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高城堡里的人(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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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田芥先生对着银器想到,我们身上的压力常常会让我们有所反应和行动。他遗憾地准备把银器放回袋子,充满希望地看了最后一眼——聚精会神地再次审视。简直像孩子一样天真好奇,他对自己说。在海边,孩子会把随意发现的贝壳贴在耳边,想在它的嗡嗡声中听到大海的智慧。

    而我呢,我用眼睛代替了耳朵。想让银器进入我的内心世界,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做得有没有意义,以及为什么这么做。把智慧压缩进一个具体的波浪形银器里。

    要求得太多,所以一无所获。

    “听着,”他低声对波浪形银器说道,“销售担保承诺得太多了。”

    要是我使劲地摇一摇它,就像摇不听话的老手表,会怎样?他上下晃动银器,就像在某个重要比赛中摇骰子一样。他要把银器中的神灵唤醒。神灵可能睡着了。或者远行了,去阐发先知以利亚含义丰富的反讽了。也许他是在追寻。田芥先生再次把银器握在手中上下摇晃,大声地呼唤它。然后又审视了一番。

    你这个小东西,你空洞无物,他想到。

    骂它,他对自己说,吓唬它。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他低声说道。

    然后怎么办呢?把你扔到阴沟里?对它吹气,摇晃它,再吹气。让我赢得这场游戏吧。

    他笑了起来。在这温暖的阳光下,他正在做一件愚蠢的事情,成了过路人的景观。他心虚地四下瞧了瞧,并没有人看。老人们在打盹,这是他们的消遣方式。

    什么都试过了,他意识到。请求、沉思、威吓。最后,从哲学的高度加以解释。还能做什么呢?

    我能不能就坐在这儿等?它拒绝了我。或许还会有机会。可正如 W.S.吉尔伯特[24]所说,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来。是这样吗?我感觉是。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像孩子一样思考。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因此我得到其他地方去寻找,得用新方法探寻这件东西。

    我必须用科学的方法,每一步都用逻辑来推理。系统地运用经典的亚里士多德实验方法。

    他用手捂住右耳,挡住车辆和其他分散注意力的噪声,把银器像贝壳一样紧紧地贴在右耳边听。

    没有声音。没有类似大海的咆哮。没有内部血液的流动声。

    那么,还有什么感官能理解其中的奥秘?听觉显然是没有用的。田芥先生闭上眼睛,开始摸索银器表面的每一个地方。触摸没有用,他的手指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信息。闻吧。他把银器放在鼻子边嗅着。有轻微的金属气味,但并不能说明什么。尝尝看。他张开嘴,把三角形的银器塞进嘴里,就像往嘴里塞饼干一样。当然,他没有用牙齿咬。也没有尝出什么意义,只是一件冰冷、生硬、苦涩的东西。

    他又把银器拿出来放在手里。

    最后还是要用眼睛看。五官中等级最高的器官:这是按照古希腊的等级划分。他把银器翻来覆去地左看右看。他超快速地转动眼球,把银器全方位看了一遍。

    我看到了什么?他问自己。花了这么长时间耐心费力地研究。在这个物件里,我找到了什么有助于我发现真理的线索?

    说吧,他对银器说,吐露出你隐藏的秘密。

    它就像一只被从井底拉上来的青蛙,田芥先生想,被人攥在手中,命令它说出井底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但是我手里的这只青蛙一点声响都没有。它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变成了石头,或者泥土,或者矿物。无声无息。又回归到埋藏它的世界中,变成一个普通生硬的东西。

    金属来自大地,他一边看一边想。来自地下,来自最深、最密实的地方。那里是巨怪的居所,到处是洞穴,漆黑潮湿。那里是阴界,最黑暗的阴界。尸体和腐烂毁败的东西都在那儿。还有残渣粪便。所有死去的东西全都一层一层地滑向那里,在那里分解。那是永恒不变的魔鬼世界,是逝去的岁月。

    但是在阳光下,三角银器闪闪发亮。它将光线反射出去。像火一样,田芥先生想,根本不是什么潮湿阴暗的东西。一点也不沉重萎靡,而是充满了勃勃生机。是高层领域的东西,体现了“阳”,体现了上苍的虚无缥缈。这是艺术作品的特征。是的,这是一件艺术家的杰作:取自无声黑暗地下的矿石,经过变形,转化成来自天上、反射阳光的闪闪发亮的东西。

