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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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戴夫聊聊本来会有好处的,他想。戴夫会赞成我的所作所为。他也会理解问题的另一层面,我觉得连默瑟也理解不了那一层面。对默瑟来说,什么都是那样容易,他想,因为默瑟接受一切。没有什么事物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但我所做的一切,他想,对我自己是那样陌生。实际上,关于我的一切都变得不自然了。我变成了一个非自然的自己。

    他继续向山上爬去。每爬一步,他都感觉身上的负担更沉重了。太累了,他想,爬不动了。他停下来,从眼睛上擦去刺眼的汗水,那是他的皮肤、他痛楚的身体产生的带盐的泪水。然后,他突然开始生自己的气。他带着对自己的愤怒和鄙视,带着对自己的痛恨,往荒芜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他继续向坡上爬去,那片孤独而又陌生的土地,远离尘嚣。这里没有别的活物,只有他自己。

    热啊。现在太热了。显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而且,他开始感到饥饿。天知道他多久没吃东西了。又热又饿,这种糟糕的感觉简直跟失败一样。对,他想,就是那种感觉:我已经被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打败了。是因为我杀了那些仿生人,还是因为蕾切尔杀了我的山羊?他不知道。但当他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前行的时候,一种模糊虚幻的厌倦渐渐笼罩了他的心灵。后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怎的来到了一个万丈深渊的边上,距离失足只有一步之遥。差点就这么可耻无助地掉下去了,他想。就这么一直往下掉,甚至没人能看见。在这里,没有人记录他或别人的坠落。在这里,不管你多么勇猛,多么狂傲,最终不过是一抔无法分辨的黄土。那些没有生命的石头,那些覆满尘埃的干枯垂死的杂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记不住。它们和他都一样,都会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就在这时,第一块石头—不是橡皮,不是柔软的泡沫塑料—击中了他的鼠蹊部。一阵剧痛,他第一次感觉到,绝对的孤独和苦难,正原形毕露、张牙舞爪地撕咬着他的全部身心。

    他停了一会,然后,似乎被什么东西驱使着—似乎是根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真实得不容置疑的鞭子—他又开始继续向上攀登。自动滚上去,他想,就像那些石头。我做的事就跟石头一样,只是不是自愿的,做起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默瑟。”他喘着气说。他停下脚步,站住不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一动不动的模糊阴影。“威尔伯·默瑟!是你吗?”我的天,他突然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影子。我必须离开了,必须下山了。

    他手忙脚乱地往山下退去,有次摔倒了,尘埃卷成的云团遮蔽了一切。他奋力逃离那股尘埃,冲得更快,在松散的碎石上一会儿滑一会儿跳,连滚带爬。终于,他看到了自己的飞车。我回来了,他对自己说。我下山了。他拉开车门,挤了进去。谁向我扔的石头?他问自己。没有人。但这为什么会困扰我?我以前融合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了,就是使用共鸣箱的时候,跟别人一样。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是新鲜事。因为,他想,这次是我独自一人的体验。

    他颤抖着从车子的杂物箱里取出一罐新的鼻烟,撕开胶带,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放松下来,一半身子在车内,另一半在车外,脚底踩着干燥的、积满尘埃的土壤。这是最不该来的地方,他意识到。我根本不应该飞到这里。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太累了,没法再飞回去了。

    要是能跟戴夫谈一下就好了,他想,那样我就没事了。我可以从这里离开,回家,回到床上。我仍然有我的电子羊,仍然有我的工作。还有更多的仿生人需要消灭,我的职业并没有终结,我还没有消灭掉世界上最后一个仿生人。也许就是这个问题,我在害怕没有别的仿生人了。

    他看了看表。九点半。

    他拿起车里的话机,拨通了伦巴底街上的执法部。“帮我接布赖恩特局长。”他对警察局接线员怀尔德女士说。

    “布赖恩特局长不在办公室,德卡德先生。他开车走了,但我也接不通他车上的电话。他一定是临时离开车子了。”

    “他有没有说他要去哪儿?”

