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承各位青年朋友如此热烈欢迎,深感荣幸。本人于四年前曾来台中,当时所听到有关于东大者,仅仅是一个董事会,甚至连校名也未曾确定;四年后的今天,东大不仅是开学了,而且有这么好的建筑,这么幽静的环境,最高班也已至三年级了。这种迅速的进度,实在令人敬佩,我愿意借今天的机会向各位道喜!
我在美国时,曾看过贝聿铭先生的建筑设计,今天在此地又看到东大的校舍,诸位能在这么一个美丽的建筑、安静的环境中,安居乐业,专心研究,实在是够幸运了!昨天我在北沟看到许多名贵的古籍和历代的艺术作品,就联想到贵校的地理优势,假如诸位每周都能有机会看看故宫文物和中央图书馆的藏书,真是太理想了,因为这两个宝库中所收藏的,全是我国的精华,不仅是国宝,即在全世界,也占着最崇高的价值。
我现在已决定回美后,于本年秋间,和内子带一些破烂的书籍一同回来,那时希望有更多的时间,一方面研究,一方面可以多来东大看看,多作几次有关学术的讲演。
东大是一所私立的大学,到底私人设立的大学,对于一个国家的历史和地位又有什么关系,什么影响呢?今天我们的国家可以说是最困难的时候,大陆被极权者统治着,我们过去在学术上的一点成就和基础,现在可说是全毁了。记得二十余年前,中日战争没有发生时,从北平到广东,从上海到成都,差不多有一百多所的公私立大学,当时每一个大学的师生都在埋头研究,假如没有日本的侵略,敢说我国在今日世界的学术境域中,一定占着一席重要的地位,可惜过去的一点基础现在全毁了。所以诸位今天又得在这一个自由的宝岛上,有如平地起楼台,这是何等艰巨的一份工作啊!
说到这里,我们应该想想今天我们的国家在世界上,又占着一个怎样的地位!这当然有很多的原因,但其中一点我们不能否认,也必须了解的,就是有关于公私立大学校的延续问题,我国可考的历史固然已有四千年,但一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有过六十年以上历史的大学。我国第一个大学,就是汉武帝时,由公孙弘为相,发起组织,招收学生所设立的太学。这所太学,就是今日国立大学的起源,不过在设立之初只有五个教授,五十个学生,也就是所谓五经博士。至纪元后一百多年,王莽篡汉时,这个太学不仅建筑扩大了,而且学生人数,也达到一万人,光武中兴时的许多政坛人物,多是出身自这所太学。到第二世纪,这所太学的学生已发展到三万多人,比当今之哈佛、哥伦比亚等,毫无逊色。最可惜的,是当时政治腐败达于极点,因此许多的太学生,就开始批评政治,进而干预,结果演成党锢之祸,使太学蒙受影响。其后各代虽也有太学,但没有多大作用,到最后太学生可以用钱捐买,因此就不成为太学了。此外汉代也有私人讲学,其学生多少不等,有的三五百,有的二三千,这可以说是私立大学的起源,如郑玄所创者,即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自纪元二百年郑玄逝世,至一千二百年朱熹逝世,在这一千年中,中国的学术多靠私人讲学传授阐扬,不过因政治问题,常受到压迫,虽然环境如此,但私人讲学并没有因此而中辍,而且仍旧成为传播学术的重要基础,如历代的书院,与学派的盛行,都是实例。
中国的高等教育虽然发达得很早,但是不能延续,没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学校,比起欧美来,就显然落后了。即使新兴的国家如菲律宾,也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圣多玛大学。美国的历史只有一百六十余年,而美国的大学如哈佛、哥伦比亚等,都有二三百年的历史。至于欧洲,尤其古老,如意大利就有一千年和九百多年历史的大学,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历史也达到八九百年,若几百年历史的大学,在德、法等国也为数不少。为什么历史不及我们的国家,会有那么长远历史的大学,而我国反而没有呢?因为人家的大学有独立的财团,独立的学风,有坚强的组织,有优良的图书保管,再加上教授可以独立自由继续的研究,和坚强的校友会组织,所以就能历代相传,悠久勿替;而我们的国家多少年来都没有一个学校能长期继续,实在是很吃亏的。
这几十年来,教会在中国设立了很多优良的大学和中学,它们对于近代的学术实在有很多的贡献和影响,可惜现在又都没有了,因此这些光荣的传统,就不得不再落于诸位的身上。中国的私立学校是否在将来世界的学术上占一席地,其在世界的高等教育中又若何,可以说都是诸位的责任。我以为私立学校有其优点,它比较自由,更少限制。所以我希望东海能有一个好榜样,把握着自由独立的传统,以为其他各校的模范,因为只有在自由独立的原则下,才能有高价值的创造,这也就是我今天所希望于诸位的。
(1958年5月7日在台中东海大学的讲话。原载1958年5月8日台北《中央日报》;收入《胡适演讲集》中册(1970年台北出版)等)
提高与普及
今天我带病来参与开学典礼,很愿意听听诸位新教授的言论及对于我们的希望。我从一九一七年(即民国六年)来到本校,参与了三年的开学典礼。一年得一年的教训,今天又是来亲受教训的日子了。
我本来不预备说话,但蒋先生偏偏提出我的谈话的一部分,偏偏把“且听下回分解”的话留给我说,所以我不能不来同诸位谈谈。
