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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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想想看,”老友巴斯特继续说,“问问你自己,默瑟主义的功用是什么。对,如果我们相信默瑟主义的众多追随者,说那种体验能把—”

    “是人类才有的那种移情能力!”伊姆加德说。

    “—太阳系里的男人和女人融合成一个整体。但这个整体是由所谓‘默瑟’的声音控制的。注意这一点。要是有个野心勃勃、试图在政治上大有作为的希特勒再世—”

    “不对,是那种移情能力。”伊姆加德激动地说。她握紧拳头,冲进厨房,直冲到伊西多尔面前。“这不正是人类可以做到,而我们却做不到的事情之一吗?若是没有默瑟体验,你们的什么移情能力就空口无凭,什么共享的、群体的东西。蜘蛛怎么样了?”她从普里斯身后俯下身来近看。

    普里斯又用指甲剪剪掉了蜘蛛的一条腿。“四条腿了。”她说。她推了一下蜘蛛。“他不走。但总会走的。”

    罗伊·贝蒂出现在门口,脸上满是成就感。他深吸了一口气,说:“真相大白了。巴斯特已经昭告天下,太阳系里的每个人类都听到了。‘默瑟主义就是一个骗局。’整个共鸣体验都是骗局。”他也走过来好奇地看着蜘蛛。

    “它不想走。”伊姆加德说。

    “我能让它动起来。”罗伊·贝蒂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了一根,然后把燃烧着的火柴凑近蜘蛛,越凑越近,直到它虚弱地爬开了一步。

    “我猜对了,”伊姆加德说,“我不是说过它四条腿也能走路吗?”她满怀期待地抬起头看了伊西多尔一眼。“怎么了?”她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说,“你没损失任何东西。我们会按那个—那个叫什么—《西尼目录》的价钱赔偿你。不要那么阴沉嘛。那不就是默瑟的真相吗,他们刚刚发现的?那么多的调查研究?哎,说话呀。”她焦急地戳了他几下。

    “他正在难过呢。”普里斯说,“因为他也有个共鸣箱,在另一个房间里。你经常开共鸣箱吗,约翰?”她问伊西多尔。罗伊·贝蒂说:“他当然常开。他们都这样—或者说,曾经都这样。也许现在他们开始怀疑了。”

    “我不认为这会终结默瑟崇拜。”普里斯说,“但此时此刻,全世界有无数的人类正在郁闷。”她对伊西多尔说:“我们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了。我们都知道会有这一天,巴斯特会揭露真相。”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唉,为什么不呢?巴斯特是我们中的一员。”

    “就是仿生人,”伊姆加德解释说,“而且没人知道。我是说,没有真人知道。”

    普里斯又剪掉了蜘蛛的一条腿。约翰·伊西多尔突然把她推开,捡起只剩三条腿的蜘蛛,来到水槽边,放水把它淹了。在他心中,他的意识,他的希望,也被淹了,淹得跟蜘蛛一样快。

    “他真的很难过。”伊姆加德不安地说,“不要那样沉着脸,约翰。为什么不说话呢?”她对她丈夫和普里斯说:“这也让我非常难过,他一个人站在水槽边一声不吭。我们打开电视之后,他还没说过一句话。”

    “不是电视,”普里斯说,“是蜘蛛。对吧,约翰·伊西多尔?他会振作起来的。”她对伊姆加德说。这时,伊姆加德已经走到客厅里去关电视。

    罗伊·贝蒂自得其乐地看着伊西多尔,说:“都完蛋了,伊西。我是说默瑟主义。”他用指甲小心地从水槽里捡起蜘蛛的尸体。“也许这是最后一只蜘蛛了,”他说,“地球上最后一只活蜘蛛。”他想了想。“那样的话,蜘蛛也完蛋了。”

    “我—我不舒服。”伊西多尔说。他从厨房碗柜里取出一只杯子,拿着杯子站了一会—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站了多久。然后他问罗伊·贝蒂:“默瑟背后的天空,是画上去的?不是真的?”

    “你也看到了电视上的放大图像。”罗伊·贝蒂说,“那些笔刷的痕迹。”

    “默瑟主义没有完蛋。”伊西多尔说。这三个仿生人有病,而且病得很重。那可是蜘蛛啊,他想。也许那真是地球上最后一只蜘蛛,就像罗伊·贝蒂说的。现在,蜘蛛没了。默瑟也没了。他仿佛看到了满满的灰尘和废墟,散布在整个房间里。他听到基皮正在往里冲,打乱所有的秩序,最终将赢得这个房间。他拿着那只空瓷杯,感觉到基皮在周围生长。他看到厨房的碗柜开裂破碎,感觉到脚下的地板正在陷落。

