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贝德里尼先生极其在意自己的容貌,极力要使他的举止和他的最时尚的装束相配。他装出一些带点强盗气的西班牙派头,大有一种伦勃朗的居家风格的味道。他的身材十分矮小,又慢慢地在发胖。他那张有着典型乐天派的脸;两个确确实实十分富于表情的黑眼珠,一望便知他是个心地仁慈,性情活泼、愉快的人,还有着极其坚忍不拔的精神。如果他只是穿着那时比较平常的普通服装,你就会认为他应该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介于理发师、旅店老板以及彬彬有礼的药剂师之间的混合角色。然而,他却有那种荒唐的勇气让他看起来不是那么平庸的,穿着丝绒上衣,戴着一顶边檐下垂的礼帽,以及那条裤子,准确地说那是一条舞蹈者穿的紧身裤;肚子上围了一块白手绢,打了个骑士式的领结,眉毛之上,是一头蓬松的、希腊神般的鬈发;不管什么天气,脚上总是穿着那双极狭窄的莫里哀式的尖头皮鞋——他这副打扮让你看一眼,就知道你是站在一位“大人物”面前。当他穿着大衣时,他是不喜欢把手插进大衣袖子里的;只用一粒纽扣把它牢牢搭在肩膀周围,甩在身后,仿佛是件斗篷的样子,还带着一副阿尔玛维瓦式的步态和神气。据我所知,贝德里尼先生应该也有四十岁了的年纪了。不过,还却有一颗少年人的心,他就像小孩一样喜欢炫耀那身漂亮衣服,永远过着演戏一样的生活。如果说他确实不是什么阿尔玛维瓦,那倒并非因为他摹仿得不像,而是因为他的确不是真正的阿尔玛维瓦,有时他却好像他就是这个人物一般的兴高采烈。
我曾经看见他一个人单独在那里,设想着他和造物主在一起,装出一副十分欢乐和英勇的神态,他以极度的热情和信仰表演着自己那个角色,以致使这种幻象变得很有感染力,我暗暗也觉得这位“大人物”的扮演是如此形象逼真。
唉!人生可不是完全按照舞台上的原则来办事的;人也不能光靠阿尔玛维瓦那一套活着;而这位“大人物”呢,在几处戏院里碰壁之后,无奈之下,只好每天晚上从自己那高高的地位上走下来,唱上十七八支滑稽歌曲,弹一曲吉他,引得一群乡村听众兴高采烈,最后他还要再来主持一下摸彩的神秘把戏。
在这种有损尊严的工作中,贝德里尼太太真是夫唱妇随,形影不离。她的人品也许更高,而且她也珍爱自己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品格。但是她那好心肠也不可能超过他的丈夫了,只能像她的丈夫那样子;而且她带着一点足以惹人怜爱的感伤气质,不过没有她丈夫那种精神饱满、壮志凌云、童心未泯的神态好看。
他呢,没错,像一只春风里高高地翱翔在尘世的种种烦恼之上的风筝。当他在天空飘荡时,虽说也会时不时的要大发雷霆,可是却完全不知凄凉和忧愁是什么滋味。难得心头懊丧,便摹仿着麦林格或弗瑞德瑞克,重重在桌上打一拳,或是做出一种高贵的态度,胸中的抑郁便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果他能把他那个角色扮演得很恰当,就算天塌下来了,贝德里尼也会感到心满意足了!尽管她的妻子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行为,但是他的精神却感染着她的妻子。原来他们这对夫妻彼此十分亲爱,虽然你也许会想到这是走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不过他们却始终手挽手前进。
且说有一天,贝德里尼和太太带着两只箱子,和一只装在圆滚滚的匣子里的吉他,在卡斯特尔·勒·加契小市镇的车站下了车,然后他们连人带行李被送客的大马车拉到黑头旅馆。这座旅馆是建在一条狭窄的马路上的。这是座阴森森的、寺院式的建筑;一旦把门关上,能抵挡得住千万大军的围攻。室内有一股甚是特别的气味,又像稻草,又像巧克力,又像陈旧的女人衣服。贝德里尼在门槛上停住了,一种痛苦的预感涌上心头。好像曾经也有过这么一回,他投宿在一家和这儿有着完全相同气味的旅馆里,而且受到特别的款待。
旅馆老板像是个悲剧性的人物,戴着个软边的大帽子,当他站起身子,从钥匙架下面的办公桌旁向前走过来时,把摘下来的帽子捧在手里。
“先生,我向你致敬。可以请问你们对艺人房价要多少钱的吗?”贝德里尼问着,一边行了个又大方又殷勤的礼。
“对艺人?”店主说。他沉下脸,欢迎的笑容立刻从他的脸上跑光了。“哦,艺人!”他恶毒地加上一句,“四个法郎一天。”于是他转过去,看也不看这些微不足道的主顾。
如果是一个做生意的旅客,房价也可以打折扣——而且很受欢迎,他样样款待都能是最上等的;可是换上一个艺人,即使他具有阿尔玛维瓦那种仪表,即使他穿得像全盛时期的所罗门一样,依然要被当作一条狗来看待,待遇和一个单身旅行的、畏首畏尾的女人差不多。虽然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于他这一行会所受到的歧视和冷遇,可是店主的态度仍旧使贝德里尼觉得心里难过。
“爱尔维拉,”他对他妻子说,“记住我的话:到卡斯特尔·勒·加契这地方来,真是做了件最愚蠢的事儿,这真是个悲剧。”
“等我们看看能捞到多少再说。”爱尔维拉回答道。“我们一点也不会捞到。”贝德里尼回答道,“我看得出我们却要受尽侮辱了。爱尔维拉,我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这地方有鬼。店主已经是这么毫无礼貌,警察所长当然也是残忍的,听众们也会是下流的,闹嚷粗鄙的,你呀,恐怕嗓子也要着凉。我们这次真是糊涂透顶了,命里注定了——这是第二个色当。”
色当是贝德里尼夫妇最憎恨的一个城市,不仅是由于爱国热忱(因为他们是法国人,原来他们真的姓是杜瓦耳,贝德里尼是艺名),而且因为那儿就是让他们受挫折经历悲惨的地方。他们在那个地方欠了房钱,所有的行李被旅馆扣了三个星期,要不是后来他们忽然交了好运,也许他们的行李直到今天还扣在那儿呢。对贝德里尼夫妇来说,色当这个名字就像画家涂着地震和月蚀的阴暗色彩。“阿尔玛维瓦伯爵”拉下帽檐,做了个失望的姿势,甚至爱尔维拉也觉得自己头上很快就会有坏运气降临啦。
“我们吃早饭吧。”她说,带着一种妇人的机智。卡斯特尔·勒·加契警察所的所长是个身材高大、脸蛋红红的所长,一脸赤瘰,皮肤上发出一股臭味。我之所以把他的职位说了两遍,因为他那警察所长的派头特别大,而却少了点人情味。他那高贵的神气流通了身体内部的每一个角落。他挺着那个大肚子,好像那个大肚子也是一个官方的标志物。每当他侮辱一个普通公民的时候,在他看来,就好像他巧妙地在间接拍政府的马屁。他没有高尚的品性,他的残暴是出于傲慢的责任感。他那个办公室就像他私人的窝,过路人可以听到里面粗暴的声音,不过不是在宣扬法律的精神,而是在发泄警察所长的乐趣。
为了申请晚上演出所必需的许可证,贝德里尼先生在一天之中往警察所匆匆忙忙赶了六次,可是他六次都吃了闭门羹,这位官吏出门去了。里昂·贝德里尼很快成为了卡斯特尔·勒·加契街上让人熟识的人物,他变成了当地的名人,被人指着说,“他就是那个找警察所长的人”。他后面跟着无聊的孩子们,从旅馆到警察所里跑来跑去。现在里昂可以随心所欲的发挥了:他可以卷纸烟,也可以大踏步走路,也可以用任何角度歪戴帽子——但是在目前的环境之下,阿尔玛维瓦这个角色却很难扮得相像了。
他又进行了第七次的奔波,在途中,经过菜市时,别人指给他看,那站着的就是警察所长,马甲钮扣解开着,两手背在身后,监督着卖牛油的称斤两。贝德里尼像穿针似的从菜摊和篮子当中挤过去,然后先对这位尊贵人物打个招呼,这一躬真算得是舞台艺术上一大杰作。
“我是否有此荣耀,”他问道,“会见警察所长大人吗?”