我暑假里,在南京高等师范的暑期学校里讲演,听讲的有七八百人,算是最时髦的教员了。这些教员是从十七省来的,故我常常愿意同他们谈天。他们见面第一句话就恭维我,说我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我听了这话,真是“惭惶无地”。因为我无论在何处,从来不曾敢说我做的是新文化运动。他们又常常问我,新文化的前途如何,我也实在回答不出来。我以为我们现在那里有什么文化,我们北京大学,不是人称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吗?你看最近的一期《学艺杂志》里有一篇《对于学术界的新要求》,对于我们大学很有些忠实的规谏。他引的陈惺农先生对于编辑《北京大学月刊》的启事,我们大学里四百多个教职员,三千来个学生,共同办一个月刊,两年之久,只出了五本。到陈先生编辑的时候,竟至收不到稿子,逼得他自己做了好几篇,方才敷衍过去。《大学丛书》出了两年,到现在也只出了五大本。后来我们想,着书的人没有,勉强找几个翻译人,总该还有,所以我们上半年,弄了一个《世界丛书》,不想五个月的经验结果,各处寄来的稿子虽有一百多种,至今却只有一种真值得出版。像这样学术界大破产的现象,还有什么颜面讲文化运动。所以我对于那一句话的答语,就是:“现在并没有文化,更没有什么新文化。”再讲第二问题,现在外面学界中总算有一种新的现象,是不能不承认。但这只可说是一种新动机、新要求,并没有他们所问的新文化运动。他们既然动了,按物理学的定理,决不能再使不动。所以惟一的方法,就是把这种运动的趋向,引导到有用有结果的路上去。
这种动的趋向有两个方面:
(一)普及 现在所谓新文化运动,实在说得痛快一点,就是新名词运动。拿着几个半生不熟的名词,什么解放、改造、牺牲、奋斗、自由恋爱、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你递给我,我递给你,这叫做“普及”。这种事业,外面干的人很多,尽可让他们干去,我自己是赌咒不干的,我也不希望我们北大同学加入。
(二)提高 提高就是——我们没有文化,要创造文化;没有学术,要创造学术;没有思想,要创造思想。要“无中生有”地去创造一切。这一方面,我希望大家一齐加入,同心协力用全力去干。只有提高才能真普及,愈“提”得“高”,愈“及”得“普”。你看,桌上的灯决不如屋顶的灯照得远,屋顶的灯更不如高高在上的太阳照得远,就是这个道理。
现在既有这种新的要求和新的欲望,我们就应该好好预备一点实在的东西,去满足这种新要求和新欲望。若是很草率的把半生不熟的新名词,去解决他们的智识饥荒,这岂不是耶稣说的“人问我讨面包,我却给他石块”吗?
我们北大这几年来,总算是挂着“新思潮之先驱”、“新文化的中心”的招牌,但是我刚才说过,我们自己在智识学问这方面贫穷到这个地位,我们背着这块金字招牌,惭愧不惭愧,惭愧不惭愧!所以我希望北大的同人,教职员与学生,以后都从现在这种浅薄的“传播”事业,回到一种“提高”的研究功夫。我们若想替中国造新文化,非从求高等学问入手不可。我们若想求高等学问,非先求得一些求学必需的工具不可。外国语、国文、基本科学,这都是求学必不可少的工具。我们应该拿着这种切实的工具,来代替那新名词的运动,应该用这种工具,去切切实实的求点真学问,把我们自己的学术程度提高一点。我们若能这样做去,十年二十年以后,也许勉强有资格可以当真做一点“文化运动”了。二三十年以后,朱逷先生和陈女士做中国现代史的时候,也许我们北大当真可以占一个位置。
我把以上的话总括起来说:
若有人骂北大不活动,不要管他;若有人骂北大不热心,不要管他。但是若有人说北大的程度不高,学生的学问不好,学风不好,那才是真正的耻辱!我希望诸位要洗刷了它。我不望北大来做那浅薄的“普及”运动,我希望北大的同人一齐用全力向“提高”这方面做功夫。要创造文化、学术及思想,唯有真提高才能真普及。
(这是胡适1920年9月17日在北京大学开学典礼上的讲演词。原载1920年9月18日《北京大学日刊》,又载1920年9月23日《晨报副刊》。收入《胡适教育文选》(柳芳主编)等)
杜威的教育哲学
这一篇本是蒋梦麟先生要做的。因为他陪杜威先生到杭州去了,我看他忙得很苦,所以自己效劳,做了这一篇。但是我不是专门学教育的人,做的教育学文章,定然不能有蒋先生那样透切。我希望诸位读者把这篇文章看作一篇暂时代劳的文章。
胡 适
杜威先生常说:“哲学就是广义的教育学说。”这就是说哲学便是教育哲学。
这句话初听了很可怪,其实我们如果仔细一想,便知道这句话是不错的。我们试问古往今来的哲学家哪一个不是教育家?哪一个没有一种教育学说?哪一种教育学说不是根据于哲学的?我且举几个例。我们小时读《三字经》开端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这几句说的是孔子的教育哲学。《三字经》是宋朝人做的,所代表的又是程子、朱子一派的教育哲学。再翻开朱注的《论语》,第一章“学而时习之”的底下注语道:“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请看他们把学字解作仿效,把教育的目的看作“明善而复其初”,这不是极重要的教育学说吗?我们如研究哲学史,便知道这几句注语里面,不但是解释孔子的话,并且含有禅家明心见性的影响。这不是很明白的例吗?再翻开各家的哲学书,从老子直到蔡元培,从老子的“常使民无知无欲”直到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哪一家的哲学不是教育学说呢?懂得这个道理,然后可以知道杜威先生的哲学和他的教育学说的关系。
杜威的教育学说,大旨都在郑宗海先生所译的《杜威教育主义》(《新教育》第2期)里面。现在且先把那篇文章的精华提出来写在下面(译笔略与郑先生不同):
(一)什么是教育?
