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乔边说边坐进了出租车。
出租车上了路。“纽约那边怎么看这场战争?”司机随口问道,“您认为我们会参战吗?罗斯福希望我们——”
“我不想讨论政治或战争话题。”乔严肃地说。
车厢里一时沉默。
乔看着窗外建筑、行人和过往车辆一闪而过,心想,这世界乔里如何维持得了。他暗自惊叹这林林总总的城市细节。快开到城市边上了。现在该到了。
“司机,”乔说道,“得梅因有妓院吗?”
“没有。”
也许乔里造不出来,乔心想。可能因为他年少不更事。也可能因为他讨厌妓院。乔突然感到四肢乏力。我要去哪儿?他问自己。去做什么?去验证乔里没说谎?我已知道他所言不虚。我亲眼看见医生从我面前消失,亲眼看见唐·丹尼变成了乔里。这还不够吗?我这一路给乔里添麻烦,他的胃口反而更大。我最好放弃,他暗自决定。这样何必呢?
正如乔里所说,尤比克的效力并不持久。如此驱车闲逛,可不是我心目中度过人生最后一刻的理想方式。定有他法可想。
一个姑娘在人行道上悠闲漫步,像在观赏橱窗展品。这女孩长得漂亮,扎条金色长辫,套在衬衫外的毛衣敞着,下着一条鲜艳的红裙,脚蹬一双高跟小鞋。“开慢点,”他对司机说,“那儿,停在那个扎辫子的姑娘边上。”
“她不会睬你。”司机对他说,“她会叫警察。”
“我不在乎。”事到如今,警察来了也无关紧要。
道奇出租车慢慢地停在路边,发动机嗡嗡直响。轮胎轧到石道,发出嘎嘎的碾磨声。姑娘抬头瞥了一眼。
“嗨,小姐。”乔说。
她好奇地看着他。那双温暖聪慧的蓝眼睛微微睁开,没有敌意或戒心。她乐呵呵地望着乔。那是善意的表示。“有事吗?”她问。
“我快死了。”乔说。
“噢,亲爱的,”姑娘关切地说道,“你是——”
“他没病。”出租车司机插话,“他在找姑娘。他只想带你走。”
姑娘友好地笑了。她没有拔腿就走。
“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乔对她说,“我带你去斗牛士饭店,那里很棒。”他感到更加疲累。倦意好似铅块压在他身上,恐惧令他心烦,难以言喻。他突然意识到这种疲倦似曾相识,当初给帕特看了交通罚单之后,回到酒店大堂时就是这种感受。冰冷的感觉也如出一辙。置身冷冻柜的感触再度袭来。尤比克的效力正在减退,他心想。我活不久了。
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姑娘走到车窗边。“你还好吗?”她问道。
乔吃力地说:“女士,我快死了。”他手部的咬痕处隐隐作痛,看似新伤出现。光这一幕就令他惊惧万分。
“让司机带你去医院。”姑娘说。
“我们能一起吃晚餐吗?”乔问。
“你还想着吃饭?”她说,“像你这样,哎,不说了。你病了吗?”她打开车门。“你想让我陪你去医院,是吗?”
“去斗牛士饭店,”乔说,“我们点焖火星蝼蛄里脊。”他突然想起这个世界没有这道进口美食。“市售牛排。”他说,“牛肉。你喜欢吃牛肉吗?”
姑娘上车对司机说:“他想去斗牛士饭店。”
“好的,女士。”司机回答。出租车重新发动,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掉头。我们在去饭店的路上了,乔发觉。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下车。又累又冷,他感到身体器官在相继衰竭。各大器官丧失功能:肝脏不制造红细胞,肾脏不排泄代谢废物,肠子不再起任何作用。只有心脏还在搏动不息,但呼吸变得愈发困难。他每吸一口气,都感到胸口堵得严实。快入土了,他料想。他看到手上又开始流血,伤口渗出滴滴浓血。
“要抽好彩牌香烟吗?”姑娘说着递过烟盒,“‘经过烘烤’,如同广告所说。‘好彩就是好烟’的广告语要等到……”
“我叫乔·奇普。”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是的。”乔刺耳地说道。他闭上眼睛,一时说不出话。“你喜欢得梅因吗?”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他把伤手隐在她的视线之外。“你在这儿住了很久了吗?”