    起死回生。僵尸变成了火一般的艺术品。过去让位给了未来。

    你是哪一个?他问波浪形银器。是黑暗死寂的“阴”,还是明亮活泼的“阳”?银质波浪在他掌心起舞欢跳,让他眼花缭乱。他眯起眼睛,只看到火在舞蹈。

    身体阴柔,灵魂阳刚。金和火融为一体,内在和外在融为一体。握在掌中的就是一个微型宇宙。

    它代表的是怎样一个空间呢?垂直上升,直达苍穹。代表的又是怎样的时间呢?进入变幻不定的光的世界。是的,这件东西已经吐露出它的精神:光。我的注意力被定格在那里,无法移动。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地被这件闪闪发亮的东西迷住了,赶也赶不走。

    跟我说说话吧,他对银器说,既然你已经把我俘虏了。我想听听你那来自耀眼的纯阳世界的声音,那个只有在来世才有的声音。但我无须等待死亡,因为我的精神主导已经离散,在游荡中寻找一个新的子宫。所有的天神,不管是慈眉善目的还是令人恐惧的,我都不予理会。还有那些虽然光明,但却烟雾缭绕的地方,我也会一路而过,不会停留。还有正在交媾的男女,我都不会留意。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会毫无畏惧地面对这种纯阳。看吧,我毫无惧色。

    我能感觉到因果报应的热风在驱动着我。但是我自岿然不动。我的目标是正确的:面对纯阳,我不能退缩,否则就会重新坠入生死循环,永远不能明白什么是自在,永远得不到解脱。空幻世界的帷幔将再次落下,假如我——

    光消失了。

    他手里拿着的只是一个愚钝的银器。有东西把阳光挡住了。田芥先生抬起头。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站在他的长凳前,脸上漾着微笑。

    “嗯?”田芥先生惊讶地说道。

    “刚才我一直在看你玩那个魔术玩具。”警察正要沿着小径往前走。

    “魔术玩具,”田芥先生重复道,“不是魔术玩具。”

    “难道不是那种要把它解开的魔术玩具?我儿子有许多这样的玩具。有些确实很难解开。”那个警察走开了。

    田芥先生想,完了。我涅槃的机会被毁了。一去不复返了。给这个原始野蛮的美国白人给干扰了。这个尚未进化的家伙居然说我在玩幼稚的儿童玩具。

    他从长凳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定要冷静。侵略主义者那种声嘶力竭的下流谩骂,我不屑为之。

    一种不可思议的未获救赎的情感在他胸中激荡。他在公园里走着,对自己说:不要停下来,继续前进,在运动中得到净化。

    他来到公园边上,看到了人行道、卡尼大街和喧嚣的来往车辆。他在路边停住。

    没有人力三轮车。他只好在人行道上步行。人总是得不到需要的东西,这是永恒的真理。

    上帝,那是什么?他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天空中一个怪模怪样的可怕家伙。像令人胆战心惊的过山车道悬在空中,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一个由钢筋水泥构建的巨型空中建筑。

    田芥先生转身问旁边一个行人。此人面庞清瘦,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服。“那是什么?”他指着那东西问道。

    那人笑了。“很难看,是不是?那是内河码头的高速干道。许多人都认为它大煞风景。”

    “我以前怎么从未见过?”田芥先生说。

    “那你真幸运。”说完,那人继续往前走。

    这是一场噩梦,田芥先生想,一定要醒过来。今天的人力三轮车都到哪儿去了?他加快步伐。整个街景雾蒙蒙、灰沉沉的,俨然是一个死亡的世界。火焰的味道,暗灰色的建筑和人行道。刻板的生活节奏。还是没有三轮车。

    “三轮车!”他一边喊一边追过去。

    绝望。只能选小轿车和公交车了。小轿车像巨大而野蛮的粉碎机,外形完全陌生。他不想看到这些小轿车,眼睛一直盯着前面。它们扰乱了我的视觉,而且用意特别险恶。这种干扰影响了我的空间感。就像突然得了严重的散光,眼中的地平线都扭曲了。

    一定得缓解一下。前面有家昏暗的小酒馆。里面都是白人,他们在吃晚饭。田芥先生推开旋转木门。一阵咖啡的味道。墙角边的一台古怪的自动唱机播放着喧闹的音乐。他没有继续往里走,而是朝吧台走去。所有的凳子都被白人给占了。田芥先生大喊了一声。有几个白人抬起头。但是没有人离开自己的位置,没有人给他让座,他们只顾埋头吃饭。

    “给我让座!”田芥先生对坐在第一个位子上的白人大声喊道,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聋了。

    那人放下咖啡杯,说道:“小心点,东条英机。”

    田芥先生看了看在座的其他白人,一个个都怒目而视。而且没有人动弹。

    这就是来世的生活,田芥先生想。因果报应的热风究竟会把我吹向何方?我看到的是怎样的幻象?人的精神忍受得了这一切吗?忍受得。《度亡经》已经让我们有了充分准备:人死之后,都会看一看其他死者,但这些人好像都和我们有深仇大恨。人都是孤立的。走到哪里都是孤立无援。可怕的人生旅程——磨难和再生的世界,时刻都得面对精神的失落和沮丧。人生的种种幻象。

    田芥先生匆忙离开吧台,走出酒馆,店门在他身后旋转关上。他又一次站在人行道上。我现在在哪里?反正不在我的世界里,也不在我的空间和时间里。

    那个银器让我迷失了方向。我失去了精神支柱,变得无所依傍。一切努力都到此为止吧,就算是一个永远的教训。一个人试图违背自己的感官知觉——为什么?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没有方向地四处游荡,没有路标,没有向导?