教育的进行在于个人参与人类之社会的观念。……真教育只有一种:只有儿童被种种社会环境的需要所挑起的才能的活动,这才是真教育。
(二)什么是学校?
学校本来是一种社会的组织。教育既是由社会生活上进行,学校不过是一种团体生活,凡是能使儿童将来得享受人类的遗产和运用他自己的能力为群众谋福利的种种势力,都集合在里面。简单说来,教育即是生活,并不是将来生活的预备。
(三)什么是教材?
学校科目交互关系的中心点不在理科,不在文学,不在历史,不在地理,乃在儿童自己的社会生活。
总而言之,我深信我们应该把教育看作经验的继续再造;教育的目的与教育的进行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
(四)方法的性质。
方法的问题即是儿童的能力与兴趣发展的次序的问题。
(1)儿童天性的发展,主动的方面先于被动的方面;……动作先于有意识的感觉。意思(智识的和推理的作用)乃是动作的结果,并且是因为要主持动作才发生的。平常所谓“理性”,不过是有条理有效果的动作之一种法子,并不是在动作行为之外可以发达得出来的。
(2)影像(Images)乃是教授的大利器。儿童对于学科所得到的不过是他自己对于这一科所构成的影像。……现在我们用在预备功课和教授功课上的许多时间和精力,正可用来训练儿童构成影像的能力,要使儿童对于所接触的种种物事都能随时发生清楚明了又时时长进的影像。
(3)儿童的兴趣即是才力发生的记号。……某种兴趣的发生,即是表示这个儿童将要进到某步程度。……凡兴趣都是能力的记号,最要紧的是寻出这种能力是什么。
(4)感情乃是动作的自然反应。若偏向激动感情,不问有无相当的动作,必致于养成不健全和乖僻的心境。
(五)社会进化与学校
教育乃是社会进化和改良的根本方法。……教育根据于社会观念,支配个人的活动,这便是社会革新的唯一可靠的方法。
这种教育见解,对于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理想都有适当的容纳。一方面是个人的,因为这种主张承认一种品行的养成是正当生活的真基础。一方面是社会的,因为这种学说承认这种良好的品行不是单有个人的训戒教导便能造成的;乃是倚靠一种社会生活的影响才能养成的。
以上所记,可说是杜威教育学说的要旨。再总括起来,便只有两句话:(1)“教育即是生活”,(2)“教育即是继续不断的重新组织经验,要使经验的意义格外增加,要使个人主持指挥后来经验的能力格外增加。”(Democracy and Education,pp.89~90)我所要说的杜威教育哲学,不过是说明这两句话的哲学根据。我且先解释这两句话的意义。
这两句话其实即是一句话,(1)即是(2)。所以我且解说第二句话,“教育即是继续不断的重新组织经验。”怎么讲呢?经验即是生活。(说详我所作《杜威哲学的根本观念》见本期第一篇)生活即是应付人生四周的境地,即是改变所接触的事物,使有害的变为无害的,使无害的变为有益的。这种活动是人生不能免的。从婴孩到长大,从长成到老死,都免不了这种活动。这种活动各有教育的作用,因为每一种活动即是增添一点经验,即是“学”了一种学问。每次所得的经验,和已有的经验合拢起来,起一种重新组织;这种重新组织过的经验,又留作以后经验的参考资料和应用工具。如此递进,永永不已。所以说:“教育是继续不断的重新组织经验。”怎么说“使经验的意义格外增加”呢?意义的增加就是格外能看出我们所作活动的连贯关系。杜威常举一个例:有一个小孩子伸手去抓一团火光,把手烫了,从此以后,他就知道眼里所见的某种视觉是和手的某种触觉有关系的;更进一步,他就知道某种光是和某种热有关系的。高等的化学家在试验室里作种种活动,寻出火光的种种性质,其实同那小孩子的经验是一样的道理。总而言之,只是寻出事物的关系。懂得种种关系,便能预先安排某种原因发生某种效果。这便是增加经验意义。怎么说“使个人主持后来经验的能力格外增加”呢?懂得经验的意义,能安排某种原因发生某种结果,这便是说我们可以推知未来,可以预先筹备怎样得到良好的结果,怎样免去不良好的结果。这就是加添我们主持后来经验的能力了。
杜威这种教育学说和别人根本不同之处就在于把“目的”和“进行”看作一件事。这句话表面上似乎不通,其实不错。杜威说:“活动的经验是占时间的,他的后一步补足他的前一步;前面不曾觉得的关系,也可明白了。后面的结果,表出前面的意义。这种经验的全体又养成趋向有这种意义的事物的习惯。每一种这样继续不断的经验是有教育作用的。一切教育只在于有这种经验。”(同上书,页91~92)这种教育学说的哲学根据,就是杜威的实验主义。实验主义的大旨,我已在别处说过了。(看本期《哲学的根本观念》及潘公展先生所记我的《实验主义》演说,参看《新青年》第六卷第4号第一篇)如今单提出杜威哲学中和教育学说最有密切关系的知识论和道德论,略说一点,
