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高城堡里的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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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想法无限宏观,不是这儿的一个人,那儿的一个小孩,而是非常抽象的概念:种族啊,领土啊,血缘啊,荣誉啊。想到的不是获得荣誉的人,而是荣誉本身。对他们来说,抽象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具体的东西反而视而不见。他们看中的是“优秀”这一品质,而不是这个那个优秀的人。这就是他们的时空观。他们看穿了此时此地,进入到遥远广阔的黑暗深处,进入到无始无终的永恒之境。但对生命来说,这却是灾难。因为最终将会没有生命。远古时代只有空气中的尘埃和热氢气,再没有别的什么。这种状况会再次出现。现在只是一个过渡。宇宙的进程不断向前,把生命压碎,让它们重新变成花岗岩和沼气。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所有生命都是短暂的。而那些——那些狂人——回应了花岗岩和尘土的呼唤,回应了无生命物质的需求;他们想助自然一臂之力。

    然后,他想到,我知道为什么了。他们想成为历史的代理人,而不是被历史抛弃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拥有和上帝一样的力量,像上帝一样无所不能。这就是他们疯狂的根源。他们被某种原始意象征服,自我疯狂地无限扩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代了上帝。这不是狂妄自大或傲慢得意。这是自我的极度膨胀——一种顶礼膜拜者和被顶礼膜拜者的混乱状态。人没有吃掉上帝,而是上帝吃掉了人。

    他们没有认识到人是孤立无援的,对整个宇宙来说人无足轻重。宇宙不会注意到我,我默默无闻地活着。但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呢?这样不是更好吗?上帝注意到的那些人,全毁灭了。让自已变得渺小一些……这样才能避免上帝的嫉妒。

    解开安全带的时候,贝恩斯说:“洛策先生,有一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我是犹太人,你明白吗?”

    洛策哀怜地看着他。

    “你根本看不出来,”贝恩斯说,“因为我的外表一点也不像犹太人。我的鼻子整过形,粗毛孔变小了,皮肤用化学方法增亮过,头颅的形状也改变过。简而言之,外表上是不会被看出来的。我可以,而且常常混迹于纳粹的上流社会,没有人能揭穿我。而且——”他停了停,凑近洛策,用只有洛策一个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说:“除了我,还有其他犹太人。你听明白了吗?我们还没有死。我们还活着。我们默默无闻地活着。”

    过了一会,洛策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国家安全警察——”

    “安全警察可以查我的档案,”贝恩斯说,“你也可以告发我。但我上面有人,有些是雅利安人,有些是犹太人,他们在柏林占据重要位置。你的告发会被质疑,然后我就会反过来告发你。通过上层这些人,你很快就会被拘留。”贝恩斯笑了笑,向洛策点点头,然后沿过道径自走开了,加入到其他乘客中。

    大家走下舷梯,朝寒风中的机场走去。快到地面的时候,贝恩斯碰巧又遇到了洛策。

    “事实上,”贝恩斯在他旁边说道,“我讨厌你的长相,洛策先生。所以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告发你。”说完他大踏步地扬长而去。

    在机场的尽头,机场大厅的入口处,许多人等在那儿。乘客的亲人和朋友,有的挥手,有的张望,有的高兴,有的焦急,有的正在扫描乘客的脸。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日本男子,上身穿英式大衣,脚踏牛津尖头鞋,头戴圆顶高帽,穿着十分讲究。他站在人群前面,旁边跟着一个年轻的随从。他的大衣翻领上别着一枚日本帝国政府第一商会的徽章。就是他,贝恩斯先生意识到,田芥先生亲自来迎接我了。

    那个日本人向前一步,高声叫道:“贝恩斯先生——晚上好。”他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晚上好,田芥先生。”说着贝恩斯伸出手。他们握握手,然后鞠躬致敬。那个年轻的日本人也在一旁鞠躬致敬,一脸高兴的样子。

    “机场空旷,有点冷,先生。”田芥先生说,“要不要现在就乘我们商会的直升机打道回城,还是你想用一下机场这里的便利设施?”他焦急地审视着贝恩斯的脸。

    “我们现在就可以上路回城,”贝恩斯说,“我想先登记宾馆。但我的行李——”

    “言道先生会照看你的行李。”田芥先生说,“他随后会把行李送到你那儿。你看,在机场取行李,要排一个小时的队。比你路上乘飞机的时间还长。”

    言道先生微笑着点点头。

    “那就这样吧。”贝恩斯说。

    田芥先生说:“贝恩斯先生,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贝恩斯说。

    “为了表示对你的敬意。”田芥先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从最好的美国工艺品里挑选出来的。”他把盒子递给贝恩斯先生。

