惹人怜爱。笨拙地踢着毽子。一个、一个、一个,踢不到第二个,矫健如一只小兽。我向来喜欢孩子身上的气息,芬芳、干净,不自觉向前走了两步。她停下来看见我,我对她笑,她后退了几步,一脸戒备,双目失真,我愣在那里,许久未动。

    她盯着我看了会儿,就飞奔向别处,我只看见她那粉嫩的开满花的裙角快要扬上了天。

    这般对待陌生人不是我们从小就学会的吗,不是我们现在已经可以义正言辞地用“经验”这个词教会他们的吗?为什么还是觉得冷了点呢?毕竟,毕竟,她还这么点大,就已经被告之人心之险恶,世事之凉薄了吗?这可真令人心疼。

    风在吹。

    我使劲地想,终究也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时起不再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了。或许也是从她那个年纪,或许从未相信过。

    想来,这样也好,免得等到第一次目睹这个世界的肮脏与不堪时,无法安之若素,处之泰然地去面对,待童年的余焰反扑而来时,能毫不动摇地避免灼烧。

    回忆是一种严重的自我伤害行为。

    今天记得昨夜的事,那叫想起,不是回忆。回忆是漫长并且艰辛的。

    回忆快乐的事情,会因已经逝去而惆怅失落,回忆痛苦的事情,便更是一种自我折磨。

    没有人能教给我们真正的自我解脱方法。如果是死亡,谁都没有死而复生的机会,逝去的人无法告知我们他们是否真的解脱,还是陷入万劫不复的轮回。

    回忆的前者是回,再者是忆。

    然而,我们真的回得去吗,回得到那些想忆的时刻吗?

    又何必回忆呢?

    无非陡增些物是人非的伤感,对苍白现实的鄙弃。那又如何呢。数十年后看向极其平常的今天又成了回忆,如此单调又乏味的事情,我们还是会反复去做。

    人其实是如此庸俗的动物。

    人生如虚,回忆无影。

    ——你现在怎么样?

    ——还行。

    找不到接话下去的理由。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其实在于非物质因素的影响,比如时间、距离。而这又恰恰是我们最无能为力的地方。所以,“永远”这个词的含义我们永远无法知晓。

    ——那你呢?

    看到教室外班主任批评犯错的L,声音大到窗户都微微颤动。L闷着头,一言不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看见班主任近于扭曲的面孔。我已经无法想象班主任年少轻狂时的模样。或许连他自己都忘了数十年前也曾是个“愤青”会搜肠刮肚用尽恶毒的语言暗骂面目可憎的老师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成了那样的人呢?

    也许,终有一天,我们会到达现在一度鄙视却又向往的成人世界,或许是成魔呢。

    天黑了。

    班主任还在外面喋喋不休。

    我们离那个世界又近了一步。

    谁又会是谁的救世主呢?

    找到写作的最佳地点,教学楼顶层的圆形天台。

    风起云涌。

    这种环境会给文字带来新的审视以及理性的认识。

    四周到处在惊涛骇浪,也只有这样,才可以换得半刻的宁静。人需要安静。

    过于喧嚣的环境中,不是被波涛磨蚀了棱角,就是冲失得片甲不存。

    奥修说,一旦有了性,爱就不见了。

    与G来往很长时间的书信,提及彼此的童年以及年少时光。

    那些隐晦的事情如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重、潮湿、阴涩,堵在不可言说的某处,挤不干,掏不出。

    幼年时的苦涩与不堪在数十年后会被轻描淡写地说出,讲故事一般。没有人会在意故事的真实性,所以即使我们怀着不去原谅的初衷,也没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

    所有的“原谅”与“被原谅”随着时间这张复写纸的反复拓印,无一不会被淡忘及释怀。

    亲人之间类似仇恨的东西再浓总浓不过血。

    不知何时,都学会彼此谅解。

    安妮宝贝说,你不知道我二十岁的时候写过什么,你没读过。我已过了那个阶段。人与环境的对抗永无绝期。自我摧毁是有快感的。所有的下堕行为都伴随着快感,摔破一个罐子,与长时间塑造和建设一个罐子,前者让你享受到更为强大的自我妄想。觉得自己具有力量。但事实并非如此。行动应该携带和突破重力上升。

    那个曾经孤身抵达雅鲁藏布大峡谷和墨脱的凛冽女子已回归安逸。

    衬衣、裙子、球鞋、长发、香烟、清水及耳环。

    无论何时,这个女子奇异的美会慢慢侵蚀人心。

    伴着理性与感性重生、清醒,也好。

    天堂里,形孤影只,孑然一身,就是地狱。

    地狱里,有人陪伴着、爱着,就是天堂。

    你通过一个黑暗冗长的隧道,来到这个世界,你不哭,于是便被身材粗壮的护士倒拎起来,狠狠在屁股上拍下一个五指山,你皱紧了眉头号啕大哭。

    紧接着你看到很多模糊的光线,听到很多人的声音,尖锐刺耳的,把声调扬得高高。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有一些叫作喜悦、欣喜的词汇,它们被繁衍出很多种形式来定义一种情绪。那些声调高扬的人自然也不会发现你那皱起的眉头,他们以为小孩子额上的肌肤也应该是皱起来的。倒不是他们没有经历过,而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舍去了那部分的记忆,就好像你永远不会记住那个拍了你一巴掌的护士。

