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高城堡里的人(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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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直是一场噩梦,齐尔丹想。一场灾难。还不如让保罗以为我在勾引他太太。

    贝蒂。现在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枚针饰了。他原先的计划也破产了。悟和情欲水火不容。正如保罗说的,悟是像遗迹一样严肃而神圣的。

    “我把你的名片给了那些生意上的朋友,每人一张。”保罗说。

    “什么?”齐尔丹还在想自己的心思。

    “你的商务名片。这样他们就可以过去找你,看看其他的样品。”

    “明白了。”齐尔丹说。

    “还有一件事。”保罗说,“有一个朋友希望在他那里和你详细地讨论这个问题。我把他的名字和地址写下来了。”保罗把一张折叠起来的方纸片递给齐尔丹。“他想让他生意上的同僚也听一听。”保罗补充说,“他是做进出口的,生意做得很大,特别是面向南美的出口,生产收音机、照相机、双筒望远镜和录音机等等。”

    齐尔丹低下头,盯着那张纸看。

    “当然,他做的是大批量生意。”保罗说,“一样东西或许要生产成千上万件。他的公司下面有许多企业,都设在劳动力低廉的东方,因此生产成本很低。”

    “为什么他——”齐尔丹刚要开口问。

    保罗说:“像这样的东西……”他又拿起饰针看了看,然后把它放回盒子里,合上盖子,把盒子交还给齐尔丹。“……可以批量生产。用粗金属或者塑料,在统一的模具里生产。要多少有多少。”

    过了一会儿,齐尔丹说:“那悟怎么办呢?它还会留在这些物件里吗?”

    保罗没有回答。

    “你希望我去见他吗?”齐尔丹问道。

    “是的。”保罗说。

    “为什么?”

    “做小饰件。”保罗说。

    齐尔丹目瞪口呆。

    “护身符饰件。那些穷人喜欢佩戴。生产一系列的护身符,销往整个南美和东方。你知道,大多数人依然相信魔力。符咒、仙水什么的。有人告诉我说市场很大。”保罗的表情木然,语气沉闷。

    “听起来——”齐尔丹不紧不慢地说,“这上面可以挣大钱。”

    保罗点点头。

    “这是你的想法吗?”齐尔丹说。

    “不是。”保罗回答,然后便沉默不语。

    是你老板的主意,齐尔丹想。你把这件东西给你的上司看,这位上司认识那位进出口商。你的上司——或者你上面某个有权势的人,有钱又有势——是他联系了那位进出口商。

    所以你把东西退给了我,齐尔丹想。你不想参与其中。但你对我了如指掌。我会找到这个地方,会见这个商人。我没有选择,不得不去。我会把首饰的设计授权给他,或者按照一定的提成卖给他。我和他之间达成某种交易。

    显然,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没有。阻止我或者说服我不要这么做不是你的风格。

    “你有机会——”保罗说,“发大财。”他依然淡然地望着前方。

    “这个主意在我看来有些怪异。”齐尔丹说,“把这样的艺术品做成护身符,简直不可思议。”

    “因为这不是你的本行。你是专门收集有品位的艺术精品的。我自己也一样。那些马上要到你店里拜访的人,那些我提到过的人,都和你一样。”

    齐尔丹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不要低估了这位令人尊敬的进出口商人的判断。他很有洞察力。你和我——我们对那些愚昧的大众一无所知。他们可以从模具里生产出来的千篇一律的挂饰获得乐趣,而我们却不可以。我们认为,值得我们拥有的东西必须是独一无二的,至少是稀有的,只配少数人拥有。当然,还要是真品,不能是仿制品或者复制品。”保罗的目光越过齐尔丹,凝神地看着远处,“不是那种成千上万大批量生产的东西。”

    齐尔丹心里疑惑。他是否已经料到有些店里,比如我自己的店里,出售的某些历史文物(更别说他自己的许多收藏品)是赝品?他的话音里似乎透露出这一点。他似乎在用一种讽刺的口吻告诉我:他的真实意思和他所说的恰恰相反。模棱两可,在解释卦象的时候常常会遇到这样的难题……正像人们说的,这就是东方人的思维特点。

    齐尔丹想,他实际上说的是:你是什么人,齐尔丹?是神谕中所说的“下贱倒霉的人”,还是“鸿运当头的人”呢?现在你必须作出决定。你可以选择其中之一,但不能两个都选。现在是选择的时刻。

    鸿运当头的人该走什么路呢?罗伯特·齐尔丹问自己。或者说在保罗·香庄良思看来,该走什么路。我要面对的不是受神启发的千年智慧——《易经》,而是一个凡人的观点——一个年轻的日本商人的观点。

