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头到脚都那么美——”他开始拍她马屁,但她粗暴地打断了他。
“我老了,”她哑声说,“我已经三十九了。”
“一点也不老,”杰森说,“我都四十二了。”
“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她眼神迷离地盯着手中的半杯马提尼,“你知道鲍勃是干什么的吗?鲍勃·戈门?他是个养狗的,专门养那种高大威猛、吠声震天、毛发很长、耀武扬威的品种。最后都成了冻肉,摞在冰箱里。”她忧郁地抿了口马提尼。忽然,她的脸上泛起一片潮红,转向他说道:“你看上去没有四十二,你看上去正当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你应该去拍电视,或者拍电影。”
杰森回答得谨慎:“我上过电视。一点点。”
“噢,对,《幽灵宝勒》之流。”她点点头,“唉,往事如烟,你我都算是失意之人。”
“说得好,我先喝一口。”真讽刺,他心想,自己竟真的有点陶醉了。他呷了口威士忌兑蜂蜜,那块黄油已经溶了。
“我肯定记得你。”露丝·雷说,“你是不是给我看过一张蓝图,太平洋某小岛上的一栋别墅,离澳大利亚有千里之遥,那人是你吗?”
“当然是我。”他撒谎。
“你好像还开着一辆劳斯飞船。”
“一点没错。”这倒是实话。
露丝·雷笑了。“你知道我在这儿做什么吗?你有没有一丁点线索?我在这儿是为了看见,为了遇上弗雷迪·脑积水。我爱上他了。”她低沉的笑声,让他想起过去的时光。“我一直在给他寄便条,上面写着‘我爱你’,他也用便条打发我,上面是打印的话:‘我不想和你纠缠,我自己的事已经够麻烦了。’”她又笑了,干了杯中的酒。
“再来一杯?”杰森举杯。
“不了。”露丝·雷摇头,“我已经不那样喝酒了。有阵子——”她打住话头,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我猜你大概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我真的不这么认为,瞧你的外表。”
“有阵子怎么了?”
露丝·雷摩挲手里的杯子。“我酗酒无度,从早上九点开始喝。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是让我变得更老。我看上去有五十岁。醉生梦死。你怕什么,什么就来找你。你一酗酒它就找上门来了。在我看来,酗酒是人生最大的敌人。你同意吗?”
“我不是很肯定。”杰森说,“我觉得人生中有比酗酒恶劣得多的敌人。”
“我猜是吧。比如强制劳动营。你知道吗,去年他们还打算把我送进去。我有阵子的确过得很衰,囊中羞涩——那时候还不认识鲍勃·戈门——我在一家储蓄贷款公司上班。有天我收到一笔存款,三四张五十美元的票子。”她沉默了一会,像在反省,“最后,我吞了这些钱,把存款单和信封都塞进了碎纸机。但末了他们还是抓住了我。这是诱捕,是一个圈套。”
“喔。”他说。
“不过——你看,我和老板的关系还不赖。条子想逮捕我,把我送进强制劳动营,乔治亚州那个。要是去了那儿,我铁定要被乡下人轮奸致死。还好他保护了我。我至今都不明白他具体是怎么运作这件事的,反正最后我逃过了这一劫。我欠这个人很多,可之后再没见到过他。总是这样,你永远无法再见到那些真正爱你、帮助你的人,反倒总和陌生人纠缠不清。”
“你把我当陌生人吗?”杰森问道。他心里其实在想,我还记得一件事,露丝·雷,你总是住叫人咋舌的豪华公寓。不管你和谁结婚,你都绝不会亏待自己。
露丝·雷看他的眼神带着责问。“没有。我把你当朋友。”
“谢谢。”他伸出手掌,将她干燥的手握在掌心,握了一秒钟,然后马上在最恰当的时刻放了手。
九
露丝·雷的公寓把杰森·塔夫纳完全震住了,实在太奢华。他估摸这栋公寓每天的开销至少有四百美金。鲍勃·戈门的财务状况一定相当好。要么也曾经好过。
“你其实不用买第五杯Vat 69[22]。”露丝把他俩的外套都放进壁橱,壁橱的门是自动的。“我已经有顺风威士忌和海勒姆·步行者波旁酒——”
自从上次和他上床以来,她还真学了不少东西:不是盖的。他浑身赤裸,躺在水床的毯子上,摩挲着鼻头上的一个小粉刺。露丝·雷,或者说是露丝·戈门太太,坐在地毯上,抽着长红烟。两人好一阵子没怎么说话。房间里变得很安静,杰森心想,和我一样,都被抽干了。他暗暗揣摩,不是有一条热力学原理说热量守恒吗?你不能凭空消耗热量,你只是转移它们。嗯,可是还有熵呢。
他很确定,他能感受到身上熵的重量。我将自己泄入真空。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凡是卸去的,就不会还原回来。他心想,一点不错,我能确定这就是热力学定律之一。
“你家里有百科全书机器吗?”他问那女人。
“见鬼,怎么可能?”她果干一样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说像果干一样,有点过分了,他收回这个成见。最后他决定用“风化”来形容她的脸,这个词更绝。
“你在想什么呢?”他问她。
“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露丝说,“你那个超级绝密阿尔法知觉型大脑袋瓜在想什么呢?”