    不过没有关系,很多年后,会有人看到某一个时刻的时候,笑着对你说:“××年前这个点啦。你就出生了。”然后你就会在心里暗暗记住这个对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平淡无奇的时候,因为很多年前的这个时候。你被所有人爱着,无关长相,无关成就,你是崭新的。你是所有奇迹的代名词。

    你带给了这个世界最崭新的希望和欢笑。

    2岁。

    你开始说不流利甚至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语。吃饭的时候把酱油打翻在牛奶里,把尿撒在床上然后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哭闹。这个时候你错过了成为神童的最佳年纪,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依然爱你。而那些曾经语调高扬的人早已走得七零八散,他们拥有了各自更为精彩的声线发源地。

    你还小,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所以你照旧把事物冠以错误的名字,吃饭的时候把饭菜弄得到处都是,甚至还需要人把屎把尿,可是没有人会嫌弃你,因为你还小。

    13岁。

    豆蔻年华,多美的词。你偷偷地在日记本的封面写下这四个字,然后夹上一片玫瑰花瓣,确保母亲不在后,小心翼翼地锁在最里层的柜子里。

    然后你噘起嘴在只考了78的数学卷子上故作龙飞凤舞地签下母亲的名字。你渴望长大,你会记不得数学公式怎么背,可你总能准确地记得春晚的演员,因为每年你都是守在电视机的忠实观众。当主持人数到一的时候,你便会很开心地向所有人炫耀自己又长了大一岁。

    你觉得长大多好啊,无拘无束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看到一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在向你招手,开启的钥匙便是年龄。可你永远不会想到,以后的自己会变成一个记不住每年的年份,当被别人问及年龄的时候,总是掰足了日子,哪怕还差一天就生日也要往小了去说,你更不会想到那年,你才堪堪十七岁。

    18岁。

    在你成年的那一年,你喜欢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骑着单车飞起来的白色衣角让你魂牵梦萦,你想,你这辈子都会记住少年的容颜吧。你在数学课上偷偷地在草稿纸上写少年的名字,一笔一画。以至于到后来你写他的名字比写自己的都好看。

    草稿纸很快被心细的人发现,会有你的闺蜜一脸暧昧地说:“哇。原来你喜欢×××啊。”你立刻羞红了脸辩解,可到最后圆不住谎,只好请求闺蜜不要说出去。闺蜜自然点头答应,然后在看到男生的那一刻,使劲戳你胳膊,甚至帮你出谋划策。

    所以你自然不会知道是谁把你喜欢×××这件事传得满城风雨,又是谁借着帮你追男生的借口最后成为了男生的女朋友。

    那个时候你还善良,你还会在糖葫芦摊前驻足,还会喜欢那些挂在路边红红绿绿的气球。也是那个时候,那些对你抱有侥幸心理的人都认为自己的希望已经落空,你已经失去了成为一个杰出的人的资本。他们自认为已经摸清了你未来的路和要做的事,就只差让岁月来证实。

    不过这些当然不包括后来你一个人跑去偏远的地方支教,一个人求学于异国他乡随时随地都携带水果刀以防身,你甚至凌晨三点蹲在异国马路上号啕大哭过,或许是这些回忆太过痛苦又或许是它们弥足珍贵,反倒不好意思变成大谈阔论的资本。

    26岁。

    你结婚。新郎并不是你最初喜欢上的那个少年。闺蜜也换了一茬,你不再谨慎地谈论情爱,而是翻一个白眼,大大咧咧地说:“就那样呗,能过日子就好了。”

    你被提拔加薪,挤走一个又一个的竞争对手,你开始认清这个世界硬邦邦的表面,你把自己磨得圆圆的,躲在城市硬邦邦的水泥墙里,偶尔伸出刺,毫不犹豫地直击别人要害然后再缩回来,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你蹬着高跟鞋风姿绰约,那些对你死心的人又开始向你伸出橄榄枝。

    靠着自己的努力,你很快就能搬入位于市中心的新家,整理旧物的时候你翻出了那本写着豆蔻年华的日记本,看了几页便觉得羞愧。赶紧丢进垃圾桶又不放心地拿出来,把其实也没有写过多少内容的纸张全部撕掉。

    从那个点开始,你走上了那些人摸清了的路。

    30岁。

    你有了第一个孩子,你看着亲朋好友们高兴地跟你说着恭喜,挤在一团玩弄孩子皱成一团的脸。你面带笑容却神色平静,你知道这个时候你才真正地长大了,而不是18岁那年跟朋友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背着父母偷偷在后背上文一只蝴蝶的时候。

    你头发披散,穿着过分大号的条纹病服。可你却是美的。

    那个脸色微白的男子走过来握紧你的手,你感觉到他在微微发颤,可最后他只说出一句:“辛苦你了。”