警察所长被他称谓中的贵族口吻感动了。除去姿势不及里昂的优雅外,他的答礼在深度上远远超过里昂。
“这种荣耀,”他说,“是我的!”“我是,”流浪艺人继续说,“大人,我是一个艺人,我斗胆要为点生意上的事麻烦你。今天晚上我在北斗星胜利咖啡店里演出一点不成样子的音乐游艺——请允许我向你呈上这张小节目单——我是来请求你的批准的。”一听到“艺人”,警察所长赶快重新戴上了帽子,显出一副神气好像一个过分降格俯就的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似的神气。
“走开,走开,”他说,“我忙着呢——我在称牛油。”“野蛮的财迷!”里昂想道。“请允许我,大人,”他再一次高声说道,“我已经走过六趟了……”“把你的广告贴出去不就行了,你自己瞧着办吧。”
警察所长打断他的话,“过个把钟头,我就到所里去检查你的证件。不过现在先走开,我忙着呢。”
“称牛油!”贝德里尼想着,“唉,法兰西,我们创造了1793年难道为了这种事情!”
很快他们准备好了一切。广告贴出去了,到镇上每家旅馆的餐桌上也放好了他们的节目表了;在北斗星胜利咖啡店内一隅里也搭好了一座戏台;但是等里昂再一次出现在警察所时,警察所长又出去了。
“他就像本诺艾顿太太似的,”里昂想,“他妈的流氓所长!”
与此同时,他和那个人恰巧面对面撞上了。
“这儿,大人,”他说,“是我的证件。您愿意考核一下吗?”
不过,此时警察所长却在一心想着晚饭。“用不着,”他回答道,“用不着;我忙着呢,我很满意。去演你的游艺吧。”
于是他匆匆的离开了。“他妈的流氓所长!”里昂想道。
二
听众相当多,咖啡店的老板在啤酒上狠狠地赚了一笔。贝德里尼夫妇卖了半天力气,还是白费工夫。
里昂穿着一身丝绒容光焕发,他有种一面唱着歌一面还可以抽烟卷的奇特本领,凭这点本领就挺值钱。他唱到滑稽的部分,特别加重了语气,因此连卡斯特尔·勒·加契镇上最傻的笨蛋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发笑,而且他那种弹吉他的姿态,真是独一无二。的确,这种乐器被他演奏的惟妙惟肖,就如同整出传奇戏一样的精彩,真是华美绚烂、丰富多彩而又骑士味十足啊。
另一方面,爱尔维拉,唱起爱国和浪漫的歌曲,那表情比平常更专注,她的歌声又迷人又嘹亮。里昂瞅着她,看到她那身领口开得很低的红褐色服装,两臂赤裸到肩头,一朵红花诱人的插在抹胸里,便暗中重复那句说过好几百次的话:在妇女世界里,她可以算是一个最可爱的人儿。
唉!等到她拿着单面鼓来到众人跟前向四周收钱的时候,那些卡斯特尔·勒·加契的华贵少年都冷冷地将身子转了过去。这儿,那儿,孤零零都只有一枚半便士的小钱,收来的总数一直都没有超过半个法郎。就算是尊贵的市长本人,也只在前后试了七次,赏了正正好好两便士。一阵不可名状的寒气在艺人们身上慢慢的聚焦着,看来就像他们是在对些无赖唱歌。如果阿波罗本人要是遇上这群听众,恐怕也要灰心丧气了。贝德里尼夫妇用尽全力想要把这种情况扭转一下;他们重新振作精神把全副精力放在演出上,他们的歌声愈来愈高,吉他像精灵般地奏出美妙的的弦音。最后,里昂使出浑身解数,拿出看家本领,以无比的信心,放声唱出他那只伟大的歌“到处都有诚实的人!”他现在比以住其他的时更能证实自己艺术的精湛。他的内心却深信:卡斯特尔·勒·加契对他刚才所唱的歌词中所标榜的事情是个例外,这尽是一些小偷和恶棍呆的地方;然而正像我说的,他唱这歌,是想把它作为一种挑战,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似乎这是一项宗教的信条;他的脸在此时此刻露出微笑,让你不禁感觉到就算是那些木头凳子也会被他感化得点头的。他头向后仰,嘴张大着,唱得响亮极了;这时,店门被人猛然用力推开,两个新客人喧闹着踏进了咖啡店。这是警察所长,后面跟着乡警。
贝德里尼胆子真大,仍然继续宣唱着:“到处都有诚实的人!”然而这句金玉良言却在听众中引起了一阵笑声,在此时此刻可以听得出那是一阵鄙视的嗤嗤笑声。贝德里尼感到莫名其妙,他根本不知道乡警过去的历史,他从来没听到那桩关于邮票的小故事。但是听众们却对邮票事件的全部内情了若指掌,因之觉得这种偶合非常有趣。
警察所长把身子栽向一张空椅上,那神气有点像克伦威尔降临英国国会似的,不时对着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后的乡警悄悄耳语。两人眼光不约而同都射向继续那一句宣言的贝德里尼。
“到处都有诚实的人,”他正在唱着第二十遍,警察所长猛地一跃而起,野蛮地对这位歌唱家挥动着手杖。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里昂问道,一面停住歌声。“就是你。”这位霸主答道。“他妈的流氓所长!”里昂想着,于是从舞台上跨下来,从让开的人群中径直走到这位官员面前。“这是怎么回事呀,先生,”警察所长说着,架子摆得更大,“没得到我批准就在大庭广众的咖啡店里走江湖卖艺?”
“没得到批准?”里昂愤怒的喊叫着,“请容许我提醒你……”
“算了,算了,先生!”警察所长说,“我根本不需要什么解释。”
“我管你要的是什么,”歌唱家回答道,“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你不能阻止我。我是一个艺术家,老爷,这是一种你所不能了解的身份。我得到了你的允许,就凭这点我就可以站在这儿,看谁敢来干涉我。”
“我警告你没有得到我的签字,”警察所长喝叫道,“把我的签字拿给我看!我的签字在哪儿?”