一、知识论(Democracy and Education,chap.25)
杜威说古代以来的知识论的最大病根,在于经验派和理性派的区别太严了。古代的社会阶级很严,有劳心的和劳力的,治人的和被治的,出令的和受令的,贵族和小百姓,种种区别。所以论知识也有经验和理性、个体与共相、心与物、心与身、智力与感情,种种区别。这许多区别,在现在的民主社会里都不能成立,都不应该存在。从学理一方面看来,更是不能成立。杜威提出三条理由如下:
(一)现代生理学和心理学互相印证,证明一切心的作用都和神经系统有密切关系。神经系统使一切身体的作用同力合作。外面环境来的激刺和里面发出的应付作用,都受脑部的节制支配。神经作用,又不但主持应付环境的作用,并且有一种特性,使第一次应付能限定下一次的官能激刺作何样子。试看一个雕匠雕刻木头,或是画师画他的油画,便可见神经作用时时刻刻重新组织已有的活动,作为后来活动的预备,使前后的活动成为一贯的连续。处处是“行”,处处是“知”;知即从行来,即在行里;行即从知来,又即是知。懂得此理,方才可以懂得杜威所说“教育即是生活”的道理。
(二)生物学发达以来,生物进化的观念使人知道从极简单的生物进到人类,都有一贯的程序。最低等的有机体,但有应付环境的活动,却没有心官可说。后来活动更复杂了,智力的作用渐渐不可少,渐渐更重要。有了智力作用,方才可以预料将来,可以安排布置。这种生物进化论出世以后,方才有人觉悟从前的人把智力看作一个物外事外的“旁观者”,把知识看作无求于外,完全独立存在的,这都是错了。生物进化论的教训是说:每个生物是世界的一分子,和世界同受苦,同享福,他所以能居然生存,全靠他能把自己作为环境的一部分,预料未来的结果,使自己的活动适宜于这种变迁的环境。如此看来,人既是世界活动里面的一个参战者,可见知识乃是一种参战活动,知识的价值全靠知识的效能。知识决不是一种冷眼旁观的废物。懂得这个道理,方才可以懂得杜威说的“真教育只是儿童被种种社会环境的需要所挑起的才能的活动”。
(三)近代科学家的方法进步,实验的方法一面教人怎样求知识,一面教人怎样证明所得的知识是否真知识。这种实验的方法和新起的知识论也极有关系。这种方法有两种意义:(1)实验的方法是说:除非我们的动作真能发生所期望的变化,决不能说是有了知识,但可说是有了某种假设、某种猜想罢了。真知识是可以试验出效果来的。(2)实验的方法又说:思想是有用的;但思想所以有用,正为思想能正确的观察现在状况,用来作根据,推知未来的效果,以为应付未来的工具。
实验方法的这两层意义都很重要。第一,凡试验不出什么效果来的观念,不能算是真知识。因此,教育的方法和教材都该受这个标准的批评,经得住这种批评的,方才可以存在。第二,思想的作用不是死的,是活的;是要能根据过去的经验对付现在,根据过去与现在对付未来。因此,学校的生活须要能养成这种活动的思想力,养成杜威所常说的“创造的智力”。
二、道德说(Democracy and Education,chap.26)
杜威论人生的行为道德,也极力反对从前哲学家所固执的种种无谓的区别。
(一)主内和主外的区别。主内的偏重行为的动机,偏重人的品性。主外的偏重行为的效果,偏重人的动作。其实这都是一偏之见。动机也不是完全在内的,因为动机都是针对一种外面的境地起来的。品性也不是完全在内的,因为品性往往都是行为的结果:行为成了习惯,便是品性。主外的也不对。行为的结果也不是完全在外的,因为有意识的行为都有一种目的,目的就是先已见到的效果。若没有存心,行为的善恶都不成道德的问题。譬如我无心中掉了十块钱,有人拾去,救了他一命。结果虽好,算不得是道德。至于行为动作有外有内,更显而易见了。杜威论道德,不认古人所定的这些区别。他说,平常的行为,本没有道德和不道德的区别。遇到疑难的境地,可以这样做,也可以那样做;但是这样做便是有这等效果,那样做又有那种结果;究竟还是这样做呢?还该那样做呢?到了这个选择去取的时候,方才有一个道德的境地,方才有道德和不道德的问题。这种行为,自始至终只是一件贯串的活动,没有什么内外的区别。最初估量抉择的时候,虽是有些迟疑,究竟疑虑也是活动,决定之后,去彼取此,决心做去,那更是很明显的活动了。这种行为,和平常的行为并无根本的区别,这里面主持的思想,即是平常猜谜演算术的思想,并没有一个特别的良知。这里面所用的参考资料和应用工具,也即是经验和观念之类,并无特别神秘的性质。总而言之,杜威论道德,根本上不承认主内和主外的分别,知也是外,行也是内;动机也是活动,疑虑也是活动,做出来的结果也是活动。若把行为的一部分认作“内”,一部分认作“外”,那就是把一件整个的活动分作两截,那就是养成知行不一致的习惯,必致于向活动之外另寻道德的教育。活动之外的道德教育,如我们中国的读经修身之类,决不能有良好的效果的。
