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作品集-尤比克(1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是一个极不重要、毫无意义的哲学问题,”乔说,“无需证明,多此一举。”

    “对于穿蓝莓色布衣的老妇人来说,这问题很重要。对大家都重要。”阿尔挖苦地说。

    “监工来了。”乔说。

    “我一直在看附带的说明书。”监工说。他将小册子递给阿尔,脸上的表情复杂。“你看看。”他说着又一把抓回小册子,“不劳你费神了,直接看最后一页,上面写着这台该死的机器的制造商和返厂维修点。”

    “苏黎世朗西特公司制造,”阿尔大声说,“维修点设在北美联盟的得梅因。跟火柴夹上留的地址一样。”他将小册子递给乔,说:“我们要去得梅因。这本小册子首次揭示了两地之间的联系。”为何偏偏是得梅因?他心想。“你知道朗西特与得梅因有什么瓜葛吗?”阿尔问乔。

    “是他的出生地。他在得梅因生活了十五年。他偶尔会提起来。”

    “也就是说,他死后又以某种方式回到了家乡。”他不仅活在苏黎世,还活在得梅因,乔心想。把他送回苏黎世之后,还测到他的脑部有显著活动。亡灵赖以依托的肉体暂存在亲友亡灵馆,但联系不上他。他的肉体不在得梅因,但很显然,在那儿可以跟他取得联系。通过诸如使用手册之类的东西,至少他已经跟我们建立了某种单向联系,他可以联系我们。乔同时又想到,世界正在衰败,时光倒流,将过去呈现在我们眼前。到这个周末,我们醒来后也许会发现,昔日铿锵作响的街车复驶在第五大道上。他想到电车闪避者,暗自琢磨其含义。这个已经被人遗忘的口头语从过去浮现出来。他脑海里有种模糊而遥远的记忆将当下整个抹去。这个模糊的知觉,尽管只存在于头脑中,还是让他感到不安。这个他以前毫不知晓的意象,眼下却变得如此真切具体。“电车闪避者。”乔大声说。这种大众运输工具至少在一百年前才能见到。可这个词牢不可破地钉在他头脑里,挥之不去。

    “你怎么知道这个词?”车间监工问道,“现在没人记得了。那是布鲁克林人的老名字。”乔怀疑地看着阿尔。

    “我们最好上楼去。在去得梅因之前,要确保他们平安。”乔说道。

    “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到达,”阿尔说,“行程将会延长至一到两天。”他想到交通工具可能也会发生退转。从火箭退到喷气机,再从喷气机回到活塞式引擎飞机,然后退回到地面交通,从燃煤蒸汽火车穿越到马拉车——倒退这么多年,不至于吧,他心想。可是手头已经有一台四十年前的录音机,靠橡皮驱动轮和传送带运转。没准真有可能发生。

    阿尔和乔快步走向电梯。乔揿下按钮。两人都神情紧张,谁也没吭声,各怀心事。

    电梯咔嗒一声停住,将阿尔从思绪中拉回来。他下意识地推开铁栅安全门。

    阿尔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由钢丝绳牵引的电梯厢,外壳系黄铜抛光而成。一个穿制服的操作员眼神呆滞地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阿尔感到这种无动于衷是一种伪装。“别进去。”他对乔说,“多观察,用心想。今天早上坐过的那部封闭式电梯是液压式的,自助操作,绝对静音——”

    他停下话头。先前发出咔咔声的老装置渐渐隐去,平日熟悉的电梯再度出现。但阿尔仍能感觉到那部老电梯的存在。它就潜藏在视线边缘,一俟他和乔转移注意力,就会从渐隐中浮现,露出全身。阿尔意识到,老电梯想回来。它打算回来。我们只能将这种回归短暂推迟,也许顶多推迟几小时。时光逆行之力在逐渐累积,古董物品铺天盖地地出现,比预料来得更快。不经意就倒回去一百年。刚才那部电梯定是百年前的文物。

    我们似乎可以对它施加某种影响,阿尔心想。我们的确迫使现代电梯重回到了现实。如果大家合力,集十二人之心力,而非两人——

    “你看见了什么?”乔问阿尔,“为什么你劝我不要进电梯?”

    “难道你没看见那部旧电梯?敞开式的,带黄铜装饰,1910年左右出产的,还有个操作员坐在凳子上?”

    “没看见。”乔说。

    “什么都没看见吗?”