    “那就——”贝恩斯说,“谢谢你了。”他接过了盒子。

    “整个下午,各个部门的高级职员都在挑拣备选礼品。”田芥先生说,“这是正在消逝的美国传统文化最正宗的代表,所剩已经不多,是一件珍品,散发着往昔繁荣时代的气息。”

    贝恩斯先生打开盒子。盒子里的黑天鹅绒衬垫上放着一只米老鼠腕表。

    田芥先生是在和我开玩笑吗?贝恩斯抬起头,看到田芥先生紧张专注的表情。不是的,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非常感谢,”贝恩斯说,“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当今全世界只有很少量1938年出产的真品米老鼠腕表,或许只有十只。”田芥先生说道,一边打量着他。看到贝恩斯先生对礼品很满意,田芥先生高兴极了。“我所认识的收藏家里还没有人能够拥有这件藏品。”

    他们进入候机室,一起走上舷梯。

    言道先生在他们身后念道:“春雨落,屋顶上,顽童布球尽湿透……”

    “他在说什么?”贝恩斯先生问田芥先生。

    “在念一首古诗,”田芥先生说,“德川中期的作品。”

    四

    看着以前的老板蹒跚地走下楼道,进入温德姆——马特森公司的主生产厂区,弗兰克·弗林克想,温德姆——马特森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他不像拥有一家公司的老板,而像田德隆区的无业游民,像刚刚有人施舍过的醉鬼:让他洗过澡,换了新衣服,刮了胡子,理了头发,注射了维生素,然后给他几块钱,打发他到社会上去寻找新生活。这老头看上去软弱而紧张,躲躲闪闪,一副总想讨好人的样子。似乎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敌人,都比他强大,他只能迎合奉承。他的样子似乎在说:“他们要来打我了。”

    事实上,老温德姆——马特森很有权势。除了是温德姆——马特森公司的老板,他还拥有许多公司、投资和地产项目的控股权。

    跟在老头后面,弗林克推开了主厂区的大铁门。厂区里机器轰鸣,这是他很久以来每天都会听到的声音——他看见空气中到处是闪亮的电火花,地上满是废尘,工人们在机器旁忙来忙去。老头去了那边,弗林克赶紧跟过去。

    “您好,温德姆——马特森先生!”他大声喊道。

    老头停在毛胳膊工头埃德·麦卡锡身边。弗林克向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两人都抬起了头。

    温德姆——马特森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说:“对不起,弗兰克。你想重新回来工作,为时已晚。我已经雇了另外一个人来顶替你。你说了那些话,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圆圆的小眼睛躲躲闪闪,在弗林克看来,这似乎是他天生的特质。这种躲躲闪闪是渗透在他血液里的。

    弗林克说:“我是来拿我的工具的,没有其他意思。”他的声音沉着坚定,甚至有些粗鲁,这让他很高兴。

    “噢,好的。”温德姆——马特森低声说道,显然他并不清楚弗林克的工具在哪儿。他对埃德·麦卡锡说:“我想应该在你的部门,埃德。或许你能解决弗兰克的问题,我还有事。”他看了一眼口袋里的怀表。“听着,埃德,回头再跟你谈货物清单的事,我得走了。”他拍了拍埃德的胳膊,然后头也不回地急匆匆走了。

    埃德·麦卡锡和弗林克一起站在那儿。

    “你是想重新回来工作的吧。”过了一会,麦卡锡说道。

    “是的。”弗林克答道。

    “你敢和他顶撞,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自己也骄傲。”弗林克说,“但是,老天,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工作。”他感到沮丧和绝望。“这你明白。”他俩过去是知己。

    麦卡锡说:“我不明白。在太平洋沿岸国,你的电缆机技术是一流的。五分钟就能车出一个零件,包括过氧化铁粉抛光。从毛坯到成品,样样拿得出手。焊接除外——”

    “我从未说过我会焊接。”弗林克说。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生意?”

    弗林克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做什么生意呢?”

    “珠宝首饰生意。”

    “哦,上帝!”

    “独创的订制珠宝,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麦卡锡把弗林克招呼到车间的一个角落里,这儿安静。“只要两千多块钱,你就可以建一个地下商店,或者车库商店。我曾经设计过女人戴的耳环和耳坠。你应该记得——绝对时尚。”他拿了一张草稿纸,认认真真地画了起来。

    弗林克从他身后看过去,看到一幅手镯设计图,是几条流线构成的手镯轮廓。“这有市场吗?”他平常所见的都是些传统的——甚至古老的——东西,“没有人想要当代美国的东西,不会有市场的。二战以后就再没有人想要美国当代的东西了。”

    “可以开拓市场。”麦卡锡说道,一边做了一个愤怒的鬼脸。

    “你是说,我自己销售?”