问题就在这里;他的签字在哪里呢?里昂此刻才清楚自己陷入困境了,但是他的脾气却随着眼前的情景升温勃然大怒起来,将鬈发向身后用力一甩。警察所长却像个暴君的角色,和这台戏很相配;于是一个步步紧逼,另一个步步后退——威严面对着愤怒。听众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了,以法国人在警察面前那种通有的沉默和慎重瞧着这场新颖奇特的表演。爱尔维拉早就坐下了,对于这类骚扰她是已经习以为常了,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伤感正重重的压在他的心头上。
“再说一个字,”警察所长喝道,“我就逮捕你。”“逮捕我?”里昂大叫道,“我看你敢!”“我是警察所的所长。”这位老爷说。
里昂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以极微妙的讽刺口吻回答了一句“看来很像。”
这句俏皮话对卡斯特尔·勒·加契的居民似乎太高深了一点,因此没有引起笑声。至于警察所长,他只是吩咐这位歌唱家跟他到所里去,然后就傲然迈步走向了门外。没办法,里昂只得服从。他带着一副扮演哑剧似的毫不在乎的神情向警察所走去,不过,这真是奇耻大辱,不过他不得不忍受。
市长早就溜了出去,此时此刻在警察所门口候着了。提这位法国的市长倒是受压迫者的庇护人。他在他的市民和警察的虐政之间周璇着,他并非总是为了自己的威严格外摆架子的他有时是可以体会别人对他说的话的,这是值得旅客注意的事。当一个人似乎彻彻底底要完蛋了,也下了决心去忍受委屈,他仍然可以像传奇中的英雄那样,拿起挂在腰带上的号角奋力一吹,而市长,一位救命菩萨,还可以恰好从天而降把他从警察手中拯救出来。卡斯特尔·勒·加契市长,虽说不懂贝德里尼夫妇音乐的美妙,但却很清楚事实的是非曲直。他立刻用很难听的话把警察所长臭骂了一顿。至于警察所长,被这难堪的侮辱猛地刺痛了,也就依据事实来应战。这场辩论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互有胜负。最后很明显地胜利已经倾向警察所长那一方,逼得市长无计可施,只好使用权威来维护自己的地位。他虽然被驳倒了,不过他总是市长呀。所以他就转过来背朝着答话人,一面简短而温厚地叫里昂立刻返回他的音乐会去。
“时间已经很晚啦。”他加上了一句。里昂也用不着等他说第二遍。他二话不说加快速度赶回了北斗星胜利咖啡店。唉!听众已经在他空场的时候离开了。只剩爱尔维拉神态忧伤的坐在吉他匣子上。她刚才眼睁睁望着这群人三三两两地离去,这一幅长时间的悲惨情景多少已使她心灰意冷了。每次走掉一个人,她想,也就是从她的口袋里拿走了一份本来应该是她赚到钱;她眼看着今天晚上的膳宿费和明天的火车费,甚至还有明天的饭费,都一笔跟着一笔走出咖啡店门口,在黑暗中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有气无力地问道。可是里昂默不作声。他只是呆呆的望着这个失败的现场。留下来的听众都不到二十个了,还都是那种最靠不住的那类人。钟上的分针向上爬着,十一点快到了。
“这是一场败仗。”他说着,随即取出钱匣,把它倒翻。“三法郎七十五生丁!”他大叫道,“要付出去的却是四法郎膳宿费和六法郎火车费;摸彩的时间也没有了!爱尔维拉,这就是滑铁卢。”于是他坐下来,两手绝望地搔着自己的鬈发。“哼,他妈的流氓所长!”他喊着,“他妈的流氓所长!”
“让我们把东西收拾起来走吧。”爱尔维拉回答道,“我们也许能再唱个曲子试试,不过依现在的情况看恐怕连六枚半便士的小钱也搞不到手。”
“六枚半便士的小钱?”里昂叫道,“六十万个鬼!这个镇上一个像样的人都没有——除了猪呀,狗呀,警察所长呀,就没别的了!求上天保佑,我们安安稳稳上床去睡吧。”
“别真见鬼啦!”爱尔维拉叫着,不由得一阵寒颤。说着,他们就着手做起了准备。如果摸彩还能够实现的话那只烟丝罐子、烟嘴、三板衬衫扣子,本来应该都是摸彩的奖品;现在都和乐谱打成一捆,吉他也被塞进了那只庞大的匣子里。爱尔维拉披上一条薄披肩,包住脖子和两肩,于是这对夫妇就从咖啡店里走出来,朝黑头旅馆奔去。
当他们经过菜市的时候,教堂的钟声敲了十一下。这是一个黑暗、温暖的夜晚,街上空无一人。
“一切都还不错,”里昂说,“不过我有种预感。这一夜还不能就此作罢了呢。”
三
黑头旅馆现在连一丝光线都没有从缝隙中透到街上,院子外边的大门也关上了。
“这可真是从来没有的事,”里昂说,“旅馆里居然会十一点才过五分就上了门!咖啡店里还有好几个做买卖的旅客要耽搁到深夜哩!爱尔维拉,我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让我们来拉门铃吧。”
门铃在拱门下面打动它的声音很宏亮,它使屋子里上上下下充满了暴躁、响亮的震荡声。这声音加强了那所房子外表上的寺院气氛,一股冷清的情调、祈祷和烦闷的思想,占据了爱尔维拉的心,可是里昂呢,他似乎正在准备上演悲剧第五幕。
“这都是你的错,”爱尔维拉说,“这就是你预先想好的结果!”
里昂又拉了一次铃绳。庄严的铃声再次唤起了旅馆各处的回声:这些声音还没有完全消逝,大门里有一线光亮隐约的闪了出来,又听到一个粗大的嗓子,高声嚷着,怒气冲冲,声音里还有些颤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悲惨的店主从门栅栏里喊叫着。“都快十二点啦,你们还像普鲁士人似的对着一家大旅馆的门口大吵大闹吗?哦!”他高叫道,“我现在知道你们是谁啦!两个下等的卖唱的!警察所里出了毛病的人!居然还要半夜里像老爷太太似的在这里露面!滚你们的!”
“喂,你别忘记了,”里昂回答着,声调激动,“我是你店里的一位客人,我是正式登记过的,我在你店里寄下了价值四百法郎的行李。”
“你不能在这时候进来,”那汉子反驳道,“这里不是贼窝,不是侍候贵族流氓、夜游神和拉手风琴的。”
“畜生!”爱尔维拉叫着,因为拉手风琴的这种字眼使她恨得牙痒痒。
“那我就得要我的行李。”里昂以丝毫不减的尊严口吻说。
“我不晓得你的什么行李。”店主回答道。“你扣留我的行李?你敢扣留我的行李?”歌唱家叫道。
“你是谁?”店主反问道,“天太黑啦——我没法认出你呀。”
“很好,那么——你扣留了我的行李?”里昂作结论说,“你一定要吃点苦头。我要用控诉把你这条狗命折腾死;我会把你从这个法庭拖到那个法庭。假使在法国还能找得着公道,那么这种公道这就得在你我之间显现出来。我还要替你编个笑话——我要把你编成一首歌——一首粗鄙的歌——一首不堪入耳的歌——一首流行的歌——让孩子们会在街上对着你唱,半夜里还要来冲着你这些栅栏门嚎叫!”