“奇普先生,我觉得你很累。”姑娘说。
“哦,见鬼。”他摆摆手,“不打紧。”
“要紧的。”姑娘打开钱包,飞快地翻找起来。“我不是乔里创造的变形人,我跟他不一样。”她指了指司机,“也不像这些面积不大的老店铺和旧房子,或者这条脏街道,还有这些人和他们开的古董车。给,奇普先生。”姑娘从钱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这个给你。直接打开吧,咱们没时间再等了。”
乔手指发麻,将信封撕开。
信封里有一份带花边的证书。印刷图案在乔的眼前直晃,他累得看不清字。“上面写着什么?”乔把证书放在膝盖上。“尤比克生产公司颁发的。”姑娘说,“奇普先生,证书承诺终生免费供应尤比克。免费是因为我知道你手头不宽裕,或者说,你特立独行。背面印有所有经销药店。关门的不算,得梅因有两家在售。我建议吃晚饭前,我们先去其中一家。给,司机。”她身体前倾,将一张纸条递给司机。“带我们过去。快点,他们就快打烊了。”
乔靠在椅背上,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来得及。”姑娘安慰地拍拍乔的胳膊。
“你是谁?”乔问她。
“我叫埃拉。埃拉·海德·朗西特。你老板的妻子。”
“你跟我们在一起。”乔说道,“在这里,躺在冷冻柜里。”
“你知道,我在这儿好久了。”埃拉·朗西特说,“我觉得自己就快转世了。至少朗西特是这么说的。我一直梦到红色雾光,梦境不吉祥。那不是合适的母体。”她爽朗地笑了。
“你是另一种力量。”乔说,“乔里想要毁灭我们,你在尽心相助。你跟乔里一样,背后都没人指使。我终于摸清了幕后人物。”
“我不认为自己是‘人物’,我称自己埃拉。”埃拉自嘲地说。
“但这是真的。”乔说。
“是的。”她忧郁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阻止乔里?”
“他侵犯了我。”埃拉说,“他像威胁你一样恐吓我。我俩都知道他干了什么。他在客房里亲口告诉了你。有时他特别强势。当我神志清醒,努力跟朗西特交谈时,他会串进来将我取代。我似乎比大多数亡灵更能对付他。这跟尤比克无关。即使你的行动组联手,都不见得比我强。”
“是的。”乔说道。这是明摆的事实。早已被证明了的事实。
“我转生后,”埃拉说,“朗西特就没人商量了。奇普先生,我怀着非常自私功利之心帮了你。我希望你接班。我想找人顶替我,一旦他前来咨询,可以提供参考建议。你是理想人选。你虽在中阴身,但仍能履行生前的职责。可以说,我出手相助并非出于人品高尚。我将你从乔里手中救出来,完全出于自己的考虑。”她补充说,“我恨死了乔里。”
“你转生后,我就不会屈服?”乔问。
“你可以终生领取尤比克。证书可是白纸黑字。”
“也许我能击败乔里。”乔说。
“你是说毁灭他?”埃拉思考起来,“他并非无懈可击。也许有一天,你能制住他。我想那已经是谢天谢地。我觉得你不可能真正毁灭他——或者说吃了他——就像他吃掉亡灵馆里躺在他周围的亡灵一样。”
“见鬼,”乔说,“我去向朗西特报告情况,让他把乔里彻底移出去。”
“他无权下令。”
“难道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
“赫伯特每年都会收到乔里家一大笔钱,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继续保存遗体。每个馆里都有像乔里这样的亡灵。只要有亡灵,这场争斗就会继续。这是我们生存的真实状态,是一种既定的规则。”埃拉陷入沉默。她的脸上第一次现出愤怒之情。气恼之下,紧绷的脸蛋失去往日的平静。“反抗必须在这边打响。”埃拉说,“作为乔里的捕食对象,我们这些亡灵必须反击。奇普先生,在我投胎后,你来接管一切。你能胜任吗?这工作不容易。乔里经常会来吸食精元,那种近乎虚脱的折磨就像——”她欲言又止,“走向死亡。这也是必然的过程。到了中阴身,能量不断减少。乔里不过是在加速衰弱。精元耗散,归于冷寂。但这一天来得没这么快。”
我不会忘记乔里对温迪干了什么,乔心想。单凭这一点,我也会坚持。
“药店到了,小姐。”司机说。老式道奇车停在路边,发出呼哧声。
“我不陪你进店了。”乔颤巍巍地猫腰跨出脚步时,埃拉说道,“再见。感谢你忠诚地侍奉格伦。也感谢你继续尽忠尽职。”说罢,她弯腰轻吻他的脸颊,红唇充满了青春活力。似乎有几分活力穿透了他的肌肤,令他精神一振。“跟乔里打交道,祝你鸿运当头。”她靠回车背,定气凝神,钱包搭在大腿上。
乔关上车门,在马路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跛脚走向药店。出租车在他身后突突地开走。他没有转身。