    他伸手扶住墙。他的手破墙而入,灰色的粉末悄悄流出,匆匆落下。灰泥碎片看上去就像外面的放射性尘埃。他在桌边坐下,可是椅腿就像空心烂管子一样弯曲了。他立即站起身来,试图重塑椅子,把它压回原来的形状。椅子在他手中裂开,原来连接着椅子几个部件的螺丝钉都露了出来,悬在半空中。他看到桌上的那只瓷杯上出现了裂缝,细密的线条就像藤蔓一样生长成一张大网。然后,杯子边缘掉下来一个碎片,露出了粗糙丑陋的内壁。

    “他在干什么?”伊姆加德·贝蒂的声音远远传来,“他要打破所有东西!伊西多尔,住手—”

    “我没有。”他说。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客厅,想独处一会。他站在破破烂烂的沙发前,盯着泛黄的墙上斑斑点点的死虫斑痕。那些曾经生龙活虎的虫子都已经离去了。他又想起了那具只剩三条腿的蜘蛛尸体。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很老了,他意识到。这些东西很早以前就开始衰败,这是阻挡不了的进程。这里已经被蜘蛛的死尸占领了。

    在地板陷下去的坑里,许多动物的肢体渐渐显现出来。一只乌鸦的头,几根疑似猴爪的枯骨。一头驴子站在稍远处,一动不动,但显然还活着,至少还没开始腐败。他向驴子走去,感觉到地上一根根枯枝干草似的骨头,在他脚底下一一碎裂。还没等他接近驴子—他最钟爱的动物之一—一只闪亮的蓝色乌鸦突然从天而降,落在毫无反抗能力的驴子口鼻上。不要,他大声说。但是乌鸦已经迅捷地啄掉了驴子的一只眼睛。又来了,他想。又发生在我身上了。我会在这下面待很久,他意识到。跟以前一样。每次都要很久,因为这里什么都不会变化。到了某个阶段,甚至不会再腐坏。

    一阵干燥的风吹得这里沙沙作响,周围的一堆堆骨头应声粉碎。即便是风,也能吹散它们,他察觉到。就在这个阶段,在时间停止之前。我希望我能记起来怎样从这里爬上去,他想。他抬头仰望,却看不到有什么东西可抓。

    默瑟,他大声说。你现在在哪儿?这是坟墓世界,我又回来了。但这次你没在这里陪我。

    什么东西从他脚上爬过。他跪到地上,一下就找到了它,因为它移动太慢了。就是那只断腿的蜘蛛,靠着残余的几条腿断断续续地前行。他捡起蜘蛛,托在手掌心里。他意识到,那些骨头已经恢复形状。蜘蛛又活过来了。默瑟肯定就在附近。

    风继续吹,吹散余下的骨头。但他感觉到了默瑟的存在。过来,他对默瑟说。从我脚上爬过,或者找个别的方式接触我。好吗?默瑟,他想。他大声叫:“默瑟!”

    遍地的野草开始生长前进,旋转着钻进他周围的墙壁里。野草在墙里钻来钻去,直到它们成了自己的孢子。那些孢子膨胀,分裂,在已经千疮百孔的钢筋和水泥墙碎片里爆炸。但墙壁消失后,孤寂仍在。孤寂会尾随任何东西而来。除了衰弱暗淡的默瑟身影。老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一脸平和安详。

    “天空是画上去的吗?”伊西多尔问,“放大以后真的会有笔刷的痕迹?”

    “是的。”默瑟说。

    “我看不到笔刷。”

    “你靠得太近了。”默瑟说,“你必须离得远远的才能看到,像那些仿生人一样远。他们的视角更好。”

    “这就是他们说你是骗子的原因吗?”

    “我是骗子,”默瑟说,“他们说的是真的,他们的调查也是真的。我是一个早已退休的老龙套演员,名叫阿尔·哈里。他们爆料的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他们在我家采访了我,就像他们说的。他们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他们什么,什么都说了。”

    “包括威士忌那件事?”

    默瑟微微一笑。“那也是真的。他们的工作很出色。从他们的角度来看,老友巴斯特的爆料很有说服力。他们将很难理解为什么一切都没改变。因为你还在这里,我也还在这里。”默瑟的手横着一画,展示出眼前荒凉升起的山坡,那一幅熟悉的景象。“我刚把你从坟墓世界里提升上来,以后也会一直提升上去,直到你失去兴趣想要放弃。但你以后不要再搜寻我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停止搜寻你。”

    “我不喜欢威士忌那件事,”伊西多尔说,“那降低了你的身份。”

    “那是因为你是个道德高尚的人。而我不是。我不随意评断人,甚至也不评断我自己。”默瑟伸出一只握紧的手,手心向上,“趁我还没忘记,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他打开手指。在他的手掌上,匍匐着那只断腿的蜘蛛,但所有断掉的腿都已经接回来了。

    “谢谢。”伊西多尔接下了蜘蛛。他刚要再开口—

    警钟大作。

    罗伊·贝蒂吼道:“楼里有一个赏金猎人!关掉所有的灯。把他从那个共鸣箱前拖开。他必须准备好去应门。快点,把他拉开!”