他接二连三地说话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抬得更高,就在这时候,店主却自顾自地平静地回房就寝去了,而现在呢,等最后一线光亮由拱门中消逝,最后的脚步声在房子内部停息之后,里昂转过来对着他的妻子,脸上露出一种英雄气概。“爱尔维拉,”他说,“我现在有了一个不可推诿的责任。我要像尤金·苏毁灭守门人那样毁灭这个家伙。我现在就要到警察所去,我们要报复他。”
他提起了刚才一直靠墙放着的吉他匣子;他们怒火中烧,穿过那寂静的、灯光暗淡的市镇,向前走去。
警察所隐藏在电报局旁边一片大院子的边上,院子一部分已经改造成为花园。这儿,躺着全体公众的牧人,他们锁着门,睡得正甜。敲了半天门终于把一个叫醒了,等这个人最后来到门口,照旧也没说什么其他话,不过说,“这不关我的事”。里昂对他讲理,威胁他,请求他。“这儿,”他说,“是穿着夜礼服的贝德里尼夫人——一位娇弱的妇女——而且怀着孕,”——我猜想他加上这最后一句,大概是为了要打动对方。然而,尽管来了这一大套,这位警察却依旧作出同样的答复:
“这不关我的事。”他说。“很好,”里昂说,“那么我们就到所长那儿去。”他们就朝那儿走去。办公室已关上门了,黑沉沉的,好在公馆就在附近。过了一会,里昂已经在像疯子似的拉着门铃了。警察所长的老婆在一个窗口里出现。她是个瘦得只剩一张皮的女人,一上来就通知他们警察所长还没回家。
“他是不是在市长家里?”里昂问道。
她觉得并非不可能。“市长的公馆在什么地方?”他问道。她对于这一点只对他作了一些颇为含糊的说明。“你留在这儿,爱尔维拉,”里昂说,“说不定我和他在路上会失之交臂。如果我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你已经不在这儿了,我就会马上到黑头旅馆去找你。”
于是,他就动身去找市长住的地方了。他在死巷子里大约费了十分钟的工夫兜来兜去;等到走到那里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半了。他环视着市长的住宅,目所能及的就是:一道长长的白围墙,里面有几株枝叶茂盛从墙头伸出来的栗树,一扇大门,上面有一个信箱,一根铁的拉铃柄。关于市长的住宅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这些。里昂两手抓住拉铃柄,在便道上狂跳。其实,门铃本身就在墙那面,随着他的跳动产生了剧烈的反应,一片远远地、深深地惊人的当当声袭击了黑夜划破了长空。
有人从街对面一幢房子里把一扇窗子猛地推开,有个声音在问为什么到这般时候还这样喧闹。
“我要见市长。”里昂说。“这时候他早就上床睡觉了。”那声音回答道。“他必须要爬起来。”里昂反驳道,接着又想去拉铃。“你就算敲一辈子他也没办法听见,”那人回答道,“这座花园太大啦,房子又是在里头,再说,市长和他的太太都是聋子。”
“哎哟!”里昂惊叫一声,停顿一会,“原来市长是个聋子!是吗?这就难怪啦。”于是他想到夜间的音乐会,又感到片刻的轻松。“啊!”他继续说道,“这么说,市长又聋,花园又大,房子又隔得挺远,是吗?”
“你就是拉上一夜铃,”那声音加上一句,“也是一样。你只能使我睡不着。”
“谢谢你,邻居,”歌唱家回答道,“我一定让你睡觉。”于是他使劲朝警察所长家的方向奔去。爱尔维拉依旧在门前走来走去。“他还没回来吗?”里昂问道。“根本没回来。”她回答道。
“好吧,”里昂说道,“我肯定没猜错,那个家伙一定在里面。让我瞧瞧吉他匣子。我要正式向他展开围攻。爱尔维拉,我很生气,我很愤慨,我心里只想做得越残忍越好。不过,我得感谢我的造物主,我仍旧还有一点开玩笑的心情。这位不公正的法官应当受点委屈,叫他包围在一支小夜曲里。爱尔维拉,让我们来捧他一下——让我们来捧他一下。”
这时,他已经把匣子打开了,弹了几声弦子,又装出一种维妙维肖的西班牙姿势。
“喂,”他继续说,“试试嗓子。准备好了吗?跟着我来吧!”
吉他铮铮响着,两个人提高嗓音,以惊人嘹亮的调子,和谐地合唱老贝朗舍的一只歌:警察所长!警察所长柯林打了他的婆娘。
连卡斯特尔·勒·加契的那些石头,听到这种大胆的新曲子也会瑟瑟发抖的。本来,黑夜是为了让人戴上睡帽去休息的,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过如今呢?这是怎么回事?窗子一扇接着一扇地打开了。火柴也划亮了,蜡烛也在闪闪发光了。许多胖肿的、睡眼惺忪的面孔向着星光下窥视。在警察所长房子前面,有两个人影。每人都是直挺挺站着,头向后仰,两眼朝着繁星密布的天空。吉他呜咽着,高呼着,震荡着,就像半个乐队。两人的歌喉,生气勃勃、精神饱满地把适当的诗句,向警察所长的窗口抛去。处处的回声都在重复着这位老爷的大名。这倒真像莫里哀闹剧中休息时的音乐表演,反而不大像卡斯特尔·勒·加契的一段现实生活了。
这位警察所长,虽说在左邻右舍中不是第一个,可也绝不是最后一个受这种音乐的影响的人。他狂暴地推开了卧室窗子。他愤怒得几乎要发疯了。他靠着窗槛,把身子一直探到外面打着手势,一面咆哮如雷。他那白睡帽上的繸子像活了似的跳着舞。他把自己的嘴张到前所未有的宽度,不过他的声音非但不曾从那里愤怒地狂吼而出,反而又尖又高,呜呜咽咽,颤不成声。要是这小夜曲再稍微唱一会,很明显,他准会中疯。
我实在不屑于把他用的那些字眼重新再说一遍,一个恬静的说故事的人也记不起这许多涉及宗教和伦理的话题。虽说人人都晓得他善于辞令,又很擅于骂人,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表现出色,以致有一位闺女,她从床上起来和别人一样聆听这支小夜曲的,一听到警察所长第二句话时就不得不关上窗子。甚至她所听到的仅有的这一点已经使她良心不安了,而且第二天她说,她再也不能算作处女了。
里昂想说明自己的困境,但是除了被威胁着要把他逮捕外,他什么也没得到,这就算是给他的答复了。
“看我下来找你!”警察所长叫喊着。“对啦,”里昂说,“请下来吧!”“我才不下来呢!”警察所长又喊到。“你不敢!”里昂回答道。说到这儿,警察所长就把窗子关上了。“一切都完了,”歌唱家说,“歌唱小夜曲也许很失算。这些粗野的人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幽默。”“我们赶快离开这儿吧。”爱尔维拉说着,一阵寒战,“这些人的样子全都这样粗鲁,这样残忍。”说到这儿,又忍不住一股怒气——“畜生!”她对着那些点着蜡烛的观众高声叫道,“畜生,畜生!畜生!”
