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拿起电话,拨通家里的号码,想找伊兰说说话。他设法点了一支烟。颤抖没那么严重了。
他太太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显然已经承受了六小时的自责抑郁,就像她先前说的。“啊,你好,里克。”
“我临走前给你拨的594号呢?那是喜悦地承认—”
“你一走,我就换号码重拨了。你想干吗?”她的声音阴沉单调,拒人千里之外,“我太累了,生活没有一丝希望。我们的婚姻也让人绝望。而且你随时会被仿生人杀死。你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吧,里克?有个仿生人干掉你了?”背景里老友巴斯特的声音轰鸣喧闹,淹没了她的话。他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只听到电视的声音。
“听着,”他插话,“能听到我说话吗?我的工作很顺利。有一种新型号的仿生人,除了我没人能对付。我已经干掉了一个,已经有一千块入账了。到我完成工作的时候,你知道能有多少钱吗?”
伊兰视而不见地盯着他。“哦。”她点头说。
“我还没说完呢!”他现在看出来了。她这次的抑郁过于深入,已经听不到他的话了。他简直是在对真空说话。“今晚见。”他苦涩地告别,狠狠挂掉了电话。去她的,他想。我这样冒险卖命,又有什么好处?她根本不关心我们能不能拥有鸵鸟。她什么也不关心。两年前我们考虑分居的时候,我就应该甩掉她。我还有机会这么干,他提醒自己。
他一腔郁闷地俯身收拾那些散落在车里的文件,其中还有鲁芭·勒夫特的资料。一点支持都没给,他想。我认识的大多数仿生人都比我妻子更有生命力,更想活下去。她什么也给不了我。
他又想起了蕾切尔·罗森。她关于枢纽6型智力的建议,他意识到,看来是正确的。假如她不想分赏金,也许我用得上她。
这次与卡达尔依—波洛科夫的遭遇,深刻地改变了他的观点。
他啪地打开飞车引擎,刷一下飞上天空,向战争纪念歌剧院方向射去。根据戴夫·霍尔登的笔记,每天这个时候,鲁芭·勒夫特都应该在歌剧院。
他开始对她感到好奇。在他看来,有的女性仿生人很漂亮,他曾发现自己被其中几个吸引过。那是一种奇特的感受,理智上知道她们是机器,但情感上仍会有反应。
比如蕾切尔·罗森。不,他决定,她太瘦了。还没真正发育,尤其是胸部。跟小孩一样平坦瘦弱的身体。他还有更好的选择。资料上说鲁芭·勒夫特是几岁来着?他边开车边翻出那些皱巴巴的笔记,找到了她的所谓“年纪”。二十八岁,资料上写着。外观是二十八岁。对仿生人来说,外观是唯一有用的标准。
幸好我了解一点歌剧,里克暗忖。这是我比戴夫占便宜的另一个地方。我更有文化。
再抓一个仿生人,然后再找蕾切尔帮忙吧,他决定。要是发现勒夫特小姐极难对付—但根据他的直觉,应该不会太难。波洛科夫是最难的一个。其他仿生人并不知道有人在捕猎它们。它们会像游乐场的那排呆鸭子一样,让我一枪一个打碎。
他慢慢降落到歌剧院那辉煌宏伟的楼顶,同时大声唱起一系列混搭的咏叹调,歌词都是他随口捏造的伪意大利语。就算没有彭菲尔德情绪调节器,他的精神也提升到了乐观的顶点,充满了饥渴兴奋的期待。
九
这座古老的歌剧院是用钢筋石料筑成的,历尽风雨,坚固持久,形似一条巨大的鲸鱼。在鲸腹里,里克·德卡德发现一场有些走调的彩排正在进行。虽说回声吵闹,但他一进来就听出了音乐的旋律:莫扎特的《魔笛》第一幕的结尾。摩尔人的奴隶们—也就是合唱团—开口稍早了一点,破坏了魔钟的整体节奏。
多么愉快。他热爱《魔笛》。他在第一层楼厅的前排找了个位置(貌似没人注意到他),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这时,巴巴吉诺穿着一身美丽的鸟羽,和帕米娜一起,唱起那段里克每次想到都会热泪盈眶的歌词。
如果每个勇士
都能找到魔钟,
他的敌人就会
立刻消失无踪。
唉,里克想,现实生活里可没有这种魔钟,能让所有敌人轻易消失。真糟糕。莫扎特写完《魔笛》后不久,才三十多岁,就因肾病去世了,葬在没有标志的贫民墓里。
想到这里,他开始寻思,不知莫扎特当时有没有预感到已经没有未来了,预感到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也许我也一样,里克边想边看彩排。这场彩排总会结束,表演总会结束,演员会死去,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也会沉默。最终,“莫扎特”这个名字也会消失,尘埃会取得最后胜利,即使不在这个星球,也会在别的星球。我们也许可以逃避一阵子。就像仿生人可以逃避我,多活那么一小会儿。但我还是会抓到它们,要么是另一个赏金猎人抓到它们。在某些方面,他意识到,我是破坏秩序的熵过程的一部分。罗森公司创建秩序,而我毁灭秩序。总之,他们一定是这么看的。
台上,巴巴吉诺开始和帕米娜对话。他跳出自省,开始听戏。
巴巴吉诺:“我的孩子,我们现在该说什么?”
