膨胀的欲望，甚至因为欲望而去追求理想的奋斗才是千人千面该有的形态。

    两年前，我去上海参加一个写作夏令营。

    每天晚上我们会聚集在某个人的房间里聊天吃零食，然后探讨一些有趣的脑洞和创意。

    我们讨论了一个话题：

    如果未来，电子书逐渐取代实体书，如果世界上一本书都没有了，会变成什么样？

    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又有了新的脑洞，变成了：

    如果文学创作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间消失了，反过来，科技是至高无上的，人类步入一个没有感性存在的科学纪元，这个世界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公元2230年，这是一个有史以来发展节奏最快的年代。

    ——写在前面

    1

    这个世界越来越疯狂了。

    前几天从市博物馆出来，看到一群混混围着一个流落街头的老人，用棍棒发泄着他们的愤怒。

    老人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年代保留下来的旧书，上面印着几个金色字，已经看不太清楚，好像是“百年孤独”。

    我记得那天刚下过雨，站在街角望过去的时候，眼前的一幕有点像年代久远的哑剧，混混们头戴着思维显示器，为各种像我这样的路人展现出类似愤怒和嘲讽的情绪抽象图，警告我们不要靠近。

    于是有人报了警。

    远远望去，一片寂静——这个场景像凝成固态的图片那样深深地印在我的思维里。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疯狂。

    我是说，在这个年代，怎么还有人带着一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纸质书上街？

    这里是公元2230年。

    活在教科书上的专家们说，这是一个有史以来发展节奏最快的年代。

    2

    漫长的进化史中，大概在一百年前，人类开始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实际上与其说失去，倒不如说进化了——各个领域的顶尖学者都是这么说的，他们在反复强调的“节奏最快”里面陈述过：人的一生，如果把交流所用的时间全部贡献在事业上，那历史上就不该只有那么点伟人。

    高中的历史课上老师也讲述过这段进化史：大概是二十一世纪中期，网络空前发展，人类面对面交流出现各种各样的障碍，社交恐惧症弥漫在大部分以青年人为主体的圈子里。

    人们开始发现，网络倾诉和网络聊天是一个比面对面交流更好的平台——这是一个进化的端倪，漫长发展的开始。

    直到公元2156年思维显示器的出现，人类才彻底摒弃了“用嘴巴说话”的能力，步入了科学纪元时代。

    那节课上我们通过历史老师脑袋上的思维显示器了解了整个人类历史，说实话，我对于早些时候人类的交流倒不觉得有多不可思议，反而是那时候的艺术作品相当吸引我的眼球。

    三百年前文学和艺术上有所成就的伟人通通遭殃，在这个时代被批判得一文不值，历史老师说了，那是“与科学无关的，都是人类认知和探索的倒退。”

    毕竟这是一个科技时代。

    我不敢把感兴趣的东西和任何人分享，除了小美。

    我和小美两个人的性质属于早恋。

    在这个以科技为重心，讲究节奏化的时代里，任何形式的恋爱都是遭人不齿的。很多时候，我们的交流只能在私底下进行。

    我问小美：“你对历史课上老师讲的前人类时代有什么看法？”

    小美说：“愚蠢，愚昧至极。”

    小美的情绪波动是紫色的抽象物，这代表了一种不屑。

    她说：“前人类时代的科技和观点一直停滞不前，历史也充满了欺骗的产物，这本身就是一种愚昧的行径。”

    我便不再谈论，可思维显示器上的抽象情绪图在一瞬间出卖了我，它变成了一抹朦胧绿，绿色在情绪色调里代表的是憧憬和向往。

    小美惊恐地望着我，她话里的每个字眼都覆盖了红色加粗的感叹号：“你竟然对这些莫须有的抽象概念产生了兴趣？！”

    我解释道：“只是好奇。”

    “没什么可好奇的。”小美说，“这个时代引领我们前进，那些古老的东西早就被摒弃了，这是自然选择的必然结果，你不该在这些东西上浪费时间。”

    我又困惑：“那我们现在谈恋爱不也是在浪费时间吗？”

    “你你你，你愚蠢透顶！”

    小美的思维波动又变成了蕴含愤怒的橙色，她怒气冲冲地走了。

    3

    关于早恋的记忆停留在高考之后的那个夏天。

    说来奇怪，高考这种人才选拔制度，竟然经受住了历史的重重考验，从一大堆传统里脱颖而出，一直延续到当今时代。

    专家说这是效率化、节奏化时代所需要的。大概意思也就是说，一样东西能遗臭万年也该有遗臭万年的优点。

    当今时代的高考可大不相同。

    班主任姓王，他那时候老跟我们说：“考不上大学，就去机械厂踩单车。”

    踩单车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工作。

    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代，人力大多都被取代了，出租车司机、飞行员，几乎任何你能想到的工作都被智能机械所替代。