“随他们去吧,”里昂说,“你也出够气了。”说着,一手提起吉他,一手提着匣子,他心里带着一种比慌张还要慌张的感觉在前头领路,离开了这个荒唐的场面。
四
向卡斯特尔·勒·加契镇的西面望去,有四排古老的菩提树,在满天星斗的夜晚,形成一条朦胧的大路,和旁边两条漆黑的人行道。这儿那儿,有若干狭长的石凳在树干中间安放着。这地方连一息微风都没有。夹道附近浮沉着一股浓郁的香气,片片树叶全都静静地在嫩枝之上逗留。贝德里尼夫妇敲了一两家旅店门之后,毫无结果,最后就来到这里过夜。经过一些亲昵的争执之后,里昂坚持着把自己的上衣给了爱尔维拉,他们就默默地坐在头一条长凳上。里昂卷了一支纸烟,把它吸到了头,向上望望这些树木,又越过丛林,瞧着那无数的星宿,费了半天劲去记忆它们的名称,但是一点也没记起来。教堂的钟声打破了沉寂,它敲着四刻,节奏轻快,丁丁当当的,跟着又是孤零零一串长长的钟声,在一阵震动中慢慢消逝了;寂寞又恢复了它的统治。
“一点啦,”里昂说,“还有四个钟头就天亮啦。天气倒挺暖和的,满天星斗;我还有火柴、烟丝。不要过分伤心,爱尔维拉——这样的经历确实有趣。我觉得心里洋溢着一股热情。我好像是重生了一般。这就是生命中的诗篇。你回忆一下库柏的小说,亲爱的。”“里昂,”她凶暴地说,“你怎么会这样恶作剧似的不顾廉耻的胡言乱语?在露天里度过这一整夜——这简直像个恶梦!我们快要死啦。”
“你总是太感情用事。”里昂温存地回答道,“这地方也不能算不舒服,不过是你想不开罢了。来吧,我们来背诵一幕戏,试试阿尔塞斯特与塞里明勒好吗?不好?要不就来一段《两孤儿》?来吧,来吧,这能替你消愁解闷,我一定配合着你来表演,要演得比我们以前演得都要好;我觉得浑身骨头里都有艺术在冲动。”
“别嚼舌头了,”她叫道,“你真要把我逼疯了!难道没有什么事能使你正经一点吗——连如此可怕的环境也没用吗?”
“哼,可怕!”里昂反驳道,“可怕这字眼不恰当。你想,你愿意到哪儿去呢?‘告诉我,这位标致的女郎,你喜欢到哪儿去呢?’”他轻轻唱起来了。“好吧,现在,”他接着说下去,一面打开吉他匣子,“对你来说,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唱歌吧。唱‘告诉我,这位标致的女郎’?爱尔维拉,我相信这一定会让你精神镇静一点。”
接着,也没等她答复,他就开始胡乱弹起交响曲来。第一声弦音就把邻近凳子上睡觉一位年轻的男人吵醒了。
“喂!”这青年人叫道,“你们是些什么人?”
“究竟侍候那位国王,柏庄涅安?”这位艺术家背诵着台词,“说,不说就得死!”
如果刚才那个句子不是这几个字的话,那么大概是从一部法国悲剧里引用的大意相同的词儿。
这位青年在黑朦朦的夜色中向贝德里尼夫妇走近了几步。他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绅士模样的家伙,一张脸肿肿胖胖的,穿一身灰色粗呢服装,戴着一顶用同样材料做的猎帽。他走过来,手臂上挂着一只旅行袋。
“你们也在这儿露宿吗?”他用带有强烈的英国口音的话问着,“我觉得有人作伴这倒也不错。”
里昂把他们的不幸遭遇向这个人讲述了一下,于是对方就告诉他们,他是个剑桥大学的学生,正在徒步旅行。没有力量付晚上的宿费,因为他就快身无分文了,而且经在露天宿了两夜,又说他恐怕至少还要这样过两夜。
“总算幸运的是天气很好。”然后他介绍的话就说完了。
“你听听人家说的,爱尔维拉。”里昂说。“贝德里尼夫人,”他接下去说,“你居然会为这点小小的挫折打击得一塌糊涂。至于我呢,我瞧着倒是挺浪漫,可是根本谈不上不舒服;即使不是这样,至少也得说,”他加上一句,一面在长石凳上移动身子,“并不像意料的那么不舒服。不过请你一定要坐下来。”
“好吧,”这位大学生边答应着就边坐了下来,“如果习惯了,比想其他办法还容易些,不过,如果要是盥洗起来那可就相当困难了。我很喜欢这种新鲜空气,星星啦,这个那个的。”
“哎哟!”里昂说,“先生你是位艺术家!”“是位艺术家?”那人反问道,两眼呆呆地瞪着,“即使我懂得艺术家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决不想干这一行!”“请你原谅我,”这位演员说,“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描述的天上的星辰……”“哦,扯淡!”英国人叫道,“一个人当然可以欣赏星星,可是也尽可去做他自己愿意成为的那种人。”“你有一种艺术家的性格,不过,先生,我请你原谅,我能不能冒昧请教一下,你贵姓?”里昂问道。“我姓史塔柏斯。”这位英国人回答道。“谢谢你,”里昂回答道,“我叫贝德里尼——里昂·贝德里尼,过去曾在孟特洛声、贝尔维尔、蒙马特莱这些地方戏院当过演员。你别瞧我这么寒酸,过去我扮演过不止一个的重要角色,每次演出都受人鼓掌欢迎。新闻界都对我在那出《嚎叫的山鬼》里,扮演这个称呼的角色给予一致的称赞。这位夫人,我现在把她给你介绍介绍,她本人也是位艺术家,这一句可不能忘了说了,她是位比她丈夫更优秀的艺术家,她又是一位作曲家;她在巴黎一家有名的音乐院里创作了近二十首成功的歌曲。不过,还得接着前面说,我说过你有一种艺术家的性格,史塔柏斯先生,说到这个问题,你一定得答应让我来判断一下你这个人。我深信你是不会糟蹋你自己的天性的。让我来恳求你追随一个艺术家的事业吧。”
“谢谢你,”史塔柏斯咯咯一笑回对道,“我打算成为一个银行家。”
“不成,”里昂说,“你别这么说。你千万不能那样。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可不能把自己的天分就这样无情糟蹋,偶然遭遇到一点点贫困又算得什么呢,只要你一直不懈努力追求一个崇高的目就成了,是不是?”
“这家伙一定是疯啦,”史塔柏斯想道,“不过这女人还是很漂亮的,再说,要是你想开开玩笑,他这人倒也挺有意思的。”可是他说出的话可就截然不同了,“我想你刚才说你是个演员,是吗?”
“我当然是这么说的,”里昂答道,“我是个演员,或者说,唉!我过去是个演员。”
“这么说,你也想让我去做个演员,你是这意思吗?”这位大学生继续说着,“哎,伙计,我可没有学这玩艺的本事。我的记忆力就像个筛子似的。如果说表演,我的莫名其妙不会比一只猫好多少。”
“舞台并不是成为一个艺术家唯一的一条路,”里昂说,“做个雕刻家、舞蹈家、诗人,或者小说家。随你所愿,率性而为,简单地说,在你死之前,做点有意义的工作。”
“这些东西你全称做艺术?”史塔柏斯问道。“怎么,当然喽!”里昂反驳道,“这不都是艺术的范畴吗?”
“哦!我过去可是一无所知啊。”这位英国人答道,“我以为一个艺术家是指一个画画的家伙。”
歌唱家有些诧异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文字不同的毛病,”他最后说道,“这座巴贝尔塔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再受罪了呢?假使我能讲英文,也许你会更听我的话。”
“我实话对你说,我并不认为我会这样,”对方答道,“你似乎真的认为这种事情是如此了不起。然而对我来说,我欣赏星光,也喜欢要它们闪闪发亮——这的确让人感到畅快——不过,要是说我认为它和艺术有什么关系,把我吊死好了!你知道这和我压根就不是一码事。我不聪明,甚至连勉强混过考试都觉得困难万分,不过我要告诉你,实际上我也不是个呆子,”他说着,但是对方的样子看上去挺为难,甚至在这种昏暗的星光下也看得出,“而且我相当喜欢戏剧,还有音乐呀,吉他呀,这个那个的。”
里昂慢慢的感觉到这种了解是片面的。他改变了话题。
“那么你是徒步旅行吗?”他继续说,“多浪漫呀!多勇敢啦!我们这片国土能使你高兴吗?我们那些野外山上的风景给了你什么感触?”“唔,事实上,”史塔柏斯开始说——他本来要说他对风景并没兴趣,这当然不是真的了,事实正好完全相反,这不过是这个强壮的大学生的做作。但是,他已经觉得贝德里尼已经把话题转移到爱好风景上去了,于是换了另外一套:“事实上,我觉得还真不错。他们跟我说这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地方,甚至旅行指南上也这么说,不过我不明白他们是不是别有用心啊。我觉得这地方真太美了——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此时此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爱尔维拉放声大哭起来了。
“我的嗓子!”她哭道,“里昂,要是让我在这儿再多待一会,我的嗓子一定会坏了!”