(2)责任心和兴趣的分别。西洋论道德的,还有一个很严的区别,就是责任心和兴趣的区别。偏重责任心的人,说,你“应该”如此做。不管你是否愿意,你总得如此做。中国的董仲舒和德国的康德都是这一类。还有一班人偏重兴趣一方面,说,我高兴这样做,我爱这样做。孔子说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便是这个意思。有许多哲学家把“兴趣”看错了,以为兴趣即是自私自利的表示,若跟着“兴趣”做去,必致于偏向自私自利的行为。这派哲学家因此便把兴趣和责任心看作两件绝对相反的东西。所以学校中的道德教育只是要学生脑子里记得许多“应该”做的事,或是用种种外面的奖赏刑罚之类,去监督学生的行为。这种方法,杜威极不赞成。杜威以为责任和兴趣并不是反对的。兴趣并不是自私自利,不过是把我自己和所做的事看作一件事;换句话说,兴趣即是把所做的事认做我自己的活动的一部分。譬如一个医生,当鼠疫盛行的时候,他不顾传染的危险,亲自天天到疫区去医病救人,我们一定说他很有责任心。其实他只不过觉得这种事业是他自己的活动的一部分,所以冒险去做。他若没有这种兴趣,若不能在这种冒险救人的事业里面寻出兴趣,那就随书上怎么把责任心说得天花乱坠,他决不肯去做。如此看来,真正责任心只是一种兴趣。杜威说,“责任”(Duty)古义本是“职务”(Office)只是“执事者各司其事。”兴趣即是把所要做的事认作自己的事。仔细看来,兴趣不但和责任心没有冲突,并且可以补助责任心。没有兴趣的责任,如囚犯作苦工,决不能真有责任心。况且责任是死的,兴趣是活的。兴趣的发生,即是新能力发生的表示,即是新活动的起点。即如上文所说的医生,他初行医的时候,他的责任只在替人医病,并不曾想到鼠疫的事。后来鼠疫发生了,他若是觉得他的兴趣只在平常的医病,他决不会冒险做疫区救济的事。他所以肯冒传染的危险,正为他此时发生一种新兴趣,把疫区的治疗认作他的事业的一部分,故疫区的危险都不怕了。学校中的德育也是如此。学生对于所做的功课毫无兴趣,怪不得要出去打牌吃酒去了。若是学校的生活能使学生天天发生新兴趣,他自然不想做不道德的事了。这才是真正的道德教育。社会上的道德教育,也是如此。商店的伙计,工厂的工人,一天做十五六点钟的苦工,做的头昏脑闷,毫无兴趣,他们自然要想出去干点不正当的娱乐。圣人的教训,宗教的戒律,到此全归无用。所以现在西洋的新实业家,一方面减少工作的时间,增加工作的报酬,一方面在工厂里或公司里设立种种正当的游戏,使做工的人都觉得所做的事是有趣味的事。有了这种兴趣,不但做事更肯尽职,并且不要去寻那不正当的娱乐了。所以真正的道德教育在于使人对于正当的生活发生兴趣,在于养成对于所做的事发生兴趣的习惯。
结论。杜威的教育哲学,全在他的《平民主义与教育》(Democracy and Education)一部书里。看他这部书的名字,便可知道他的教育学说是平民主义的教育。古代的社会有贵贱、上下、劳心与劳力、治人与被治种种阶级,古代的知识论和道德论都受有这种阶级制度的影响,所以论知识便有心与身、灵魂与肉体、心与物、经验与理性等等分别;论道德便有内与外、动机与结果、义与利、责任与兴趣,等等分别。教育学说也受了这种影响,把知与行、道德与智慧、学校内的功课与学校外的生活,等等,都看作两截不相联贯的事。现代的世界是平民政治的世界,阶级制度根本不能成立。平民政治的两大条件是:(1)一个社会的利益须由这个社会的分子共同享受;(2)个人与个人、团体与团体之间,须有圆满的、自由的交互影响。根据这两大条件,杜威主张平民主义的教育须有两大条件:(甲)须养成智能的个性(Intellectual individuality);(乙)须养成共同活动的观念和习惯(Co-operation in activity)。“智能的个性”就是独立思想、独立观察、独立判断的能力。平民主义的教育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使少年人能自己用他的思想力,把经验得来的意思和观念一个个的实地证验,对于一切制度习俗都能存一个疑问的态度,不要把耳朵当眼睛,不要把人家的思想糊里糊涂认作自己的思想。“共同活动”就是对于社会事业和群众关系的兴趣。平民主义的社会是一种股份公司,所以平民主义的教育的第二个条件就是要使人人都有一种同力合作的天性,对于社会的生活和社会的主持都有浓挚的兴趣。