帕米娜:“真相。我们只能说真相。”
他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地盯着帕米娜。她穿着厚重繁复的长袍,头巾面纱围着脸,洒在肩头。他又查看了一下资料,身体满意地向后一靠。我现在看到了第三个枢纽6型,他意识到。这就是鲁芭·勒夫特。她的角色表现出的感情,显得有点反讽。不管外表是多么生机勃勃,多么美丽炫目,逃亡仿生人很难说出真相。至少不会说出自己的真相。
台上的鲁芭·勒夫特开始高唱,他被她的音质吓了一跳。是最美好的那种声音,简直可以跟他收藏的那些经典录音相提并论。罗森公司把她造得真好,他不得不承认。他再次感觉到,不论什么时候,按这里的所见所闻,他就必须当一个秩序破坏者。也许她表现得越好,唱得越好,就越需要我这样的人。要是仿生人一直是劣质品—像德林公司以前生产的那种q40型—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也没人需要我的技能了。不知什么时候动手合适,他想。也许越快越好。那就等到彩排结束,她去化妆室的时候。
一幕结束,彩排暂停。指挥分别用英语、法语和德语宣布,一个半小时后继续彩排。指挥走后,乐队成员也纷纷放下乐器走了。里克站起身来,往后台化妆室走去。他跟在那群演员后面,不慌不忙,暗想,这样最好,一下解决,不怕夜长梦多。我跟她闲聊和测试的时间越短越好。一旦确定—不过按道理,测试结束之前他无法确定。说不定戴夫弄错了,他想。希望如此吧。不过不大可能弄错。他的职业直觉已经作出了反应。在警局服务的这么多年里,他还从没出过错。
他拉住一个龙套角色,问他勒夫特的化妆室在哪儿。从他脸上化的妆和身上的戏服来看,这龙套应该是演埃及土著的群众演员。他给里克指了一扇门。里克走到门前,看到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书“勒夫特小姐私人化妆室”。他敲了敲门。
“请进。”
他走进房间。女孩坐在化妆台前,膝上摊着一本布面精装的旧乐谱,上面东一处西一处,到处都是圆珠笔作的标记。她仍然一脸浓妆,一身戏服,只是把头巾取下来放到了旁边的架子上。“什么事?”她抬头问道。舞台妆放大了她褐色的眼睛。她就这么睁着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很忙,你也看得出来。”她的英语没有一丝口音。
里克说:“你唱得比施瓦兹科普夫还好。”
“你是谁?”她的声音冷漠内敛。他碰到过的仿生人好像都是这样:聪明绝顶,才华无双,但待人冷淡。他很不喜欢这一点。但要是没有这个特征,他也追踪不了仿生人。
“我是旧金山警察局的人。”他说。
“哦?”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没有闪烁,没有反应。“你来这里干什么?”奇怪,她的口气仍然很有礼貌。
他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打开了手提箱。“我奉命来这里对你做一个标准性格测试。只要几分钟。”
“必须做吗?”她向那一大片乐谱做了手势,“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这时,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了。
“必须做。”他取出沃伊特·坎普夫设备,开始安装。
“智商测验?”
“不是。移情测验。”
“我需要戴上眼镜。”她伸手打开化妆台的一个抽屉。
“你在乐谱上做记号不用戴眼镜,那做这个测试也不用。我会给你看一些图片,然后问你几个问题。同时—”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弯腰把带着密密麻麻感应器的吸盘贴在她浓妆艳抹的脸上。“还有这束光,”他边说边调节笔形光束电筒的角度,“就这样。”
“你觉得我是仿生人?是这样吗?”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不是仿生人。我甚至根本没去过火星。我也从没见过仿生人!”她长长的睫毛在颤抖。不过,他发现她努力表现得镇定自若。“你有情报说这组演员里有仿生人?我很高兴帮助你。我要是仿生人,会帮助你吗?”