    这是一个半睡半醒的情形。注意力涣散,一种朦胧的状态占据了主导。世界似乎呈现出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原始状态,完全和潜意识里的东西混淆在一起。典型的由催眠导致的精神恍惚。这种在阴影中滑来滑去的可怕状态一定得打住,一定得把精神重新集中起来,回到原来以自我为中心的状态。

    田芥先生在口袋里摸索那个三角银器。不见了。和公文包一起落在公园的长凳上了。真是灾难。

    他弓起身子,沿着人行道往回跑。

    他在公园小径上往回跑的时候,在那里打瞌睡的流浪汉们全都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他。看到那条长凳了,他的公文包还靠在上面。但是没有三角银器的踪影。他四处寻找。看到了,滑到草丛里了,半隐半现。是他一怒之下扔到那里的。

    他又在长凳上坐下来,喘着粗气。

    休息一会之后,他对自己说:再看一看这个银器。他一边专注地看着银器,一边数数。数到十,或许会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让我清醒过来。

    这是赋格式的白日梦,简直荒唐,他意识到。不是头脑清醒的童真般的单纯,而是青少年的胡思乱想。我活该如此。

    都是我自己的错。齐尓丹先生并没有让我这样做,制作三角银器的工匠们也没有让我这样做。要怪就怪我贪婪。智慧是不能强求的。

    他慢慢地大声数着,然后突然站起来。“真他妈的蠢。”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迷雾散了?

    他四下看了看。能散的迷雾都散了。这时,人们不禁会认为圣保罗的话入木三分:从昏暗的玻璃看出去,看到的不是比喻,而是一个扭曲变形的物体。从本质上来说,我们的确会扭曲现实:空间和时间是我们在心里构建出来的。当我们的内心出现摇摆的时候——比如我们的中耳受到严重干扰的时候,这样的情况就会发生。

    有时候,我们的意愿稀奇古怪,所有的平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芥先生重新坐回长凳上,把三角银器放进口袋,双手抱着膝盖上的公文包。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回去看看那个丑陋的建筑——那个人叫它什么来着?内河码头的高速干道,看它是否真的存在。

    但他不敢这么做。

    可是,他想,我也不能干坐在这儿。我有许多重担要扛,美国人总喜欢这么说。有许多工作要做。

    真是进退两难。

    两个中国小男孩吵吵闹闹、蹦蹦跳跳地沿小径往这边走。一群鸽子飞了起来。男孩们停住了脚步。

    田芥先生对他们喊道:“喂,小家伙。”他把手伸到口袋里,“过来。”

    两个小孩心存戒备地向他走来。

    “这是一角硬币。”田芥先生把一枚硬币扔给他们,两个男孩立刻抢开了。“去卡尼大街看看有没有三轮车,回来告诉我。”

    “等我们回来告诉你的时候,”其中一个小孩问道,“你会再给我们一毛钱吗?”

    “会的,”田芥先生说,“但是要对我说实话。”

    两个小孩沿小径飞奔而去。

    如果还是没有,田芥先生想,那我最好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自杀算。他抓住公文包。枪还在里面,了结自己可以毫不费力。

    两个孩子飞跑着回来了。“六辆!”其中一个喊道,“我数了,有六辆。”

    “我数有五辆。”另外一个男孩喘着气说道。

    田芥先生说:“你们确定有三轮车?你们看清楚了吗?有车夫在蹬三轮车?”

    “先生,有的。”两个男孩异口同声地说道。

    田芥先生给每个小孩一枚一毛硬币。两个小孩谢过田芥先生,跑开了。

    回办公室去,田芥先生想。他提着公文包站起身来。又要开始礼节性的拜访,日复一日的琐碎工作。

    他再次走上小径,朝人行道走去。

    “三轮车。”他大声喊道。

    来来往往的车流中出现了一辆三轮车。车夫在路边停下车,瘦削灰暗的脸上冒着汗珠,胸脯上下起伏。“您好,先生。”

    “送我去日本时代大厦。”田芥先生命令道。他上了车,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三轮车夫吃力地蹬着车,汇入到其他三轮车和小轿车中。

    田芥先生到达日本时代大厦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在大厅里,他指示接线员帮他接通了楼上的拉姆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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