    但要了解他的真正想法是需要诀窍的。这就是保罗所说的悟。眼下我悟到的是:不管我个人喜欢什么,现实都掌握在这个商人手里。这个现实和我的初衷截然相反。我们必须适应,就像神谕说的那样。

    毕竟我的店里还在销售原创工艺品,卖给鉴赏家们,比如保罗的那些朋友。

    “你的内心很矛盾。”保罗说,“在目前情况下,最好让你单独待着。”他开始往门口走。

    “我已经决定了。”

    保罗的眼睛一亮。

    齐尔丹鞠了一躬,说道:“我听从您的建议,现在就去拜访那位商人。”他拿起那张写着地址的纸片。

    奇怪得很,保罗看上去并不高兴。他只是嘟哝了一声,又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们自始至终都在掩饰自己的感情,齐尔丹想。

    “谢谢您对我生意上的帮助。”齐尔丹一边说,一边准备离开,“可能的话,将来某一天我会报答您的。我不会忘了您。”

    但是保罗依然没有什么反应。齐尔丹想,我们常说日本人难以捉摸,这话太对了。

    保罗把他送到门口,似乎在沉思什么问题。猛然间,他脱口说道:“这枚饰针是美国工匠用手工做的,对吧?是他们自己的劳动成果?”

    “是的,从最初的设计到最后的打磨都是如此。”

    “先生,这些工匠们会同意吗?也许他们对自己的产品另有想法。”

    “我敢保证他们会同意的。”齐尔丹说。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无足轻重。

    “没错,”保罗说,“我想也是。”

    罗伯特·齐尔丹感觉到保罗的语气有些异样。他马上觉察到保罗的话语中有种似有似无的特别强调。这个念头在齐尔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已经确切无疑地解开了这个疑团——他明白了。

    很显然,在他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是对美国人辛勤劳动的无情否定。人心险恶,但愿上帝不让这样的事发生。但是他已经吞下了鱼钩、鱼线和鱼坠。让我进入迷宫,然后一步步把我领到最后的结论:美国的手工艺品毫无价值,只能用作廉价的护身符模子。这就是日本人的统治方法,不是粗野的,而是巧妙的、别出心裁的,还有就是无处不在的狡猾。

    上帝!和他们相比,我们就是野蛮人,齐尔丹想。面对日本人这种无情推理,我们简直就是傻瓜。保罗没有说——没有告诉我——我们的艺术毫无价值。他让我替他说出这句话。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还反过来为我说出这句话感到遗憾。当他从我口中听到真相的时候,还微微地摆出文明人的难过姿态。

    他把我击垮了,齐尔丹几乎要大声地喊出来——还好他极力控制住了自己,把话压在了心里。和从前一样,他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只有他自己明白。侮辱我和我的民族,我却束手无策。没办法雪耻;我们战败了。我们的失败和这次我个人的失败一样,都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失败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进化要再上一级台阶,才能理解其中的奥妙。

    日本人更适合统治,难道还需要更多证据吗?他想要笑,可能是为了表示赞赏。是的,他想,我现在的感受就像人们听到一则精选的趣闻。我以后会回想这件事,慢慢地品味,甚至还会讲给别人听。但是讲给谁听呢?问题就在这儿。这些东西是隐私,没法和别人讲。

    保罗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废纸篓。把它扔进去!罗伯特·齐尔丹对自己说,把这件粗笨的东西,这件带有悟的首饰扔进去。

    我能这样做吗?把它扔掉?当着保罗的面结束目前的局面?

    他紧攥着这件首饰,发现自己不能把它一扔了之。绝对不能——假如你还想要面对你的日本同胞的话。

    该死的日本人,我就是不能摆脱他们的影响,就是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有的自然情感都被碾碎了……保罗审视着他,什么话也不需要说。他只要站在眼前就足够了。他让我的意识束手就擒,然后从我手上的这件东西开始,穿一根无形的绳索,沿着我的双臂,直到我的灵魂,把我捆得结结实实。

    估计是因为我在他们中间生活得太久了。现在想逃跑,重新回归白人和白人的生活方式,为时已晚。

    罗伯特·齐尔丹说:“保罗——”他感觉到自己想要逃避,同时又觉得这种想法令人厌恶,所以说出来的话沙哑低沉,没有节奏,没有语调。

    “怎么啦,罗伯特?”