    或许这是这个男子这辈子最真心的甜言蜜语。

    然后32岁。

    这是你的第二个孩子。你宠他胜过第一个。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你又重新焕发出女性的光辉。因为照顾过第一个孩子,所以你照顾起第二个孩子来有模有样。他在你的抚养下变得白白胖胖,惹得你逢人都要炫耀几句,听到别人夸赞你的第二个孩子,你更是喜上眉梢,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得意感,喜悦偷偷地抹平了你眉梢的几缕鱼尾纹。

    可不同的是,这个孩子你不能随时随地留在自己身边,他终归不属于你。而对于他而言,对你的记忆大抵就只是童年的冠名词。不过你不在乎,你只要看着他从那么小个儿慢慢长得可以一把搂住自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50岁。

    你开始脾气暴躁,甚至有点不修边幅。你的孩子已经去异乡求学,你突然觉得生活失去了乐趣,于是你像那些正值青春期的少女一样迷恋上了穿越小说。换了朝代,换了躯壳,换了一切一切除了魂魄。你人生中所有不可能存在的美好统统在这里实现,你仿佛中了蛊一般,去阅读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文字,然后你又觉得自己应当去做些什么,而不是这样虚度时光。

    你是那么矛盾,因为你突然意识到你的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多半,你不能去为所欲为,可你又觉得你又应该去为所欲为,你就这么挣扎着。到最后只不过是日历上又被撕掉的一页。你依然是你,没有更换朝代、躯壳和魂魄。

    66岁。

    你突然变得心胸狭窄,因为你开始清晰地意识到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你渐渐地把自己放在了第一位,觉得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应该迁就自己。你放弃了穿越小说,迷恋上了麻将,经常大把大把地输钱。你的孩子们只是皱眉却不好多加指责,你便觉得更加理所当然。渐渐地,他们都离开了你,你变得孤寂于是整日整夜地沉沦在麻将“哗啦啦”的洗牌声中。

    直到那个与你相濡以沫多年的男子离你而去,你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你放弃了麻将,也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于是就抱着相册一页一页地回味过去,你觉得过去是多么美好,一切的一切都是熠熠生辉。有的时候你甚至弄不明白那些过分美好的情节到底是真实发生过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不过没关系,你开始珍惜一切的一切,那个男人写给你的便利贴,与姐妹一起买下的衣裳,你都将它们视若珍宝。

    70岁。

    你又见到了那个骑着单车的“男孩”。

    是他先认出的你,他发了福,但还是穿着白色的衬衫。你看着他的脸,思索很久才跟脑海中一个模糊的脸重合在一起,你说:“啊,×××啊。”他愣了一下微微点点头。

    你们坐在长凳上寒暄。他最后并没有娶你的那个闺蜜,他们高中毕业后便分手了。他相亲了很多次最后跟一个老师结了婚,育有一对龙凤胎,生活还算美满。

    “你知不知道年轻的时候很多人喜欢过你啊。”你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只是把“我”换成了“很多人”。

    “有吗?”他笑了笑,“倒是你,我们班本来挺多人想追的,后来看你太遥不可及,所以像我只好找找你朋友啦。”说完,他摸了摸后脑勺。

    这是男生18岁开始就有的姿势,在那一个瞬间你仿佛又回到了第一个18岁,用刘海遮住脸上的青春痘,故意在楼梯口逗留看着男孩骑着车而来。

    最后你们挥手告别,说着以后常联系,却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没有豆蔻年华13岁了,你直接变成了2岁。

    你突然变得口齿不清,听力也跟着下降。你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于是你就一直坐在太阳下想这个问题。因为脑袋被全部用来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你变得蛮不讲理,执意地用你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去叫你的第二个孩子。你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思考对和错。直到某一天醒来,你发现自己尿床了,你想去拿毛巾却又打翻了水壶。你蹲在地上,满脸的怒气,可然后你却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回到了过去,可别人却没有像过去一样完完全全地包容你。也许他们不会像第一个三岁一样笑着指责你,骂你笨,他们甚至会反过来安慰你,让你不要放在心上。可你却清楚地感觉到他们转过身去的时候皱起了的双眉。

    你知道你不能以跟过去同样的理由去搪塞你的失控了。

    最后。

    你又见到了一个健壮的护士,她同样下手没轻重,弄得你疼,你皱起了眉头默默流眼泪。

    然后你又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依然是尖锐的,不过这回你知道了,这是不好的声音。你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汇去形容这种情绪了,总之是不好的。其实哪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好或不好就已足矣。而他们这回也注意到了你皱起的眉头,他们向你提很多问题,大概是问你好不好,你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已经没有力气去回答。

