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窦大当家说,所谓、贼和官的区别,就在于谁能建立秩序,让百姓安居乐业。谁在祸害百姓,让好人没法走正道活下去。所以,大伙原来做的那些事情都是被逼的。都是为了活下去。官老爷们有活着的理由,咱们也有活着的理由,谁都不比谁理亏!”
这几句话就有些绕口了,王伏宝比比画画,却始终没能将窦建德的本意复述清楚。程名振听得心有戚戚,用手指蘸了些酒水,在桌案上胡乱涂抹,“窦大当家的意思应该是,官府也是人,咱们也是人,都有资格好好活下去。他们没理由一定将咱们赶尽杀绝,咱们更不欠他们什么,不比他们矮半头!”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要是跟窦当家见上面,肯定能说到一块去!”王伏宝拍掌叫好,非常赞叹程名振的过人理解力。“窦大当家当时就拿你举例子。说你让十几万流民重新找到了活路,更有资格当官府。而杨善会、郭绚和李仲坚那些王八蛋却只会杀人放火,比咱们更有资格被称为土匪!”
程名振笑了笑,算是默认了窦建德对自己的恭维。让平恩、洺水、清漳三县重新恢复了生机,是他投身绿林以来最为得意的事,所以没必要刻意谦虚。虽然这三个弹丸小县的短暂安宁,是建立在周围无数个郡县小儿不敢夜啼的基础之上。
“跟郭绚的战斗是怎么打的?大伙重新汇聚到窦当家旗下,就一鼓作气将郭绚掀翻了么?”比起对这些复杂的内政规章和各山各寨之间的交易、盟约,伍天锡更感兴趣地是双方的战斗细节。见王伏宝迟迟说不到自己想听的方面,忍不住站起身,急切地追问。
提起战争,王伏宝的口齿立刻比刚才伶俐了三分,笑了笑,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约定归约定,具体执行还非常麻烦。关键是得有人带个好头,让大伙死心塌地跟着。老窦让人最放心的就是这一点。继承了大当家位置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率领我们这些本部弟兄去做诱饵,把郭绚从豆子岗边上的盘县、平昌一直引到泽地深处的商河。接连败给了他十几仗,差点把家底全打没了。然后才命令各寨按先前的约定一拥而上,断粮道的断粮道,抄后路的抄后路,放火的放火……”
在用兵方面,窦建德的部署的确可圈可点。程名振自问如果异地相处,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和窦建德一样的沉着冷静。但是,他更佩服的是窦建德的那几句话,简直都说到自己心里去。“官老爷们有活着的理由,咱们也有活着的理由,谁都不比谁理亏……”
在座诸人都是久经战阵之辈,无需王伏宝过多描述,就能将窦建德设计击败郭绚的具体过程推测得不离十。其用兵手段着实可圈可点,特别是且战且退,用一连串的败仗将对方引入自己预设好的陷阱,然后再果断反击,迅速收网等举动,可以说将战机掐拿得恰到好处。关键时刻若稍有耽搁,就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局。
“窦天王好大的手笔!”伍天锡对兵法最着迷,举着酒盏赞叹。
“其实,老窦这一手是学了当年程当家在狐狸洼对付杨善会的招数。就是把它放大了些罢了!”王伏宝举盏遥遥致意,然后憨笑着谦逊。
“窦天王也知道程教头如何打仗?”众人以为王伏宝在刻意拍大伙马屁,笑着表示质疑。
“何止是知道!”王伏宝抿了口酒,非常得意地炫耀:“最近三年河北群雄跟官军之间的每场战斗,无论输赢,过后老窦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他恨自己读书太少,没遇到名师指点。所以只好一边打仗一边现学…….”
光是这一条,就足以令洺州军上下汗颜了。包括程名振在内,几乎所有巨鹿泽出身的将领们最近几年把目光都只放在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上。外边的世界都发生了些什么,正在进行着怎样的变化,他们要么没心思去注意。要么有心思注意却没时间将其综合、分析,总结。可以说,几年来,平恩三县的确朝着世外桃源方向在发展,安宁而闭塞。如果不是周围偶尔还有商贩出入,大伙渐渐变得“不知道魏晋”亦有可能。
程名振与杜鹃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与惶恐。作为洺州军的最核心人物,夫妻两个深知与窦建德之间这种差距的危险性与重要性。这意味着窦建德对洺州军的实力、习惯、战术风格和行动方式了如指掌,而自己却对窦家军除了名号外一无所知。一旦双方发生冲突,窦建德绝对可以做到以有心算无心。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古人诚不欺我!”不知不觉中,程名振又掉起了书包,举着酒盏赞叹,“来,为窦天王神威贺!”
“为窦天王神威贺!”洺州众将群起响应,声音里充满了钦佩之意。
“兄弟我就替老窦干了。谢谢程当家,谢谢诸位兄弟!”王伏宝赶紧带着自己的人站起来,举盏致谢。
宾主之间你来我往,越喝越熟络。王伏宝扯开胸襟,露出黑惨惨的一丛软毛。猛然意识到还有女宾在场,立刻又用大巴掌给掩了起来,“好酒,好酒。说实话,也就是程当家这里,才有余粮酿酒。我们那边人吃都不够,哪还有粮食酿酒?”
“难得王将军喜欢,不妨多喝几盏。妾身去后边看看,让他们再送几坛子陈酿上来!”杜鹃自己在,王伏宝等人必然不能尽兴,笑呵呵起身告辞。
“别,别,弟妹别麻烦了!”王伏宝赶紧出言劝阻,目光中却难以掩饰对美酒的贪恋。
杜鹃笑着冲大伙蹲了蹲身,带领女兵们走了下去。“弟妹真是个贤惠媳妇。程寨主能娶到弟妹,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王伏宝冲杜鹃的背影投了一眼,羡慕地说道。
“我们这地方小,内子不懂太多规矩。让王将军见笑了!”程名振拱了拱手,客气地谦虚。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要我说,你根本没见过什么叫不懂规矩!”王伏宝笑着摇头。巨鹿泽玉罗刹的威名,他早就如雷贯耳。本以为是个满脸横肉的母夜叉,谁料是这么温柔且善解人意的好女子。比比自己心中那位,他嘴角上就憋不住笑意。相较之下,那位窦大小姐才是名副其实的罗刹女,全军上下,没有一个提起她的名字不心颤的。
“大伙慢慢喝着,我年纪大了,得起来活动活动!”杜疤瘌伸胳膊活动腿儿,借着小解的由头也走向了后衙。他是怕女儿任性,嫌王伏宝举止粗豪而误事。到了后衙,却发现杜鹃双手托着下巴,对着灯火正独个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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