    十九

    约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握着共鸣箱的手柄。他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客厅里的灯光突然熄掉。他能看到厨房里的普里斯正匆匆地扑向桌上的台灯。

    “听着,约翰。”伊姆加德在他身边厉声耳语。她紧紧抓着他的肩头,指甲在慌乱中掐入了他的皮肉。但她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借着室外渗进来的昏暗夜光,只看到她的脸庞开始扭曲,眼睛开始散光,变成了一只受惊的鱼,没有眼皮的小眼睛不停地抖缩。“你一定要去应门。”她耳语说,“他一敲门就要去,要是他敲门的话。你必须亮出你的证件让他看,告诉他这是你的房间,没别人。还有,你要先看他的搜查证。”

    普里斯站在他的另一边,弓着身子耳语说:“别让他进来,约翰。不管你说什么,不管你做什么,一定要拦住他。你知道赏金猎人进来后会做什么吗?你明白他会怎么对付我们吗?”

    伊西多尔离开两个女仿生人,摸索着走向门口。他摸到门把手,停了下来,侧耳倾听。他可以感觉到外面的走廊,就像他以往的感觉一样:空空荡荡,没有生命,什么声音都会发出回响。

    “听到什么了吗?”罗伊·贝蒂说,猫着腰走过来。伊西多尔闻到他畏缩的身体上的臭味。他甚至能呼吸到他的恐惧,从他体内源源不绝涌出的恐惧,几乎漫成了一片雾。“探头出去看看。”

    伊西多尔打开门,前后扫视着没有变化的走廊。外面的空气清新一些,但依旧还有尘埃的重量。他手里仍握着默瑟给他的蜘蛛。这还是那只被普里斯用伊姆加德的指甲剪卸掉几条腿的蜘蛛吗?可能不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但不管怎样,它是活的。蜘蛛在他手掌中爬来爬去,但没有咬他。跟大多数小蜘蛛一样,它的颚钳穿透不了人类肌肤。

    他来到走廊尽头,走下楼梯,出了楼,来到以前曾是封闭花园的地方,一条台阶小道。花园在战争中就已枯萎,小道也已经裂成千万个碎块。但他熟知这块地面。在他脚下,熟悉的小道感觉不错。他顺着小道走去,走过大半座楼,最后来到附近唯一有生机的地方—那丛一码见方、挂满尘埃、垂头丧气的杂草。在那里,他放下了蜘蛛。他感觉到它离开他手掌时的踌躇犹豫。好了,就这样了。他直起身来。

    一道手电光照在杂草上。在光亮中,半死不活的草秆看起来是那样阴森,那样险恶。现在,他可以看见蜘蛛了。它正栖息在一片锯齿状的叶子上。这么说,它离开后还活得好好的。

    “你刚才在干什么?”拿着手电筒的人问。

    “我放了一只蜘蛛。”他说,很奇怪那人怎么没看见。在那束黄光中,蜘蛛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伟岸。“放它一条生路。”

    “你为什么不把它带回家去?你应该把它保存在一个罐子里。根据一月份的《西尼目录》,多数蜘蛛的零售价都上涨了百分之十。你本来可以赚到一百多块钱的。”

    伊西多尔说:“要是我把它拿回去,她又会把它切开,大卸八块,就为了看看它还能不能动。”

    “仿生人都那样。”那人说。他把手伸进大衣,取出一个东西,一晃打开,递给伊西多尔。

    在不断变化的光线中,伊西多尔看到赏金猎人中等个头,并不特别强壮。圆脸,秃顶,滑溜的五官。就像哪个政府办公室的职员,办事按部就班,但态度倒也随和。并不是人形的半神,一点也不像伊西多尔预期的那样。

    “我是旧金山警察局的侦探,名叫德卡德。里克·德卡德。”那人合上证件,塞回大衣口袋,“他们在上面?那三个仿生人?”

    “嗯,问题是—”伊西多尔说,“我在保护他们。有两个是女人。他们是那群仿生人里仅剩的三个,别的都死了。我把普里斯的电视从她的房间搬上楼,挪到我的房间,让他们可以看老友巴斯特。巴斯特无可置疑地证明了默瑟不存在。”一想到自己知道这么重要的消息,而这位赏金猎人却没听过,伊西多尔就开始兴奋。

    “我们上楼吧。”德卡德说。突然,他手里现出一支激光枪,指着伊西多尔。随后他犹豫了一下,把枪口移开。“你是特障人,对吧?”他说,“一个鸡头。”

    “但我有工作,为—”他吓坏了,一时想不起名字,“一家宠物医院开卡车,”他说。“是范尼斯宠物医院,”他说,“店主是……是……是汉尼拔·斯洛特。”

    德卡德说:“你能不能带我上楼,告诉我他们在哪个房间里?这里有上千个不同的房间。你可以帮我节省很多时间。”他疲倦地降低了声音。

    “要是你杀了他们,你就不能再跟默瑟融合了。”伊西多尔说。

    “你不想带我上去?好吧,是在哪一层?告诉我是哪一层就好。我自己在那层楼里找。”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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