    国家为了防止大量被制度筛选下来的无业游民无所事事，强制分配工作，一律到机械厂踩单车。

    单车是固定在架子上的，前面是一个屏幕，虚拟的动画路面绵延不绝，底座下连着的是机械厂巨大的发动机，人为的动力成了这一部机器最主要的动能来源。

    它供应整个城市的交通和电力，是一个个钢铁巨人的要害和心脏。

    显然，以我吊儿郎当的学习态度和普普通通的智力水准，我高考落榜了。

    按照程序，我将被分配到机械厂工作，和成千上万人一起踩单车。

    小美在成绩公布后的那天来找我。

    她说：“你别伤心，高考而已，到时候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她说得也对，以后同学聚会，上大学的凑一凑，搞科研的挤一挤，踩单车的零零散散来几个，估计也能数出十个八个来。

    听我说完，小美又说：“你看你，你看你，你这个人就是悲观，有这么想不开吗？”

    我说：“那聊点别的。我上次回去研究了一下那些艺术作品，画得真好。”

    “怎么个好法？”小美问。

    “你不觉得那种抽象的臆想有很深的意味吗？像包含了整个宇宙的感觉。”

    我是想了好久才想到用这个比喻来形容的，没想到小美再次向我展现了她惊恐万状的神情。

    “反动！反动透顶！你竟然在怀疑这个时代的正确性？”她无比诧异地瞪着我，“一个愚蠢智慧的产物能够包含有宇宙？宇宙是从一个奇点大爆炸产生的，星球万物由此演化而来，这是科学家已经论证了无数次的结论，我们不过是宇宙中一个渺小如尘的点，你竟然敢用一个人落后的思想去涵盖它？你这是伪科学！”

    她为我留下了一个决绝的背影。

    可实际上她忘了，在和我交流的时候，自始至终，她的思维波动图都是那种朦朦胧胧的紫色。

    4

    小美走后，我开始了机械厂踩单车的单调生活。

    内心里我相信那些上了大学，以后可以搞科研和开发的高中同学的日子应该也是单调的，一个讲究效率的时代谁的生活不单调？

    他们比更多人还要更早地摒弃自己本性中携带的病毒——那些懒惰、无知，那些偶尔想要放松和休息的小念头，没来由的欲望以及生理上的困倦。

    每个个体，都是孤独而单调的存在。

    我确信这一点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察觉到了，事实上，应该大部分人都察觉到了。

    但在时代发展的洪流之下，个人的力量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我每天面对着自己身前小小的电子屏幕，脚下踩着脚踏板，汗流下来，成千上万人的热量聚积在一起，臭气熏天。

    成千上万的思维波动图形出现在我面前，那是统一的黄色背景，空白无物。

    黄色，代表了荒芜。

    在情绪比色表上黄色代表发呆，是孤独之意。

    但我更愿意把它解读成荒芜。

    思想的荒芜，欲望的荒芜。

    这是一个荒芜者堆积成山的纪元，这是一个人类发展、机器运转最快的纪元，这是荒芜纪。

    每天我的工作就是在机械厂踩十个小时的单车，闲暇时刻便命令自己去一趟博物馆，为了避免自身这台机器活得太中规中矩，仅此而已。

    消磨完一天里的十二个小时之后，从博物馆打车回家，吃完晚餐进入睡眠，以保证体力充沛，不会因工作而倒下。

    很快，我的情绪波动也变得常年只有一种颜色，和大众一样，我别无选择，成为万千荒芜者中的一名。

    一年之后，我察觉到自己体能上的下降。

    倒不是因为过度劳累所堆积的伤病发作，而是一种精神上的衰竭，身体也随着迅速衰老。

    许多荒芜者都有这样的毛病，为了丰富自己的精神所需，他们会通过各种渠道，购买网络女友。

    网络女友是新时代的新兴行业，租一个陪你聊天的女友，缓解内心苦闷，是专属底层劳动者的低级消遣。

    对话框那头是一道智能程序，但对于荒芜者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虽说价格不菲，但很快我也购买了一个。

    东西到手后亲身体验过才知道，这确实是一套逼真的程序。

    对方的回复丝毫没有死板的感觉，甚至它有个人情绪作为延伸，好像一个人在远隔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跟你闹闹情绪，荒芜者便依靠这一丝不同，捕捉到每天存在的瞬间。每天盯着屏幕直到最后一个字结束，这就是存在的意义。

    每天我躺在床上，看着屏幕上最后一个字眼落下，思维波动回归空白，突然觉得到这种生活也未尝不可。

    我没有烦恼，没有既定努力的目标，没有奇奇怪怪的需要解决的问题，不会失眠，不会生病，不会因此而食不果腹。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人生好无常啊。

