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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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人造的。”他突然醒悟过来,强烈尖锐的失望涌上心头。

    “不是。”她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细密整齐如编贝,与乌黑的眼睫毛和头发交相辉映。

    “但《西尼目录》—”他说,举起目录给她看,试图向她证明。

    女孩说:“我们不是从西尼买的,也没经过任何中间商。我们所有的动物都是从私人手里购得,价钱从没报道过。”她又补充说,“另外,我们有自己的动物采集师,他们现在在加拿大工作。那里还颇剩一点森林,当然,只是相对来说。至少足够小动物生存,偶尔还能发现一只鸟。”

    他伫立不动,久久地凝视着那只正在树枝上打瞌睡的猫头鹰,脑中千头万绪,想起了战争,想起了猫头鹰纷纷从天上掉下来的日子。他还记得童年时,人们发现物种一个接一个灭绝,报纸每天都在报道哪个物种又灭绝了,今天是狐狸,明天是獾,直到人们渐渐对动物讣闻失去兴趣。

    他也想起了自己对真实动物的渴求。在他内心深处,对那只电子羊的不满再次凝聚起来。他一直像对待真绵羊一样照顾和关心那只电子羊。被一个死物奴役,他想。它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存在。跟仿生人一样,它没有能力理解别的生命存在。他还从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电子动物与仿生人的相似性。电子羊,他思索,可以看成是仿生人的低端型号,是低劣很多的机器人。或者反过来,仿生人可以看成是高度发达进化的假动物。这两种视角都令他厌恶。

    “要是你想卖这只猫头鹰的话,”他问女孩蕾切尔·罗森,“想卖多少钱?首付多少?”

    “我们绝不会卖猫头鹰。”她盯着他,眼神里半是怜悯,半是好笑,至少他是这么解读的,“就算我们要卖,你也绝对买不起。你家的动物是什么?”

    “是一只绵羊,”他说,“黑脸萨福克母绵羊。”

    “哦,那你应该满足了。”

    “我确实满足了。”他答道,“只不过我从小一直想要猫头鹰,在它们死绝之前就想要了。”随后他立即改口,“除了你这一只以外,别的都死绝了。”

    蕾切尔说:“不管是我们目前的应急措施还是总体规划,都需要另一只猫头鹰来和斯克拉皮交配。”她指了指正在打瞌睡的猫头鹰。猫头鹰稍稍睁了下眼,两道黄色的眼缝一闪而过。随后,它又沉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安睡,胸脯大幅度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梦中叹了口气。

    他把视线移开。先前的震惊和渴望中混合了太多的苦涩。他说:“我想现在就开始测试你的样本群。我们下楼吧?”

    “你上司打来的电话,是我叔叔接的。现在他大概已经—”

    “你们是一家人?”里克插话,“这么大的公司居然是家族生意?”

    她并没有被打断,继续说:“埃尔登叔叔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仿生人组和对照组。走吧。”她向电梯大步走去,两手再次狠狠地插进大衣口袋里,没有回头看他。他有一丝不快,犹豫了一下之后,才抬脚尾随她而去。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两人一起在电梯中下降时,他问道。

    她沉思了一下,似乎她自己也不清楚。“哦,”她说,“你,一个小小的警局雇员,现在处于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上。知道我的意思吗?”她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

    “你们现在出产的仿生人,”他问,“有多少装备了枢纽6型?”

    “全部。”蕾切尔答道。

    “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对它们肯定有效。”

    “如果无效,我们就必须从市场上撤下所有枢纽6型。”她的黑眼睛里似乎燃起了熊熊怒火,狠狠瞪着他。这时,电梯停止下降,电梯门自动滑开了。“就因为你们警方无能,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抓不出那区区几个开小差的枢纽6型—”

    电梯外面,一位衣冠楚楚的瘦削老人走上前来,伸出了手。他一脸忧虑,似乎最近所有事都发生得太快了。“我是埃尔登·罗森,”他一边与里克握手,一边自我介绍,“听着,德卡德,你知道我们并不在地球上制造任何东西,对吧?我们不可能随便打个电话给厂房,就要求他们送来一大批各式各样的样品。我们不是不想或不愿意跟你们合作。总之,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他的左手颤巍巍地插进稀薄的头发。

    里克示意了一下手中的警用手提箱,说:“我随时可以开始。”老罗森的紧张情绪,让他的自信心高涨起来。他们怕我,他意外地意识到。包括蕾切尔·罗森。因为我说不定能强迫他们停产枢纽6型。我接下去一个小时的工作,将会影响到他们整个运营结构,很可能将决定整个罗森公司的未来,不管是在美国、在苏联,还是在火星上。