    唯一相同的是你又记不得那个护士了。因为你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

    也许很多年后,有人一看到某一个日子,微微湿了下眼眶。这个时候,你又重新被所有人爱着,无关长相,无关成就。你是过去的。你是所有谅解的代名词。

    你带着自己的泪水来到这个世界上,那就让你带着所爱之人的泪水离开这个世界。

    当我们老到恍若初生。

    海

    文/侯佩儒

    1

    我是阮微西。

    站立在伦敦街头,几个说着流利英语的小孩子笑着跑过我身边,闪过的身影扇起一阵清凉的风。我轻轻掀起额前的刘海,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目光定在街边一扇略微破旧的门。

    那是一扇历经多年风霜雨雪的木门了,门上有斑驳的木纹和不知谁家顽童写刻上的杂乱英文。甚至水泥地缝间伸出的一抹绿意也紧紧缠绕着门前花盆里的一根枯枝,不仔细看竟以为这绿是花盆枝头长出的。我想,这扇门或许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

    不远处刚好是音乐喷泉广场,播放着颇为热烈的英文歌曲,喷泉的水哗哗作响。我走过去坐在长椅上,角度刚刚好可以继续观察这扇门。繁密的树上洒下奢侈的凉荫。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对比眼前的景象。

    相似度为89%,只是树木高了许多,建筑也翻新了不少。但街的间距还是如此,那扇门也大致相似。

    “没错,是这里。”

    耳边白色耳机里突然传来沉闷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是穆凉。

    “那穆叔叔怎么说?现在去敲门?”我作势从背包中翻出一本书,至少这样会安全一些。在听不懂中文的英国人看来,我或许更像是在读书。

    耳机那边似乎有些迟疑。

    许久穆凉才开口道:“他说等等。而且我总觉得情况有些怪,你看右前方四十度方向的五米处有一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我用眼睛的余光扫去。素白衣衫与蓝色牛仔裤的普通装扮,斜刘海,黑发黑瞳的中国人,双手仿佛在把玩树叶。

    “她怎么了?”我垂下眼佯装看书,轻声问道。

    “好像跟了你很久。”

    2

    在中国,盛夏的阳光总是毫不吝啬地耗费着它的热情,或许它自是对浓云心生爱慕,所以只有在浓云出现的时候才会稍稍收敛变得矜持一些。到了傍晚六七点,纵然黄昏将天空染成玫瑰红,炽热的气息依然不散。而伦敦,此时天空正明,气候温和湿润。

    我顺着伦敦一条不知名的街道前行,路边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偶尔会让我想起年少时看过的童话场景。似乎一不留神,优雅姿态微笑着的公主就要提着带着银丝的纯白裙裾走出来。

    红色的公用电话亭终究让我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下来。

    继而不紧不慢地拐弯走到右边的转角处,靠着欧式建筑蹲下来。心里默念倒计时。

    二十,十九,十八,十七……三,二,一。

    零。

    “跟着我做什么?”果然白色衣角闯入无人的拐角。我迅速站起来挡在她的面前。

    她显然猝不及防,面上露出慌乱之色与我对峙几秒后,神志恢复了似的后退一步飞跑起来。我左手猛地向她后背用力一抓,看着她踉跄着跑远,我没有穷追不舍。

    嘴角带着些莫名的笑意走向前方不远处穆凉帮我预订好的旅馆,心里刚才难得浮涌出一种亲切和恶作剧的快感。想着恐怕那女孩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角色,跟着也无妨。凭她之力也完全没办法阻挡我的行动。

    我看着面前半新半旧的建筑自然是有些喜欢的,然后轻声对着耳机问穆凉:“是这里吗?”

    “没错。我已经帮你预交了两周的房费,收据什么的你带好了吧?”穆凉的声音带有一丝倦意。

    “带了。”我斜背着双肩背包,一只手在包内摸索。

    确认无误后我正欲敲门,却突然停顿下来。

    “怎么了?”穆凉问道。

    “其实你可以睡一会儿。这家旅馆你毕竟也信得过,不会有什么事情。”想想他通过安装在我背包上的微型摄像头在上海家里的大屏幕前观察我周围是否存在危险已经将近一天了,一天都没有睡觉过,我觉得无端内疚。

    “没事,有咖啡。”他似乎轻轻笑了,“再说你是第一次独自去这么远的地方完成任务,我担心。”

    我与穆凉自小相熟,从五岁我被穆叔叔收养开始。他比我稍大两岁,却沉稳很多。除了我还小的时候他总是笑着捏我的脸让我喊他哥哥这一恶劣行径。

    “你确定不去睡觉?”

