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一个超级棒的歌手,他讲完后边想边挂上电话。我不明白。这样的天才怎么会是社会的负担?但这无关天才,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她自己。就像菲尔·雷施一样。他对社会是一样的威胁,出于一样的原因。所以我不能现在退出。他从电话亭里出来,拨开人群,走向雷施和地上的仿生人尸体。有人在她身上盖了件大衣。不是雷施的。
菲尔·雷施站在一边,狠狠地吸着一根灰色小雪茄。里克走上前对他说:“我希望你测试出来真是个仿生人。”
“你这么讨厌我啊,”菲尔·雷施惊叹道,“突如其来啊。在米申街上你怎么不讨厌我呢?在我救你命的时候?”
“我发现了一个模式。你杀死加兰德的方式和杀死鲁芭的方式。你杀仿生人的方式跟我不一样。你甚至都没有尝试—老天,”他说,“我知道了。你就是喜欢杀戮。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要是有借口,你也会把我杀了。所以你才能断定加兰德是仿生人。那样你就有借口杀他了。我想知道要是你通不过博内利测试,你会怎么办?你会杀了自己吗?有时候仿生人会这么干。”不过这种情形很少见。
“对,我会自己料理。”菲尔·雷施说,“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只需要给我做测试。”
警车来了。两位警察跳出警车,大步走来。他们分开人群,其中一人认出了里克,朝他点了下头。那我们就可以走了,里克意识到。我们在这里的工作已经结束了。终于。
他和雷施一起,从街上走回歌剧院,因为他们的车还停在歌剧院楼顶。雷施说:“我现在就把激光枪给你。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对测试的反应。至少你的个人安全不成问题了。”他递过激光枪,里克接受了。
“没有枪,你怎么自尽呢?”里克说,“如果你通不过测试?”
“我自己屏住呼吸。”
“老天,”里克说,“这办不到。”
“在仿生人身上,交感神经不会自动介入。”菲尔·雷施说,“跟真人不一样。你接受培训时没学过这个吗?我很多年前就学过了。”
“但这么个死法—”里克抗议道。
“没有痛苦。有什么问题吗?”
“这也—”他做了个手势,却找不到话说。
“我觉得我并不需要这么死。”菲尔·雷施说。
他们一起登上战争纪念歌剧院的楼顶,来到菲尔·雷施的飞车前。
菲尔·雷施坐到驾驶座上,关上车门,说:“我希望你用博内利测试。”
“我不能。我不知道怎么打分。”我只能依赖你解释读数,他意识到。那是不能容许的。
“你会告诉我真相的,对吧?”菲尔·雷施问,“如果我是仿生人,你会告诉我?”
“当然。”
“因为我真的想知道。我必须知道。”菲尔·雷施再次点上雪茄。他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试图坐得舒服一点。但显然,怎么坐都不舒服。“鲁芭·勒夫特盯着看的那幅蒙克的画,你真的喜欢吗?”他问,“我没有一点感觉。艺术中的现实主义从来勾不起我的兴趣。我喜欢毕加索和—”
“《青春期》是1894年画的。”里克简洁地说,“那时只有现实主义。你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但另外那幅,那个人掩着耳朵尖叫的—那可不是表现主义。”
里克打开他的手提箱,取出测试设备。
“解释一下,”菲尔·雷施边看边说,“你得问多少个问题才能下定论?”
“六七个。”他把吸盘递给菲尔·雷施。
“把这个贴到你脸颊上。贴紧一点。还有这束光。”他瞄准了一下,“会聚焦到你的眼睛上。不要动。尽量保持眼珠稳定。”
“条件反射的波动,”菲尔·雷施敏锐地抓到了要点,“但不是对物理刺激的反射。比如,你并不测量瞳孔扩张。那就是对口头问题的反射。我们称之为畏缩问题。”
里克说:“你觉得你能控制这种反射吗?”
“恐怕不能。或许最终能控制。但控制不了第一反应的幅度。那东西意识控制不了。要不是—”他中断了一下,“开始吧。我有点紧张,要是话太多了,我抱歉。”
“没事,只管说话。”里克说。一直说到坟墓里去吧,他想。只要你喜欢。对我没有影响。
“要是我的测试结果是个仿生人,”菲尔·雷施继续唠叨,“那你就会重新相信人类。但既然结果肯定不是那样,我建议你现在就开始设想一种意识形态,好容纳—”
“这是第一个问题。”里克说。设备已经安装完毕,两根指针都在微微颤动。“反应时间是一个因素,所以你得尽快回答每一个问题。”他从记忆中选出第一个问题,开始测试。
测试完之后,里克沉默地呆坐了一会,然后开始收拾设备。
“看你的脸就知道了。”菲尔·雷施说。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下轻松到几乎抽筋。“好了,你可以把枪还给我了。”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等着。
“显然,你猜对了,”里克说,“关于加兰德的动机。他想离间我们。正如你所说。”他身心俱疲。
“你设计好新的意识形态了吗?”菲尔·雷施问,“能不能把我解释成人类的一分子?”