    罗森家族的两位成员紧张地打量着他。他能感觉到他们热情客套背后的虚伪。他来到这里,给他们带来威胁,随时可能在经济上宣判他们死刑。他们掌握的力量本来就太多了点,他想。这家企业被公认为是太阳系最主要的工业核心之一。仿生人的制造,事实上已经与殖民工作建立了深刻的共生关联,一个事业的毁灭迟早会导致另一个事业的毁灭。罗森公司自然完全明白这个共生关系。埃尔登·罗森一接到哈里·布赖恩特的电话,显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要是你们,我就不担心。”里克说。罗森叔侄带着他走过一条宽敞明亮的走廊。这一刻,他心满意足。比他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更愉悦。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的测试设备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如果你们对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没有信心,”他指出,“那你们公司应该早点研发别的测试手段。可以说有一部分责任在你们头上。哦,谢谢。”他们把他带到一个像客厅一样漂亮舒适的小隔间里,有地毯、台灯、沙发,还有其他现代摆设—一张小桌子上散放着近期的杂志……他注意到,杂志里有一本《西尼目录》的二月增刊,这是他没见过的。事实上,二月增刊应该要到三天后才开始发售。显然,罗森公司与西尼公司有特殊关系。

    他心烦意乱,拿起了增刊。“这是在践踏公众的信任。没有人可以提前知道价格的浮动。”事实上,这也许违反了某条联邦法律,他想了一会,却想不起来是哪一条。“我要把这个带走。”他打开手提箱,把增刊扔了进去。

    沉默了一会,埃尔登·罗森小心地说:“听我说,长官,我们遵循公司规定,从不会主动索取预印—”

    “我可不是治安警察。”里克不耐烦地说,“我是赏金猎人。”他从手提箱里取出沃伊特·坎普夫设备,在附近一张红木桌前坐下,开始组装这个简单的波动描记器。“你可以叫第一个测试对象进来了。”他告诉愈发憔悴的埃尔登·罗森。

    “我想旁观,”蕾切尔一面说,一面在边上坐下,“我还没见过移情测试。你这些玩意,测的是什么?”

    里克说:“这个,”他举起一个带导线的小吸盘,“测量的是脸部毛细血管的扩张。我们知道,人类最原始的自动反应之一,就是对道德震撼的刺激产生所谓‘羞愧’或‘脸红’的反应。这是没法主观控制的,跟皮肤导电性、呼吸或心跳那些现象不一样。”他又举起另一个设备,是个笔形光束手电。“这个能记录眼肌的张缩。在脸红现象发生的同时,我们一般就能检测到细微但是可见的运动—”

    “在仿生人身上检测不到这种运动。”蕾切尔说。

    “对,它们不会被刺激性问题困扰,即使它们在生物学上是个活体,或者说潜在的活体。”

    蕾切尔说:“测测我吧。”

    “为什么?”里克糊涂了。

    埃尔登抬高了嘶哑的声音:“我们选她作为你的第一个测试对象。她说不定是个仿生人。我们希望你能鉴别出来。”他笨手笨脚地在一边坐下,点燃一支烟,开始全神贯注地观察。

    五

    一束细细的白光稳稳地射进蕾切尔·罗森的左眼,带导线的吸盘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看上去很镇静。

    里克·德卡德坐在能同时读到两个设备输出信号的地方,说:“我将描述一系列社会情境,你需要对每个情境立即作出反应,越快越好。当然,我也会对你的反应计时。”

    “还有,”蕾切尔冷漠地说道,“我的口头回答当然不算数。你只需要计算我的眼肌和毛细血管反应。但我还是会回答。我想要一个完整的经历,还有—”她突然停下。“开始吧,德卡德先生。”

    里克先选了第三题:“你收到的生日礼物是个小牛皮钱包。”两个指标立即超出绿区,到达红区,指针猛地甩到一边,然后缓缓转回。

    “我不会接受。”蕾切尔说,“我还会向警察举报送礼的人。”

    里克匆匆记下,然后跳到沃伊特·坎普夫性格量表的第八题:“你有一个小男孩,他让你看他收集的蝴蝶标本,还有杀虫罐。”

    “我会带他去看医生。”蕾切尔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次,两个指标再次有所反应,但没上次强烈。他把这一点也记下了。

    “你坐在那儿看电视,”他继续,“突然发现手腕上爬着一只黄蜂。”

    “我会打死它。”两个指标这回几乎没反应,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记下这一点,小心地寻找下一题。

    “你翻开一本杂志,看到一整页裸女彩照。”他暂停了一下。

    “这是在测试我是不是仿生人,”蕾切尔厉声责问,“还是在测试我是不是同性恋?”两个指标都没动。

    他继续:“你丈夫喜欢那张照片。”两个指标仍然没反应。“这个女孩,”他补充道,“俯卧在一大张美丽的熊皮上。”指标仍然一动不动。他暗忖,典型的仿生人反应,听不出话中的重点是那张死动物皮。她—它—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别的方面。“你丈夫把照片挂到书房墙上。”他说完了。这时,指针动了。