    “嗯,不用管我。”

    “那好吧,一会儿我就去把微型摄像头扔到这家旅馆的花园里。”我露出一点坏笑,“我记得穆凉哥哥似乎很怕那些柔软的虫子吧。嗯,你可以尽情观察。”

    ……耳机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许久,穆凉清了清嗓子,说道:“好吧,我去睡。

    你小心些。”

    我走上前叩响那扇花纹精致的门。有很清脆的“嗒嗒嗒”的声音,听起来心情愉悦。

    一个眉目温婉的妇人打开了门,头发绾上去了一些,其余的都随意披在肩上。

    温和地笑着用并不纯正的中文说:“欢迎,请进来。”

    我微笑着点点头,跟着她走向大厅里。屋内摆设很简洁,但是隐约透出中世纪的味道。真是个令人感觉舒服的地方。坐在柔软到仿佛要陷进去的米色沙发上,我将穆凉预订房间的收据递给她,说:“我哥哥帮我预订的房间,两周。”

    妇人认真地看着收据,碎发滑落到额前和暖色阳光互相映衬,美好得像欧洲油画。

    她抬起头,蓝色的瞳仁里泛着安定的光芒,浅浅笑着将碎发捋到耳后。站起来说:“您的房间在二楼,请跟我来。”

    3

    妇人说可以叫她南安夫人。她递给我一把铜色小钥匙,指着二楼的一扇房门说这是我的房间,询问我需不需要她带领着参观一下。

    我轻轻谢过她,摇头说不用了。

    南安夫人又露出平淡温和的笑,说:“那么有什么事情可以下来找我。我常常都会在大厅里。晚上如果我不在大厅的话,你可以去我的房间来找我。在大厅右手边的第一个。”

    我点点头:“谢谢。”

    “祝您有一段愉快的回忆。”南安夫人转身,扶着复古楼梯扶手缓慢下楼。

    我用钥匙开了房间的门,彼此拥挤着涌出的阳光温润地闯进有些暗的走廊,照在壁画上有夺人眼目的光彩。

    轻轻走进去反手关了门,靠在门上看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壁灯的外罩似乎是水晶加工制成的,像三棱镜一样将透过的阳光发散成一道微小的彩虹。床头柜和床都是复古风格,和我常常用来记笔记的本子有一些相似。而面前最惊喜的是房间连着阳台,精致的雕花栏杆,还有开得正好的吊兰垂落。

    来说:“您的房间在二楼,请跟我来。”

    我跑到阳台上看街景,有轻微的风吹过。白鸽从大本钟上哗哗煽动翅膀飞起,在空中掠过一道白色痕迹。

    “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右手按着耳机,“穆凉,谢谢你。”

    耳机那边没有任何声息,我悄悄笑了起来,看来他果然睡着了。

    我转身坐到床上,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上海带有海风气息的模样出现在桌面上。右下角显示七点整。

    右手快速按过几个键,出现一幅地图。一个红点在地图中移动,不时停下。

    突然红点完全静止在路边。

    我皱了皱眉。果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和南安夫人一贯温婉的“欢迎,请进来”。

    另外一个声音谨小慎微,我听不真切。

    她怎么找过来的?

    我翻遍全身和背包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定位装置。相反,能以为我真的只是推了她一下而不是顺势在她身上安装了定位装置的人,并且到现在还丝毫没有发觉,怎么会一路找过来。

    她像是普通人,但做了不像普通人能做出的事情。

    待到红点停在我对面房间里,我打开了房门下楼。遇见大厅里的南安夫人,有礼貌地微笑着说:“南安夫人,我出去逛逛。”

    4

    伦敦的夏天由于经纬度的关系基本到了晚上十点才会天黑。我一路漫步走到最初来到的那扇木门前。

    木门破旧得似乎一推就会打开,怎么看也不像是藏有秘密的地方。

    我走到那扇木门正对着的街角的咖啡店,坐在靠窗的位置随意点了一杯咖啡。

    佯装摆弄着手机,仔细观察那栋破旧房屋。服务员端来咖啡的时候,我用英语问道:

    “那家感觉很破旧,你知道那有什么故事吗?”

    服务员看了看,摇摇头:“只是听说住了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很安静,没有怪脾气,有时候邻居都会怀疑那家老人是不是已经离开。不过每次敲门,那个老人都会缓慢拄着拐杖走出来给邻居开门。”

    “哦,这样啊。”我用勺匙搅着咖啡。

    “也不知道那老人究竟有多大了,只是肯定活了很久。”服务员笑道,“您很喜欢旅行吧,好像很多中国人都喜欢旅行来找写作的灵感。您也是作家吗?”

    “只是散散心。”我摇头,“谢谢你了。”

    “不客气,用餐愉快。”服务员端着盘子带着职业微笑离开。

    “这扇木门好对付,一般的方式就可以打开。”沉默了好久的耳机里忽然响起穆凉的声音,“不用想那么多,只要行动的时候不被那个老人发现就好。”

    “你醒了啊。”我看着玻璃外的那扇门,“只是为什么要拿老人的东西。我觉得这样不好。”

    “我给你传过去他的资料,你就懂了。”穆凉沉默了一下,“传到手机上吧。”

    手机上点“确认接收”后出现一串文字。

    “看完删掉吧。我再睡一会儿。”穆凉打了个哈欠,“今晚天黑之后或许可以行动。微西你自己把握吧。我相信你。”

    我没再回话,直接点开看老人的资料。

    还以为他当年是特工。原来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那应该很好对付了。我轻舒了一口气。

    “你先别睡。”我似乎看到了关键处。

    “说。”

    “资料里提到这次行动的物品了,写着是他当年从好友那里偷过来的。”我看着资料说道,“真的假的?他好友是关于生命的研究者?”