“我绝不让你再在这里多呆一刻,”演员叫道,“即使我非得把哪一扇门打开,即使我非得把这座市镇烧掉,我也一定要给你找个遮身的地方。”
话音刚落他就把吉他重新放进匣子里,做了些温存的举动安慰她,拉起她的手臂挽在自己胳膊里。
“史塔柏欺先生,”他说着,取下了帽子,“我未必有能力招待你,不过,我们希望你愿意和我们合作。眼前你经济上有一点困难;不错,如果需要的话,你得允许我来替你垫付钱,这算是你对我们的一种情意。既然我们这么奇怪地相逢,绝不能如此匆促的分别。”
“唉,你知道,”史塔柏斯说,“我不能连累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说到这儿他就停住了,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说错话了,有伤里昂的感情。
“我可不情愿威胁你,”里昂开玩笑地继续说,“但是如果你要是拒绝我,老实说,我可要不客气了。”
“我简直无法脱身了。”这位大学生想道。停顿了一会,他十分豪放地高声说:“好吧。我——我自然是很感激。”说完就跟上了他们在后面走着,心里暗想道:“不过,无论如何,强迫别人接受恩惠,这的确不是一种好的方式。”
五
里昂第一个迈步走在前面,就好像他的确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夫人的啜泣依旧隐约可见,大家都沉默不语没有人再说一个字。有座院落里有只狗,在他们路过时凶猛地狂吠着。这时,教堂里的大钟敲了两下,接着,前前后后又有许多人家的时钟也跟着发出了悠扬的声音。突然,贝德里尼窥见了一线灯光。这线灯光是从城郊一幢小房子里射出来的,于是这伙人赶快向那个地方奔去。
“这总是一个机会。”里昂说。刚才提到的这幢房子是一处比较偏僻,远离了马路的房子,它坐落一片旷地后面。那片空地一部分是花圃,一部分是芜青园两边有几间小屋向前突出,和它成为直角。其中有一间看得出来应该在最近改建过,在墙上和屋顶中间,开了一扇十分庞大的朝北的窗户。因此,里昂就很企盼这是一间画室。
“只要主人是个画家,”他说着咯咯一笑,“十拿九稳,我们肯定能得到称心如意的款待。”
“我一直以为画家都很穷哩。”史塔柏斯说。“啊!”里昂叫道,“你真是不谙世事不像我有那么清清楚楚的认识,对于我们来说,越穷越好。”于是三人一道向前踏入了芜青园。灯光在楼下,有一个窗口照得很明亮,另外两个窗口光线比较微弱,如此推测,大概只有一盏灯点在一个大房间的角落里。另有一片闪烁不定的、奄奄欲熄的亮光,这分明是生着的炉火在发出微光。这时,已经可以听出里面有人在说话,这三个闯过来的人便驻足倾听起来。那嗓音提得很高,含着怒意,不过里面仍旧有一种宏亮、雄壮的男人声调。说得又多又快,可是太多太快了,连字字句句都听得不大清楚了。一连串的话像流水一般奔涌而来,时起时伏,有时有一两个字眼会格外响亮,好像说话的人觉得这些字眼特别有效力。
突然间,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夹了进来。这回是个女人;如果说这个男人是在生气,这个女人就得说是已经愤怒到发狂的程度了,那是一种极端平板镇定的声音,凡是受过女人盛怒之苦的男人都知道,那种没有抑扬顿挫的,很不自然的语言,显示出一种十分均衡地介于杀人犯和歇斯底里患者之间的情绪;最好的女人如果用了这种声调有时也会说出一种话来,使她们最亲爱的人觉得比死更难受。如果尸骨与坟墓里的精灵,赋予说话的本领,那么讲起来应该和这个是一模一样的。里昂是个勇敢的男人,而且恐怕他是生来就有些不信神鬼的(他可是在一个由天主教统治的村子里受的教育),但是儿时的习惯占了上峰,他不禁虔诚地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中也曾经受过几个女人的苦。他的直觉显然并没有欺骗他。那个男人的声音顿时猛烈地爆发出来了。
这位大学生,他还不能明白那个女人方才的表现所产生的作用,听到这个男人声调的变化,立即竖起耳朵去听。
“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他发表意见道。这时那女人又来了一阵,声音仍然很镇定的反驳,但这回声调稍微高了一些。“歇斯底里吗?”里昂问他妻子道,“导演是不是这样指示的?”“我怎么会知道呢?”爱尔维拉略带尖酸地回了一句。
“唉,女人,女人!”里昂说着,一边打开吉他匣子,“这是我生活里的一样推卸不掉的负担。史塔柏斯先生,她们是彼此互相支持的。她们一直推说是毫不相干的,她们说这是天性关系。甚至贝德里尼夫人也这么想,她还是个戏剧演员呢!”
“你真是没心没肺,里昂,”爱尔维拉说,“那个女人正在受苦呀。”
“那么那个男人呢,我的天使?”贝德里尼问着,一面把吉他上的丝带套在头上,“那么那个男人呢,我的宝贝?”
“他是一个男人呀。”她回答道。“你听见了没有?”里昂对史塔柏斯说,“对你来说,这还不算太晚。你听听这种腔调。可是现在,”他接着说,“我们给他们来一点什么听听呢?”
“你要唱歌吗?”史塔柏斯问道。“我是一个游吟诗人,”里昂答道,“我可以用我的艺术,用我的艺术去博得欢迎。如果说我是个银行老板,我还能这么做吗?”
“唔,那你也就用不着这样做了。”大学生说。“唉,上帝呀,”里昂说,“这倒是实话,爱尔维拉,这是实话。”“当然是的,”她答道,“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亲爱的,”里昂庄严地回答道,“我除去我喜欢知道的事以外,什么也不知道。我连对于生活的认识也像一件创作得高深莫测的艺术作品一样知之甚少。可是,我们要给他们听些什么呢?按常理说应当是些切合当前情景的东西才好。”
《让那些狗欢欣》的印象掠过了这位学生的脑子,不过他又想到这首诗是英文的,再说,他又不晓得它的调子,因此他没有发表意见。
“唱点关于我们无家可归的东西。”爱尔维拉说。“我有啦!”里昂叫道,于是他放声唱起一支皮埃·杜邦的歌。
你知道哪儿是五月栖息的巢穴吗,这可爱的五月?