要做到这两大条件,向来的“文字教育”、“记诵教育”、“书房教育”决不够用。几十年来的教育改良,只注意数量的增加(教育普及),却不曾注意根本上的方法改革。杜威的教育哲学的大贡献,只是要把阶级社会遗传下来的教育理论和教育制度一齐改革,要使教育出的人才真能应平民主义的社会之用。我这一篇所说杜威的新教育理论,千言万语,只是要打破从前的阶级教育,归到平民主义的教育的两大条件。对于实行的教育制度上,杜威的两大主张是:(1)学校自身须是一种社会的生活,须有社会生活所应有的种种条件。(2)学校里的学业须要和学校外的生活连贯一气。总而言之,平民主义的教育的根本观念是:
教育即是生活;
教育即是继续不断的重新组织经验,要使经验的意义格外增加,要使个人主宰后来经验的能力格外增加。
这篇文章一大半是将回北京的前一晚从十点钟到天明六点钟做的;一小半是在津浦火车上做的;最后一节结论是到北京的晚上做的。匆忙极了,一定有许多缺点,请读者原谅。
大学教育与科学研究
方才进礼堂来,看大家都是有颜色的,我却是没颜色的。我在政治上没有颜色,在科学上也没有颜色。我也可算是一个科学者,因为历史也算一种科学。凡是用一种严格的求真理的站在证据之上来立说来发现真理,凡拿证据发现事实,评判事实,这都是一种科学的。希望明年“双十节”,史学会也能参加这会,条子也许会是白颜色的。
我今天讲一个故事,希望给负责教育行政或负责各学会大学研究部门的先生们一点意见。我讲的题是“大学教育与科学研究”,不用说,科学研究是以大学为中心。在古代却以个人为出发点,以个人好奇心理,来造些粗糙器皿。还有,为什么科学发达起于欧洲呢?这一点很值得注意。对这虽有不少解释,可是我认为种种原因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中古以来留下好几十个大学。这些大学没有间断,如意大利伯罗尼亚大学,法国巴黎大学,英国牛津大学、剑桥大学等,这些都是远有一千年九百年或七八百年历史的,因此造成科学的革命。这些大学不断的继长增高,设备一天天增加,学风一天天养成,这样才有了科学研究。研究人员终身研究,可是研究人才是从大学出来的,他们所表现的精神是以真理求真理。这一个故事是讲美国在最近几十年当中造成了几个好大学。美国以前没有University只有College,美国有名符其实的大学是在南北美战争以后。为什么在七十年当中,美国一个人创立了一个大学,从这一个人创立了大学,提倡了新的大学的见解、观念、组织,把美国高等教育革命,因而才有今天使美国成为学术研究中心呢?美国去年出版了两个纪念专集,一个是威尔基专集,一个是吉尔曼专集。吉尔曼(D.C.Gilman)创立了约翰斯·霍普金斯(Jouns Hopkings University)大学,后来许多大学都跟着他走,结果造成了今日美国学术领导的地位。大家听了这个故事,也许会从中得到一个Stimulation。
话说九十四年前,有两个在耶尔学院的毕业生,一个是二十一岁的怀特,一个是二十五岁的吉尔曼,那时美国驻苏公使令此二人作随员,一个作了三年多,一个作了两年多。怀特于三十五岁时做了康奈尔大学校长,吉尔曼四十一岁作了加利佛尼亚大学校长,吉氏未作长久,两年后就辞职了。当时在美国东部鲍尔梯玛城有一大富翁即霍普金斯,他在幼小时家穷,随母读书后去城内作买卖,因赚钱而开一公司,未几十年就当了财主。他在七十岁时立一遗嘱,要将所有遗产三百五十万美金分给一医学院和一大学作基金。一八七三年,他七十九岁时逝世,他的遗嘱生了效。翌年,即开始创办大学,当时董事会请哈佛大学校长艾利阿特(C.W.Eliot)、康奈尔大学校长怀特和密士根大学校长安其尔来研究。那时以如此巨款办大学,真是空前的一件事,那时该校董事长的意思是要办一“大学”,可是请来的这三位校长却劝他们要顾及环境,说什么南方不如北方文化高啦,办大学不是从空气里能生长的等语。后来,董事会请他们三人推选校长,三人却不约而同的选出吉尔曼来当校长。吉尔曼做了校长,他发表了他的见解说,应全力提倡高等学术,致力于提倡研究考据,把本科四年功课让给别的学校教,我们来办研究院,我们要选科学界最高人才,给他们最高待遇,然后严格选取好学生,使他们发展到学术最高地步,每年并督促研究生报告研究成绩,并给予出版发表机会。因为那时的高才的教授们,都在教学院的学识浅近的学生,或受书店委托编浅近的教科书,如果给他们安定的生活,最高的待遇,便可以专心从事更高深的研究。这时吉尔曼四十四岁作该大学校长,并且,他决定了以下的政策:研究院外,办理附属本科。最初附属本科只二十三个学生,研究院五十多个,大约二与一之比:可是二十多年以后,研究院的学生到了四百多,附属本科仅一百多,却是四与一之比了。并且,第一步他聘请教授,第一位请的是希腊文教授费尔斯,四十五岁;第二位是物理学教授劳林,才二十八岁;第三位是数学教授塞尔威斯特,六十二岁;第四位是化学教授依洛宛斯;第五位是生物学教授纽尔马丁;第六位也是希腊文拉丁文教授查尔玛特斯。第二步他选了廿二个研究员,其中至少有十个以上成了大名。他的教授法,第一二年是背书,后二年讲演,自然科学也是讲演。第三步是创办科学刊物,这可算是美国发表科学刊物之创始。一八七六年,出版算学杂志,一八八○年创刊语言学杂志,以及历史政治学杂志、逻辑学杂志、医学杂志等八大杂志,而开始了研究风气。