    “这倒不清楚。只知道他偷走了之后就来到了这里。而且似乎启动过那个物品,据说启动之后他中邪了一样泪流满面地回去了。不过没有再见到他的好友。”

    “为什么?”

    “好友觉得被背叛了,”穆凉叹了口气,“但我也不明白一个能研究出‘重生’

    的人,怎么会因为背叛而心脏病突发离世。”

    “那这次行动的申请者是好友的亲属?”

    “没错。那老人当年回去之后是想还给好友的,可是好友亲属没有允许他参加好友的葬礼。于是他变成了守护好友研究的人,一直守了近七十年。”

    “那我去敲门好言相劝让他给我,我帮他带给那家人不就好了。”我小口喝着咖啡,疑惑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用偷的。

    “他神志已经不清醒了。五十年前好友的妹妹去索要‘重生’,他没有给。

    他除了好友已经谁都不认识了,而且那个物品已经是他活着的执念,他活在这个世上其实也在饱受自责的折磨。所以现在那家人才求我们去偷回‘重生’,也算给他一个救赎和给好友一个心安。”

    “我明白了,你去睡吧。”我关掉了手机,也想小憩一会儿。

    5

    “客人,醒醒。”服务员来到我的面前叫醒我,“快十点了,我们要关店了。

    如果喜欢,您改日依然可以常来。”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仿佛听到了穆凉在耳机那边的轻笑声。

    “哦对不起。”我抱歉地站起身来走出咖啡店。

    夜色开始缓慢聚在天幕上,像是很黏稠的炭黑墨水一滴滴被挤在温热的蓝色墨水里,扩散开来。

    我绕着街道向前散步式行走,直到古老钟楼上显示的时间已转到十点半我才慢悠悠地往回走。估计再回到那扇木门的时候就快十一点了。

    有几条街道是灯火闪亮的,伦敦人大多喜欢夜里出来热闹。还好那扇木门坐落在相对冷清的街角。再回来的时候,连唯一亮着的咖啡店也关门了。其他零零散散的灯光也不久逐一灭掉。

    是行动的好时机了。

    我在用工具熟练开着那扇木门的时候,心里也是平静的。就算遇上警察,我也可以拿出穆叔叔开的寻物事务所的名片,事务所的名气已经相当大了,只为正义的寻物行动。偶尔也会有一些政府机关的人来商议寻物。所谓的偷,只不过是帮助有纠纷的人以一种更好的方式解决矛盾而已。

    很顺利,木门打开了。

    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不少的尘埃,有腐朽的气味从地面墙壁等处飘散出来。我左手捂住鼻子慢慢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没打出喷嚏。房间角落处有一个玻璃柜,看起来像是房间里唯一一件一尘不染的东西。

    玻璃柜里有一个木盒,闪烁着淡蓝色与浅绿色交融的光芒。我听清左边关闭了门的屋内传来平稳的鼾声才小心翼翼戴上红外线检测眼镜——居然没有红外线设置。这才失望地迈出步子走到玻璃柜旁边。

    闪烁的光芒聚合起来,刚刚好是“重生”二字。

    没错了,就是它。

    我正要想办法弄开玻璃柜,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阿嚏”声,从被捂住的口中传来。我转身,又是她。

    屋内的鼾声突然停下,我心生懊恼,早知道刚才就直接关上木门了,虚掩着竟让她跟进来了。责怪自己太过大意,随即转身拽着她跑出去。

    小心关好木门。那一瞬间我清晰听到木门内老人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走到他睡觉的房间外看着大厅,像木桌在平滑的石板上拉过的难听嗓音咳嗽了两声,自言自语问道:“有猫?”

    似乎他又走到玻璃柜面前独自叹气起来,看样子一时半会他不会继续睡觉了。

    我懊悔地拖着她到远处的另一个拐角才放开手。清冷的月色,我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想救你。只是怕你扰了我的行动。”

    她垂着头突然哭了起来,眼泪落到地面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很大,凉风吹鼓了她的上衣。

    “说吧,你一直跟着我想干什么?”我不为她的眼泪所动,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只是一直哭,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说是吗?那么一会儿我就把‘重生’毁掉。”其实我并不确定她跟着我是为了得到“重生”,但现在她沉默,我也只能赌一把了,“你选择。你说,还是我毁。”

    “别。”她突然拽住我的手,慢慢蹲下去,“能不能让我先哭一会儿再说?”