    “让零售商经销。就像那个——叫什么来着?蒙哥马利大街上那家大的时尚工艺品商店。”

    “那家叫美洲手工艺品商店。”弗林克说道。他从没进去过那种时尚昂贵的商店。也很少有美国人进这种商店。只有日本人有钱去那家店买东西。

    “你知道这些零售商都靠什么发财?”麦卡锡问,“都是些从新墨西哥弄来的一钱不值的腰带银扣子——印第安人制作的。还有蹩脚的旅游纪念品。它们都冒充是美国的本土艺术。”

    弗林克盯着麦卡锡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他们还卖些什么,而且你也知道。”

    “对。”麦卡锡说道。

    他们俩都知道——因为他们都曾直接参与其中,而且干了很长时间。

    温德姆——马特森公司对外宣称的合法经营项目是:生产铁制楼梯、栏杆、壁炉和新建公寓的装饰用品,都是按照标准设计,大批量生产。对于一幢四十个单元的住宅,同样的东西一次可以生产四十件。表面上温德姆——马特森公司是一家铁器铸造厂。但除此之外,它还经营另一项生意,这才是真正给公司带来利润的买卖。

    用各种繁复的工具、材料和机械,温德姆——马特森公司源源不断地仿制战前的美国工艺品,然后小心翼翼、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仿制品投放到艺术品批发市场,和那些从美洲大陆搜集来的真品混在一起销售。就像在钱币和邮票收藏市场一样,没有人能够算出到底有多少赝品在流通。而且也没有人——特别是从事这个行业的商人和收藏家——想要弄明白。

    弗林克离职后,他的工作台上还放着一把拓边时期的柯尔特左轮手枪的半成品。是弗林克自己做的模子,也是他自己浇铸的,临走之前他还在手工打磨这些部件。美国内战和拓边时期的轻武器有着广阔的市场。弗林克的产品颇受欢迎,无论他生产多少,温德姆——马特森公司都能卖光。这是弗林克的特长。

    弗林克慢慢地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把还很粗糙的左轮手枪的推弹杆。再有三天,这把枪就可以完工了。是的,他想,工艺真不错。只有专家才能够鉴别出真假……但日本收藏家们不是真正的行家,他们不具备检测标准和检测手段。

    事实上,据他所知,日本人从未怀疑过这些在西海岸销售的所谓美国历史文物的真假。或许将来某一天,他们会怀疑……然后便是泡沫破灭,市场随之崩溃,那些真品也不能幸免。按照格雷欣定律,赝品会让真品的价值大打折扣。这就是没有人愿意调查真假的背后动机。不调查的结果就是人人皆大欢喜。许多城市的工厂都生产这种仿制品,从中牟利。批发商批发给经销商,经销商把它们摆上展台,并大声吆喝。收藏家付了钱,心满意足地把东西拿回家,给亲戚朋友看,给情人看。

    就像战后出现的假钞,在没人怀疑之前,一切太平无事。没有人受到伤害——直到算总账的那一天,大家一起破产。但是现在还没有人谈论真假的问题。那些靠制造赝品谋生的人更是无心过问真假,只一门心思地解决技术难题。

    “你搞独创设计有多久了?”麦卡锡问。

    弗林克耸了耸肩,说:“好多年了。我能精确地模仿原物。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你是感染了纳粹人的观点,认为犹太人不能创造,只能模仿和销售。只配做经纪人。”麦卡锡冷峻地直视着弗林克。

    “也许是吧。”弗林克说。

    “试试吧,做些原创设计。或者直接在金属上做。做着玩,就像小孩玩玩具一样。”

    “不行,做不了。”弗林克说。

    “你没有信心。”麦卡锡说,“你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对不对?这太糟糕了。因为我知道你能做好。”说完,麦卡锡离开了那张工作台。

    确实太糟糕,弗林克想。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无法改变。我无法因为愿意做某事或者决定做某事就拥有信心和热情。

    麦卡锡这家伙,弗林克想,真是个顶呱呱的工头。他知道怎样刺激人,让人不由自主地全力以赴干一件事情。他天生就是个领导。恍惚间我差点被他说动了。但是——现在,麦卡锡已经走远了,他这次的努力失败了。

    我没有带上《易经》,真可惜,弗林克想。关于这件事,我可以问上一卦。让《易经》五千年的智慧来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想起来温德姆——马特森公司办公区的休息室里有一本《易经》。于是他离开生产区,迅速沿走廊穿过办公区,来到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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