    “我决不会让他挂上去。”蕾切尔说。

    “好,”他点头说,“再考虑一下这个。你在读一本战前写的小说。书中人物去参观旧金山的渔人码头。他们饿了,走进一家海鲜餐馆,其中一人点了龙虾。厨师当着他们的面把龙虾扔进一桶开水中。”

    “哦,天哪,”蕾切尔说,“真可怕!战前他们真那么干?太邪恶了!你是说活龙虾?”然而,指标没有反应。表面上看反应是正确的,不过是装出来的。

    “你租了间山中小屋。”他说,“小屋在一片嫩草地里,由布满节瘤的古朴松木建成,里头还有一个巨大的壁炉。”

    “对。”蕾切尔不耐烦地点点头。

    “有人在墙上挂了一张旧地图,是卡里尔与艾夫斯出品的。壁炉上方有个鹿头,是头成年雄鹿,长着成熟的犄角。跟你在一起的朋友对房间的装饰赞叹不已,你们一致决定—”

    “有那个鹿头在,我不会赞叹。”蕾切尔说。然而,指标只在绿区内晃荡。

    “你怀孕了,”里克继续问,“那个男人承诺要娶你。但他跟另一个女人,你最好的朋友,私奔了。你去做了流产,然后—”

    “我绝不会去做流产。”蕾切尔说,“而且流产是非法的,会判无期徒刑。警察一直盯着呢。”这一回,两根指针都剧烈晃动,进入了红区。

    “你怎么知道—”里克好奇地问,“流产这么困难?”

    “人人都知道。”蕾切尔回答。

    “听你的口气,似乎有过亲身体验。”他紧紧盯着仪表盘上的指针,发现它们仍然横扫一大片区域。“还有一个问题。你跟一个男人约会,他邀你去他家。到了他家,他给了你一杯酒水。你端着杯子站在客厅里,看到卧室门开着。卧室里的装潢很漂亮,墙上贴着一张斗牛海报。你走进卧室,想看得清楚些。他跟着你进了卧室,关上了门。他环抱住你,说—”

    蕾切尔打断他:“斗牛海报是什么?”

    “是一种画,通常是彩色的,面积很大,上面画着斗牛士,手挥斗篷,还有一头公牛向他冲去。”他有些困惑,“你多大年纪了?”他问,也许只是年龄的关系。

    “我十八岁。”蕾切尔说,“好吧,那个人关上了门,抱住了我,然后说什么?”

    里克问:“你知道斗牛的结局吗?”

    “我猜有人会受伤吧。”

    “最后,那头公牛总是会被杀死。”他等着她的反应,盯着两根指针。它们不停地微微颤抖,但也就那样了。没什么有意义的读数。“最后一个问题,”他说,“分成两部分。你在电视上看一部老电影,战前拍的那种。电影里有个宴会正在进行。宾客们享用着生牡蛎。”

    “啊。”蕾切尔说,指针噌一下晃起来。

    “主菜是—”他继续,“燉狗肉,肉中间夹着米饭。”指针这回晃得少了些,少于生牡蛎那次。“对你来说,生牡蛎比炖狗肉更容易接受吗?显然不是。”他放下电筒,关掉光束,取下贴在她面颊上的吸盘。“你是个仿生人。”他说,“这就是这次测试的结论。”他正式通知她—或它,还有埃尔登·罗森。老人瞪着他,眼里满是痛苦和焦虑。他脸上的肌肉扭曲蠕动,透出愤怒和担忧。“我说对了,不是吗?”里克说。两个罗森都没答话。“你看,”他通情达理地说,“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对你们来说,沃伊特·坎普夫测试的有效性是非常重要的,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老罗森这时说:“她不是仿生人。”

    “我不相信。”里克说。

    “他怎么会说谎?”蕾切尔对里克怒吼,“就算说谎,我们也会反过来说。”

    “我要你做一次骨髓分析,”里克对她说,“这样可以从生理上最终判断你是不是仿生人。我承认,这过程很漫长,也很痛苦,但—”

    “法律上,”蕾切尔说,“谁也不能强迫我做骨髓检查。那是自证其罪,法庭早有明断。而且,在活人身上—而不是死尸或已被关闭的仿生人身上—这种检查耗时漫长。你们之所以到处应用沃伊特·坎普夫性格测试,是因为有特障人存在。政府需要持续测试特障人,你们警方就趁机乱搞沃伊特·坎普夫测试。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测试到此结束。”她站起身来,踱步走开,两手叉在后腰上,背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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