以上这三件事使美国风云变色。在这里我再谈谈办医学研究的重要:这个大学开幕已十年,医学院尚未开办,但因投资铁路失败,鲍尔梯玛城之女人出来集款,愿担负五十万美金的开办费,但有一条件是医学院开放招收女生。
当这大学的方针发表后,全美青年震动,有一廿一岁之青年威尔其(Welch),刚毕业于纽约医科学校。那时无一校有实验室,他因欲入大学,一八七六年赴欧洲作三学期之研究,一八七八年回美国,可是找不到实验室。最后终找一小屋,这是第一个美国“病理学研究室”,以廿五元开办。他作了五六年研究后,有一老人来找他,请他作霍普金斯医学院病理学教授,后并升任院长,创专任基本医学教授之制,而成立了医学研究所。
最后,吉尔曼于一九○二年辞掉他已作了廿五年的校长,在那个典礼上,吉尔曼讲演,他说:约翰斯·霍普金斯给我们钱办大学,可是没有告诉我们大学的一个定义。我们要把创见的研究,作为大学的基础。这时,后来任美国总统,也是那个大学的第一班学生威尔逊站起来说:“你是美国第一个大学的创始者,你发现真理、提倡研究,不但是在我们学校有成绩,给世界大学也有影响。你创始了这师生合作的精神,你是伟大的。”同时,以前曾被邀请参加创办大学意见的哈佛大学校长艾利阿特发表谈话,他说:“你创立了研究院的大学,并且坚决的提高了全国各大学的学术研究,甚至连我们的哈佛研究院也受了你的影响,不得不用全体力量来发展研究。我要强调指出,大学在你领导之下是大成功,是提倡科学研究的创始,希望发现一点新知识,由此更引起新知识,这年轻的大学,有最多的成绩。我最后公开承认你的大学政策整个范围是对的。”
(1947年10月10日在天津六科学团体联合年会上的讲演。原载1947年10月11日《世界日报》,收入1992年人民教育出版社《胡适教育文选》(柳芳主编)等)
教育破产的救济方法还是教育
我们中国人有一种最普遍的死症,医书上还没有名字,我姑且叫他做“没有胃口”。无论什么好东西,到了我们嘴里,舌头一舔,刚觉有味,才吞下肚去,就要作呕了。胃口不好,什么美味都只能“浅尝而止”,终不能下咽,所以我们天天皱起眉头,做出苦样子来,说:没有好东西吃!这个病症,看上去很平常,其实是死症。
前些年,大家都承认中国需要科学;然而科学还没有进口,早就听见一班妄人高唱“科学破产”了;不久又听见一班妄人高唱“打倒科学”了。前些年,大家又都承认中国需要民主宪政;然而宪政还没有入门,国会只召集过一个,早就听见一班“学者”高唱“议会政治破产”、“民主宪政是资本主义的副产物”了。
更奇怪的是今日大家对于教育的不信任。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常听见人说这类的话:“普鲁士战胜法兰西,不在战场上而在小学校里。”“英国的国旗从日出处飘到日入处,其原因要在英国学堂的足球场上去寻找。”那时的中国人真迷信教育的万能!山东有一个乞丐武训,他终身讨饭,积下钱来就去办小学堂;他开了好几个小学堂,当时全国人都知道“义丐武训”的大名。这件故事,最可以表示那个时代的人对于教育的狂热。民国初元,范源濂等人极力提倡师范教育,他们的见解虽然太偏重“普及”而忽略了“提高”的方面,然而他们还是向来迷信教育救国的一派的代表。民国六年以后,蔡元培等人注意大学教育,他们的弊病恰和前一派相反,他们用全力去做“提高”的事业,却又忽略了教育“普及”的方面。但无论如何,范、蔡诸人都还绝对信仰教育是救国的唯一路子。民八至民九,杜威博士在中国各地讲演新教育的原理与方法,也很引起了全国人的注意。那时阎锡山在娘子关内也正在计划山西的普及教育,太原的种种补充小学师资的速成训练班正在极热烈的猛进时期,当时到太原游览参观的人都不能不深刻的感觉山西的一班领袖对于普及教育的狂热。
曾几何时,全国人对于教育好像忽然都冷淡了!渐渐的有人厌恶教育了,渐渐的有人高喊“教育破产”了。
