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灰制服警察在楼外集合。附近的照明设备仿造蜡烛式样,烛身是黑铁铸造,圆锥形的烛光则是一成不变的火焰造型。黑夜中,只有这些假火焰闪烁光芒。
“还剩两间,”下士压低嗓音,无言的手指划过房客名单,“211房间的露丝·戈门女士,以及212房间的艾伦·莫飞。先冲哪家?”
“莫飞家。”其中一名制服警官说,拿手里的塑胶警棍拍了拍掌心。警官们已经摸黑在这里耗了一个晚上,他们想马上搞定这件事,现在胜利在望。
“上,212房间。”下士伸手去摁门铃,但他马上意识到该去扳门把手。
很好。走运得很,意想不到的好运气,门没锁。他向后方打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咧嘴笑了笑,把门推开。
是间客厅,没开灯,到处都是空酒杯,以及还剩一点儿酒的酒杯,地板上也有不少。烟灰缸东一个西一个,每一个都塞满了揉成团的香烟壳和吸干净的烟蒂。
下士敢肯定,这是场抽烟聚会。已经散了。都回家了。莫飞先生多半还在。
他进了门,手电的光柱四处搜寻,最后,光柱定格在这间豪华公寓那头的一扇门上,里面还有房间。很安静,也没有人活动,只从远处传来轻微的、模糊的广播脱口秀的声音,音量调到最小。
整间房都铺着地毯。地毯上绣着理查德·M.尼克松走上天堂与天使们欢欣合唱的情景,下方则是痛苦哀嚎的人群。他踏着地毯走向远处那扇门,脚底下刚好踩着上帝。上帝满面笑容,因为他的第二个独生子[28]正回到他的怀抱。他推开卧室的门。
一张果冻般柔软的大双人床,一个男人躺在上面,胳膊和肩膀都裸露在外。他的衣服堆在床边的椅子上。是艾伦·莫飞先生,毫无疑问。这是他的私人空间,安全,舒适。但是——莫飞先生并不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在柔软的床单和毛毯中,还蜷缩着另一个模糊的身影,也睡着了。是莫飞夫人,下士心想。带着男性的好奇,他将手电照向她的脸。
与此同时,艾伦·莫飞——如果他的确是艾伦·莫飞的话——睁开双眼,惊醒了。他立刻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在手电光的直射下,盯着拥进房中的警察们。
“怎么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在他身上发作。他颤抖着,急速喘粗气。“不要。”莫飞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床头柜上抓了件东西在手。他整个人都暴露在暗夜中,赤裸,多毛,白皮肤,好像在护着什么宝贝似的。他绝望地向后挪动,喘着气,紧紧握住手里的东西。一把剪刀。
“拿剪刀干什么?”下士发问,同时把手电光柱转向闪着金属光泽的剪刀。
“我要自杀。”莫飞说,“你们要是不走我就自杀,离我远点。”他作势将刀尖抵在自己体毛浓密的胸口上,靠近心脏的地方。
“这么说,这不是莫飞太太。”下士把手电光柱移向蜷缩在被子下面的另一个人,“这儿在开复古群交大会?你的时髦公寓改造成汽车旅馆了?”下士走到床边,拽住毛毯和被子,猛地全扯了下来。
莫飞先生身边躺着一个男孩,身材苗条,很年轻,裸体,一头金色长发。
“狗日的。”下士说。
一位手下说道:“我把剪刀夺下来了。”他把剪刀扔向地板,落在下士的右脚边上。
莫飞先生仍坐着,不停喘气,浑身发抖,双眼里满是惊惧。下士问他:“这孩子多大了?”
男孩醒了,一动不动地凝视上方,柔嫩的脸蛋上没有一丝表情。
“十三岁,”莫飞先生低哑地说,语露恳求之意,“已经是合法承诺年龄。”
下士问那男孩:“你能证明吗?”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反感,完全是生理上的反感,直犯恶心。床单上污渍斑斑,到处是半干的汗渍和精渍。
“ID卡。”莫飞喘着气说,“他的钱包里有,在椅子上,他裤子里。”
一名警察对下士说:“难道只要这个小兔崽子真的年满十三岁,就没有任何违法行为?”
“去他妈的。”另一名警察愤愤不平,“当然是犯罪,这是严重堕落的罪行。我们现在就要逮捕他们两个。”
“等一分钟,行不?”下士在男孩的裤子里一阵搜,找到钱包,查看其中的身份证明。没错,十三岁。他合上钱包,放回裤袋。“是的。”他一方面觉得一丝不挂、羞愧难当的莫飞很是滑稽,另一方面又厌恶他那种丑事见光后瑟瑟发抖的懦夫样。“最新修正的刑法典第六百四十条第三款规定,十二岁是未成年人和成人或其他未成年人发生性行为的最低年龄,禁止群交。”
“但这太他妈恶心了。”一名警察抗议说。
“那是你的个人观点。”莫飞鼓起勇气说。
“这怎么能不是犯罪?怎么能不是一项该死的重罪?”站在他身旁的警察仍坚持。
“他们系统地将所有无被害人的犯罪行为从法典中移除了,”下士说,“移除程序在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这也算?这也算无被害人?”