    “我看见的就是这部电梯,”乔比画着说,“每天上班都照面的普通电梯。刚才看见的就是平常这部,眼前这部。”他走进电梯,转身对着阿尔。

    我们的感知开始变得不同,阿尔意识到。他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似乎不吉利,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在他看来,这可以算是自朗西特去世以来最致命的变化了,并且是以一种可怕而隐秘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对他们每个人来说,时光倒流的速率不同。他仰仗敏锐的直觉,感到温迪·莱特死前肯定有过类似的体验。

    他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曾几何时,他感到一阵阴冷向四周弥散,丝丝袭来,将他和周遭裹挟其中。他想起月球上的惊魂时刻。寒流刺入物体表面,无形的暗劲凝聚不化,翘曲膨发,堪堪挤压之下,发出嘭嘭脆响。寒冷在地表豁口之间游走,潜入万物体髓,浇熄这团生命之焰。他眼前似乎有一片冰漠,裸凸巨砾横陈。寒风突起,掠过转为现实的旷野。厚冰在转瞬之间凝锁,大多巨砾倏忽不见。黑暗降临视界边缘。他只来得及匆匆一瞥。

    他料此景只是内像,断非寒风坚冰埋葬的黑暗宇宙的真实呈现。这一切生发自我的体内,而我却似亲眼所见。太奇怪了,他心想。难道世界皆入吾体,被我吞没其中?这一切始于何时?这定是濒死的异象,他暗忖。我感到的不确定,熵值渐长,缓慢死亡。我见之冰乃这一过程之胜利。当我闭上双眼,世界倏而不见,他暗思。但未来新生路途,新母体散发辉光,此刻何地寻觅?私通男女媾合,红色雾霭何处幽闪?动物贪婪,晦暗之光又现何所?我之所见,皆属幽冥,黑暗侵蚀,热量走失,太阳躲隐,不啻废弃之荒原。

    这不可能是正常死亡,阿尔心想。这是非自然死亡。寻常的肉体瓦解被一种人为的强制力量替代。

    若是躺下休息,攒足精力再思考,我也许能弄个明白,他暗忖。

    “你怎么了?”他们乘电梯上楼时,乔问道。

    “没事儿。”阿尔敷衍地说道。他想,他们可能行,而我却不成。

    电梯继续上行,两人缄默不语。

    乔走进会议室,发现阿尔没跟进来。他转身回望走廊,阿尔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没再往前走。“怎么了?”他又问道。阿尔一动不动。“你没事吧?”乔边说边向阿尔走去。

    “我很累。”阿尔说。

    “你气色不好。”乔非常不安地说。

    “我去一下卫生间。你去找其他人,确保他们平安。我就来。”阿尔说道。他茫然地走开,看似一脸困惑。“我没事。”他沿着走廊走走停停,似乎辨不出方向。

    “我和你一起去,”乔说,“陪你去卫生间。”

    “要是我往脸上泼些热水——”阿尔说。他找到无须投币的入口。乔帮他打开门,然后等在走廊上。他出事了,乔心想。看见老电梯之后他就变了个人。乔想知道为什么。

    阿尔走出卫生间。

    “怎么了?”乔问道。他看见了阿尔脸上的表情。

    “瞧这个。”阿尔说。他领着乔进入卫生间,用手指着远处的墙。“涂鸦,”他说,“在墙上瞎涂抹。男卫生间里比比皆是。读来听听。”

    墙上用蜡笔或紫色圆珠笔涂抹着两行字:

    跳进小便池,然后倒立。

    我还活着。你们死了。

    “这是朗西特的笔迹吗?”阿尔问,“认出来了吗?”

    “没错,”乔点头说,“是他的亲笔。”

    “现在真相大白了。”阿尔说。

    “这就是真相?”

    “显然是。”阿尔回答。

    “这算什么鬼玩意?真相涂在厕所墙上。”乔愤怒至极。

    “涂鸦就是这样,尖锐而直接。我们可以看电视、听广播、读报纸,一连几个月——也许一直坚持下去——却不一定能得到结果,得不到如此直截了当的答案。”

    “但我们都还活着。除了温迪。”乔说。

    “我们都是亡灵。也许我们仍在普拉特福尔二号飞船上。我们死于爆炸(朗西特还活着),此刻正返回地球。朗西特试图截获我们的光相子脑信号。但尝试尚未成功,我们的世界不能跟他接通。不过,他设法联系上了我们。随便选个地方,都能发现他留下的信息。他几乎无所不在,他,且只有他,因为他是唯一努力——”

    “他,且只有他。”乔打断说,“不是宾格的他,该用主格。”

    “我感到恶心。”阿尔说。他放水到脸盆里,然后泼到脸上。但乔发现,淌出的不是热水。碎冰借着水流激冲出来,发出脆爆声。“你先回会议室。我好点了就过去,要是我还能好的话。”

    “我想我该留下来。”乔说。

    “不,该死的——出去!”阿尔脸色苍白,神情惊恐。他将乔一把推向门口,一直赶到走廊上。“回去看好大伙!”阿尔退回洗手间里,边走边抓挠双眼。他弯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

    乔有些犹豫。“好吧,”他说,“我去会议室待着。”他停下来听里面的动静。什么声音都没有。“阿尔?”他问道。上帝啊,他心想。太糟糕了。他真出事了。“我得亲眼见你安好才行。”他说着推门进去。

    阿尔的说话声低沉而冷静。“太晚了,乔。别过来。”卫生间里一片黑暗。阿尔把灯关了。“你帮不了我。”他用虚弱但平稳的声音说道,“我们不该和大家分开,温迪就是这样死的。如果你回去跟大家待一块儿,至少还能活一阵子。告诉他们,确保他们都能明白,听懂了吗?”