“你还记得那个名叫莫妮卡·巴夫的女孩吗?”杰森问她。
“‘记得’她!有整整六年,莫妮卡·巴夫可是我小姑子啊。整整六年她都没洗过一次头。黑棕色的头发跟狗毛一样,脏兮兮的缠在一起,垂下来遮住苍白的脸,挂在她那污垢成片的短脖子上。”
“我没想到你这么厌恶她。”
“杰森,她很爱偷,恶习难改。你要是把钱包随手放在哪儿,她会把你偷个一干二净。我说的可不光是钞票,连硬币都给你偷了。她的脑子像喜鹊,说起话来却是一副乌鸦嗓。感谢上帝,听她唠叨的机会不多。你知不知道,这个小女人有时候一连六七天,最厉害那次一连八天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蜷缩在房角,像只断了脚的蜘蛛,漫不经心地弹几下她那把五美元的破吉他,连和弦都没花心思学过。不过我也承认,如果你好蓬头垢面这一口,你会觉得她有种脏乱美。”
“她靠什么过活呢?”杰森对莫妮卡·巴夫了解不多,大部分都是从露丝那里得来的。不过,有那么很短一段时间,他俩搞得挺疯狂。
“到商店里偷。”露丝·雷说,“她从下加州带来一只特大柳条包,经常往包里塞满东西,然后人模狗样地溜出商场。”
“她为什么从没被抓住过?”
“怎么没有?他们罚她钱,然后她哥跑去摆平。结果她又上街去了,光着脚闲晃。我没骗你!她沿着波士顿的什鲁斯伯里大街溜达,把路过的每家食品杂货店里的桃子都捏个遍。她往往一天要花十个钟头,在她所谓的逛街购物上。”露丝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你知道她干过,但从没被抓到过的事是什么吗?”她把声音放低。“她给逃跑学生送过饭。”
“她居然从没被逮到过?”给逃跑学生提供食物或住所,初犯强制劳改两年,再犯则是五年。
“没有,他们从没抓到过她。要是她发现警察可能要对她家进行定点检查,她就会先发制人,先打电话给警察中心,告诉他们有个男人试图非法闯入她的住宅。接下来,她就会设法让那个学生出去,把门锁紧。当警察赶到时,就会看到她家门外的确有个男人在不停地敲门。于是,他们会把那男人塞进车里,然后丢下她不管。”露丝咯咯笑了起来,“我有一次亲耳听到她给警察局打这种电话。她说话的那副样子,那男人——”
杰森说:“莫妮卡跟我交往过三个星期。差不多是在五年前。”
“那三个星期你见她洗过头吗?”
“真没有。”他承认。
“此外,她还不穿内裤。”露丝说,“像你这等玉树临风的男人,居然会和莫妮卡·巴夫这种肮脏、发臭的贱女人,和一只怪物交往?你完全没办法带她出入任何场合,她的味道令人作呕。她从来不洗澡。”
“青春期精神分裂症。”杰森说。
“没错,”露丝点点头,“诊断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你大概还不知道,她最后就这么走失了,在某次购物中不见了,再也没回来。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她。她可能早就死了。到死大概还紧紧抓着那只从下加州弄来的大柳条包。去墨西哥旅行是她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她居然为此专门洗了次澡,我帮她把头发也弄齐整了,当然,是在洗了六遍之后。你当初看上她哪一点了?你怎么能忍受得了她?”