里克说:“你的移情和角色扮演能力有个缺陷。但属于我们测不到的那种,就是你对仿生人的看法。”
“我们当然不测那个。”
“也许我们该测测那个。”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从没对死在他手里的仿生人感到同情。他一直以为自己内心深处只把仿生人当成聪明的机器—跟显意识里的想法一样。然而,跟菲尔·雷施一对比,他立即发现很大的不同。他的直觉感到自己是对的。对人造物品的移情?他问自己。只是假装有生命的物品?但鲁芭·勒夫特是那样生机勃勃,完全不像一个模拟生命。
“你明白—”菲尔·雷施低声说,“这会有什么后果。如果我们把仿生人包括在移情范围里,跟动物放在一起。”
“那样我们就不能保护自己了。”
“对极了。这些枢纽6型……它们会从我们身上碾过,把我们彻底压扁。你和我,所有赏金猎人—我们是枢纽6型和人类之间的一道屏障。还有—”他注意到里克又把测试设备取了出来,赶紧打住话头,“我以为测试已经结束了。”
“我想问自己一个问题。”里克说,“我要你告诉我指针的反应。告诉我刻度就行,我能计算分数。”他把吸盘贴在脸颊上,调整电筒,直到笔形光束直射入自己的眼睛。“准备好了?看着仪表盘。我们这次忽略反应时间,只要反应幅度。”
“没问题,里克。”菲尔·雷施亲切地说。
里克大声说:“我跟我抓到的仿生人一起乘电梯下楼。突然有人杀了它,没有一点预兆。”
“反应不大。”菲尔·雷施说。
“指针最高到了多少?”
“左边到了2.8。右边到了3.3。”
里克说:“女性仿生人。”
“现在指针分别到了4.0和6。”
“够高了。”里克说。他从脸颊上取下吸盘,关掉了电筒。“那是强烈的情感反应,”他说,“差不多是真人对大多数测试题的反应。除了一些极端的问题,比如将人皮用于装饰的那些……真正变态的那些问题。”
“这意味着—”
里克说:“我对某些特定的仿生人产生了移情。不是所有的仿生人,只有一两个。”比如鲁芭·勒夫特。所以我错了。菲尔·雷施的反应没有任何反常或反人道之处。是我反常。
他想,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类对仿生人产生过这种感觉。
当然,他又反思,我在工作上可能再也不会碰到这种情况。这只是一次性的个别现象,或许只是因为我对《魔笛》有感情。还有对鲁芭的歌声的欣赏,对她整个职业生涯的欣赏。以前肯定没出现过这种情况,至少他没有意识到过。对波洛科夫就没有同情。对加兰德也没有同情。还有,他意识到,要是菲尔·雷施被测出来是个仿生人,我大概也会就这么杀了他,感觉不到一丝同情,至少在鲁芭死后是这样。
真正的活人和人形物品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在那个博物馆,在那部电梯里,我与一个真人和一个仿生人在一起……而我对他们的感情却与应有的感情相反,与我的习惯感情相反,与职责要求的感情相反。
“你陷入困境了啊,德卡德。”菲尔·雷施说,觉得很可乐。
里克说:“我—该怎么办?”
“是因为性。”菲尔·雷施说。
“性?”
“因为她的—它的—外表很诱人。你从没想过这事吗?”菲尔·雷施大笑,“我们学过的,性在赏金捕猎行动中是一个重要问题。你不知道吗,德卡德,殖民地那里甚至有专门的仿生人情妇?”
“那是违法的。”里克说。他深知这方面的法律。
“当然是违法的。不过性活动的大多数花样都是违法的。但人们照样干。”
“有没有可能—不是性—而是爱?”