    兜兜转转，我像所有荒芜者一样，一夜之间恍然大悟，明白了空洞的好处。

    5

    收到小美的邮件倒是让我始料未及。

    那个下午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她又发简讯说：“你开门！快开门！”

    我打开门，她就站在门口，情绪很是激动。

    “不请我进去吗？”她说。

    我点点头，于是几年来，第一次有人走进我近二十平方米的机械房子。

    “你知道，我去年就大学毕业了，在一家公司工作。”小美说，“然后我们研发出了一个东西，叫作梦境转换器。”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情。

    “所以说你真是……”小美愣了一下，随后我看到她说，“对了，忘了你是个踩单车的。这个玩意儿还没上市，在实验阶段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被扼杀了。”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

    紧接着她讲了很长一大串东西，靠我多年不用的脑瓜，实在是难以理解，总体来说，主要内容还是介绍那个夭折转换器的功能。

    按照小美的说法，他们从事的研究在某些方面有了巨大的突破，简而言之就是可以控制人类在梦境中的思维，能够做有意识的清醒梦。

    而梦境转换器能够随时让人切换现实和梦境的状态。小美说，这个研究的初衷其实是为了更好地做科研工作。想想看，除了现实里可以工作之外，梦境里还能一边休息一边工作，这是多么疯狂的事情。

    我说：“确实挺疯狂的。”

    “哎，你别打断，听我说完！”

    小美说：“一开始的预想是好的，但后面的实践出现了些差池。有人利用梦境，把自己送回了前人类时代。”

    小美的情绪波动出卖了她，这让我联想到了先前的邮件内容。

    “所以你也尝试了一遍，对吧？”我问她。

    “是的，我尝试了。”

    在思维透明的那一刻起，人类也失去了撒谎的权利。

    “我来这里是为了证明你是对的。”她说，“我们蔑视前人类时代的智慧，这是个愚不可及的大错误。”

    “你这么说也没用，我只是个踩单车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小美急了，这让我想起她先前和我偷偷谈恋爱的时候那种五彩缤纷的情绪色调。她跺跺脚说，“你先听我说完。”

    几乎整个研究项目的人都做了倒回前人类时代的梦境。按照小美的话说，那才是人类本该有的样子。

    “你见过夕阳吗？跟我们人造的白天黑夜完全不同，那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色彩，在历史的进化中被抹去了。”

    她告诉我，用嘴巴说话和交流，隐藏自我思维情感是多么丰富而美妙的一件事。膨胀的欲望，甚至因为欲望而去追求理想的奋斗才是千人千面该有的形态。

    她滔滔不绝地讲。

    我安安静静地听。

    “这个时代太荒谬了。”她说，“除了追求科学的境界，我们还剩下什么？我们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失去了隐藏思维的可能，连说一个善意的谎言都做不到。你说得对，前人类的智慧是惊人的，他们的艺术作品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情感色调，难以言喻的东西，甚至说包含了整个宇宙也毫不夸张。”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要做什么？”我终于打断了她。

    “你是对的！之前你告诉我的一切都是对的！”

    小美激动地说：“我要你煽动踩单车的群众，呼吁社会改革，我们不需要快速化的时代，我们要做回自我的时代。”

    我看了看她，她的情绪慷慨激昂，眼里充满希望。

    “你在梦境里度过了多久的前人类时代？”我问她。

    “十几年吧。”她有点儿犹豫，可能是数不清。

    “你走吧。”我说。都比我多活了十几年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6

    在新闻上看到小美一群人的消息的时候，我的网络女友也适时地崩溃了。

    近期这种崩溃时常发生，公告说，因更多的人趋向于寻找精神慰藉，庞大的人口流动对程序造成了太大压力，一个月前虚拟公司已经加大系统改善力度。前段时间持续了两天，因为人造太阳的系统错乱了。

    紧接着我就看到新闻：部分科研人员反科学，私底下煽动群众，已经被依法处置。

    我在上面看到了小美的身影。

    原来是他们。

    我看了看天上，人造太阳好好地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

    也是在这个下午，我从市区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再一次看到了上次被混混围攻的那个老人。

    他手里捧着那本旧时代的书，坐在台阶上，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一片空地。他没有带思维显示器，表情木然，毫无生机。但我又分明看到，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

    真奇怪。泪水，在这个时代里也是一种褪了色的、被打上标签的、遭人不齿的东西。

    我从他身边快速地走过，呼叫出租车。

    盯了会电子显示屏，想到前些日子有官方文件发送到我的邮箱，说我到了法定年纪，需要去医疗中心抽出精子，送到试管中去培育。而且大概就在今明两天，让我等通知。

    新时代的人是没有父母的，从精子和卵子开始贴上标签代号开始，我们都是一个个代号试管的产物。

    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们，他们管它叫新纪元的秩序。

    而私底下，我们管它叫荒芜者的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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