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弗林克说。
“你骗来的钱在哪儿?”当他们的车停在卡尼大街警察局的车库里时,一个警察问道。
弗林克回答说:“花掉了。”
“花光了?”
弗林克没有回答。
其中一个警察摇摇头,笑了。
他们下车的时候,一个警察问道:“你的真名叫芬克?”
弗林克感到一阵恐慌。
“芬克,”警察重复了一遍,“你是犹太人。”他拿出一个灰色的大文件夹。“欧洲难民。”
“我出生在纽约。”弗兰克·弗林克说。
“你是纳粹的逃亡者。”一个警察说,“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弗兰克·弗林克挣脱了他们,在车库里狂奔。三个警察跟在他后面大声喊叫。到了门口,他发现一辆警车横在那里,里面坐着穿制服的武装警察。警察们冲着他笑,其中一个拿着枪走下车,啪的一甩把手铐铐在了弗林克的手腕上。
警察拖着他的手腕——细细的金属陷进了他的肉里,钻进了他的骨头里——又领着他返回原地。
“送回德国。”一个警察打量着他。
“我是美国人。”弗兰克·弗林克说。
“你是犹太人。”警察说。
他被带上楼的时候,一个警察问:“他会在这里受到起诉吗?”
“不会。”另一个警察说,“我们把他扣留在这儿,等德国领事馆处理。他们会根据德国法律审判他。”
原来,没有什么律师名单。
二十分钟过去了,田芥先生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端着枪对着门口。贝恩斯先生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那位老将军在一番思考之后拿起电话,接通了日本驻旧金山大使馆。但是没有找到嘉山九芥大使。一位使馆工作人员告诉他,大使离开旧金山外出了。
寺夫木将军又试图接通东京的越洋电话。
“我会和军事学院商量。”他对贝恩斯先生解释说,“他们会和驻扎在我们附近的部队联系。”他好像一点也不慌张。
那我们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获救了,田芥先生想。解救我们的可能是航空母舰上的海军陆战队员,配备重机枪和迫击炮。
就结果而言,通过官方渠道运作要高效得多……但遗憾的是时间紧迫。我们楼下,德国国家安全局的恶棍们正挥舞着棍棒,殴打我们的文秘和其他员工。
但是他自己却已无计可施了。
“不知道可不可以联系一下德国的领事。”贝恩斯先生说。
田芥先生想象着自己让艾芙莱吉恩小姐带着录音机进来,录下他对赖斯先生的强烈抗议。
“我可以打电话给赖斯先生,”田芥先生说,“通过另外一条线。”
“赶快。”贝恩斯先生说。
田芥先生仍然握着那把柯尔特点四四收藏手枪。他按下办公桌上的按钮,出来一条没有注册登记的电话线路,这是专门为机密通讯准备的。
他拨通了德国领事馆的电话。
“您好,您找谁?”一个带着口音的男性工作人员轻快地说道,显然是个下属。
田芥先生说:“请赖斯先生接电话。有要事。我是田芥,日本帝国第一商会的最高长官。”他的声音坚定而严肃。
“好的,先生,请等一会。”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电话那头一点声响都没有,也没有挂断电话的咔嗒声。田芥先生想,估计这家伙只是站在电话旁边,根本没有去叫。拖延时间,不了了之。典型的日耳曼人的诡计。
寺夫木将军还在另外一部电话上等着。贝恩斯先生踱着步子。田芥先生对他们说:“估计会一直这样拖着。”
终于,那个工作人员的声音又出现了。“对不起,田芥先生,让您久等。”
“没关系。”
“领事在开会。但是——”
田芥先生挂断了电话。
“不用说,白费功夫。”他沮丧地说道。还能打电话给谁?特工组织已经通知了,码头区的武装警察也通知了。打给他们也没有用。直接打电话给柏林?给德国总理戈培尔?给日本帝国驻纳帕的空军基地,请求他们的空中救援?