    乔伸手去摸开关。

    黑暗中,一只虚弱无力的手拍过来。受惊于阿尔绵弱的一击,乔缩回了手。他什么都明白了,无须再看。

    “我去和大家会合。”他说,“是的,我明白了。你感觉很不好吗?”

    沉默半晌之后,阿尔无精打采地低声说道:“不算太坏。我只是——”说话声渐弱,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也许我们可以过会儿再见。”乔说。他知道不该这么说——说出这等蠢话让他恐惧。但他想不出更好的词。“这么说吧,”话刚出口,他就明白阿尔再也听不见了,“我希望你能好起来。向大伙汇报涂鸦之后,我再来看你。我会吩咐他们不要过来,因为有可能——”他竭力寻找合适的用词。“他们会打搅到你。”他终于把话说完。

    阿尔没有回答。

    “好,回见。”乔说着离开漆黑一团的卫生间。他脚步踉跄,沿着走廊回到会议室。他在会议室门口停下脚步,急促地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在远处的墙上,电视里正在大声播放一则清洁剂广告。在巨大的立体彩屏上,一位家庭主妇正在挑剔地检查一条人造水獭皮毛巾。她尖锐刺耳地宣布:这种毛巾不配挂在她的浴室里。镜头转向浴室——也拍到了浴室墙上的涂鸦。这种涂抹似曾相识,墙上写着:

    俯身脸盆,然后潜水。

    你们都死了。我还活着。

    大会议室里只有一个观众。乔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其他人踪影全无。

    他想知道这些人都去了哪里,他是否还能活着见到他们。似乎不可能了。

    十

    汗味让你远离人群?

    尤比克十天除臭喷雾和尤比克滚搽除臭剂,

    让你免除难言烦恼,重新和大家欢聚。

    个人卫生护理,悉心打造。

    谨按说明,绝对安全。

    “现在回到吉姆·亨特主持的新闻节目。”

    屏幕上出现播音员光洁的笑脸。“格伦·朗西特今天回到出生地,魂归故里令人伤感。昨天,灾难降临朗西特公司。这是全球最有名的反超能咨询公司。恐怖分子在月球某地的地下设施里埋伏炸弹,朗西特身受致命伤,在急送冰存前已告死亡。遗体被送往苏黎世亲友亡灵馆,尽管采取了多方措施,亡灵仍然没有苏醒。抢救工作已经停止。现已送回得梅因纯真牧羊人殡仪馆,接收公众凭吊。”

    电视上出现一座老式白木屋,有很多人在屋外走动。

    谁批准将遗体转送到得梅因的?乔心想。

    “他妻子悲痛万分,这是她亲口决定的。”播音员继续说,“吊唁画面见证,朗西特先生已走完生命历程。埃拉·朗西特一直躺在冷冻柜中——有人曾经猜想,她丈夫的遗体也会送至那儿——埃拉激活后听闻丈夫噩耗。她今早得知死讯,因抢救无效,决定放弃努力,夫妻合灵之愿只能落空。”屏幕上闪现出一张埃拉生前的静态照片。“在肃穆的凭吊仪式上,”播音员说道,“朗西特公司的员工满怀悲痛心情,齐聚纯真牧羊人殡仪馆灵堂,以最隆重的方式寄托哀思。”

    电视镜头转向殡仪馆的屋顶机场。停机坪上,一艘倒立式飞船的舱门打开,一群男女鱼贯而出。记者手拿麦克风将他们拦住。

    “先生,”新闻记者说,“请问除了工作,你们跟朗西特先生是否还有私交?除了是你们老板,还有什么交往?”

    唐·丹尼眨着眼睛,像一只盲眼猫头鹰。他对着凑近的麦克风说道:“在我们看来,朗西特先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他人品优秀,遵纪守法,受人信赖。这是我代表大家说的心里话。”

    “丹尼先生,公司全体雇员,或者说是前雇员,都来齐了吗?”

    “大多都来了。”丹尼说,“莱恩·尼戈尔曼先生是咨询协会主席,他从纽约跟我们联系,说得知了死讯。他说遗体正运往得梅因,建议我们来吊唁,还让我们搭了顺风车。就是这艘飞船。”丹尼指了指刚才乘坐过的飞船。“我们得感谢通知,告知我们凭吊地点从苏黎世亡灵馆改到这儿的灵堂了。我们有几个没到,他们当时不在纽约办公室。阿尔·哈蒙德、温迪·莱特,还有场强测量师奇普先生。这三人下落不明。也许是和——”

    “是的,”记者说,“节目上星直播,覆盖全球,没准他们看到之后会赶过来,你我都希望如此。朗西特夫妇也希望他们参加。现在回到演播中心,话筒交给吉姆·亨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