从狂热的迷信教育,变到冷淡的怀疑教育,这里面当然有许多复杂的原因。第一是教育界自己毁坏他们在国中的信用:自从民八双十节以后北京教育界抬出了“索薪”的大旗来替代了“造新文化”的运动,甚至于不恤教员罢课至一年以上以求达到索薪的目的,从此以后,我们真不能怪国人瞧不起教育界了。第二是这十年来教育的政治化,使教育变空虚了;往往学校所认为最不满意的人,可以不读书,不做学问,而仅仅靠着活动的能力取得禄位与权力;学校本身又因为政治的不安定,时时发生令人厌恶的风潮。第三,这十几年来(直到最近时期),教育行政的当局无力管理教育,就使私立中学与大学尽量的营业化;往往失业的大学生与留学生,不用什么图书仪器的设备,就可以挂起中学或大学的招牌来招收学生;野鸡学校越多,教育的信用当然越低落了。第四,这十几年来,所谓高等教育的机关,添设太快了,国内人才实在不够分配,所以大学地位与程度都降低了,这也是教育招人轻视的一个原因。第五,粗制滥造的毕业生骤然增多了,而社会上的事业不能有同样速度的发展,政府机关又不肯充分采用考试任官的方法,于是“粥少僧多”的现象就成为今日的严重问题,做父兄的,担负了十多年的教育费,眼见子弟拿着文凭寻不到饭碗,当然要埋怨教育本身的失败了。
这许多原因(当然不限于这些),我们都不否认。但我要指出,这种种原因都不够证成教育的破产。事实上,我们今日还只是刚开始试办教育,还只是刚起了一个头,离那现代国家应该有的教育真是去题万里!本来还没有“教育”可说,怎么谈得到“教育破产”?产还没有置,有什么可破?今日高唱“教育破产”的妄人,都只是害了我在上文说的“没有胃口”的病症。他们在一个时代也曾跟着别人喊着要教育,等到刚尝着教育的味儿,他们早就皱起眉头来说教育是吃不得的了!我们只能学耶稣的话来对这种人说:“啊!你们这班信心浅薄的人啊!”
我要很诚恳的对全国人诉说:今日中国教育的一切毛病,都由于我们对教育太没有信心,太不注意,太不肯花钱。教育所以“破产”,都因为教育太少了,太不够了。教育的失败,正因为我们今日还不曾真正有教育。
为什么一个小学毕业的孩子不肯回到田间去帮他父母做工呢?并不是小学教育毁了他。第一,是因为田间小孩子能读完小学的人数太少了,他觉得他进了一种特殊阶级,所以不屑种田学手艺了。第二,是因为那班种田做手艺的人也连小学都没有进过,本来也就不欢迎这个认得几担大字的小学生。第三,他的父兄花钱送他进学堂,心眼里本来也就指望他做一个特殊阶级,可以夸耀邻里,本来也就最不指望他做块“回乡豆腐干”重回到田间来。
对于这三个根本原因,一切所谓“生活教育”、“职业教育”,都不是有效的救济。根本的救济在于教育普及,使个个学龄儿童都得受义务的(不用父母花钱的)小学教育;使人人都感觉那一点点的小学教育并不是某种特殊阶级的表记,不过是个个“人”必需的东西,——和吃饭睡觉呼吸空气一样的必需的东西。人人都受了小学教育,小学毕业生自然不会做游民了。
中学教育和大学教育的许多怪现状,也不全是教育本身的毛病,也往往是这个过渡时期(从没有教育过渡到刚开始有教育的时期)不可避免的现状。因为教育太希有,太贵;因为小学教育太不普及,所以中等教育更成了极少数人家子弟的专有品,大学教育更不用说了。今日大多数升学的青年,不一定都是应该升学的,只因为他们的父兄有送子弟升学的财力,或者因为他们的父兄存了“将本求利”的心思勉力借贷供给他们升学的。中学毕业要贴报条向亲戚报喜.大学毕业要在祠堂前竖旗杆,这都不是今日已绝迹的事。这样希有的宝贝(今日在初中的人数约占全国人口一千分之一;在高中的人数约占全国人口四千分之一;在专科以上学校的人数约占全国人口一万分之一!)当然要高自位置,不屑回到内地去,宁作都市的失业者而不肯做农村的导师了。
今日中等教育与高等教育所以还办不好,基本的原因还在于学生的来源太狭,在于下层的教育基础太窄太小,(十九年度全国高中普通科毕业生数不满八千人,而二十年度专科以上学校一年级新生有一万五千多人!)来学的多数是为熬资格而来,不是为求学问而来。因为要的是资格,所以只要学校肯给文凭便有学生。因为要的是资格,所以教员越不负责任,越受欢迎,而严格负责的训练管理往往反可以引起风潮;学问是可以牺牲的,资格和文凭是不可以牺牲的。
欲要救济教育的失败,根本的方法只有用全力扩大那个下层的基础,就是要下决心在最短年限内做到初等义务教育的普及。国家与社会在今日必须拼命扩充初等义务教育,然后可以用助学金和免费的制度,从那绝大多数的青年学生里,选拔那些真有求高等知识的天才的人去升学。受教育的人多了,单有文凭上的资格就不够用了,多数人自然会要求真正的知识与技能了。
这当然是绝大的财政负担,其经费数目的伟大可以骇死今日中央和地方天天叫穷的财政家。但这不是绝不可能的事。在七八年前,谁敢相信中国政府每年能担负四万万元的军费?然而这个巨大的军费数目在今日久已是我们看惯毫不惊讶的事实了!
所以今日最可虑的还不是没有钱,只是我们全国人对于教育没有信心。我们今日必须坚决的信仰:五千万失学儿童的救济比五千架飞机的功效至少要大五万倍!
二十三,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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