“我要打给德国国家安全局头目福姆·米尔先生。”他大声说道,“强烈抗议。严词痛斥。”他开始拨号码。这里的德国国家安全局登记在旧金山电话簿上的名称是“汉莎航空公司机场贵重物品守卫队”。等待接通时,田芥先生说:“歇斯底里地大骂一通。”
“表演得精彩一点。”寺夫木将军笑着说。
田芥先生的耳边传来一个日耳曼人的声音:“你是谁?”田芥先生想,听起来比我还要严肃。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快点说。”对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田芥先生大声吼道:“我命令你把你那帮无恶不作的的歹徒和流氓立刻抓起来审判。他们像金发畜生那样疯狂,简直难以启齿。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日本帝国政府的顾问田芥。给你五秒钟时间,否则就不走法律途径了,你们将面临海军陆战队突击队的猛烈打击。真是人类文明的耻辱。”
电话那头,德国国家安全局的那个喽啰一时语无伦次。
田芥先生向贝恩斯先生眨了眨眼。
“……我们对这事一无所知。”那个喽啰说道。
“撒谎!”田芥先生大喊一声,“这样的话,我们就别无选择了。”他啪的一声挂断电话。“这只是个姿态而已。”他对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将军说道,“不管怎样,这样做有益无害。即便在德国国家安全局里面,保不定也会有神经脆弱的家伙。”
寺夫木将军刚要开口说话,办公室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哐啷哐啷的巨响。门被推开了。
两个粗壮的白人男子出现在门口,手里都拿着枪,枪上还装着消音器。他们一眼就认出了贝恩斯先生。
“他在那儿。”其中一个说道。两人都朝贝恩斯先生走去。
田芥先生瞄准好他的柯尔特点四四收藏手枪,扣动了扳机。一个国家安全警察倒了下去。另一个安全警察急忙调转无声手枪的枪口,对准田芥先生开枪还击。田芥先生没有听到枪响,只见一缕白烟从枪口升起,听到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柯尔特手枪每次只能发射一颗子弹。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连续击发击锤,打了一枪又一枪。
那个国家安全警察的下巴被打掉了。打碎的骨头、牙齿和掉下来的血肉在空中飞舞。田芥先生意识到,是打中嘴巴了。现场惨不忍睹,尤其是子弹往上穿的时候。掉了下巴的国家安全警察的眼睛还能动。田芥先生想,他还能看见我。然后那人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跟着丢下枪,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垂死声,倒了下去。
“恶心。”田芥先生说。
再没有国家安全警察出现在门口。
“可能结束了。”过了一会儿,寺夫木将军说道。
田芥先生忙着重装子弹。要花三分钟时间才能装好,真是麻烦。他停下来,按下内部通话机的按钮。“快叫紧急医疗救护,”他命令道,“这里的恶棍受了重伤。”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嗡嗡的声音。
贝恩斯先生弯下腰,捡起德国人的两把枪,一把递给了寺夫木将军,一把自己留着。
“现在让我们把他们全部撂倒。”田芥先生说,然后又像先前那样举着柯尔特点四四手枪坐下,“我们是这间办公室里令人生畏的三头同盟[15]。”
大厅里传来了喊叫声:“德国暴徒立刻投降!”
“已经料理完了,”田芥先生大声喊道,“都在地上,非死即伤。过来看一看。”
一帮日本时代大厦的雇员小心翼翼地出现了,其中几个手中拿着大厦里的防暴设备,斧头、步枪和催泪弹之流。
“性质恶劣。”田芥先生说,“太平洋沿岸国的萨克拉门托政府可以毫不犹豫地向德国宣战。”他打开枪栓。“不管怎么样,总算结束了。”
“德国人不会承认这件事是他们干的,”贝恩斯说,“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他把无声手枪放在田芥先生的办公桌上。“这把枪上印着‘日本制造’的字样。”
他不是在说笑,真有这么回事儿,是把上好的日本打靶用手枪。田芥先生仔细看了看。
“他们也不是德国公民。”贝恩斯先生说,他掏出了那个已经死掉的白人的皮夹,“是太平洋沿岸国公民,住在圣何塞,叫杰克·桑德斯。没有证据显示他和德国国家安全局有任何关系。”他把皮夹扔在地上。
“抢劫。”田芥先生说,“动机:我们上了锁的保险库。没有政治原因。太高明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过,好在德国国家安全局的谋杀或者绑架企图破产了。至少这第一次是破产了。但他们显然知道贝恩斯先生是谁,也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前景——”田芥先生说,“不妙啊。”
他想知道在目前情况下,神谕能否起点作用。或许神谕能够保护他们。以提供忠告的方式告诫他们,庇护他们。
田芥先生颤颤巍巍地拿出四十九根蓍草,心想,整个局面一片混乱,以人的智慧根本看不清弄不明。只有五千年来的集体智慧才能应对。德国的极权社会是一个畸形生命体,比自然生物要糟糕得多。它是一个毫无意义、毫无目的的大杂烩和混合体。