    “好像跟你昨天消灭的仿生人有关。”

    “帮我接我的秘书吧。”

    过了一会,安·马斯滕的橙色三角形脸蛋出现在屏幕上。“哦,德卡德先生—布赖恩特局长一直在找你。我估计他要把你的名字提交给卡特警督,让他公开表彰。因为你消灭了六个—”

    “我知道我的成绩。”他说。

    “那是史无前例的成绩。哦,对了,德卡德先生,你太太也打过电话。她想知道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他什么也没说。

    “不管怎样,”马斯滕小姐说,“也许你应该给她回个电话,亲口告诉她。她留言说她会在家里等你的电话。”

    “你听说我山羊的事了吗?”他说。

    “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你有只山羊。”

    里克说:“他们抢走了我的山羊。”

    “谁干的,德卡德先生?动物窃贼?我们刚接到报告,说最近新出现了一大帮动物窃贼,可能都是少年,活跃在—”

    “生命窃贼。”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德卡德先生。”马斯滕小姐紧紧盯着他,“德卡德先生,你看起来很糟糕,很疲倦。而且,天哪,你的脸颊在流血。”

    他举起手来,摸到了血。很可能是石头砸的。显然,有不止一块石头砸到了他。

    “你看起来—”马斯滕小姐说,“就像威尔伯·默瑟。”

    “我就是,”他说,“我就是威尔伯·默瑟。我已经永久地跟他融合了。我没法再跟他分开。我就坐在这儿等着分开呢。这是靠近俄勒冈边界的某个地方。”

    “需要我们派人过去吗?派辆警车去把你接回来?”

    “不用了,”他说,“我不属于这个警察局了。”

    “看来你昨天过度疲劳了,德卡德先生。”她训斥说,“你现在需要的是上床休息。德卡德先生,你是我们最好的赏金猎人,历来最好的。布赖恩特局长回来时,我会跟他说一下。你回家吧,多睡睡。马上给你太太打个电话,德卡德先生,因为她非常非常担心你,我看得出来。你们俩看起来心情都很差。”

    “是因为我的山羊,”他说,“不是因为仿生人。蕾切尔错了—我消灭它们毫无障碍。那个特障人也错了,他说我不能再跟默瑟融合了。只有一个人对了,那就是默瑟。”

    “你最好快点回到湾区来,德卡德先生。这里人多。北边靠近俄勒冈的地方没有任何生物,对吧?你是一个人在那里吗?”

    “很奇怪,”里克说,“我有过一阵绝对真实、绝对完整的幻觉。我觉得自己成了默瑟,还有人在朝我扔石头。但跟握着共鸣箱手柄时的体验不一样。当你使用共鸣箱时,你觉得你跟默瑟在一起。我却没有跟任何人在一起。我是独自一个人。”

    “现在他们说默瑟是假的。”

    “默瑟不是假的,”他说,“除非现实世界是假的。”这座山,他想。这些尘埃,这么多乱石,每块石头都跟别的石头不一样。“我恐怕—”他说,“我只能一直当默瑟了。一旦开始,就退不出来了。”我还需要再爬那座山吗?他胡思乱想起来。永远永远,像默瑟一样,陷在永恒里。“再见。”他说,准备挂掉电话。

    “你会给你太太打电话吧?你发誓?”

    “会的。”他点头,“谢谢你,安。”他挂掉电话。上床休息,他想。我上次倒在床上,是跟蕾切尔在一起。这是违法的事。与仿生人交配,法律绝对不允许,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所有的殖民世界。她现在肯定已经回到西雅图了。跟其他罗森在一起,不管是真人还是仿生人。我多希望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想。但你报复不了仿生人,因为它们根本不在乎。如果我昨晚杀了你,那我的山羊现在就不会死。这就是我做错的地方。对,他想,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回溯到那一点,回溯到我跟你上床的时刻。不管怎样,有一件事你说对了:这改变了我。但改变的方式跟你预期的不一样。

    比你预期的方式糟糕得多,他断定。

    可是我并不真的在乎。再也不在乎了。自从我在那山上,快到山顶时碰到那件事之后,就不在乎了。如果我继续爬山,一直爬到山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是默瑟每次死去的地方。那是永恒循环中每一次旅程的最终点,也是默瑟的功业最辉煌的顶点。

    但如果我是默瑟,他想,我就永远不会死,万年之后也不会死。默瑟是不死的。

    他再次拿起话机,拨打他妻子的电话。

    然后,他突然僵住。

    二十二

    他把话机挂回去,紧紧盯着车外刚才有过动静的地方,一动不动。地上乱石中凸起的那一块。是一只动物,他对自己说。他的心脏开始狂跳,因为他认出了那个东西,非常震惊。我知道那是什么,他意识到。我从没亲眼见过它,只在官方电视频道上放映的古老自然影片里看到过。

    它们已经灭绝了!他对自己说。他迅速掏出皱巴巴的《西尼目录》,用抽筋的手指翻着页。

    蛤蟆(蟾蜍),所有子类……灭绝。

    已经灭绝很多年了。这是威尔伯·默瑟最珍爱的动物,跟驴子并称。但最珍爱的还是蛤蟆。

    我需要一个盒子。他在座位里转身看了一下,飞车后座上没有东西。他跳出车子,冲到后备箱那儿。后备箱里头有一个硬纸板箱子,箱子里有一个备用油泵。他把油泵倒出箱子,找出一把毛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蛤蟆,眼睛始终盯着它,不敢挪开。