“爱是性的别名。”
“就像爱国,”里克说,“爱音乐。”
“如果是爱女人,或爱女仿生人,那就是性。醒醒吧,勇敢地面对自己,德卡德。你想跟一个女仿生人上床—如此而已,就是上床。我以前也曾有过一次这种感觉。那是我刚开始当赏金猎人的时候。别被这事拖累了。你会恢复的。其实你把顺序颠倒了。不要先杀了她,或眼睁睁看着她被杀,然后再被她的外貌迷倒。应该反过来。”
里克瞪着他。“先跟她上床—”
“然后杀了她。”菲尔·雷施简洁地说,仍然一脸沧桑粗犷的笑容。
你真是一个合格的赏金猎人,里克意识到。你的态度证明了这一点。而我呢?
突然之间,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自己。
十三
约翰·R.伊西多尔下班后匆匆往家赶,像一道纯粹的火弧掠过近晚的天空。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儿,他想。还在那个堆满基皮的旧房间里,看着电视上的老友巴斯特,每次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靠近都会吓得发抖。就算走过来的是我。
他已经顺路去过一家黑市杂货店。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袋精美食品,有豆腐,有熟桃子,有气味很冲的软绵绵的优质奶酪。他一会加速一会减速,弄得座位上的袋子前仰后合。他今晚紧张了点,车子开得乱七八糟。照理他的车已经修过了,但还是一会咳嗽一会挣扎,跟修前几个月一模一样。见鬼,他想。
桃子和奶酪的气味在车中汹涌澎湃,溢进他的鼻孔,令他心醉神迷。这些都是珍品,花了他跟斯洛特先生预支的两周薪水。车座下面安稳点的地方还有一瓶沙布利白葡萄酒,也在轻轻地碰来碰去。这瓶酒是珍品中的珍品,他已经在美洲银行的保险箱里存放了很久,不管别人出价多少他也不卖,就等万一哪天有个女孩终于出现。今天就是这个日子。
他的公寓楼屋顶一如既往地垃圾遍地、毫无生机,让他一看到就丧气。但走向电梯的途中,他忽略了周边环境,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宝贵的袋子和瓶子上,就怕被什么垃圾绊倒,造成无法挽回的经济损失,那就亏大了。电梯嘎吱嘎吱地来了,他乘电梯下楼,没停在自己那一层,而是再往下,到了新租户普里斯·斯特拉顿住的那一层。很快,他站到她门前,用酒瓶边缘轻轻敲着门,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谁?”隔着门,她的声音有些沉闷,但还是很清晰。恐惧而尖锐的语调。
“我是约翰·R.伊西多尔。”他干脆地说。今天,他在斯洛特先生的视频电话上刚获得自信和权威感。“我这里有几样好东西,我想我们可以凑出一顿相当不错的晚餐。”
门开了一条小缝,房间里也没有光线。普里斯探头看了看外面阴暗的走廊。“你听起来像是换了个人。”她说,“成熟了许多。”
“我今天工作时处理了几件常规事务。每天都这样。如果你能……能……能让我进去—”
“你就可以好好吹一吹了。”不过,她还是把门开大,放他进去了。然后,她看到了他手中的东西,惊叹了一声,脸庞被意外的欣喜点亮,一时容光焕发。但突然之间,一道苦涩又划过了她的脸庞,凝固下来,所有欣喜都不见了。
“怎么了?”他说。他把袋子和瓶子带到厨房安置好,然后迅速走了回来。
普里斯淡淡地说:“这些好东西在我身上都是浪费。”
“为什么?”
“哦……”她耸了下肩,双手放在厚重的旧式裙子口袋里,漫无目的地走开。“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她抬起眼说,“不管怎样,谢谢你。现在我希望你离开。我不想见任何人。”她向门的方向慢慢走去,脚步拖拉,似乎突然被掏空了,所有能量都在逝去。
“我知道你是什么毛病。”他说。
“哦?”她又打开门,低沉的声音里尽是虚弱、疲倦和空虚。
“你没有朋友。你现在的心情比早上还差。那是因为—”
“我有朋友,”她突然强硬起来,似乎又恢复了活力,“或者说我曾经有过。七个。最初有七个,但现在,赏金猎人已经开始行动。所以我那些朋友中有一些—或者全部—已经死了。”她转悠到窗边,看着窗外的一片黑暗和零星灯火。“我可能是八个人里唯一活下来的。也许你说对了。”
“什么是赏金猎人?”
“对了,你们老百姓不应该知道。赏金猎人是一种职业杀手,领到一份名单,就按名单去杀人。每干掉一个,就会得到一笔赏金—我知道的现价是一千块。他们通常跟市政当局有个合同,所以也有固定工资。不过工资一般很低,这样他们才有动力去杀人。”
“你确定?”伊西多尔问。
“对,”她点头道,“你是问他们有没有动力?他们当然有动力。他们最喜欢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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