爱尔维拉跟着唱起来了,史塔柏斯也随和着,他的歌喉很好,也很合拍子,不过他也不太熟悉这首歌的歌谱。里昂和他的吉他是可以胜任这个场合的。这位演员非常卖力,慷慨地放开了他那沙沙的歌喉,热情地高声唱着;用他那种英雄的气概仰望天空,将黑油油的鬈发甩到背后,在他看来,好像连星星也在默默为他这番努力喝彩,宇宙也凭借它的寂静加入了他的合唱队。天上的东西就有这种属于一切人的最大的优点,它们是属于一切人的,至于一个像里昂的人,一个拖了多年,只好在得不到鼓励的环境中混下去的里昂,对他来说,他自己永远是世界的中心。
只有他——这是需要说明的,里昂是这三个人里唱得最糟糕的人——他是以对音乐的认真态度,以高度的艺术眼光来看待这支小夜曲的。另一方面,爱尔维拉只是惦记着他们会受到什么款待,至于说史塔柏斯呢,他认为现在做的这件事完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知道那儿是五月栖息的巢穴吗,这可爱的五月?”唱响的歌声在芜青园里飘荡着。
明显地,住在里面的人已经被搅扰得不安分了,灯光来回地晃动着,这个窗口亮起来,那个窗口又暗下去。后来前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穿着工作衣的男人提着一盏灯出现在门槛前面。他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头发和胡须乱蓬蓬的,领口敞开着。他穿着一件沾着许多油彩的工作衣,就像一个穿得乱七八糟的小丑罩着一件杂色衣服。他那条皱乱得像两只大口袋的裤子倒是别有一番乡村风味。
有个女人紧跟着他身后,事实上就到他肩头那,那个女人的脸向外面的黑暗中张望着。她虽然年纪很轻,可是面色苍白,又带一点忧郁的神气。脸上有一种萎缩的、正在逐渐消失的、不久就会完全失去的美。她的表情又温和又泼辣,使人隐约想到一种什么药的味道。即便如此,那倒也不是一张使人憎恶的脸。当秀丽消失之后,好像有种苍白的美色会取而代之。因为温和同严酷都是青年人的特色,然而如果可以的话,希望随着岁月的增长,这两种特色能够消融而成为一种坚定、勇敢和可以算作是和蔼的脾气。
“这是怎么回事啊?”那男人喊道。
六
里昂马上把帽子拿在手里。他一如往日用那种优美姿态走上前去,要是在舞台上,仅凭这一点准会博得一阵喝彩。爱尔维拉和史塔柏斯跟在他后面向前走,好像阿蒂米塔斯的两只绵羊跟在天神阿波罗身后。
“先生,”里昂说,“我们真是不能原谅,时间已经这样晚上了,而这支突然唱起的小夜曲也有些唐突。请你相信我,先生,这只是一种恳求。我能看得出来你先生是位艺术家,我们这里的三位也是艺术家,陷在黑夜里,找不到栖身的地方,一位是个妇女——个娇弱的妇道人家——穿着晚会礼服——而且怀着孕。这一点一定能打动夫人的慈悲心肠吧,我从先生——她丈夫身后虽然看不大清楚,可是她的容貌显然地说明了她有极为清晰的头脑。唉!先生,夫人——只要慷慨一下,你们就能使三个人得到幸福!让我们在你们的炉火旁边待上两三个钟头——我以艺术的名义请求先生——我用女性的圣洁来恳求夫人。”
两人似乎是默许了,从门口退了进去。
“进来吧。”男人说。“请进,夫人。”那女的说。
一开门,里面就是屋里的厨房,看上去也就是唯一的客厅。家具又少又简陋,不过墙上有三四张风景画却嵌在很漂亮的框子里,好像它们曾经到过什么展览会的会议室,又从那里被撵了出来。里昂走到画前,欣赏着这些画在每一幅面前表现着鉴赏家的神态风度,把他平素演剧的那种洞察一切的眼光和气力使了出来。房子的主人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住了,跟在他后面,打着灯,一张画一张画地照过去。爱尔维拉直接被领到炉火旁边,她就在那边取暖。至于史塔柏斯呢,他站在房间当中,用一种微微惊奇的眼光,望着里昂的举动。
“你要是在白天里看就好了。”画家说。“我希望有这种令人愉快的机会,”里昂说,“先生,请允许我发表一下我的拙见。你对于画面的构图,真是恰到好处。”
“你说得好,”对方还敬道,“可是,你要不要走得靠近火一点呢?”
“我很愿意。”里昂说道。接下来很短的时间内这伙人就聚在桌子旁边,啃着那顿七拼八凑、谈不上精致的冷餐,用淡得跟水一样的酒把它们冲下去。没人喜欢这顿饭,可是也没看见谁在抱怨。他们每人都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神气对着它,一时间刀叉交响,热闹异常。看看里昂吃那根冷香肠吧,就好像看一次大胜仗。他这场哑剧足足演了吃一大块双料的牛排所需要的时间,才终于演完,接着浑身散发出了一副吃得过饱而懒洋洋的表情。
爱尔维拉很自然地在里昂身旁找了个位子坐下,而史塔柏斯也是同样自然地,虽然我觉得他是不自觉地,挨着爱尔维拉坐下,当然就撇下主人和女主人坐在另外一处。不过,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主人夫妇俩彼此始终没有交谈过只言片语,连眼光都不曾交流一下。刚才被打断了的那场冲突依旧残留在怨愤之中,只要客人一上路,那场战争马上就可以再一次不可阻挡地爆发起来。谈话的内容由这个题目扯到那个题目——因为这伙人都已经异口同声说道,时候太晚啦,不必睡了。但是,两位主人彼此之间的战争态度始终没有松弛下来,即使拿巩娜瑞尔和瑞干姊妹之间的争吵来比拟,仇恨之坚决也不过如此。
这时,爱尔维拉刚好因为受了一夜这些零零星星的刺激,觉得疲倦异常,这一次居然破天荒地抛下了她素来那种天生自然、动静得宜的作客态度。她就用世界上最最自然的姿势,将头偎在里昂肩上。与此同时,疲劳又引起了温存,她用右手的一只只指头勾住了丈夫左手的一只只指头,两眼半睁半闭,昏昏沉沉地进入了睡与醒之间的黄金色分割点了。即便如此,她对于周围的发生的一切,一直还是很清楚的。她也感觉到了画家的老婆在用一种介于鄙夷和羡慕之间的眼光端详着她。
后来,里昂觉得要吸两口烟来提提神,解解乏,于是把自己的手指从爱尔维拉手指中小心翼翼脱出来,好去卷根纸烟。这件事他做得很温柔,异常当心,不愿意由于自己想过瘾的想法而让他妻子身体以任何方式遭到扰动。可是,这种动作却好像被画家老婆的眼睛给发现了,对她产生了特别重要的意义。她直直地朝前面看了一会,接着就用一种敏捷的动作,偷偷摸摸地握住她丈夫放在桌子下面的那只手。唉!她实在用不着这样机灵的,那位可怜的男人猛然被她的温存举动一下子感动得话到嘴边半吐半咽,就张大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从他面部的表情看来,他显然已经对在座各位声明了,目前他的思路已经被引到比较温柔的途径上去了。
如果他这种举动不算可爱,那就是可笑到了荒谬的程度。他老婆想要立刻将手抽回去,然而,显然她得用点力量。如此一来,这位青年脸上霎时间红了起来,一时显得十分漂亮。
里昂和爱尔维拉都看到了这幕插曲,一阵感动从这个身上传到那个身上,他们本来都是惯于替男女们拉拢的人,尤其是对于已经结了婚的人。
“我想请你们两位原谅,”里昂突然说道,“我觉得也用不着掩饰了。在我们到这里来之前,我们听见了一些声音,似乎是——如果允许我这样来表达我的意思的话——不十分和谐。”
“先生……”男的劈头就说。然而,那女人却抢在头里。“一点儿不错,”她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难为情的。要是我丈夫发了疯,我至少也应当去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免得惹出什么乱子。请你们想想看,先生,夫人,”她往下说着,却把史塔柏斯撇在一旁,“这个倒霉的人——乱涂乱抹的家伙,一点本事也没有,连做个画广告牌的资格都不够——今天早晨,从一位长辈那里得到了一个挺值得羡慕的机会——是我娘家的舅舅帮的忙,我母亲的弟弟,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的,——一个文书的位置,一年差不多有一百五十镑,可是他呢——你们想想看!——他居然拒绝了!为什么呢?为了艺术,他是这么说的。瞧瞧他那份艺术,我说——瞧瞧看!有什么值得见人吗?问问他——是不是配卖出去?还有,先生,夫人,也就是为了这个,我被他害得过着这种再可恨不过的日子,没有享受,又不舒服,住在这种荒郊野外的小乡镇。呜,不行!”她哭起来了,“我不能再说了——我忍不住了!我要请这位先生和这位太太做裁判——这算有良心吗?这像样子吗?这能算大丈夫吗?我是不是应该要他待我好点?我自从和他结了婚,就——”(显然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就为了使他喜欢,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过呢?”我甚至怀疑是否有人还会比围着饭桌的这一群人更窘的了。人人看上去都像个傻瓜,其中最大的傻瓜得数那位丈夫。
“这位先生的艺术,不管怎么说,”爱尔维拉说着,打破了沉寂,“并不是没有优点的。”
“的确有一种优点,”那位太太说,“就是没人愿意买它。”
“我倒是觉得做个文书——”史塔柏斯开始说。“艺术就是艺术,”里昂一下子插进来说,“我向艺术致敬,它是美,是神圣;它是世界的精神,生命的荣耀。不过——”说到这儿,这位演员顿了一顿。
“一个文书——”史塔柏斯又插了进来。“我要告诉你们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画家说,“我是个艺术家,和这位绅士说的一样,艺术是这,也是那。不过当然喽,假使我的太太要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天到晚不得安宁,我情愿马上走出去,把自己淹死算了。”
“走呀!”那位老婆说,“我倒愿意看看你是否真有这样的本事!”