    她仰着泪眼看我,我不知怎么心就一软,点了头。心想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声音很脆,很清。

    星光突然从乌云里挣脱出来似的,落尽世间所有悲欢。

    “我母亲病危了,我需要‘重生’。”她声音颤抖,却很坚定。

    其实我也不曾了解“重生”,只是觉得能让一个背叛好友的人浪子回头,定是很厉害的:“抱歉,我是在执行任务,我必须把‘重生’还给它本来的主人那里。

    或许,你可以找那家人去求求情。”

    她握住我的手,我觉得不大自然但也没有挣脱,我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抖:“可以吗?”我点点头。她带着未擦干的泪就这样突然笑了。

    “而且,你不如先回去再陪你母亲最后的一段日子。”我居然有一种想要安慰她的冲动,“对于年数已大的人来说,可能并不在乎还能活多久,而是孩子有没有在身边。等到我归还‘重生’之后,我再带你找那家人求求情。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母亲才四十多岁。才不老呢。”她噘起嘴,刚亮起来的眼眸又突然暗下来了,“是癌症。”

    我忽然哑语了,只是拍拍她的后背。

    她微笑起来,说:“我母亲说,无论未来的路有多漫长有多孤独,都要坚定地走下去。”

    月色美得很虚幻,我似乎整个心终于被融化了:“这些天你赶紧回去多陪陪你母亲,我帮你。”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却是感动所致。

    “我叫乔沁。谢谢你。”

    “不客气。”我拿出纸巾递给她,说,“今天就回去吧。”

    她点点头,被我牵着一路走了回去。计划被扰乱,可我心里却像包容了整片星空的璀璨。

    6

    对于一块冰来说,温度升高它才会化成水。而大多情况下,温度回到原来的状态,水会再次冻结成冰。

    那夜之后,我和那个叫乔沁的女孩再也没有说过话。我也不再打开电脑看她的位置,因为我拍她背安慰她的时候也顺手扔掉了安装上的定位装置。我想,一切都解开了,她大概再也不会跟踪我了。

    可我总是会低估一些人。

    一周后当我终于小心地打开了玻璃柜,取出写有“重生”字样的木盒的时候。

    一把小刀从背后划破我拿起木盒的左手臂。

    “对不起,我还是想要救我母亲。”

    瞬间袭来的疼痛令我没有防备,一不留神乔沁已经抢走了木盒夺门而逃。

    “浑蛋。”我咬牙没发出声音,迅速从右口袋中拿出创可贴贴在伤口上。俯身关上了玻璃柜,然后转身追上乔沁。

    还好是深夜,乔沁虽然已经跑到我看不见的街角,但脚步的声音依然在街道里有很响的声音。

    “穆凉,开始处理数据。”我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并同步传给穆凉,“帮我根据传来的跑步的声音和声波规律判断那个人奔跑的方向。”

    “好,”穆凉根据我手机传去的声音开始敲打计算机的键盘,“前方向左,再向右。”

    我跆拳道练了七年,跑步也一点不差。我只觉得我被她完美的演技给耍了,我第一次因为被一个人欺骗而边跑边哭。有一股热血涌上头脑,我只知道一定要追上她,然后还她一刀。顺便告诉她,被人欺骗的滋味有多难受。

    恐怕她对伦敦一点也不熟,跑的路都是偏僻至极的。被人追的情况下一般都是应该跑人多热闹的路会比较安全,我嘴角露出一丝嘲笑。就要追上了。

    “好了,还给我。”

    我想我这次是真的彻底恼了,所谓真心换真心,全是骗人的。我堵在她的面前,就那样冷漠地看着她。

    “我求求你。”她抱着那个木盒,“给我好不好。”

    “不。”我与她对峙着,“我现在如果拨打报警电话,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母亲了。”

    她紧紧咬着下唇,眼泪一滴一滴流淌。这一次,我没再心软。

    “给我。”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要么这样吧,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而且跟踪我的?”

    “他告诉我的。”乔沁这才有了动作,拿出手机让我看我接到任务之后两天她收到的短信。

    上面不仅说我去取“重生”的行动,而且连我的年龄外貌衣着都简洁地描述了,更可怕的是我居住的旅馆和房号都写得非常详细。

    但真正让我词穷的是看到发短信过来的手机号码之后。

    那串手机号码,分明是穆叔叔的。

    7

    我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坍塌了。

    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我被谁离弃背叛都有可能,唯独除了穆叔叔和穆凉不可能。但现实突然抽了我一巴掌,那么响,火辣辣地疼一点一点抽干我全部的力气。

    然后柔声告诉我,“看清楚了吗?你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你。”

    阔别了好久的眼泪突然喷薄而至,所有的记忆逆空翻涌。世界变得好大好空,只有那一声嘲笑在不断被放大。

    世界是什么?不就是心吗。

    眼泪不断落下湿润了雾都。我好像模糊听到一条河流流过了几个世纪奔腾不停,我好像看到我一直在流云里不停行走却走不出来,也好像我从未活过也从未经历过看过那么多风景。

    乔沁诧异,可还是趁机赶快跑了。

    我没有再追。

    好像所有的事情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没有必要起来。我坐在街边看着天阶夜色,风凉如水吹进我心里,脆弱茫然泛滥成灾。

    我看了一夜的月光。

    8

    穆凉的声音再也没有突然出现在我耳边的耳机里。我切断了所有与他之间的联系。

    9

    我与穆凉失去联系的第三天。

    阳光很好,他穿着黑色衬衫逆光出现在我面前。我笑了,这些天看到的幻觉真多啊。

    我走到他面前,目光涣散却满怀疑惑地看着他,许久才说出一句话:“穆凉哥哥,你长得真高啊。”

    “微西,你喝酒了?”他用右手牵住了我的左手。就像小时候他总是带我出去看初开的花和孤独单调的电线杆那样。

    “没有啊。”那些问题想得令人头疼,眼前轻薄的温暖将我困在落雨的梦境里。隐约我清醒地知道,他不会来伦敦找我的。心脏里超负荷的疼痛让脑子变得麻木。

    “微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穆凉看着站在旁边怀抱木盒的乔沁,叹了口气。

    “那事情是什么样的?”我仰着脸看穆凉的发梢,“是像最薄的云那样,还是像坚硬的钻石那样?”