“一个仿生人,”他说,“不会在乎其他仿生人是死是活。那正是我们要寻找的特征之一。”
“那么,”勒夫特小姐说,“你肯定是个仿生人。”
他一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因为—”她继续,“你的工作就是杀掉仿生人,对吗?你就是他们所谓的—”她一时想不起来那叫什么。
“赏金猎人,”里克说,“但我不是仿生人。”
“你要我做的这个测试,”她的声音现在又恢复了常态,“你自己做过吗?”
“做过。”他点头道,“很久很久以前,刚加入警察局时就做过了。”
“也许那是假记忆。仿生人不是有时会被植入假记忆吗?”
里克说:“我的上司知道测试结果。那是强制必须做的测试。”
“也许曾有个跟你一样的真人,后来某个时候你杀了他,取而代之,而你的上司并不知情。”她笑道,循循善诱。
“我们开始测试吧。”他说,掏出了那叠问卷。
“要是你先做测试,”鲁芭·勒夫特说,“那我也做。”
他又一次瞪着她,呆若木鸡。
“那不是更公平吗?”她问道,“那样,我也能确定你的身份。我不知道,但你看起来很特别,强硬,古怪。”她浑身一颤,然后又微笑起来,一脸希望。
“你没法主持沃伊特·坎普夫测试。那需要很多经验。现在,仔细听好。这些问题是关于一些你可能遇到的社会情境。我需要你正面回答你在那个情境下会怎么做。还需要你尽快回答。时间也是我要记录的因素之一,如果你的反应需要时间的话。”他选中了第一个问题,“你坐在那儿看电视,突然发现手腕上爬着一只马蜂。”他看着手表,计算着秒数,又查看了一下两个指标。
“什么是马蜂?”鲁芭·勒夫特问。
“一种会叮人的飞虫。”
“哦,好奇怪。”她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像孩子一般接受了答案,好像他揭示了天地间最大的奥秘。“它们还存在吗?我从来没见过。”
“它们被放射尘灭绝了。你难道真的不知道马蜂是什么?马蜂灭绝之前你就已经活在世上了。那才过了—”
“用德语怎么说?”
他想了一会,想不起来马蜂的德语怎么说。“但你的英语完美无瑕。”
“我的口音—”她更正道,“完美无瑕。这是角色的要求,珀塞尔的戏,沃尔顿的戏,沃恩·威廉姆斯的戏。但我的词汇量不大。”她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
“Wespe。”他说,终于想起了那个德语单词。
“啊,没错;eine Wespe。”她笑道,“问题是什么?我已经忘了。”
“算了,换一题吧。”已经不可能得到有意义的反应了。“你在电视上看一部老电影,战前拍的那种。电影里有个宴会正在进行。主菜是—”他跳过问题的第一部分,“燉狗肉,肉中间夹着米饭。”
“没有人会杀狗来吃。”鲁芭·勒夫特说,“它们太值钱了。我猜那是条假狗,不是真的,对吗?不过假狗里头是电线和马达,也不能吃。”
“战前的电影。”他咬牙切齿。
“战前我还没出生。”
“那你也在电视上看过老电影。”
“电影是在菲律宾拍的吗?”
“为什么?”
“因为—”鲁芭·勒夫特说,“菲律宾人以前会吃那种夹米饭的燉狗肉。我记得在哪里读到过。”
“你的反应是什么?”他说,“我需要你的社会、情感和道德反应。”
“对电影的反应?”她想了想,“我会关掉电影,看老友巴斯特。”
“为什么要关掉电影?”
“唉,”她大声说,“谁想看设定在菲律宾的老电影啊?除了巴丹死亡行军以外,菲律宾还发生过什么事?就算是死亡行军,你会想看吗?”她愤怒地瞪着他。仪表盘上的指针四处乱晃。
他沉默了一会,小心地说:“你租了一间山中小屋。”
“好的,”她点头,“继续。我在听。”
“小屋在一片嫩草地上。”
“抱歉?”她把一只手放到耳后,“我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还有树和灌木生长的地方。小屋由满是节瘤的古朴松木建成,还有一个巨大的壁炉。有人在墙上挂了一张旧地图,是卡里尔与艾夫斯印制的。壁炉上方有个鹿头,是头成年雄鹿,长着成熟的犄角。跟你在一起的朋友对房间的装饰赞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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