药店里点着灯,气氛肃穆。一个光头药剂师跑过来。他穿一件深色正装马甲,系着蝴蝶结领带,套着紧身鲨鱼皮裤。“先生,打烊了。我正准备关门。”
“我都已经进来了,”乔说,“求你了。”他递过埃拉给他的购药证书。药剂师眯起眼,透过一副无框圆眼镜,吃力地阅读花体文字。“让我买完再关门?”乔问道。
“尤比克——”药剂师说,“恐怕已经卖完了。我去看看。”他拔腿走开。
“乔里。”乔说。
“什么?”药剂师转过头问。
“你是乔里。”乔说。我看得出来,他心想。现在只要一照面,我就能认出他来。“你造出了这家药店。”他说,“除了尤比克喷雾罐,店内的一切都是你一手制造的。但你拿尤比克没招,那是埃拉带来的。”他奋力挪步,一步步地靠近柜台后面的药品架。他在昏暗中往各层药架上探视,希望找到尤比克。店内的照明已经黯淡,老旧的壁灯光线微弱。
“我已经退转了店里的尤比克,”药剂师用年轻乔里的尖嗓子说道,“变回到尤比克肝肾膏。服了也没用。”
“我会去另一家店。”乔说道。他斜靠着柜台,缓慢而痛苦地直喘大气。
“快打烊了。”光头药剂师身体里的乔里说道。
“明天吧。”乔说,“我能撑到明早。”
“你不能,”乔里说,“那里的尤比克也会退转。”
“那就去附近镇上。”乔说。
“不论你去哪儿,都会发生退转。退回到以前的药膏、药粉、万灵药和肝肾膏。你休想找到任何一罐尤比克喷雾,乔·奇普。”乔里的光头药剂师外壳笑了笑,露出赛璐珞假牙。
“我能——”他中断话语,努力聚拢体内残存的力气,努力温暖冻僵了的躯体。“重返当下,”他说,“1992年。”
“你行吗,奇普先生?”药剂师递过来一个方形纸盒,“给你。打开盒子,你能看到——”
“我知道会看见什么。”乔说道。他将心神聚到装有尤比克肝肾膏的蓝罐上。他充满渴望地对罐子说:让时光前进,然后将内力一股脑倾注其上。变化没有发生。现在是当世,他对罐子说。“喷雾罐。”他大声喊,然后闭上眼休息。
“这不是喷雾罐,奇普先生。”药剂师说。他四处走动,关掉所有灯。他走到收银台前转动钥匙,抽屉咔嚓打开。他熟练地取出钞票零钱,放入带锁的金属盒中。
“你是一个喷雾罐,”乔对手中的纸板罐说,“现在是1992年。”他使出浑身解数,使出吃奶的劲。
冒充的药剂师熄灭最后一盏灯。昏暗的街灯照进药店,乔辨得出手中之物,看得出纸板罐身。“快点,奇普先生。该回家啦。她说得不对,不是吗?你见不到她了,她已经在转生路上渐行渐远。她不会再想你,也不会想我或朗西特。埃拉现在所见是各种色光,先是晦暗红光,再可能是橙黄色光。”
“我拿在手上的,”乔说,“是个喷雾罐。”
“不是,”药剂师说,“对不起,奇普先生。十分抱歉。你手上那个不是。”
乔把纸板罐放在旁边的柜台上。他带着尊严转过身,缓步迈上通往店门的长路,药剂师正撑着大门候他出来。两人都没说话,直到乔走出店门,站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
药剂师也跟了出来。他弯腰锁上门。
“我要向制造商投诉,”乔说,“投诉——”他说不下去。喉咙像被异物堵住,既不能呼吸,也不能说话。待喉管稍微通畅一些时,他终于把话说完:“投诉这家退转了的药店。”
“晚安。”药剂师说。他站在原地,盯着黑暗中的乔看了一会,然后耸肩离开。
夜幕下,乔认出左手边是一排供乘客休息的候车长椅。他努力靠近,想要坐下。几个乘客,两三个吧,或是出于厌恶,或是为了给他让座,急忙躲开了。他说不准是哪种原因,反正也无所谓。他感受到椅子的承托,将身体下压的惯性化解开来。再等几分钟,他心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帝,忍过去就行了,他心想。这已经是第二次。
眼前闪烁着黄灯和霓虹灯,车辆川流不息。他想,不管怎样,我们都已尽力。他暗自寻思,朗西特拳打脚踢,努力挣扎。埃拉抓咬挖眼,缠斗许久。他想让尤比克肝肾膏进化,返回当下,离成功仅一步之遥。我差一点就大功告成了。意识到自身的能量,这对他意义非凡。这是他穿越时空的最后一试。
一辆巨大的金属有轨电车呼哧驶来,停靠在长椅前,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旁边几个乘客站起身,连忙从后车门上车。
“嗨,先生!”售票员朝乔大嚷,“上车不?”
乔没吱声。售票员见状,拉动信号绳。电车在隆隆声中开动,从他的视野里慢慢消失。随着车轮声远去,乔暗自祝福。后会有期。
他后仰身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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