杰森说:“我喜欢她的幽默感。”
这不公平,他心想,把露丝和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放到一起比较。即便这个女孩是莫妮卡·巴夫。可是没办法,这个比较的心思已经在他意识里扎了根,令他完全无法再对露丝·雷产生丝毫激情。尽管她的床上功夫还很了得,跟记忆中的一样。
他心想,我在利用她,正如凯西利用我、麦克纳尔蒂利用凯西一样。
麦克纳尔蒂,对了,我身上不是还布置了超微型发射器吗?
杰森·塔夫纳一把抓起身边的衣服,全部抱进浴室。他坐在浴缸沿上,开始一件一件、一寸一寸地仔细检查起来。
花了大概半个小时,他真的找到了发射器,只有针眼大小。他立马把它冲进马桶。他走回卧室,浑身都在发抖。我终究逃不出他们的五行山。此地不能久留。
此外,我还毫无意义地让露丝·雷的生活陷入重大危机。
“等一下。”他大声说。
“怎么了?”露丝倚在浴室墙上,一身疲态,双臂环抱在乳房下方。
“超微型发射器,”杰森慢声说,“定位并不精确。除非跟踪特定目标,而且持续发送回信号。”在那之前——
他还不能确定。毕竟,麦克纳尔蒂在凯西的公寓里抓他个正着。问题在于,麦克纳尔蒂去那儿是因为超微型发射器定位到他了,还是去找凯西,结果误打误撞碰上了?过多的性、焦虑和苏格兰威士忌同时在他体内冲撞,让他昏昏沉沉,无法记起具体的细节。他坐在浴缸沿上,摩挲额头,竭力回想他们在凯西屋子里撞见麦克纳尔蒂时,都说了些什么。
埃迪,他想起来了。他们提到过埃迪在他身上布置了一个发射器。所以他们的确能定位到我的位置。可是——
这并不能证明定位有多精确。他们也可能只是在那个范围内猜中我会去凯西家。
他对露丝说——嗓音在发颤:“该死的,但愿我没把那些警察猪猡引到你家来,那就太过了,太他妈过了。”他甩甩头,想清醒一下。“你有没有特别烫的咖啡?”
“我去炉子那儿看看。”露丝·雷赤着脚,全身上下只戴了一个脚镯,像鱼一样从浴室游进厨房。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大塑料杯咖啡,上面醒目地印着“走在大路上”。他接过杯子,趁热喝干了这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我不能久留,”他说,“马上就得走。更何况,你也太老了。”
她盯着他,表情很是滑稽,像一个被踩变形的布偶。然后,她忽然跑进厨房。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扪心自问。肯定是压力,还有恐惧的缘故。他跟在她身后。
露丝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捧着一个大瓷碟子,上面印着“诺氏果园纪念”。她径直向他冲过来,把碟子狠狠砸在他头上。这么干的时候,她的嘴形十分扭曲,像是刚刚获得新生命似的。他下意识地举起左手,用手肘挡开碟子。碟子碎成三大片,他的肘部也立即喷出鲜血。他看着鲜血流出,凝视着地毯上的瓷片,最后,把目光转向她。
“我很抱歉。”她无力地说出几个几乎不成形的词语,那新生孪蛇般的嘴唇扭动着,是有抱歉的意思。
杰森说:“对不起。”
“我找张创可贴对付一下。”她向卧室走去。
“不用了,”他说,“我现在就走。没事,伤口很干净,不会感染。”
“你为什么对我说那样的话?”露丝嘶哑地说。
“因为,”他说,“我内心深处也害怕变老。岁月在磨损我的一切,我仅剩的一切。我真是被掏空了。就算为了性高潮,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刚才的表现很好。”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说完就转身进了浴室。他仔细清洗手臂,让冷水持续流过伤口,直到它开始凝固。五分钟,五十分钟,他分辨不出,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将手肘举在水龙头下。露丝·雷消失了,鬼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很可能去跟警察告密了。他太累,不想管这些事情了。
见鬼,他心想,我那种话都能说出口,还有脸怪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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