    乔沁从一旁走过来将木盒还给我,我不知所谓地接过来。她却突然用小刀在与我被划破的左臂相同位置划破了自己的左臂。鲜红的血液瞬间涌了出来,这鲜红忽然让我清醒起来。

    我看着穆凉,缓慢地想起来所有的事情。发现并不是幻觉,甩开了他的手,仿佛我从不认识这个人。

    “妹妹,对不起。”

    是乔沁很脆的声音。

    我愣神地指着穆凉。

    “她受到很大打击了。”我回过头,看见穆叔叔一步步走来,我开始后退。

    穆叔叔看着我说,“我没想过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我很抱歉。”

    “微西。你听我说。”穆凉拉住我,面目上依旧是当年带我放风筝的神情。

    10

    “这个任务是确实存在的。但原本是想要我去完成的,因为伦敦太远,我们怕你出意外。”穆凉的神情和我最相信他的年华里的一模一样。

    我轻笑一声:“可你们为了害我,还是让我来完成这个任务?”

    “微西你听我说。”

    我看着他,就好像他的上一句是“微西你玩得开心吗”下一句是“那么我们回家吃饭吧”一样平常的话语。

    “你前年生日的那天晚上非要等十二点到来,可不小心睡着了。我抱你回房间的时候你说了一句梦话。你说,其实你的愿望不是拥有很多好看的东西,也不是吃到许多好吃的事物,而是想找到你的父母。然后跟他们说一句,你好想他们。”

    我完全没有说过这些话的记忆,但那些话不轻不重刚刚好抵达心里最深处,和那些独自的想法产生共鸣。

    “于是我爸开始根据当年收养你时你说的那些信息找线索。他找了两年,没有告诉过你。”我看向穆叔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头上已经开始有白发了。

    “就在那个任务接到的时候,我爸突然在网上看到乔沁发的求助。她说她的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因为海难离开人世,现在唯一的母亲病危。可那一瞬间我爸突然问她有没有妹妹。她说她母亲说她其实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但是在她六岁那年全家一起出去旅游的海难里,父亲离开人世,母亲和她幸存。妹妹一直生死未卜。我觉得我爸那一瞬间的想法也算是命运的机缘巧合,还好没有错过。”

    我看向乔沁,心脏的剧痛似乎减轻了很多。

    “后来我爸查了更多的信息,已经确认你就是乔沁的妹妹。可是我们都了解你的性格,你那么敏感,我们怕你以为我们想赶你走,也怕你见到乔沁和你们的母亲明明想亲近一些,但会搞砸,最后一个人自责难受。所以我们才让你去执行这次任务,也为你创造了这次偶遇。”穆凉揉了揉我的头发,“只是没想到最后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我走到穆叔叔的面前,带着哭腔说道:“谢谢你,穆叔叔。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叔叔。”

    11

    “误会都解除了。”乔沁笑着对我说,“果然血浓于水,见到你总是没有足够的决心来对你狠心。”

    “真疼。”我也笑了,“那你妈呢?不,也是我妈。”

    “穆凉他们来旅馆找到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了真相。我便打电话给母亲说找到你了。她很高兴,说终于没有遗憾了。然后今天早上我还没来得及带你回去她就离世了。”乔沁突然变得忧伤,故作出来的轻松反而加大了伤感的力度。

    我也突然静默,心上有缺氧一般的感觉。

    “虽然听说你们执行任务是不能过多地看物品的,可我已经看过了,你们再看看也无妨。看完再给他们送回去吧。”乔沁打开木盒,在我们都全无准备的时候。

    木盒里跳跃出蓝白色的光点,在清爽的空中排列组合,出现一段文字。

    “在这个浩瀚的宇宙里,有无数的星球和行星。我们只是其中像尘埃一样渺小的存在。可是尘埃就像影子,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也会变得特别,比如阳光最盛的时候会将影子照耀成深蓝黑色。尘埃也一样,我们也一样。

    “忘掉过往的一切吧,悲伤也好,难过也罢。在落雨的时节听雨落的声音,在开花的时节听花开的声音,在飘雪的时节听雪飘的声音。在某一个时刻,你就会变成一个新的自己。”

    我突然就湿了眼眶。

    我想,那个老人的好友一定是心理医生。

    伦敦天空飞过的白鸽,像是飞回故乡的白色航班。

    原来所谓“重生”,都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只是赠予在世人们的释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