    “保罗,我……觉得……受到了侮辱。”

    一阵天旋地转。

    “为什么会这样,罗伯特?”他的语气中带着关切,但却是冷眼旁观。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

    “保罗,等一等。”齐尔丹摩挲着那件小首饰,因为手心出汗,首饰变得很滑溜。“我——为这件首饰感到骄傲。不用再考虑什么廉价的护身符了。我不干。”

    眼前这个日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他还是没搞明白,只是看到他的耳朵在听,眼神在留意。

    “但还是要谢谢您。”罗伯特·齐尔丹说。

    保罗鞠了一躬。罗伯特·齐尔丹也鞠了一躬。

    “那些制作这件首饰的人,”齐尔丹说,“是艺术家,是美国人民的骄傲。我也为他们感到骄傲。因此,把它们变成廉价护身符是对我们的侮辱,我请您道歉。”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令人尴尬。

    保罗打量着他,一只眉毛微微抬了抬,薄薄的双唇抽动了一下。想笑?

    “我要求您道歉。”齐尔丹说。到此为止了。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他就这样等着。

    没有动静。

    齐尔丹想,我快要撑不住了。

    保罗说:“我傲慢无礼、强人所难,请原谅。”他伸出手。

    “没关系。”罗伯特·齐尔丹说。他们握了握手。

    齐尔丹这才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他知道自己已经渡过了难关。现在全都结束了。上帝保佑,上帝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了。换了另外的情况——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我还敢再试试这样的好运吗?恐怕不行。

    他感到一阵沮丧,仿佛刚见天日,看到自己无牵无挂,可这好景况却又转瞬即逝。

    生命是短暂的,他想。艺术,或者其他非生命的东西,却是长久的。现在我站在这里,但不会永远站在这里。他拿起小首饰盒,把埃德弗兰克公司的首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十二

    拉姆齐先生说:“田芥先生,这是矢田部先生。”说完,他退到办公室的角落里,一位瘦瘦的长者走到前面。

    田芥先生伸出手,说道:“见到您我感到十分荣幸,先生。”老人把单薄纤细的手迅速伸进他的手里。田芥轻轻地握了握,立刻松开了。希望没弄断什么吧,他想。他仔细看了看这位老人的脸,觉得赏心悦目。老人的精神是如此坚定饱满。他神志清醒。显然是继承了所有的优秀传统。一个老人最好的品质都体现在他身上……忽然,他发现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寺夫木将军,日本帝国的前参谋长。

    田芥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将军阁下。”他说道。

    “第三方在哪儿?”寺夫木将军问。

    “马上就到。”田芥先生说,“我亲自给他的宾馆打过电话。”他立刻浮想联翩,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直起身子,于是弯着腰向后退了几步。

    将军坐了下来。拉姆齐扶着椅子。他显然还不知道老人的身份,因此举止中没有特别的敬重。田芥先生犹犹豫豫地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们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将军说,“很抱歉,但也无法避免。”

    “是的。”田芥先生说。

    十分钟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先生。”拉姆齐在一旁局促不安,终于说道,“我先出去,需要的时候我再过来。”

    田芥先生点点头,拉姆齐离开了。

    “要喝茶吗,寺夫木将军?”田芥先生问。

    “不用,先生。”

    “阁下,”田芥先生说,“老实说,我心里没底。我感到这次会面事关重大。”

    将军点点头。

    “贝恩斯先生我见过了,”田芥先生说,“并且在寒舍招待过他。他说自己是瑞典人。但是仔细观察可以看出,他其实是德国的某个上层人士。我这样说是因为——”

    “请继续。”

    “谢谢您,将军。他对这次会面深感不安,使我推测这次会面一定和德国的政治动荡有关。”田芥先生没有说出另外一点:他还注意到将军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出现。

    将军说:“先生,你在试探,而不是在通报。”他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慈父般的光芒,没有一点恶意。

    田芥先生接受了训斥。“阁下,我在这次会面中出现,是不是只是一个幌子,以遮掩德国侦探的耳目?”

    “当然,”将军说,“我们希望有个幌子。贝恩斯先生是斯德哥尔摩托阿姆实业公司的代表,地道的商人。而我则是信次郎·矢田部。”

    田芥先生想,我是田芥,这是货真价实的。

    “毫无疑问,纳粹已经盯上了贝恩斯先生。”将军说。他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田芥想,他好像用鼻子嗅着远处牛肉茶的香味似的。“但要戳穿这个幌子,他们必须诉诸法律。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幌子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保证在万一暴露的情况下,要履行正式的手续。比如你看,如果他们要逮捕贝恩斯先生,就要费一些周折,而不只是单纯地把他击毙。如果没有这个文字上的幌子,贝恩斯先生出来走动的时候,他们完全是可以这样做的。”

    “我明白了。”田芥先生说。听上去好像在玩什么游戏。但是他们了解纳粹人的思维方式,因此这应该是有用的。

    桌上的内部通话机响了,是拉姆齐的声音。“先生,贝恩斯先生来了,要不要让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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