下士对莫飞说:“你到底喜欢男孩子身上那一点?说给我听听,我对你这种恋童癖精一直无法理解。”
“‘恋童癖精’,”莫飞咀嚼这个词,嘴形扭曲,很不舒服的样子,“原来这就是我。”
“这是一个类别,”下士说,“特指那些专门鸡奸未成年人的同性恋。合法但令人憎恶。你日常做什么工作?”
“卖二手奎波。”
“要是你的雇主知道你是个恋童癖精,他绝不会再让你碰他的奎波。谁知道你这双毛茸茸的白手下了班都摸过什么?我说得对吗,莫飞先生?即便是二手奎波推销员,让人知道他是恋童癖精,也躲不过道义谴责。这跟法典上是否定罪完全没关系。”
莫飞说:“都是我妈妈的错。我父亲是一个软弱的人,完全受她支配。”
“过去十二个月,你诱引过多少小男孩?”下士问他,“我是认真的。他们是不是都只跟你搞一晚上,是这样吗?”
“我爱本。”莫飞直愣愣地望着前方,说话时嘴唇几乎没动,“过些日子,等我的财务状况好点,能负担得起的时候,我会和他结婚。”
下士对男孩本说:“你想让我们带你离开这儿吗?回你父母家?”
“他住这儿。”莫飞轻轻咧嘴一笑。
“没错儿,我住这里。”男孩阴沉沉地说,哆嗦了一下,“老天爷,能不能把被子还给我?”他烦燥地把毛毯拽了回去。
“安静点。”下士疲倦地走开,“老天啊。他们竟把这项罪删掉了。”
“很可能是这个原因,”看到警察们正在撤出卧室,莫飞的胆子肥了起来,“有些痴肥的大块头警察元帅自己爱操小孩,又不想蹲班房。他们可经不住这种丑闻。”原本的咧嘴笑已经成了含沙射影的淫笑了。
“我希望,”下士说,“你有一天真的干出点什么违法犯罪的事,警方证据确凿,而我又正好当差。这样,我就能亲自把你给捉了。”他清了清嗓子,朝莫飞先生的脸,那张多毛、空洞的脸,吐了一大口唾沫。
警察小队无声地穿过到处是烟蒂、烟灰、卷成团的烟壳和空酒杯的客厅,撤到门外,在走廊上重新集合。下士砰的一声带上门,感到自己在发抖,一阵无比阴郁的情绪在心中扩散。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等阴郁慢慢消散。然后他说:“211。露丝·戈门夫人。疑犯塔夫纳必然在此,除非他早就不在韦加斯了。这是最后一个可能的房间。”
他敲了敲211房间的门,握紧那根塑胶防暴警棍,突然间从根本上不在乎自己这份该死的工作了。“我们刚刚见识了莫飞,”他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来看看戈门太太是什么德行。你以为她能好到哪里去?我们走着瞧。我他妈今晚是受够了。”
“不管怎么样,都比刚才那家好。”站在他身边的警察忧郁地说。大家点点头,放慢动作,作好准备。门那头传来慢腾腾的脚步声。
十三
在露丝·雷的客厅中——这是韦加斯闪火区的一套豪奢、华美、簇新的公寓,杰森·塔夫纳说道:“我有理由相信,在室内可以平安度过二十四小时,在室外则能度过四十八小时。因此,我很确定现在不用急着离开这儿。”他心想,如果那个革命性的新理论是正确的,那么,这个假定将会让整个事态变得对我有利。我会平安无事。
理论改变——4444
“我很高兴你能留在这里,”露丝无精打采地说,“陪我一起,以一种文明的方式相处,我们还能再多聊一会儿。你还想喝点什么吗?苏格兰威士忌兑可乐,嗯?”
理论改变其描述的现实。4444444444“不用。”他在客厅里徘徊,聆听……听什么他也不清楚,或许是在听无声的寂静。既没有电视的鼓噪声,头顶也没有楼上人家的脚步声。四面的墙里甚至也没有任何轻微的叫床声。“这些公寓的墙是不是都特别厚?”他警惕地问露丝。
“我从没听到过任何声音。”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有什么反常的情况?”