    他看到那只蛤蟆混在遍地尘埃的纹理和阴影中。它可能进化出能够适应新气候的能力了。要是它没有移动,他就永远发现不了它,虽说他就坐在离它不超过两码的距离。要是你发现一只据信已经灭绝的动物,会有什么结果?他问自己,试图回想起来。这种事极少发生。可能有联合国颁发的荣誉之星奖章,还有一笔津贴。上百万块钱的奖金。而且无巧不巧,正好发现了默瑟最珍视的动物。上帝,他想。这不是真的。也许是我的脑子坏了:我被放射尘感染了。我变成特障人了,他想。我身上发生了变化。就像那个鸡头伊西多尔和他的蜘蛛。他身上发生的事情,现在也发生在我身上了。是默瑟安排的吗?但我就是默瑟。是我安排的。我发现了蛤蟆。我能发现它,是因为我通过默瑟的眼睛看世界。

    他蹲下身,从蛤蟆后面慢慢靠近。它正在为自己挖一个半大的坑,挖出的尘土一小堆一小堆用屁股撅开。只有扁平头颅的上半部分和眼睛还凸现在地面上。这时,它的新陈代谢几乎停顿,似乎进入了深沉的睡眠。它的眼睛全无神采,并没有看见他。他惊慌地想,它死了,也许是渴死的。但刚才它明明动了一下。

    他把纸箱放在一边,小心地用刷子把松土从蛤蟆身上扫开。它似乎并没有抗拒,显然,它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拾起蛤蟆时,他感觉到了它独特的凉意。在他手中,它的身体干燥起皱,软沓沓的,凉得就像常年住在不见阳光的地底一英里深的洞中。这时,蛤蟆蠕动了一下,虚弱的后腿试图撬开他的掌控,本能地想要跳出去。好大一只,他想。完全成年、心智成熟的蛤蟆。在我们都没法真的活下来的环境中,它用自己的方式活下来了。就是不知道它去哪里找水产卵。

    所以,这就是默瑟看见的东西。他一边想,一边费劲地把纸箱捆牢,捆了一圈又一圈。默瑟能看见我们再也分辨不出来的生命。在死去的世界里,小心地挖坑把自己埋到额头的生命。也许,在这个宇宙的每一片灰烬中,默瑟都能觉察到毫不起眼的生命。现在我知道了,他想。一旦通过默瑟的眼睛看世界,我就再也不会停止。

    这回,没有仿生人能剪掉这只动物的腿,他想,就像它们对付那个鸡头的蜘蛛一样。

    他把捆得紧紧的箱子放在车座上,然后坐回驾驶座。他的心情就像回到了童年时代。现在,他身上的重负都已离去,是的,所有那些沉重如山的压力和倦意。不知伊兰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应。他拿起话机,开始拨号,突然又顿住。这是一个惊喜,他决定。只需要三十分钟就能飞回去。

    他急切地打开引擎,随后嗖一下蹿上天空,飞往旧金山的方向,往南几百英里的地方。

    伊兰·德卡德坐在彭菲尔德情绪调节器前,右手食指轻轻摸着拨号盘。但她没有拨号。她没精打采,病怏怏的,什么也不想要。这是一种隔绝了未来的心理负担,拒绝接受任何可能的未来。如果里克在这里,她想,他会要我拨3,然后我就会想要拨一个重要的、让人兴高采烈的号,要不也可能拨888—想看电视的渴望,不管电视上正在放什么。不知现在电视上在放什么,她想。然后她又想,不知里克去了哪儿。他可能会回来,但另一方面,他也可能不会回来,她对自己说,感到身体的骨骼在随着年纪一起衰老。

    房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她放下彭菲尔德手册,跳起身来,心想,我现在不用拨号了。我已经有情绪了—如果那是里克的话。她跑到门口,把门开得大大的。

    “嗨。”他说。他站在那儿,脸颊上有一道伤痕,衣服皱巴巴、灰扑扑的,连头发里都渗满了尘埃。他的双手,他的脸—尘埃黏附在他身上的每一处,除了他的眼睛。他圆睁的双眼里闪耀着惊奇,像个小男孩似的。他看起来—她想,就像已经在外头玩够了,终于到了回家的时候,回来洗洗休息一下,顺便说说今天碰到的神奇故事。

    “看到你真好。”她说。

    “我有一个东西。”他两手抱着一个纸箱,进了房间后也没把纸箱放下。就好像—她想,纸箱里是什么脆弱易碎的珍宝,不能轻易放手。他想永远把它抱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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