他想,这里的德国国家安全局所遵循的政策路线,和柏林首脑们的路线是相对立的。这个混合体的理性在哪里呢?现在谁才能代表德国?谁又曾经代表过德国?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有时,这些问题还会出现在噩梦中。我们现在就是在分解这样的噩梦。
神谕能解开这个谜团。即使像纳粹德国这样的怪胎,在神谕面前也会露出原形。
贝恩斯先生看到田芥先生魂不守舍地摆弄一把蓍草,心想,这人受到的刺激真不小。贝恩斯先生想,对于田芥先生来说,他被迫让两人死伤,不仅仅是令人恐怖,更主要的是莫名其妙。
怎样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些呢?他是因为我才开枪的。因此,我应该对那两条生命负道义上的责任,而且我愿意承担。我是这样认为的。
寺夫木将军走到贝恩斯先生旁边,轻声说道:“你也看得出来,田芥先生很绝望。他显然从小就受到佛教的耳濡目染。即便他没有正式成为佛教徒,佛教对他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佛教是一种爱惜生命的文化,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是神圣的。”
贝恩斯先生点了点头。
“过些时候,”寺夫木将军继续说,“他会获得心理平衡的。目前他只是没有办法正视和理解这件事。那本书——《易经》,会给他带来一些帮助,因为《易经》能够提供一个外部的参照标准。”
“我明白了。”贝恩斯先生说。他想,另一个能帮助他的参照标准是“原罪理论”。不知道他是否听说过这个理论。我们注定要作恶多端、残忍暴力。那是我们的宿命,因为我们祖先的罪孽。这是因果报应。
为了让一个人生,他要让两个人死。一个神志清醒、逻辑思维正常的人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如何才能理解这个残酷的现实?像田芥先生这样心地善良的人可能会被逼疯。
然而,贝恩斯先生想,问题的关键不在当下,也不取决于是我死还是这两个德国国家安全警察死。问题的关键在于未来。将来发生的事情能否证明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我们能否拯救千百万人的生命?能否拯救整个日本?
摆弄着蓍草的田芥先生是不会想到这些的。现在发生的事确实让他受不了,两个德国人一死一伤躺在他的办公室里。
寺夫木将军说得对,时间会让他重新认识这件事。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或许他会永远笼罩在精神疾病的阴影里,再也不敢正眼看人,因为他无法摆脱绝望的焦虑。
其实我们和他没什么两样,贝恩斯先生想。我们和他面临同样的困惑,所以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尽管这令人遗憾。我们只能等待,希望他最终能恢复过来,而不是被压垮。
十三
他们在丹佛逛了许多时尚商店。朱莉安娜想,衣服贵得吓人,但乔似乎并不在乎,甚至看也不看价格。她挑好东西后,他只管付钱,然后他们再匆匆赶往下一家商店。
朱莉安娜试了很多衣服,斟酌挑选了很长时间,才终于买到了主打服:一件淡蓝色的意大利名牌礼服,短泡泡袖,领口开得极低。在一本欧洲时尚杂志上,她曾看过一个模特穿类似的衣服。这是今年最时髦的款式,花了乔差不多两百块钱。
为了搭配这件衣服,她需要买三双鞋子、更多尼龙袜、好几顶帽子,还有一只手工制作的黑色手提包。后来她发现,这件意大利礼服的领口需要配那种露出乳房上半部分的胸罩,所以又买了几个新胸罩。朱莉安娜在服装店的大试衣镜前端详着自己,觉得穿得过于暴露了,弯腰的时候不太安全。但女售货员向她保证,新的半罩杯胸罩虽然没有肩带,却很牢靠。
朱莉安娜在试衣间里凝视着自己,心想,胸罩刚过乳头一点点,不到一毫米。胸罩也要花不少钱。女售货员说那是进口的,全手工制作。女售货员又把运动服拿给她看,包括内裤、运动泳装和海滨毛巾袍。但乔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因此他们离开了。
乔把盒子和袋子放进车里的时候,朱莉安娜问:“我穿上一定很迷人,你说呢?”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特别是那件蓝礼服。我们去找阿本德森的时候,你就穿那件,明白吗?”他说“明白吗”的时候,语气很凶,好像是在下命令,她觉得很奇怪。
“我穿十四号或十六号大小的衣服。”他们走进下一家服装店的时候,朱莉安娜说。女售货员带着礼貌的微笑,陪他们来到服装架前。还需要什么?朱莉安娜拿不定主意。趁现在能买,最好多买一点。她的眼睛立刻把店里的所有东西都扫了个遍:衬衫、裙子、羊毛衫、便裤、外套。对了,外套。“乔,”她说,“我得买一件长外套。但不要布料的。”
他们最后达成妥协,买了一件德国生产的合成纤维外套,比天然皮毛耐穿,而且要便宜一些。但她不满意。为了让自己高兴,她开始看珠宝首饰。但都是些廉价的人工珠宝,没有创意,缺乏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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