“没有。”露丝摇摇头。
“你这个该死的哑巴老娘们。”他粗鲁地骂道。她望着他,感到受伤和迷惑。“我知道,”他暴怒起来,“他们已经抓住我了。就是现在,就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
门铃大作。
“别理它。”露丝急忙说,她很害怕,有点结巴。“我只想和你坐在一起谈天,聊生活,聊你曾经历过的醇美人生,聊你对生活的期许,以及为此付出的努力……”随着他走向门口,她的声音渐渐弱了,“多半是楼上的那个男人。他爱来借东西,超诡异的东西,比如五分之二颗洋葱头。”
杰森把门打开。三名灰制服警察堵在门口,手中的武器和警棍都指着他。“塔夫纳先生?”警衔上有杠子的那个问他。
“我是。”
“为你的安全和福祉着想,警方现对你实施保护性拘留,立即生效。请跟着我们,不准转身,不准以任何方式试图逃脱。你的随身财物随后将为你收集好,送往拘留你的地点。”
“好的。”他没什么感觉。
在他身后,露丝·雷捂着嘴尖叫了一声。
“你也一样,小姐。”带杠警察用警棍指了指她。
“我能拿外套吗?”她怯生生地问。
“得了吧。”那警察越过杰森,快步向露丝走去。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公寓门口拖,一直拖到走廊上。
“照他们说的做。”杰森严厉地对她说。
露丝·雷啜泣着:“他们会把我丢进强制劳动营去。”
“不会的,”杰森说,“他们很可能会杀了你。”
“你还真是个好男人。”一名没杠的警察发出评论。他和同僚们押着杰森和露丝,沿着锻铁楼梯下到一楼。停车位上有一辆警用奎波,几名警察站在旁边,吊儿郎当地拿着武器,无所事事,一脸呆相,百无聊赖。
“出示你的ID卡。”带杠的警察对杰森说,伸出手等着。
“我只有一张七天警用通行证。”杰森的手在颤抖,他从口袋里掏出证件,递给警官。
警官仔细看了看通行证,然后说道:“你主动承认自己就是杰森·塔夫纳?”
“是的。”他回答。
两名警察极其专业地搜他全身。他无声地配合他们,仍然没什么感觉,只在内心里有点绝望,自己当初真应该采取截然相反的行动策略:出发,离开韦加斯。去哪儿都成。
“塔夫纳先生,”警官说,“为你的安全和福祉着想,洛杉矶警察局要求我们将你保护性拘留,并尽可能将你安全送至洛杉矶市中心的警察学院。我们马上出发。到目前为止,你对于在该行动中所受的对待,有无不满之处?”
“没有,”他说,“目前没有。”
“坐进警用奎波的后座。”警官指着打开的车门说道。
杰森照做。
露丝·雷紧紧挤在他身边。车门被猛地关上,锁严,她在黑暗中呜咽。他搂住她,吻了吻她的额头。“你干了什么?”她那酒精嗓子里传来的呜咽声很刺耳,“他们竟要杀我们?”
一名警察从前座钻到后面,说道:“我们不会把你灭了,小姐。只是将你俩转移到洛杉矶。如此而己。你别担心。”
“我不喜欢洛杉矶。”露丝还在抽泣,“我有好些年没去了。我恨洛杉矶。”她抬起头,慌乱地四处张望。
“我也是。”那警察边说边把车厢隔板锁上,将钥匙从槽口扔给外面的警察,“但我们不得不忍着,洛杉矶就在那儿,不会消失。”
“他们这会儿准把我的公寓翻个底朝天了,”露丝·雷啜泣着,“翻箱倒柜,砸得一片狼藉。”
“这是必然的。”杰森沉闷地说。他现在头很疼,感到一阵呕心,很疲倦。“我们会被带到谁那里去?”他问那名警察,“督察麦克纳尔蒂?”
“很可能不会。”警用奎波发出巨大的噪声,开始升向天空。那名警察很健谈。“坐在城门口的人群谈论你们,痛饮琼浆的酒徒也歌唱你们。他们说警察将军费利克斯·巴克曼会亲自审问你们。”他解释道,“这一段来自《诗篇》,第六十九篇。我坐在你身边,作为耶和华再生的见证人,看哪,他造新天新地,从前的事不再被纪念,也不再追想。[29]《以赛亚书》65:13:17。”
“警察将军?”杰森愣了。
“他们是这么说的。”这名年轻并乐于助人的疯子基督徒警察答道,“我不知道你们二位干了啥,但你们肯定做得很对。”
露丝·雷仍在黑暗中呜咽。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30],”疯子基督徒警察吟诵,“最可能像下三滥的蟑螂草。因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有一个大轰动赐给我们。[31]高高低低的要改为平坦,平坦的要给装满了。[32]”
“有烟吗?”杰森问他。
“没有,我抽光了。”疯子基督徒警察敲了敲面前的金属隔板,“嘿,拉尔夫,能递根烟给这位兄弟吗?”
“给你。”一个破高迪烟盒递了过来,伸过来的手套和袖子都是灰色的。
“谢了。”杰森点着烟。“你想来一根吗?”他问露丝·雷。
“我想要鲍勃,”她抽泣着,“我想要我丈夫。”
杰森弓着背,安静地抽着烟,沉思着。
“不要放弃。”紧紧挤在他身边的疯子基督徒警察在黑暗中说。
“为什么不?”杰森说。
“强制劳动营也没那么糟糕。在上初级引导课时,我们曾去参观过一个。那儿有淋浴,床上有床垫,有娱乐设施,例如排球,也有艺术和兴趣小组,你知道,工艺品小组,手工做蜡烛什么的。另外,家里人还可以给你寄包裹,每个月还允许亲友探望一次。”他又补充道,“那里也有各类教堂供你选择。”
杰森冷笑:“我想去的是自由、开放的教堂。”
之后他们一路无话,仅余奎波引擎的嘈杂声,以及露丝·雷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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