“我刚才是要说,”史塔柏斯接着前面的话说,“一个人尽可以一面做文书,一面也可以随自己喜欢,尽量地绘画。我认识一个在银行做事的朋友,他画了好些非常不错的水彩写生,还卖出去过一张,得了七先令六便士。”
对这两位妇女来说,这篇话似乎就是安全的跳板,各人都在满怀希望察看着自己男人的脸色,连爱尔维拉也是如此,虽然她本身也是位艺术家!——不过,毫无疑问,大概在女人的本性里,一定始终有些是生意经的成分。两个男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真是悲惨。正如两位同病相怜的哲学家经过一生辛勤劳作,到了临终,才知道自己的门徒还是不能了解他们的学说。
里昂站起来了。“艺术是艺术,”他郁闷地重复着,“既不是什么水彩写生,也不是练练钢琴。那是要去现实生活的一种人生。”
“可是与此同时,人们却在挨饿呢!”房子的女主人说道,“如果说那就是一种人生,那可不是我所想要追求的人生。”
“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吧。”里昂插嘴说,“你,夫人,到另一个房间里去,和我太太一起好好谈一谈这桩事。我呢,我留在这儿同你丈夫谈谈。也许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过,还是让我们试一试。”
“我非常愿意。”那位年轻的太太说着,就跑去点了一根蜡烛,“要是你愿意,跟我来。”于是她领着爱尔维拉上楼,走到卧室里。“实际上是,”她一面说着,一面坐下,“我的丈夫没有画画的能力。”
“我那个也没什么演戏的本事。”爱尔维拉答道。“我还以为他很会演的呢,”对方回答道,“他好像挺聪明的。”“他是聪明,并且在男人里面可以说没有比他的心肠再好的了。”爱尔维拉说,“不过,他的确不会演戏。”“至少他不像我那个,完全是个冒牌货色。他至少还能唱两句。”“你误会里昂了。”他的妻子很热诚地回对道,“他并不会因为能唱而自命不凡。他的品格太高了,他卖唱不过是为了糊口。而且,相信我吧,他们两个都不是冒牌货。他们都负有一种使命——然而他们没有能力去完成那个使命。”
“不管冒牌不冒牌,”对方回答道,“你差点就要在野地里过一夜呢;而对我说来,我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哪天会饿死。我倒是认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要多替他老婆想想。可是事实看上去却并不如此。他们的使命无非是做傻瓜。唉!”她忍不住又脱口而出了,“你说,想到我那个男人怎能不叫人难过呢?假使他真有那样的本事了,谁又会在乎呢?可是正相反——他根本就不是这种人——他那个本事跟我比起来也没强多少!”
“你们有孩子吗?”爱尔维拉问道。“没有,不过我也许很快就要有了。”
“有了孩了就截然不同啦。”爱尔维拉说着,叹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由楼下那间房里突然飘来一阵弹吉他的弦音,一声接着一声,随后又响起了里昂的歌声。这时,这一种又弹又唱的调子终止了这两个女人的谈话。画家的妻子像个傻子一样呆立在那里,爱尔维拉瞧着她的眼神儿,随着每一个音节,可以看见有各种各样的美丽回忆和温暖的情思在她灵魂中进进出出,就像是她的一段韶华在眼前驶过,碧绿的法兰西草原,香气扑鼻的苹果花,河上远远闪烁的光圈,甜言蜜语和爱情的降临。
“里昂做得真好,”爱尔维拉暗暗思考着,“真是不懂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怎么想出来的,其实简单得很。里昂问了问画家他记不记得有关他从前欢乐的、求爱的生活的曲子,明白了希望听的是什么之后,很快,他就放开歌喉唱着:
啊,我的爱人,啊,我心上的人儿,让我们来想办法:如何抓住这美妙的时辰!
“对不起,夫人,”画家的妻子说,“你丈夫唱得真好,真令人佩服。”
“这只歌他唱得饱含感情。”爱尔维拉批判地回答着,其实她自己也有些动容了,因为这只歌传到楼上这间房里简直是一举两得的,“不过,这只能说他像个演员,而不是个音乐家。”
“生活是很惨的,”那一个说道,“就这么挥手之间就流失掉了。”
“我倒不这样觉得,”爱尔维拉回答道,“我认为好的事实是持久的,而且会一天比一天发扬光大。”
“坦坦白白地说,你打算替我出个什么样的主意呢?”
“坦白说么,我宁愿我的丈夫做他希望做的事情。很明显你丈夫是一个很可爱的画家,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不曾让你感受他做一个文书是怎样的。可是你要知道——就算他就要成了你的孩子的父亲——你最好还是让他拣自己最擅长的去做吧。”
“他确实是一个顶好的人。”画家的妻子说道。他们用音乐和各种友爱的方法一直玩到日出。太阳刚出来,天色依然温和清澈,他们就到门口道别了,彼此祝对方幸运,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卡斯特尔·勒·加契开始将炊烟在东方金黄色的背景前面送上天空;教堂的大钟正在敲着六点。
“我这把吉他是个听人使唤的精灵,”里昂说,他和爱尔维拉拣最近的路去旅馆,“他能使警察所长苏醒过来,能替我招来一个英国旅行家,还能叫这对夫妇和好如初。”
史塔柏斯在晨曦中走去,从他的角度说,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们简直都疯了!”他想,“都疯了,不过,都是非常正派的人。”
(万紫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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